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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落

发布时间:2018-06-12  来源:《美文》2018年第6期上半月刊  作者:潘小平

散 落


潘小平


这是一座名城,尤其是在三国叙事中。

三国时期,曹魏与东吴长期对峙,合肥是要枢。后来的魏明帝曹叡,曾经这样描述:“先帝东置合肥,南守襄阳,西固祁山,贼来辄破于三城之下者,地有所必争也。”曹叡是魏文帝曹丕的长子,魏武帝曹操的孙子。

那时的淝水,还十分的浩大,夏季施水暴涨,合于淝水,而后浩浩荡荡,汇入八百里巢湖。魏吴两军,曾长时期地对峙于逍遥津渡,直到暮色四合,城厢亮起万家灯火。

就有很多关于曹操的故事,在远离北方的江淮间,散落。



如雨的蝉唱,在夏季的午后绵延。

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四野静寂,暑热在草窠之上,蒸腾起一波波气浪。做环巢湖地区的民俗调查,已经好几个月了,从秋天到春天,从冬季到夏季。是庐江县的矾山镇一带,溪涧静流,荒无人烟。三国时期,这一带是魏吴拉锯战最激烈的地方,据称曹操曾不止一次到过这里,留下了很多行迹。

然而在哪里呢?

四野寂静,热浪腾浮,蝉唱如雨。

能看见兆河在不远处闪亮,午后的阳光令人窒息。旧时,兆河是庐江与巢湖两县的界河,河东为巢湖,河西为庐江,然全长仅32公里。属于人工河道,原名“操河”,对,曹操的“操”。据清《巢湖志·河汊》记述:“皂河为人工河,在巢县马尾河内,相通可十里,为曹操所开,水入巢。”说兆河为当年曹操所开挖,也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因为兆河成为兆河的历史非常短暂,其称谓也十分复杂:兆河上段老塘串河,是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围垦杨柳圩时开挖,仅长6公里左右;下段原名操河,这才是传说中曹操开挖的河段,长13公里;中段穿过白湖,出湖段姥山颈至马头咀段,是解放以后,1957年所开通。三个河段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疏浚后,合并贯通34公里,1972年进行水利规划时,才统一以“兆河”命名。合肥水利部门的同志一边给我做介绍,一边汗流浃背,一边为没能保留“操河”的名字而惋惜。

但还是能够感受到曹操的存在,气息。

赤壁之战后,孙权改变战略部署,在荆州方向仅以偏师配合刘备作战,自己则亲率主力大军攻打合肥,以夺取淮南,俯窥许洛。面对东方危局,曹操迅速率主力北还,在孙吴的主攻方向合肥一线投入重兵。这条短短的人工河,不知是不是那时因军事需要所开挖。古人受山陵川泽等自然条件的限制,军事行动基本上都是经由河流而进行,曹操在赤壁之战后数次南征,其船队都是由河北邺城出发,经白沟入黄河,进蒗荡渠、涡水入淮,再浮肥水,过寿春、合肥而越巢湖,入濡须水而达长江。巢湖水系发达,古人以“港汊三百六十四”来形容,这些河流港汊流经的土地,就是广阔的巢湖流域。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与东吴的对峙中,进入巢湖水域对于曹操来说,是一项多么重要的战略。

现在还是回到“兆河”,兆河从西河上游缺口镇开始,承接黄陂湖来水,向东北经塘串河口,北流至夏公咀,于马尾河口注入巢湖。所谓“缺口”是指西河与县河的交汇处,因后方陆域宽阔,是庐江县最大的水运港口和水运码头。船只由缺口出发,可直达苏、浙、沪及沿江各城市。作为兆河沿岸最有名的市镇,旧时的缺口码头,曾经非常繁华和热闹。

现在?现在当然不行了,2005年乡镇区划调整,缺口镇并入龙桥镇,一个历史名镇,说没就没了。有些难以接受,好像有什么失落了。中午是在龙桥镇的政府食堂吃的饭,早稻米,土菜,本色本香,味道好极了。他们都是吃早稻米,不吃晚稻米,早稻米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绿色环保。晚稻米虽说口感好,但生长期正值病虫害的繁殖期,简直就是农药泡出来的,哎呀这个……你们城里人,哪里知道?

镇上的同志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笑。

从镇政府饭堂出来,是正午的一点多钟,一天中阳光最为炙烈的时候,简直是热浪滚滚,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样的时候,怎么能走得出去呢?也不怕晒化了!镇上的同志一再挽留,当然留不住,打从听说了“失曹岭”和“失曹河”,我就坐不住了。何况还有“矾码头”这种标识性极强的地名,其盛衰最能说明河流在人类经济生活中的作用,对它的考察,具有文化标本的价值。

庐江东南一带,有山有水有丘陵,矿产资源十分丰富,而且储量大,品位高。已探明的有铁、铜、铅、锌、银、硫、绢云母、明矾石、高岭土、锰石灰石等十余种,是安徽为数不多的多矿种资源集中区,素称“地下聚宝盆”。因矾石产地矾山就近在咫尺,所产矾石均经由“缺口码头”通江达海,因此缺口码头又称“矾码头”,鼎盛时期商贾云集,樯桅如林,往来的舟船,几乎覆盖了老兆河。

当然,这都是曹操身后的事情了!

矾山老街在矾山之上,道路越走越高。矾山以盛产明矾而著称于世,自唐代得名,历史很是久远了。矾石是白垩纪燕山运动时期的产物,距今已有1.3亿年,传说早在商周时期,矾山人就发现了矾石。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班氏兄弟首创煎制法以提取明矾,至今已逾一千多年。到了北宋时期,这里已是全国五大白矾产区之一,白矾即我们平常所说的明矾。据《宋史·食货志》,庐江设有昆山矾场,是宋代中央政府管理白矾的专卖机构,严格控制明矾生产,严禁矾产私卖。因矾矿的采掘煎炼,山下逐步形成一个以运转白矾为主的商业集镇矾山镇,宋《元丰九域志》把它与缺口镇,并为庐江县六镇之一。

下午两点来钟,车子驶进矾山矿区。因停产已久,整个办公区和生产区都空无一人。自元朝至明代中期,矾山的明矾业出现萎缩,最高年产量仅为72万斤。到了清朝,明矾产量虽有所增长,但在达到300万斤后,便长期徘徊不前,但即便是这样,也仍居全国之首。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庐江大小矾山有“矾窑18篷”,官府严控村民开矿炼矾,春夏秋三季禁止烧煎,只能在农历十月初一日起煎,十二月三十日熄火,一冬只能烧5窑。不仅产量甚微,而且矾价甚低,“每石值银二钱五分”,一冬产值仅为“六七千两”,窑户生活异常困难。新中国成立后,矾山获得了新生,一跃而为全国白矾产量之首。

这是矾山矿业的黄金时期,也是矾山古镇的黄金时期,解放前4条乱石铺成的小街,得以改造拓宽,1954年建新市街和农贸市场,1985年置矾山为县直属镇,建中心大街,铺水泥路面,扩建商业网点,开国营百货公司,镇上设了汽车站,以及矾矿、铁矿汽车队,修建了工会俱乐部和矿医院,以及通往缺口、双凤、砖桥、小矾山的公路,并在缺口设有矾矿、铁矿专用码头。特级明矾“大明珠”,也是在上世纪80年代试制成功,远销海外20多个国家和地区,以明、净、透誉满全球。那时厂子里日夜机器轰鸣,车队如水如龙,想进企业的年轻人很多,矾矿的工人找对象,都比别人好找。

听了这些,很有些感慨。拐进曾经的工会俱乐部看看,里面长满了荒草。早先这里是多么热闹啊,放电影的日子,男女老少,人山人海,山下几个镇子的老百姓,全都集中到山上来了。最繁盛时期,矾山镇共有长住人口20600人,4845户,还不算那些频繁往来的客商和流动人口。矾山老街在镇子上边,要走上一段碎石山道。路两边茂林修竹,满目苍翠,然而行走于烈日之下,面红如火,汗流如注。矾山老街青石铺就,已有上千年历史,过往的岁月,在路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80多岁的高秀英老人,颤巍巍地迎了上来,和我们说话,嗓门很大——老人身板挺直,但耳朵不是太好。

自唐代起,这里就有我们难以想象的繁华,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老街上还有多家饭店、酒肆、早点铺子,十分热闹。老街的居民,一大早起来,就往铺子里一坐,喝早茶——在过去年代,这是繁华商埠才有的民俗。

但随着明矾渐渐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矾山老街失去了往日的喧嚣,而它曾经有过的一切,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一位老人走过来,挑着担子,一问,70多岁了。听见街巷里有人说话,有人从沿街的门里伸出头来,都是些老人,看上去年纪都在70岁以上了。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年人,固守着祖宗留下的老屋,过着简单的生活。老街深处的小巷里,有一口古井,没人说得清年代,县里文物普查,专门树了一块碑,予以保护。老井旁一户人家,先是关着门,后来听见动静,打开门往外看——也是一位老奶奶,开门的咿呀声,在夏日的午后,听上去格外寂寥。

历史上名噪一时的“矾码头”,也是寥落,破败,完全没有码头的样子了。“曾经很繁华?”我问陪同的同志:“那么繁华到什么样子呢?”据他说,旧时矾码头附近,有一座“杨将军庙”,又称“杨泗庙”,供奉的杨泗将军,传为镇水之神,进庙里去看看,就知道这个码头在历史上有多么喧嚣。庙当然早已毁弃,原址在今天的缺口小学,进去看了看,因为正当暑期,校园里的蒿草有一人多高。就是不放假,也没什么孩子,孩子都跟着打工的父母,到城里去了。清末民国,当地有一位名医吴鸿飞,曾为“杨将军庙”撰写了一副楹联:“奉天命、镇守一方,平水斩蛟,全仗手中挥巨斧;保船商、远游千里,乘风破浪,宛如脚下踏飞龙。”“怎么样?”镇里的同志有点小得意,“一般,不算多好。”我说。那么好!你听大殿这一联,是一个名叫张子湘的人写的:“想吴侪、漂泊江湖,驾一叶舟,破万里浪,全赖汪洋盛德;喜此地、清凉世界,停三日棹,上百炷香,聊酬浩荡深恩。”这个张子湘,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庙前戏台前的长联,也是他所撰写,上联:“吾侪皆浪迹江湖,虽今朝,海已宴,河已清,敢夸锦缆牙樯;木兰柶,舴艋舟,飘飘然、破万里长风,愿将军、深恩普济”;下联:“何处是清凉世界,幸此地,有歌台,有舞榭,好将冰弦玉轸;铜琵琶,铁道板,浩浩乎、弹一曲流水,与父老,共庆升平。”也一般,不算多好。

但我还是掏出笔记本,一字一句记下来了。令我感兴趣的,是联语中呈现的“锦锻缆绳”和“象牙帆樯”的奢华,以及歌舞亭台,檀板金声的喧嚣。那时的缺口,该是一个多么繁忙热闹的码头啊,那情景我们今天就是做梦,也想象不出来了。

岁月的烟尘,总是将过往的繁华淹没。

缺口老街也日渐破败了,街道坑坑洼洼,门面灰头土脑。以公路、铁路为代表的现代交通兴起之后,以水路为代表的古代交通江河日下,很多历史上因水运而繁盛一时的码头水埠,一日千里地衰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又能感慨什么呢?

那么就去“失曹岭”吧,看看当年,曹操怎么会在这一带走失了。早稻刚刚收完,晚稻也才刚刚插上,有的水田还明晃晃一片,在骄阳下等待着。正是双抢时节,放在20年前,田野里到处都是劳作的男人和女人。如今不一样了,如今都是机械化,岗地使用小型收割机,水田使用插秧机,双抢的日子口,田里也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了。走着走着,太阳就开始西沉,风也有些凉了。并不是什么高岭深壑,仍是这一带常见的丘陵地貌,然而曹操为什么会在这里走失呢?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远山苍茫,兆河一线,陵丘如波如涛。一蓬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在沟壑间兀自开放,热烈而寂寞。诗人曹操,深深地被打动了,他想我这样急急慌慌,翻山越岭,是要去干什么呢?江东对于我,就那么重要?他于是命令他的随从们下马休息,他自己一个人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进山林里去了。

没人知道,他最终走到了哪里,天都黑透了,部将们还没有找到曹操。兵士们漫山遍野,四散开去,奔走呼号,“失曹岭”的地名,就这样留下来了。他后来在这一带,还走失过一次,那是在岭下一条9公里长的小河边,这条河于是就叫“失曹河”。

在庐江,与曹操有关的地名很多,比如位于县城西南柯坦镇境内,古名“曹王河”的柯坦河。传说三国时期,曹操率83万大军浩荡而来,于江东沿岸设防,将大营设在了城池埂,即今柯坦镇一带。柯坦有山有水,交通便捷,土地肥沃。他命士兵一方面筑城以固阵地,一方面筑埂以兴水利,一方面蓄柯坦河水以训练水军,运送粮草。王跸山、马槽山、牛王寨、老和尚包、百花寨、轿子顶、龙池山,处处有他屯兵放马的痕迹,古埂、城池埂、大城坂、曹王庙、饮马池等等地名,都是曹操所创造。

看出来了吧?这才是军事家曹操。

从塘串河、西河、排子河一路下来,不知不觉,就上了一座名叫“吴老桥”的老桥。也不知这座桥建于什么年代,也不知是什么人出资建造,也不知它为什么叫个“吴老桥”。很多事,很多人,很多年月,就这么消失了,问谁都不知道。桥下就是“失曹河”,河水静静流淌,周遭渺无人烟,两岸是没顶的蒿草。天光已经暗下来了,河心的水草上,不时落下一只水鸟。河面上波光粼粼,是醉人的胭脂红,四野静寂中,美得惊心动魄。然而在这样的河边,怎么会走失呢?曹操他沿着这条河,走到哪里去了?

传说东吴名将周瑜,在任居巢长时,也曾在这一带操练水军,文艺青年周瑜没有走失,大军事家曹操,怎么反倒走失了呢?当然,如果是作为一名文学家呢?曹操他这样四处乱走,是不是出于文学的需要?蛙声如鼓一般鸣唱,陵丘如波如海,跌宕着推向远方,四野寂寥。我想迷失的曹操,面对西沉的落日,一定有过对生命的迷茫,彼时他的身边,也一定长满了没顶的蒿草。

很喜欢曹操的短文,那是一些公文性质的“表”和“令”,然简约严明,清峻通脱。从人格上看,曹操是一个集诗情、才情、胆气、戾气于一身的矛盾体,而作为政治家,他的文学成就可谓千古独步。一方面他极端自负,像“使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样的煌煌大言,“宁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这样的惊世之语,不仅体现了一定的话语勇气,也开启了魏晋一代的“任我”之风;一方面他又十分专权,杀人无算,政治严酷。影响到文章方面,就形成了清峻的风格。而且生当乱世,朝不保夕,生命因短促而宝贵,那么何不放浪一下呢?这就是通脱。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诵读这样的诗句,有些悲凉,有些感慨,还有些寥落。

抬头看看,天很蓝很蓝,异常清澈高远,和秋天的天空差不多。



合肥有水的地方,似乎都与曹操有关。

合肥老城区西北隅,旧时水西门里一带,今为杏花公园。此为环城公园著名的田园景点,“杏花”二字,源于李鸿章侄孙李国栋,曾在此广植杏树,并建有两处亭台。从晚清起,这一带就被统称为“杏花村”,春来杏花烂漫,芳菲满眼。

三国时期的合肥是一座水城,据《合肥县志》记载:“水西门内旧有西水关连接金斗河,经筝笛浦、藏舟浦至东水关。”水西门一带蒲苇苍苍,汪洋恣肆,藏舟浦就在金斗门外,宽十丈,广八十丈,与淝水相接。浦内有岛,竹木繁茂,张辽水军藏匿于此,进可出津水,入巢湖,攻打东吴要塞濡须坞;退可守淝水、保合肥。

相传曹操曾于激烈的大战间隙,携歌妓进入水域深阔的城西北一带,把酒放歌,为合肥留下了“筝笛浦”这一地名。这个地名很美,很有诗意。“筝”和“笛”都是中国古老的乐器,“筝”施弦高急,音域宽广;“笛”音色清亮高亢,如果是在夜晚,极具穿透力。据说曹操之后,渔人常于夜深人静之时,闻听筝笛之声,间有环佩叮铛,香气氤氲。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曾有一首关于“筝笛浦”的词:“美人画舫娇歌舞,烟鬟无数沉黄土。香魂一片化湘云,千年尚听残声鼓”,感慨万端。多年以前,因为拍摄一部纪录片,我曾进到了公园里面,即刻被它的深广阔大所吸引。是深秋的时候,树木依然繁茂,秋草却已衰白。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天地俱寂,让人顿生悲凉之慨。

不太像公园。

那是我第一次走近三国时期的合肥,走近曹操曾经伫留过的金斗河畔。金斗河与南淝河两相纠缠,或者可以说,它本来就是属于南淝河的一段。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站在旧时曹操挟妓放歌的筝笛浦附近,但我还是强烈感受到了,周遭弥漫着的曹操气息。清人朱弦在《八景说》里说,“城西水自鸡鸣来也,城东水自金斗河来也。”古人始终相信,鸡鸣山是南淝河的源头,每当桃花春水时节,二水在城西北一带汇流,漫漶无际,草色如烟。

对于合肥的曹操,我并不熟悉,我习惯于在皖北平原的大背景上,去理解这个古代枭雄,也曾长时间地盘桓在他的家乡亳州,在秋风萧瑟的古城堞下,感受他诗风的凛冽。曹操的诗,古直悲凉,气韵沉雄,有浩然之气。即便是公文性质的“令”与“表”,也如前所说,清俊通脱,有大气概。在割据于淮北的群雄被消灭之后,曹操开始了他统一南方的战争,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亲率83万大军从洛阳出发,南下征伐孙吴。由是魏吴两国,在合肥一带发生了多次激烈的争夺,曹操也因此四次亲临合肥,部署对吴作战。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逍遥津、教弩台、回龙桥、飞骑桥、筝笛浦、藏舟浦、斛兵塘等等,就是两国在30多年的拉锯战中,散落下来的“三国遗迹”。合肥外宣以“三国故地、包公故里、淮军摇篮、科教之城”为文化名片,其中“三国故地”四个字,就是曹操所贡献。

也不知是四次中的哪一次,曹操于激烈的大战间隙,携几名歌妓,来到了水溪深阔的城西北一带。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无端地把曹操的这次出游,想象是在夜间。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的《短歌行》,想到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名句。据《庐阳名胜便览》记载,曹操的这次冶游,是出了人命的。三国时期的城西北一带,港汊密布,蒲苇丛生,若是秉烛夜饮,轻歌曼舞于摇舟之上,有几分醉意的男人和女人,很容易造成倾覆事件。总之在寥寥数语的文字记载之中,我们知道的是,几名歌妓不幸落水身亡,至于曹操,你就不必操心了,历史是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的。

就这样,“筝笛浦”以舞女歌妓的生命为代价,完成了自己的传奇。但也有人说,曹操挟妓载酒前往南淝河,是为了犒劳打了胜仗班师回城的将士,是属于公务行为。历史的真相,又一次湮没在岁月深处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与“筝笛浦”一样引人遐思的三国遗迹,还有“藏舟浦”,是张辽秘密屯集水军的地方,就在金斗门外。据《合肥县志》记载,此浦与淝水相接,宽十丈,广八十丈,浦内有岛,竹木繁茂,旧时庐阳八景中的“藏舟草色”,说的就是这里。

从30多岁,一直打到60多岁,曹操始终不肯放弃合肥。这期间他把相当于今天几个省地域的扬州州治,迁到合肥来,又把九江郡的郡治设在了合肥,使合肥同时拥有了“行省”和“州府”两级行政衙署,也使合肥在商业都会的繁华之外,在政治上也达到了空前鼎盛;而东吴孙权的水师也仍然强大,控制着整个巢湖水域,常常来犯。东吴的战船由巢湖出发,半日即可抵达城下,将城池团团围住,将曹操跨过长江的野心,扼杀在合肥城里。

“无为”的地名就这样诞生,大英雄曹操,望江东“无为而返”。



在合肥周边,我还曾多次与曹操相遇。

那是在肥西的紫蓬山、三十岗一带,考察南肥水的发源地。人们通常将南淝河与东淝河混为一谈,对著名的淝水之战发生在哪里,也不太能搞得清。所以有必要对这两条河流,做一个规范的介绍。南淝河发源于大潜山余脉,肥西县高刘镇岗北村何老家红石桥附近,其流域西邻派河流域,东抵滁河流域,北以江淮分水岭为界与东淝河、池河相接,南达巢湖之北岸。古代南淝河水面深阔,是合肥通过巢湖连接长江的惟一水上通道。不仅商运、漕运舟楫往来繁盛,而且舳舻巨舰,亦可直达合肥城下。

而东淝河即古淝河,又称淝水,是淮河右岸一级支流,源出江淮分水岭北侧,东与池河、窑河流域为界,西邻淠河流域,北抵淮河。历史上,东淝河的河道较深,后受黄河夺淮的影响,下游河段逐渐淤积。民国27年(1938年)后,黄河南泛入淮的9年间,东淝河瓦埠湖口至河口15公里河段,平均淤深达3米。流域内灾害频仍,平均每4年发生一次水灾。因气候原因和淮水倒灌影响,内涝不能外排,平原洼地受淹最长达三四个月,秋种作物三种三淹。解放后,水利部门在河口修建了东淝闸和船闸,控制了淮水倒灌,并使船舶运输水路畅通。

南肥河源头考察从早晨开始,等终于转到鸡鸣山时,已经是下午的四五点钟了。鸡鸣山在蜀山区南岗镇北部,曹操河以东,董铺水库以西,鸡鸣村的西北角,有道路可直达山巅。天气不是很好,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大块的云彩阴影,不时将太阳遮掩。但漫山的草木,是很葳蕤的样子,虽然山不高,仅海拔68米,面积也不大,仅约一平方公里左右,但登高远眺,风光有限,董铺水库尽收眼底。

曹操统一北方后,为了东征孙吴,打算从六安到合肥,开凿一条人工河,沟通东淝河和南淝河两大水系,以利通航、灌溉、运送将士和粮草。太敢想了,乃神来之笔!但曹操的这一宏伟构想,在鸡鸣山严重受阻,民间传说,是得罪了鸡鸣山的鸡神。曹操部下一位姓杨的将军,负责组织兵士和百姓开挖河道,不想“日掘一丈,夜长八尺”,军民们辛苦劳累一天,一到鸡叫时分,开挖的河道就又恢复原样了。原来鸡神认为,江淮分水岭自古就是鸡族的栖息地,如果挖河切断了山脉,必然危及到鸡族的生存。由是,鸡神召来分水岭的土地爷,命令他阻止挖河。这当然是传说,但鸡鸣山上,至今有一条长约5公里的人工河道轮廓,当地人称曹操河,又称“十里旱河”、“十里黑风洞”,是因为旧时此地树木茂密,常有土匪出没。因河未修成,曹操怪罪下来,杨将军死于岭上,当地百姓立庙祀之,传说与嘉庆《合肥县志·古迹志》的记略相吻合。

环顾四野,《嘉庆县志》所记载的将军庙,已经了无踪影,唯斜风细尘,寂寞虫唱,远山一片空阔。有学者认为,曹操河源于将军岭,流经鸡鸣山下,河道大体平直,是古代的江淮运河,其战略意义和经济价值,都十分巨大。当然,这是指它如果能够开挖成功,全线贯通的话。未完成的曹操河,随地形变化,可分为两段:西段从东岳庙到将军岭街南,长2公里,其中起点东岳庙至皂角树郢一段,约一公里的河道,已被淠史杭工程滁河干渠所利用,二者合而为一。但从皂角树至将军街南的一公里河道,仍依稀可辨,中间河床平直,宽约百余米。据当地群众说,曹操河十几年前,还是清晰的河道,两边长满了水草。1970年代中期平整土地,才把老河埂挖掉,平整成田地,小油坊西长约二百米的长塘,就是古河道遗迹。这段河槽,前些年为新修水利工程所利用,打了三道坝子,两头存水,中间凤凰墩一段地势较高,仍是旱河,河漫滩杂树生花,古运河风貌赫然在目。

天忽然转晴,太阳出来了。但一副夕阳的样子,周遭是笼罩的余晖,柔和极了。陪同的村民指指点点,告诉我哪是“鸡鸣坝”,哪是“量兵塘”,哪是“小陂”和“大陂”。总之曹操当年,把这一片山山水水,全都跑遍了。《礼记·月令》:“畜水曰陂”,“陂”读若“被”,池塘的意思。寿县著名的古水利工程“安丰塘”,就古称“芍陂”。“鸡鸣坝”当地人称“大岭”,传说也是曹操所修,因蓄水可达将军岭,曹操常在此操练水军。在山头上练水军?这个曹操,怎么想的!坝南连鸡鸣山,北接一个小岗头,坝长仅五六百。走下去看看,鸡鸣坝的内坡虽然长满了杂草,但是分层筑压的土阶痕迹仍清晰可辨。坝的外坡较缓,长满了树木。此坝正好横截南肥河支流,与岭上的“曹操河”遥遥相对,其筑坝拦水,抬高水位的作用十分明显。据现代人考察,其坝型、坝址皆符合拦水坝的设计要求,可以确定是一座人工古坝。坝北端的岗头旁,有一缺口,坝内洪水可由此泄入南肥河。坝外坡有一口大塘,群众称“大陂”,说是曹操的“量兵塘”,可容万人以上。为什么“量兵”要采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呢?不会让兵士们自己报数吗?民间传说多似是而非,这也不去管它了!据我的猜测,此塘是筑坝取土,挑挖成塘,“大陂”连“小陂”的两边堤坝,实际也是人工渠道,早已平整成田,上面长满了庄稼。

5月底的日子,小麦即将成熟,麦芒已经被夏季的长风染黄。千年以下,再看这个工程,有一种说不出的触动,当年曹操河如果贯通,合肥船只可沿南肥河顺“小陂”、“大陂”到达“鸡鸣坝”下,或翻入坝内,那样,战争的格局,将会怎样呢?

天光渐渐暗下来,该下山了。回望鸡鸣山,曹操河、鸡鸣坝、大陂、小陂这些古代的水利工程,自西向东连成一线,正好把两条淝水的源头连接贯通。这就是分水岭上,“江淮运河”古遗址的全貌吗?

北山脚下,有一处据传为曹操练兵场的空地,山顶还有两根拴马桩,据说是三国时期的遗存,因天色已晚,就不去看了。

在合肥这座城市,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走着走着,就会与曹操相遇。比如操兵巷,是位于老城区合肥市政府宿舍大院北边的一条东西小巷,从阜阳路拐进去,才200来米长。僻静得很,平常也没人注意。但在曹魏驻军合肥时,军士们到教弩台去演武,这条小巷为必经之路。曹操不是先后4次来到合肥,亲自指挥对东吴的作战吗?这期间他就曾“筑高台教练强弩手”,以提高军队的战斗力。“高台”亦即“教弩台”,坐落在明教寺内,又称曹操点将台。台为正方形,高4.3米,面积3800平方米,台旁遗有屋上井、听松阁等古迹。屋上井以水位高于周围民居的屋脊而得名,至今水质甘冽,四季不竭,青石井栏古朴圆润,上有井绳磨出的深深沟痕。传说曹操的军队,就是喝这口井里的水。距“屋上井”一步之遥,就是听松阁,为曹操“望敌情、运筹帷幄、纳凉休息”之所。阁之周遭,松拍挺立,浓荫蔽日,旧时被誉为庐阳八景之一的“教弩松荫”,即指这里。

是特别选择在下午的3点来钟,来到明教寺,即刻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包裹。这是城市人一周里,最为休闲的时光,夕阳暖红,市声十丈,明天就是星期天,可以睡一个懒觉。红男绿女,相拥着从明教寺的山门前走过,曹操留下的教弩台,还有著名的淝水,都隐在了高耸的庙台之后,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


2017年12月23日

于匡南  



作者简介



潘小平,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安徽大学兼职教授、安徽省网络作协主席、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长。曾任安徽作协秘书长、安徽文学院院长、《安徽文学主编》、《清明》杂志副主编。有《季风来临》《北方驿站》《城市呓语》《前朝旧事》《长湖一望水如天》等散文随笔及长篇历史小说《翁同龢》出版。广泛参与电视策划与创作,担任多部近200集文化专题片和纪录片撰稿,希望通过现代传媒手段,将精英的理念传达给大众。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专题奖、中国优秀纪录片奖、安徽“五个一”工程奖等。已发表论文、散文、纪实文学、影视文学、小说约98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