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安徽作家网  |  设为首页
安徽作家网

安徽省作协主办

当前位置: 首页  >   散文  >   那一年你到我家

那一年你到我家

发布时间:2018-05-10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许含章

那一年是哪一年呢?好像是刚上初一吧,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图书馆后面的小平房里,我每天穿过包河,到省委对面的42中去上学。

初中的日子很无聊,白天面对老师的训斥,晚上面对写不完的作业。突然有一天,门外伸进来一张黑白相间的脸。那是我和贝贝的第一次相遇,我立即放下笔,跑出门去,把它抱起来。

贝贝是一只狗,一只流浪狗,浑身雪白,唯右半边的脸上,罩着一只硕大的黑眼圈。

贝贝就这样闯进我的生活,欢乐着我的童年。

要感谢小陈姐姐,一个在超市打工的乡村美少女,不知来自合肥周边的哪一座村庄,是她把流浪狗贝贝收留下来。她和一帮进城打工的青年男女,租住在我家对面的库房里,每天回来得很晚,贝贝就腻在我身边。那是1998年的春天,包河一带花木葱茏,柳树吐出了米粒大的嫩芽,天空非常蓝。每天放学以后,我就把书包一扔,带上贝贝往包河跑,完全不顾妈妈的咆哮。贝贝一边欢呼一边跳跃,一会儿在前面带路,一会儿围着我转圈子,时不时地递上它的笑脸。

狗是会笑的,你知道吗?它们笑的时候,拼命把嘴角往耳根后面扯,咧出一张大嘴来。

作为一只流浪狗,现在的贝贝浑身雪白。大部分时间,它待在我家,只小陈姐姐下班回来,它才去她的脚边转上一圈。它已经把我当作了它的主人,每天傍晚坐在图书馆后院的月亮门外,等我放学回来。贝贝的坐姿挺拔,半边脸乌黑,半边脸雪白。一位路过的行人说,这是一张哲学家的脸。我很喜欢这个说法,现在想来,贝贝的面容确实深不可测,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作为一只宠物狗,它其实很不纯粹,经过了不知多少代,多少次的杂交,它最初的品种已经无法分辨。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它才遭人遗弃,但智商绝对一流,集中了多品种的多种优点。它很快就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清楚地知道谁最重要,谁次重要,谁可以小小地冒犯。当然,它和我最为亲近,在家庭内部,我们常常心照不宣。如果我不想做作业,只须一个眼色,它就会飞奔着跑出门去,让我不得不在它的身后追赶。我们的这点小伎俩,哪里瞒得过妈妈的火眼金睛?她说你就和我斗智斗勇吧,还有你!妈妈突然转过身来,指着贝贝:你不要和她狼狈为奸!贝贝老老实实坐着,垂着头,假装认错,然后趁妈妈不注意,飞快地瞟上我一眼。贝贝的黑眼圈越来越大了,藏在里面的眼睛,几乎看不见。

天气好的日子,我和妈妈给他洗澡,爸爸给它梳毛,然后把它放在高高的脚牌凳上,在太阳底下晒干。太阳暖洋洋的,包河一天比一天鸟语花香,天空非常蓝。贝贝眯起眼睛,享受着阳光,突然打一个激灵,抖一抖蓬松了的毛发,递给我一个笑脸。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些日子,回忆起贝贝带给我的无与伦比的童年。

贝贝的丢失毫无征兆,像它的突然出现一样,那天我放学回来,贝贝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月亮门前出现。我很生气,大声唤它,怪它没有跑出来迎接。然而始终没有它撒娇似的吟吠,我随即惊慌起来。在我的哭喊声中,爸爸妈妈还有小陈姐姐,全都跑出了家门,四散着到处寻找,一直找到天黑透了,也没能把它找回来。

我放声大哭,无论如何都不肯吃饭。

没有贝贝的日子很是无趣,我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暗淡。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幻想着贝贝突然从树丛后面,伸出它那张黑白相间的脸。我说贝贝你在哪儿啊?你知道姐姐在找你吗?你要是能听见姐姐说的话,你就自己跑回来。

妈妈说不要再找了,你找不到它的,它是一只流浪狗,流浪是它的天性,它要是想跑,你怎么找得回来?

我懒得反驳,装作没有听见。我妈妈这个人,一向自以为是,不懂得尊重别人,尤其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情感。我说贝贝姐姐相信你,我和小陈姐姐,等着你回来!

大概是看我太伤心了,不久,妈妈的朋友就给我抱来一只刚满月的小白狗,因为太小了,看不出品种来。也许又是一个“窜”。但真的漂亮,尤其是眼睛,蓝盈盈的,像极了小姑娘的眼。看它的眼神,你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只小公狗,抛什么抛啊?它的那双眼睛,任何时候,都是一双媚眼!

我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我给新来的小狗起名“贝利”,一个著名球星的名字,而内心里,是对走失的贝贝的怀念。我说贝贝你不用担心啊,现在有贝利陪姐姐。你要是有机会,你一定要逃跑,姐姐和小陈姐姐,还有新来的小狗贝利,都在等你呢!

不管妈妈怎么胡说八道,我一直坚信,贝贝有回来的一天!

天气一天天凉了,包河两边的行人步道上,落满了黄叶。霜后的早晨,包河的水变得无比清澈,枯了的荷叶上面,有霜花凝结。贝贝仍然没有消息,连小陈姐姐都失去了信心,我却仍在等待。小狗贝利有时会和我一起,去包河边的灌木丛里寻找,幻想着有一天,贝贝会突然出现。

像它的走失一样,贝贝的归来毫无征兆,那天我放学回来,远远就看见爸爸和妈妈,并肩站在月亮门前。也太隆重了吧?莫不是我闯了什么祸事?我内心隐隐不安。突然,一只狗箭一般地冲了出来,扑到了我的面前。是贝贝!我大叫一声,把它抱起来,一边欢呼一边转圈。

这时离它走失,已经快到两个月。

能够看出来,贝贝吃了很多苦,也能够看出来,它的逃脱历经千难万险。虽然看上去,它的毛色依然白净,但是全身板结成球,怎么梳也梳不开。而且也瘦了很多,身子两边露出一根根肋骨,看上去只剩下一颗脑袋。它拼命舔我的脸,舔我的手,对我表示歉意;贝利则在一边狂吠,表示它的不满。

贝贝一定是蓄谋已久,才最终逃了出来。

妈妈说抱走贝贝的人,对它还是不错的,你看它的毛,洗得多白!我说这更加说明贝贝的有情有义,它是因为太想我们了,身上的毛才会板结。贝贝安静地听着,幸福地闭上眼睛,为它剪毛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贝利仍在一边狂吠,闹不团结。

一开始,我并没把贝利的情绪当一回事,以为它闹上一闹,就会接受现实。谁知它的嫉妒心超强,不许贝贝喝水,不许贝贝吃饭,不许贝贝进屋,更过分的是,把妈妈为贝贝做的衣服,拼命撕咬下来。那是我的一条旧毛裤,一只裤腿垫了它的狗窝,一只裤腿给贝贝做了一件背心。天凉了,贝贝剃光了毛的身躯,看上去真是可怜。贝贝处处退让,不争不抢,任由贝利欺负,从不表示不满。

贝贝是一只仁义的犬。

因为住的是小平房,又因为是住在城市中心的包河边上,我们家不断有流浪狗加入进来。花花是一只小母狗,已经怀了崽,快要生了,我和小陈姐姐每天喂它一根火腿肠,算是给它单独加餐。但是后来我们知道,宠物犬是不能吃火腿肠的,火腿肠里有盐。胖胖是一只京吧,非同一般的笨,每天只会讨好女主人,也就是讨好我妈妈,对我睬都不睬。哼!你不睬我,我还懒得睬你呢!我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作为一只狗,它有多么愚蠢。我们家的里屋,装了取暖的空调,为了保持温度,进出都要把门关上。贝贝要是想进去,会用一只爪子,把门轻轻推开一道缝,然后侧着身子挤进去,再用屁股把门抵严。而胖胖呢?胖胖是退后十几步,然后猛地冲上前去,用脑袋把门撞开!这之后它就坐在地上,拼命地晃它的狗头——因为用力太猛,把脑袋撞晕了,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整整一个冬天,胖胖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脑袋撞门,把自己的智商降到了零点。这就算了,反正是在自己的家里面。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回邻居家里烧小鸡,扑鼻的香味在院子里飘得哪哪都是,胖胖就恬着脸,赖在人家门口死活不愿走,口水湿了一大片。我去把它抱回来,它又跑过去,如此再三再四,我也懒得再管。

而贝贝就不会做这种丢脸的事,贝贝的自尊心强着呢!有一回过马路,它让汽车碰伤了腿,去医院上了药回来,就静静地卧在桌边。当夜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它要撒尿,但无论如何都不肯撒在卫生间里,任我们怎么劝,它一定要去外面。后来是爸爸打着伞,把它抱出去,但是雨实在是太大了,它和爸爸都淋得浑身精湿,进屋以后,冷得直打颤。我说胖胖你看,贝贝有多么自觉!胖胖傻乎乎地看着我,恬着一张胖脸。

人有百性,狗也有百性,我见过的最懒的狗,要数蓬蓬了。它不是一只流浪狗,而是妈妈同事家养的一只宠物狗,就是因为太受宠了,才一步路都不愿走,你要是让它走,它就往地上一摊!是真正的摊,四脚拉叉,肚皮朝上,很难看。我说蓬蓬你看你什么样子啊,还有没有一点尊严!它不睬我,继续摊在地上,放赖。而且也完全谈不上忠诚,我抱走它的时候,它对自己的主人,看都没看上一眼。所以它虽然品种纯粹,我也不喜欢。狗要有狗的样子,忠诚是第一品质,要不,你还是一条狗吗?

图书馆要扩建了,月亮门后面的小平房要拆迁,家家都欢欣鼓舞,只有我高兴不起来。我当然也想住新房子啊,想住楼房,但是贝贝它们怎么办呢?我刚刚失去了贝利,还没缓过劲来。贝利的死,真的让我伤心愈绝。我妈妈出差去了,贝利和我,当然还有贝贝和胖胖,都一起放松下来。我妈妈这个人,什么都要管,所以只要她在家,所有的人都不痛快。我说贝利,这一下姐姐可以带你出去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去多久就去多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贝利欢呼着跑出门去,再猛地一个折转,欢呼着跑回来。贝利的这个动作,真的很帅!贝贝和胖胖,这时也都聚集在了我的脚下,我带领它们浩浩荡荡,涌出图书馆的后门,任它们一路狂欢。对于我们来说,妈妈出差是千载难逢,虽然她经常出差。我们浩浩荡荡,视察了包河,视察了宁国路,我们甚至到车水马龙的大钟楼,视察了一圈。路上遇见金毛,遇见拉布拉多,遇见比特,贝利统统不知道害怕,它甚至冲上前去,对着一只退役的警犬狂吠,像一个勇敢的小男孩。我说贝利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啊,它们都是大型犬!贝利就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狂欢着在前面带路,然后猛一甩头,一个折转,回到我的身边。              

那是贝利短暂的生命,绽放出的短暂的璀璨。

至今我不愿回忆那个下午,是因为对贝利的抱歉。假如我不带它去宁国路,假如我不让它为所欲为,假如我把它抱在怀里,假如……无数的假如,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想了一遍又一遍。然而没有假如,事实是贝利在宁国路上拣了一根骨头,感染了“细小病毒”,回来不久就剧烈呕吐。我和爸爸第一时间把它送进宠物医院,医生看了以后说,必须住院。贝利偎在我的怀里,本来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挣扎着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不想一个人留下来。我说不住院不行吗?医生说可以啊,这个病的死亡率很高,我也不想赚你的钱!

贝利就这样一个人留在了宠物医院。每天下午放了学,爸爸都会骑上自行车,带我去看它,看见我们进去,它会挣扎着抬起脑袋,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它已经没有力气呻吟,它小姑娘一般美丽的眼睛,突然泪水涟涟。我说贝利你一定要听话噢,打针不要害怕,要勇敢!贝利勉强撑起脑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让它趴下省点力气,它也不趴。我没有办法,只好说姐姐向你保证,姐姐明天,一定带你回家!

我是哭着离开宠物医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医生拿着钥匙,站在门边,弄出很大的声响。爸爸说走吧走吧,人家要下班了。我哭着说贝利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吗?这是什么医院啊,怎么就它自己啊?医生“咔嚓”一声锁上门,骑上自行车,走了。

门内传出贝利的呻吟,细若游丝。

妈妈是傍晚时分到家的,这以后一直站在月亮门前等我。看见她我放声大哭,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带贝利去宁国路……妈妈说别哭别哭,你哭什么啊?妈妈不是也没怪你嘛。

贝贝悄悄偎过来,舔了舔我的手。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刚一进宠物医院的门,就听见贝利的吟吠,我走过去的时候,它甚至把爪子撑在纸箱边上,探出了头。我抱起它来,拼命亲它的小脑袋,贝利幸福地闭上眼睛,十分享受。

医生说先别高兴啊,这个病多有反复!我非常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你吓唬谁啊?你不就想让我们多住几天院嘛!

一直到今天,对那个医生,我都充满了愧疚。

当晚把贝利带回家,是出于妈妈的坚持,她也是听见贝利的哭声,又返回去的,而贝利看见我们返回,就越发变本加厉了。它不停地呻唤,表达无限的眷恋,和无限的痛苦。妈妈说算了算了,还是带它回家吧,它一个人在这里,多害怕啊,再说不是已经好转了吗?身后传来医生冷冰冰的声音: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啊,这个病多有反复!

我和妈妈还有贝利,我们都没听进去,我们铸成了大错。

我现在不想回忆那天的情形,我不想再次经历痛苦。贝利回家的第二天下午,病情突然恶化,呕吐、颤栗,仰在地上,浑身抽搐。我实在不忍心,哭着跑出门去,身后却突然传来贝利的叫声,尖锐,凄厉,恐怖。我一个激灵,赶紧折回去,贝利看见我,身子突然一软,咽气了。

我号啕大哭。

在失去贝利的日子里,我不愿吃饭,不愿睡觉,不愿上学。我万念俱灰,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我甚至都不想活了。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它让我无法承受。妈妈为我请了几天假,和老师说我病了。要感谢我的同学陶瑞雪,放了学就来陪我,我们一起坐在长眠着贝利的树下,谁都不说话,天慢慢黑了,星星一颗一颗明亮,直到满天星斗。

贝利贝利,你知道姐姐有多想你吗?

所以对于拆迁,我实在难以欢欣鼓舞。我不想在失去贝利之后,再让贝贝它们流离失所。贝利走后,贝贝越发仁义,知道我难过,每天在我的小屋里,陪我到很久。我说贝贝,马上要拆迁了,你可怎么办啊?你这只流浪狗!自它来到我家之后,我从没说过这个敏感的词汇,我从不触及贝贝的痛处。可现在我和它都必须面对,面对它曾经流浪的过去,而出入自由可以直达包河树丛的这片小平房,就要不存在了。妈妈已经租好了房子,在宁国新村的三楼。我说妈妈我们可不可以租一间平房啊?或者是租一楼?妈妈白了我一眼,问:你想说什么?

我妈妈这个人,一向霸道。我说贝贝,从现在起你就要有思想准备,我们要住楼房了。楼房就是高一点,其他的一切,都比这里好。贝贝似乎听懂了,裂开它的大嘴,笑了一笑,然后舔舔我的手。我说姐姐再不能失去你了,你一定要自己克服!

胖胖和花花,都陆续找好了人家,只等我们搬家,就过来接收。胖胖怕什么啊?反正只要讨好女主人,就一切OK了!花花也不怕,花花和收养她的人,已经见过面了,他们相互间很亲热。只有贝贝,不和任何人见面,那几天只要有人进到我们这个小院,它就跑得连影子都没有。我说贝贝,那就和姐姐住楼房吧,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贝贝直立起身子,舔了舔我的手。

搬上楼的最初几天,贝贝很乖,只是无精打采,吃也不怎么吃,喝也不怎么喝。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带它到楼下撒尿,可它哪里撒尿啊,它一下楼就疯了一般地在院子里跑,在草丛里打滚,在墙上蹭脑袋,弄得满身尘土。妈妈生气说你本性难移是吧?你知错不改是吧?我这样教育你,你还是要自甘堕落!我说妈妈!妈妈白了我一眼,问:怎么,我说错了吗?

我很难过,我认为妈妈这样说,是侮辱了贝贝的“人格”。我说贝贝我们要自重,下次再下楼,我们不打滚了行吗?贝贝舔了舔我的手,羞愧地垂下了头。

3·12植树节,我们种了树,早早就放了学。爸爸妈妈都还没回来,家里很安静,贝贝也没有出来迎接我。我有些奇怪,跷手蹑脚地走进去,发现贝贝像个孩子一样,正站在阳台上,扒着栏杆往外看呢。我很难过,上前抱住它,说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

一天一天,贝贝无可救药地瘦下去,几乎不食不眠。妈妈说把它放了吧,它是一只流浪狗,流浪是它的天性,你这样把它囚在家里,不等于是坐牢吗?我不说话,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妈妈说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我说你什么了吗?你就哭给我看!我不说话,抱起贝贝下了楼。我说贝贝,姐姐带你去包河,你不是喜欢包河吗?还有你的朋友!贝贝在包河边,结识了几条流浪狗,它们没有名字,它们无一例外,都很脏很瘦。妈妈是坚决不允许贝贝和它们混在一起的,一看见就大声喝骂。天光开始黯淡,路灯亮起来了。我把贝贝放下来,亲了亲它的脑袋,贝贝却“噌地”一下,不见了。

我大声喊:贝贝!贝贝!贝贝……你不要姐姐了吗?

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回音。

天完全黑下来了,河心波光粼粼,那是浮庄的灯火。我一个人站着,一直在流眼泪,直到妈妈找到我。

贝贝就这样抛弃了我。

最初几天,我还去包河边上寻找,但渐渐就灰心了。妈妈说不要找了,不要再找了!它是一只流浪……不等她说完,我就捂上了耳朵。我最讨厌妈妈说这个话,难道一只流浪狗,就没有尊严了吗?而且流浪也是一种经历,贝贝如果没有流浪,会有这么高的智商?你看胖胖和蓬蓬,蠢成什么样子!

图书馆的门卫叔叔,是突然出现的,他小跑着来到我家,说快去看看吧,你们家贝贝回来了!不等妈妈反应过来,我就夺门而出。一进图书馆的后院,就看见贝贝一个人坐在废墟上,坐姿挺拔而英武。我大喊一声:“贝贝!”它一个鱼跃,扑到我身上。

它很脏,浑身泥垢,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说贝贝你到哪里去了啊?你想死姐姐了!妈妈说赶快放了它!你看看它,脏成什么样子了!

尽管洗过澡以后,贝贝又再次离我们而去,但我们俩有了个小小的约定,那就是每天下午我放学时,它在图书馆后院等我。我说贝贝你听懂了吗?你听懂了就点点头。贝贝咧开大嘴,给我一个笑脸,然后舔了舔我的手。

这样,我每天放学回来,从包河的曲桥上下来,就拐进图书馆的小院,贝贝这时一定会坐在房框里,安静地等我。我给它带去吃的,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小碗,接水给它喝。包河一天天鸟语花香,房框一天天变矮,雨水也渐渐稠起来了。但即便是下雨,下大雨,贝贝也一定会出现在空房框里,安安静静地等我。

我们都没有想过,这里很快就会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所淹没。

一直到今天,贝贝坐在空房框里等我的情形,还如在眼前。四周一片废墟,大雨如注,贝贝坐姿挺拔,两耳警觉地竖起来。城市的中心高楼如林,霓红闪烁,陷落其间的这片废墟,仿佛一座深井。那一年我12岁,刚上初一。如今我已过了“而立之年”,有了工作和家庭。图书馆后的月亮门小院,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记起了,过往的一切,都湮没在了错落的高楼背后,不留任何痕迹。

贝贝你在哪儿啊?姐姐很想你。


作者简介:


许含章,2007年毕业于安徽建筑大学,毕业后从事美术编辑七年。现任《清明》杂志社美术编辑、文字编辑。出于对文字的热爱,后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作品散见于《红豆》《飞天》《青岛文学》等杂志,散文《或许因为白天、或许因为夜晚》被散文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