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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黎波里

发布时间:2018-04-1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吴国华

有一阵子好像流行提前退休似的,不少地方政府都出台相应的激励政策,鼓励那些属于中流层面的科级干部提前让位子。只要是提前让位子的,在六十岁退休之前任职达到一定的年限,副科就一律转为正科待遇,正科就一律转为副处待遇。

政府之所以出台这些特殊政策,兴许是迫于无奈。这种政策出台的初衷,无非是想给那些“只做和尚不敲钟”的干部们留个台阶下,免得双方弄得面红耳赤的,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裁缝打架——针(真)干?可谁曾想到,这政策一出来,一时不少单位的部门负责人纷纷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这些部门的负责人,有没本事没办法的,也有有能力有办法却懒得辛苦拼争打斗的,而那些本事一般却善于心计的倒没哪个肯让位。这弄得不少单位的一把手们脑袋瓜子发昏。

黎波里主任觉得这政策好,他舍得把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让出来,反正自己已经四十八岁了,对照硬杠子,想弄个副处级是没指望了,除非有特殊情况或奇迹发生。他巴不得局里也落实这项政策,可“二哥”施怀德不同意,弄得黎波里一点门道也没有。他怄气,又说不出来,只能闷在心里。有时他恨不得“二哥”突然有一天一觉睡过去就别再醒来,可从职工年度体验报告来看,施怀德身体的各项指标偏偏好得要命,这让黎波里的臆想不毁自灭。

施怀德是局里的二把手,在副职的位置上把持多年了,先后和几任局长搭过班子。这个人言语不多,但关键时候经常一句话就断送人家的好事。现在局机关部门负责人没哪个不怕他,连其他几个党组成员也敬畏他三分。可黎波里不怎么拿他当回事,这让“二哥”施怀德怎可能容得了他呢?好在局里上下稍微老点的同事们都晓得,正因为施怀德一直不想让黎波里在局办主任位置上干了,才让履新的局长们反而继续挽留黎波里。只是履新的局长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劝黎波里要忍。现在,局里又刚来一位新局长,黎波里希望能在这位新局长手里讨个好政策。

黎波里在办公室主任这个岗位上待十多年了,甭说别的,仅服侍的一把手,两三年一茬,换得没歇。可办公室主任这岗位一直是他在干,好像这个主任岗位是替他精心打造的,别人就干不了。通常一个单位的一把手换了,办公室主任肯定也得换。偏偏黎波里单位的这些履新的一把手们,没哪个想换黎波里。单位很多人都恨不得把黎波里换掉,黎波里自己也想换换岗,可这些一茬又一茬履新的一把手们,好像根本忘掉了这件事。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不好当哦!工作上的事要做好自不必多说,工作之外的事更是无法想象,仅每天的吃喝拉撒就搞得你昏头转向,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若稍有偏差,一声“黎波里主任”叫着,再补上那句“这事还理不理呀”,黎波里主任的头就稀昏稀昏的了。这也是黎波里主任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宛如套在他脑壳上的紧箍。

现在,黎波里主任只要听到一把手叫他,总是习惯性地一口承诺,并小心翼翼地点着脑袋,即便如此,几任一把手下来,也没哪个不曾说过这句话,气得他经常在心里嘀咕,若不是想弄个副处待遇,才不当这龟孙子呢。有时实在受不了,就怨老祖宗姓什么不好,偏偏姓“黎”,又恨老头子名字起得不好,叫什么“波里”。难怪这些一把手们随口叫黎波里就说理不理的,烦死人。

黎波里主任有个本事,就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捕获到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资讯,并巧妙应用在日常工作和事务中,故而一把手们都还容得下他。

这几年单位的经营效益好了,杂七杂八的钱多了,那些背里地曾说黎波里主任做人没尊严的家伙,也渐渐地开始讨好黎波里了,说黎波里这主任当得很辛苦,不容易,换个人肯定做不好云云。

但黎波里和“二哥”施怀德还是一直别扭。

记得韦局长到任没多久,局里召开党组会研究年度绩效工资分配的事。其实那次党组会要是根据局里年初的文件精神就没什么要研究的,可能是韦局长考虑到这文件不是自己手里拿出来的,担心出台之前还有不同的声音,就想再听听党组成员们的意见。没想到党组会上成员们一致认为要严格按照文件兑现,这不由让韦局长好生欢喜,绩效工资分配是件棘手的事,现在看来却并不难,是不是自己考虑得过多了?

让韦局长始料未及的是,晚上十一点钟,韦局长的宿舍被局里的职工敲开了,听说还有个别部门的负责人也参与其中。刚开始的时候韦局长打开门见来了这么多职工还莫名其妙,后来听大家你一句绩效工资分配悬殊太大,我一句绩效工资分配不公,一下就明白了,可他们吵得韦局长没法子插话释白。

那时韦局长宿舍周围的家家户户都已熄灯睡觉了,可韦局长住的那间房却灯火通明,还吵得沸反盈天。不到一刻钟,四周居民们几乎全被吵醒了。气得韦局长不由分说掏出手机打通黎波里主任的电话,叫他马上通知党组成员到局里开会。

黎波里赶紧起身穿好衣服,出门时听老婆丢了一句:“你们单位怎么动不动就三更半夜地开会呢?”

黎波里没接老婆的话茬,一带上门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黎波里第一个来到局里,他从办公室取出党组会记录本,走进会议室,打开灯光,打好开水,落座在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恭候局领导们。大约十几分钟过后,党组成员们陆续落座在他们一惯坐的位子上,只有党组书记、局长的座位还空着,局领导们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相互都没吭声。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了进来。只见韦局长板着脸,大踏步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不客气地说:

“开这个会是被逼的。谁在逼我?是我们这些在座的人。”韦局长脸色铁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端起黎波里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接着又说:

“刚才一大拨职工,还有部门负责人,一窝蜂地涌到我宿舍去了,把四周居民都吵醒了,影响太坏。这里对造成的恶劣影响暂且不说,要说的是我们党组今天下午才刚刚开的会,前后不到几个小时,职工们怎么可能晓得党组会研究的事项呢?难怪有人说我们班子有问题,现在看来还真是有问题,就有人唯恐局里不出乱。我把话挑明,既然组织派我来这里,好坏两个方面我也都琢磨过了,我不怕有人背里弄、上面捣,哪怕我只在这个局担任一天的党组书记、局长,就得照我的意图办。说实话,作为现任党组书记、局长,对前任党组集体决策的事不可能不执行、不维护。共产党成立九十多年来,还没人干过后任不理前任账的事。我韦真理也绝对不做这种事。今晚职工到我宿舍上访的事,按照党组行政分工的条块,各负其责,明天下班前平息这件事。如果我们党组成员中有哪个想不通,马上去我办公室坐下来谈。黎主任你跟我来,带上记录本做好记录。散会。”

几个党组成员默默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没一个吭声,个个好像是被人在头上打了一闷棍子,半天回不过神来。

见韦局长已走出会议室,黎波里赶紧起身跟上。

韦局长走进办公室,坐在自己的座椅上,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吞吸起来。眨眼工夫一支烟吸完又点上一支,还随手丢了一支给黎波里:“你也抽一支吧。”

俩人没一句话,各顾着抽烟。没过一会儿,韦局长的办公室就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韦局长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地恭候着,看自己刚才讲过的一番话,究竟有哪位想不通。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没一个人影子进来,几个到会的党组成员都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此刻已是凌晨一点,整个办公大楼死一样寂静。

“黎主任,你觉不觉得我这件事处理得有点武断?”韦局长突然问黎波里。

黎波里不假思索地说:“对阳奉阴违的人就应该这样。”

黎波里说过后停顿了一会儿,他想到了那个整天老黎老黎叫个不歇的“二哥”施怀德。其实黎波里年龄比施怀德还小七八岁。

韦局长和其他几位副局年龄都比黎波里小,他们称黎波里不是喊黎波里主任,就是叫黎主任。施怀德一直把黎波里叫老黎,黎波里心里很不爽。

想到施怀德,黎波里没好气地说:“有的话我不好说,个别领导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表面上在抓经营抓发展,其实骨子里整天在搞小圈圈,目的是搞臭别人,自己往上爬,阳奉阴违的,稍不留神真要被这种人捏死哦。”

韦局长打断黎波里的话:“咳,这种不利团结的话今后少说,我不是瞎子,眼睛雪亮的。看今晚去我宿舍的那些人,很能说明问题。不过,我心里清楚,也正想找个机会。现在看来机会到了,机关部门负责人和工作人员必须要进行大幅度的调整,只是还有几个部门负责人的人选暂时没物色好,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这样就要给你加点担子,替我多辛苦一点。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弹钢琴,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哟。你看怎样?”韦局长掏出烟,又递支给黎波里点上。

“韦局长,我担心‘二哥’找我事。”黎波里说。

“二哥是谁?为什么找事?”韦局长问。

“‘二哥’是我给施怀德起的绰号。”黎波里直言不讳,“这人恨不得往死里整我,党组会上他能同意?再说我明年底就到五十周岁了,局里前些年都是五十周岁一到就要把实职让出来做虚职。”

“哦,有规定是不错,不过那是原则上这么规定的。何况各部委办局执行得并不一致。我搞不懂,人家到五十岁了还找理由想继续干,你黎波里五十岁没到就找借口不想干,什么问题?我坦白地告诉你,只要是我韦真理看准的,就由不得别人去改变。除非把我这党组书记、局长的帽子摘掉。至于你的担心,我看就不必了,相信局里会操作好的。”韦局长的语气十分强硬。

黎波里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没料到韦局长抢先站起身,一边用手拍拍黎波里的肩膀,一边说:“你就放心好了!快两点了,抓紧回去睡觉,明天我们还要看戏哦。”

第二天上午,几个副局长的办公室里或多或少地传出一些不同的声音,施怀德的办公室却没什么动静。韦局长则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签阅着文件。

下午四点钟后,几位副局长办公室再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也没再看到昨晚去韦局长宿舍上访的那拨人的身影……年终绩效分配导致的上访事件,就这么波澜不惊地了结了。

一个星期之后,机关部门负责人开始大调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聘任黎波里为办公室主任兼工会办公室主任、监察室主任、保卫科科长……乖乖,黎波里一个人戴了四顶帽子,真是从没听说过的事。

这份文件下发后,表面上风平浪静,暗下简直炸开锅,全局上上下下一时疯传。

没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有公开叫黎波里为监主的,有叫黎波里为保长的,黎波里听着听着,总觉得是明明在骂他是奸主、保长,心里不免暗暗叫苦。

黎波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吞声忍气,随他们叫去!连日来,他每天跑房产局、土地局,天天陪吃陪喝地求人,好不容易挨到取证那天,土地局分管地籍的领导突然对黎波里半真半假地说:“这么多天来专门就给你们办证,那么一大堆,有几十本,总不能你一个办公室主任就这么随便地拿走。好歹我们土地局也是个正处级单位,不说一把手亲自来,至少也得叫你们分管局长来一下吧?”

黎波里一边点头,一边说:“我晚上一定把分管局长请来好好陪陪领导您。”

那分管地籍科的领导发话说:“好!这样,你们就不用等了,先回去安排吧,下班前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在哪个酒店就行,到时我们把证带上一并交给你们领导。”

黎波里没再多说什么,只连声点头:“谢谢,谢谢!”

是夜,黎波里主任是被人搀扶着边走边吐走出酒店的。好在两证总算办好了,而且确权率比较高,没给局领导丢脸。

做好两证确权,网点联网工程又来了。黎波里觉得头痛的是,要腾出百把平方的办公区间做监控室。机关办公楼本身就不够用了,要腾出个百把平方就得改造,改造机关办公楼就得牵扯局机关所有的部门科室,这样就要和所有的局领导沟通协调。他最担心的就是“二哥”会作梗。

但令黎波里没想到的是,前期的沟通和协调工作非常顺利,局里只先后召开了几次协调会,便很快达成了共识。接着黎波里就开始实施工程招标。一周之后,对照招投标相关程序,敲定了施工中标单位。

可施怀德在接过施工方案报告后,突然脸上没点表情地问:“怎么会叫这家单位施工呢?”

黎波里接口说:“是严格按照招标程序产生的。这家施工预算没突破十五万,符合文件要求,有什么不妥吗?”

“这次网点联网工程费用是专款拨付,施工质量和要求都很高,必须经得起上面的验收。会上不是强调了,原则上要在政府入围的招标单位中进行招标吗?你敢打包票这家施工单位能通过验收吗?”

“那入围的施工单位就能百分百包验收通过吗?”黎波里反问。

“二哥”叹了一口气说:“即使不能百分百包验收通过,至少追究起来我们没责任哪。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抓紧时间重新在政府入围名单中进行招标吧!”

黎波里心里想不通。他认为这种改造工程没多少含金量,即便是普通的资质也足够了,为什么非要政府入围的施工单位来改造呢?谁都知道,资质高的单位管理费肯定比资质低的多得多,这种吃包子不问价的做法不是明摆着要多送钱给人家吗?共产党的钱就不是钱了吗?操蛋!

黎波里不得不对网点联网工程进行第二轮招标。参与这轮投标的四家单位均是政府入围的投标单位,按照程序步骤,中标单位很快就产生了。同样的工程、同样的工作量、同样的工期、同样的要求,第二轮中标单位的总费用额比第一轮中标单位多了四万多元。

韦局长给黎波里打电话,叫黎波里去他的办公室。韦局长见黎波里走进来,就一边叫他坐,一边递着烟说:“这段时间钢琴弹得不错嘛,你很辛苦,我很满意。只是你的性子我看还得磨磨,别动不动就抬杠。有的人哪,是不能抬杠的,也不是人人都晓得或者说能够理解你的性格。你杠子抬过后忘记了,什么都没啦,可人家却和你不一样。我早就和你说过,干好部门的事容易,说好部门负责人的话不容易,你怎么就悟不出来呢?这性格害死人哟!”

“局长,我好长一阵子没和人家抬杠了,哪个跑到你这里瞎扯?”黎波里辩解。

“真的没有?”韦局长又问。

“无非是……”没等黎波里说完,韦局长就打断说:“肯定有这回事吧?你好好想想。”

“我有时只是讲讲我的想法,不是抬杠。”黎波里显得很无奈。

“都传到我这了,你还能说什么呢?我看你要想想法子去弥补弥补哦!好了,就这样吧!回你办公室去。”韦局长好像有点恨铁不成钢。

“谢谢局长!”黎波里走出韦局长的办公室。

黎波里的悟性并不低,他马上就想到了是“二哥”告的状!

很快黎波里就晓得“二哥”对韦局长说了“黎波里我领导不了”这句话,真是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它硌硬人。

不久,审计部门进驻单位来审计。黎波里本觉得这种常规审计只是走走形式而已,接待安排好就行了。可哪曾想到,这不仅仅是对网点联网工程专款专用审计,对局里先前所有业务往来都要审计。这帮人七查八审的,把闲置房产对外出租的事情查了出来。

起初,黎波里还满不在乎,认为这是局里会议定的,不是哪个人擅作主张,何况还有签报程序,自己只是经办而已。可事态的发展却让黎波里始料不及。

审计组说闲置房产对外出租每月少收两千块钱,一年少收两万四千块钱,八年共计少收十九万两千块钱,涉嫌贪污。

这下黎波里头大了,肯定是“二哥”干的好事,可他必须向审计组说清楚。当时的局领导早调往其他单位去了,当事人唯有“二哥”还在单位,那时“二哥”是财务科的科长,可他怎么可能主动站出来替黎波里说话呢?

八年前做的事,谁还能记得一清二楚?局务会、局党组会的记录本都翻烂了,也没找到原始记录。黎波里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房屋对外招租了好长时间没人问,当时贴出去好多广告,好像还在报纸上做过,可这些并不能说明问题。黎波里只好打电话找当年的那位老局长,可那位老局长说退下来已好几年了,哪还记得那些事情!

施怀德的沉默不语让黎波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黎波里有口难言,若自己真贪污也就认了,可总不能无故去背这恶名吧?这下糟了,别说是副处级待遇,恐怕科级也难保了……

审计组开始接二连三地找黎波里谈话,好像是商量好的,都叫黎波里老实交代问题,不要等到移交司法部门才去交代。

黎波里被弄得没办法,他除了说真没贪污,再没二话可说。审计组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就叫黎波里好好想想。

就在黎波里心灰意冷地坐在办公室发呆的时候,韦局长领着施怀德走了进来。

“黎主任,你要好好感谢施局长。施局长在那边已经替你说清楚了。”韦局长一边说,一边拍拍黎波里的肩膀。

黎波里半天没回过神来,还在云里雾里。

施怀德见状笑眯眯地说:“真要说感谢,你得谢谢韦局长!若不是韦局长出面,我施怀德不可能替你黎波里去说明哦!”

黎波里紧紧地抓住了“二哥”的手,一边不停地抖动着,一边泪如泉涌,只是没人晓得他的泪水蕴含的是感动还是委屈…… 


(原发《清明》2017年冬卷增刊)


作者简介:


吴国华,安徽省铜陵农行职员。安徽省作协、中国金融作协会员。小说、散文、小说评论散见《文汇报》《水兵文艺》《清明》《安徽文学》《厦门文学》《金融作家》《金融文坛》《中国金融文学》《中国城乡金融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