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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大鱼在淮

发布时间:2018-06-12  来源:《小说林》2018年第03期  作者:李云



大鱼在淮

◎李 云

一、父

汛水退去,转脸天就凉了下来,早晚的风变得穿肤刺骨了。

俺盼着天再凉再冷点,狗日的季节要是一抬脚就到冬天就好了,好在哪里,俺心中有事——天冷了,儿子傻三就不会再下河游泳了,他下的河可不是小沟汊,是大淮河呀。

淮河水不是一般的水,是会祸害人的,早年它脾气大,三年五载就会来场大水,房塌庄毁,落个屌蛋净光。如今它被治的安顺了些,但保不齐每年夏季它大老爷一不高兴,就收去几个下水扑腾的人。这不,村头小柳家大孩子、村里首位考上大学的秀才,不就在放假回村下河游水溺水身亡的吗?那位秀才多精明, 都殁在这河里,自己的儿还是个傻子,早晚要出事的,不有这么句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天冷多好,天冷一下雪,雪一封河,傻三再傻也不会下河了。

再者,天一下雪,年不就到了吗?年到了,枣就该回来了。

想到这, 俺就得喝口刀子烧。刀子烧是镇禹王酒厂生产的最烈也是最便宜的酒,喝上一口火条子捅了嗓子一般火刺辣,有时会刺得流眼泪,俺却喜欢这口儿。只不过,今年过年枣回不回来,鬼也不知道。算算枣已经有五年没回刘郢了。枣性烈心硬,在跳花鼓灯的班子里,就属她口(“口”是淮北人说女孩厉害的专用词儿)。可她再口,也该回来和刘郢人说道说道:是她自己主动跟浙江人跑的,不是俺刘淮北在南京打工时把她卖了的啊。转念想想她就是回村,也不会说这话。即便她回来也不会来刘郢, 只会去对岸的她娘家杜岗。

枣心硬得很,把傻三留给自己,她人却和浙江小老板去浙江了。这事思来想去,也怨自己,怨自己不该带她去南京打工, 即使去打工也不该让她去浙江小老板的工厂……

―吹,俺眼睛就流了泪,瞎屁了,俺这是老了,不中用了,“迎风流泪,撒尿滴鞋”,这不是人老了吗?俺暗忖自己才四十出头,不该老,也不能老。有傻三这样儿,俺就不敢老。俺的儿今年才十五, 正常的十五岁的男孩该出去打工了,可傻儿不仅打不了工,一天三餐还得自己伺候呢。俺窝在村里没出去说是为了傻儿,其实俺也怕到城里去,那里是自己的伤心地,俺被城市这只狗狠狠地咬过两口,一口是儿子在城里傻的,这第二口是老婆枣是在城里丢的。

傻儿小名叫宝柱,生下来时并不傻。记得宝柱十岁那年的春天,南京城多雨,到处生着霉,霉斑如霜似的从被褥爬上墙壁和低矮出租房的房梁。宝柱发高烧就在那个绵长潮湿的夜里。宝柱发生抽搐时,雨水已经漫进了小屋门槛,俺和枣抱着宝柱打着一柄黑伞在七扭八歪的雨巷行走,如爬行的龟。

那时,俺和枣打工没挣到钱,不敢去大医院,只能带宝柱在工棚区一家小诊所打吊水,打了三天不见退烧,还抽抽了。这时浙江小老板来了,看到这―切就骂俺:“你猪头三呀!小孩这样要死的哟!”说着抱着昏迷的宝柱上了自己的车,枣抹着泪花一扭屁股也上了他的车,还随手关了车门。

俺那天看到他俩仿佛一家人似的,自己却成了局外人,被扔在车子的一股蓝色的长屁里,呛得大声地咳着。俺知道枣不是第一次上小老板的车了,她开车门的动作娴熟,比她跳花鼓灯的舞步还轻盈。

不管怎样,只要能救救宝柱就好。三天后,宝柱命保住了,却落了半痴半傻。

俺记得自己抱着傻儿回到出租房后,把宝柱放在床上,就绝望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抽自己的耳光,抽了两下不解恨,就又狠狠地抽起来。当时枣抱着俺的手臂流着泪说:“他大,你别这样!”

想想五年前自己狼狈的样子,也真可笑,不经意间自嘲地摇了摇头。看看村口,俺要寻自己的傻儿宝柱回家,俺就剩下这傻儿了。虽然他有点傻,可再傻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

村口没有了那两棵老桂花树守着,村口就不能叫村口了。

村口两棵老桂花树有年头了,少说也经历二三百多年的光景,但却让村长洪武把它卖给了城里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了。两棵老树移到城里的高档别墅小区当门楼子去了,俺想,秋天里老桂花树也会在那里飘香十里吗?谁也不知道。

洪武说那两棵桂花树只卖了十万块,并用这钱修了村里三尺宽的户户通水泥路。村里人私下里都传说开发商给的是六十万,其余的钱让洪武给贪了。村里如今只剩下老头老太孩子妇女,谁也不敢去找洪武理论,就鼓捣俺去问询。俺觉得洪武不可能去干这没良心的事,就冒充大头鬼去了村长家。俺想自己和洪武是打小一起拜在形意门下练武术的师兄弟,在门中自己还算是兄。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那天,洪武在院里刚练完一趟拳,全身热腾腾升着热气,仿佛刚洗过桑拿,洪武一仰头,喝着一瓷杯苦茶,他听完俺的嗫嚅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山响,骂道:“狗日的,两棵朽树,人家给十万还嫌少?六十万?你以为这树是你家枣,能卖那么多钱呀?”说完一挤身一抬手就把俺扔出门外头了。洪武老婆冲出门,叉个腰指着俺的鼻子骂了句“活该”。

俺爬起来跛着脚向家走,走了半天才想起来洪武使的是形意拳里第五式——狸猫上树,俺也想起来了,破此招要用“熊出洞”那一招。说来也晚了。活该倒霉,惹了这事,还让人家当众揭了伤疤,如当头浇了一壶尿腥腥臭臭的,让村人笑话了。

过了几天,俺想了想,还是请镇上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和形意门中兄弟,在镇上酒店摆了一桌酒。俺赔着笑捧着酒来到师弟村长面前,赔个不是。洪武只是划拳喝酒,好像没看见俺一样,吆三喝四,俺就只好一杯杯地“先干为敬”,后来就醉倒在桌下。洪武他们好像也喝好了,拥着一伙酒友出了门。俺跌跌撞撞地追过来,挽着洪武手臂说:“村长大兄弟,俺没有,真没有卖枣。”洪武转过胖脸,小眼里流出一缕充满酒意的光,说了话:“没卖就好,卖了老子就抓你送到县里法办你狗日的!”说完一甩手,像扔掉一块脏抹布,扬长而去。俺恨不能喊他一声爷,只要洪武能当众说枣不是俺刘淮北卖了的,俺给洪武跪下都行。

村口没有了树,也少了一个大伙喝茶拉呱的地方,更让傻儿没有了玩耍的地儿。傻儿宝柱也够可怜的,没有玩伴,谁愿意和傻子在一起玩哩?傻儿不会说个完整话,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比如说“饿了要吃饭”,他就说“香,香香”,冷了,他就说“焐,焐焐”,听他的话就比听威虎山土匪黑话或波斯语还难懂。有两棵桂花树时,傻儿会爬到树上朝大路上看,哑哑大叫:“啰,啰啰!”如一只怪鸟在聒噪。

没有树爬,傻儿就会去淮河游水的。他游水没有人教,谁会去教傻子游水呢?不过,傻儿有特殊本领,游水他无师自通,下水就会了。说来奇了,他在水里不沉,仿佛是一根木头漂在浪里,还会常常在浪上睡着。按说俺不该不放心傻儿游水,但傻儿有病:只要下雨打雷天,他就会抽搐,就会有危险,谁能保证天不下雨不打雷呢?

俺的目光寻向远处,淮水之上落日熔金,一片一片金箔一层一层地跳动,夕阳正红……

这时从村头的小红瓦房传来一段沙哑的说书声:“霸王恃英勇,困垓下,怨苍穹,帐下含泪别美人,实可叹叱咤风云一代英雄……”

俺知道瘫子葛小六又在练习唱大鼓书了,他有个梦想,冬闲唱大鼓给家里挣点钱。但他唱得真是不忍心去听,杀猪的嚎叫声,也比他唱得好听。

葛小六是俺们里的大师兄,没瘫前,他的形意拳在方圆百里的淮南之地是有名头的。可惜,他折了,从工地的脚手架摔下来,被城市那条狗咬残废了。

洪武向葛小六那里走去,每天,他都会去把葛小六背进背出,他不背,俺就去背,他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叫妞,背不动她瘫了的大大。

二 、子

俺得赶快回家去,告诉俺的大大,俺在水里发现了什么,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但俺得首先爬上岸去,上岸就得爬上这个陡坡,这个坡比村长家的院墙还光滑高大,真难爬。

俺下水往常都是从浅水区下去的,走到深水时,水就会扑向俺,把俺托起来,俺那会就会欢乐得如鸭子嘎嘎地叫。

今天下的水不是淮河,不过也是淮河的汊儿,应该也属于淮河吧,俺闹不清楚,俺不是个傻子吗,他们都认为俺是傻子,俺是傻子吗?俺不知道,问俺大大,他肯定说不是,但村里人都说俺是傻子,是就是吧,反正我每天吃六大碗饭吃六个馍,比他们都能吃。只是俺有时说不清楚话语,别人听不明俺说的一些事理罢了。俺就信一点——每个人都会傻一次,太精明有什么好哩,俺一直希望自己能永远傻下去。

俺今天下的水塘,听人说是老淮河故道上的一个水塘,叫蛤蟆塘。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俺哪里知道,俺可不去管这些事理,它爱叫啥就叫啥。

俺可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是被村长儿子大杰子一伙人押到这里的。

整个事情好像是这样的起的头:中午头上,俺溜出门。大大在睡觉,他每天中午吃完饭喝完酒,都要睡上一觉的,搞得和村长一样。他不睡上一觉,好像不行,不睡,他下午盘泥就会没劲头。盘泥是个体力活,为嘛盘泥呢?是为了捏泥泥狗呀,为嘛捏泥泥狗呢?是为了卖钱活人,俺大说俺家六代都是捏泥泥狗的。不说这个了,俺会越说越乱,还是从俺出门到了村口说起吧。村口那两棵大树不是让村长卖到城里去了吗?没有了树,俺就没有玩伴了。先前俺站在树上可以看到远处那条土桥,土桥连接着去县城的公路,那条路上奔跑着很多好看的汽车,当然没有南京城里的车多,车好看,那路上的汽车只有又脏又破的四轮和三轮的柴油车。可俺还是要看那条路,总想俺娘会打那条路上乘车回来,但她依旧没有音讯。他们说俺娘心硬,俺不这么看,俺娘最后和俺分手时,流着泪抱着俺唱了一夜的歌,那歌好听,后来才知道娘是唱花鼓灯的。

娘没有回来看俺,也没有按她最后走时说的话来做,那时她说:过两年挣了钱就带俺看病的。俺的病,俺看是不好治了,一到下雨打雷天就会犯,俺也不愿那样,但能由得俺吗?记得俺在南京生病时就是下雨打雷天。

俺说的话别人听不懂,俺的话鸟懂虫懂鱼懂虾懂树懂,唯独人不懂,人真是笨呀。

当然,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好像妞儿能听得懂。有一次俺站在树上和一只南飞的乌鸦说话,妞儿就一直看着俺。俺对乌鸦说:“你到南方去看看俺娘可好?”乌鸦说:“俺不认识你娘呀。”俺说她叫枣,乌鸦说枣长的啥样?俺说俊着呢,说完就领着它回家去看俺娘的照片。妞也跟着,路上,村里人看到几只乌鸦跟着俺飞,就说:“这孩子邪气!”唯有妞儿说俺是懂鸟语的人。村里人就说妞儿八成也是要变傻子了。

俺又扯远了,还是说说俺怎么没有去淮河游水,却到这蛤蟆塘的事儿。

好像俺刚到村口,就遇到了大杰子他们一伙。大杰子也就大俺几岁吧,但长得壮,大头大脸的,粗脖上挂着一个黄灿灿的狗链子,两只大眼上配着粗黑眉毛,一见到他俺就想到门神画儿。一见到他,俺就小腿不听使唤,就想抽抽打抖抖。也不知为啥,就想躲他,但他今个好像专门来找俺一样,堵着路不让俺走。

“三傻子,你过来!”大杰子叼着烟向俺挥了一下手,俺只得怯怯地走近他身边,把头低着,准备跪下来让他骑俺。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要把俺当马骑的,这次却没有。

“傻子,都说你水性好,是吧?”

“呵,呵呵!”俺支吾,俺腿抖了,又有点尿急。

“哈呵你娘的蛋,你个傻子,你今个帮俺干件事,下塘里给俺摸一只表。”说着他把手腕上金灿灿的手表在俺眼前一亮:“就这样的表,只是比这表小一号,摸上来,奖你一包方便面!”

然后,俺就被他们一伙人连推带搡地拽到这里。俺走着走着就觉得左腿裤管里一股热流沿腿流下来,好像一条蛇蹿了下来,俺尿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又能咋样,俺尿的是自己的裤子,只是别让俺大大知道,他会瞪大牛眼,失望地叹息:这可家败了。这是他的口头禅,天天挂在嘴上念叨,不像妞儿的大大天天唱大鼓好听。所以村长骂俺大,你家家败就是你念叨出来的。

俺又说岔了,还是说下蛤蟆塘的事。我们来到这里时,村庄都沉浸在午睡的秋阳下,风把大杨树叶不紧不慢地吹着,大叶杨就有起水哗哗的声响。秋阳就晃晃悠悠地从杨树叶间隙里漏下来,如破网的投影。此时,除了猪狗叫声之外,还有就是妞儿的大大葛小六唱大鼓词,鼓词听不清,鼓声咚咚咚地响,他也不觉得累,俺大大要是真得学他就好了。俺还得把话头说回来,我们来的地点是水塘边,或者是深潭边上,这里曾是打北朝东去的古淮河道,几十里河道早都干涸了,唯有这里汪着一塘水,或者是一潭水,听说这里曾是古渡口。俺不管这些。

大杰子又给俺看了看他那只表:“记住了,就是这样的。”说完他们就在秋蝉的哀鸣中,把俺从高坡上推到水里。在落下时,俺看到天空湛蓝,飞过几只鸟,不过那鸟不是乌鸦,会是什么鸟呢?俺还没有看清楚,就被水覆盖了,好像还有许多树叶在纷乱飘下来,欲要砸死我瓦片一样纷坠而下。

这里的水和淮河水不一样,淮河水湍急,水是暖的,水表的水温与水底的水温差别不大。可这里的水是死寂的,水温越往下越冷,是刺骨的那种寒。俺有点害怕了,在淮河里俺睁开眼可以看到水里的黄沙和鱼群,可这里水是一片黑暗,头顶上的水是近乎黑色的蓝。当俺潜到古桂树那个高度时,耳朵就有了鸣响,心跳就加快了。俺游了一转,但见这里好像是漏斗状的,上面是一个小圆,下面却有着两个晒麦场大,只是没见到什么手表,俺不知道大杰子把手表扔到这里干什么?俺刚把头浮上水面,想透口气。大杰子他们站在坡上就冲俺嚷:“傻子,找到了没有?”俺说:“砂,砂砂砂。”大杰子一伙人就朝俺扔土块,让俺再潜下塘去找。俺是傻子,在村里被人撵,被人扔士块是常事,俺躲着就是。

俺只得又一次潜到水底,心里比前一次少了一些恐惧。

俺发现下面的水是墨绿色的,再往下就有了茂盛的水草。俺终于潜到了水底,水底是麦场大小的淤泥窝子,窝子的东侧有一股泉眼,汩汩地向上冒着泉水。那里的水是温温的,水珠一串串一串串地冒出一人高才破灭,真的好看极了。俺想不通这水里咋会冒水的,这水是打哪里来的呢,是小孤山的水?还是打淮河主干流出来的?俺要是告诉大大这里水里冒水泡的事,大大肯定不会信的,如果大大信了,他告诉村里人,他们八成不会信,信不信随他们吧。只有妞儿会信的,俺想。

这里一片安宁,仿佛俺又重新回到娘的肚子里了,觉得很安详。俺开始在淤泥里摸表,摸着摸着,就被淤泥中藏着的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那是一个黑糊糊从淤泥里猛地移动的大家伙,有点像突然移动的黑漆大棺材,又有点像黑色的野山猪,吓得俺赶紧向上游,这八成就是村里人传说的水鬼吧。俺四肢拼命地向上乱划,仿佛是逃命的蜘蛛或壁虎,在水中,击起许多水花儿,比水底泉眼冒出来的还要多还要大,只是停留一下,就都破碎在水中。

在向上划水的当中,俺真真切切听到了葛小六的鼓词传来:西楚霸王项羽掀帘出帐,信马由缰而行,四周围暗沉沉一片,俱是汉军营垒……

虽然俺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害怕的,因为傻子也该是个人,是人都该有害怕或者欢喜。俺现在没有欢喜,只有害怕,俺是撞上水鬼了。

直到后来才知道不是什么水鬼,是什么?俺这会儿真不知道。

三、父

俺在淮河大堤上举目望去,淮河波光粼粼如一条大鱼在享受着夕照。水声不大,深秋的水道渐渐地消瘦下来,好似得了消食病的人见天地瘦下来。两岸稀疏站立的水柳和间生的杨树在秋风的虐待下,落下无奈的叶子和沉沉的心思。

新渡口的台阶上,只有几个妇人携着孩子在洗衣洗菜,水面却没有孩子们戏水打闹声。俺走近那些妇人问:“可看见俺家宝柱了?”妇女们不是摆手就是摇头。

秋风踏浪而来,吹得俺的秃头凉飕飕的。摸摸头,暗骂自己是傻屌一个,都入秋了,还剃个秃头,被风一吹,俺心里就有点紧张:这个死孩子又跑到哪儿疯野去了?俺知道自己的傻儿子不会被淹死,但会不会跑丢就难说了。见过宝柱漂在水里睡觉的场景,但给人拐跑咋办?想想就骂自己憨,谁会拐一个傻子呢?宝柱也不是如花似玉的妞儿,妞儿是村里长得最俊的姑娘,只是没有摊上好命。叹了口气,朝小孤山爬去,她想宝柱可能到山上鬼子碉堡的废墟上拾弹壳去了。

小孤山不高,一泡长尿的工夫就可以浇到山顶。

古人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小孤山也是不一般,它是秦代(浮山堰,南北朝时期)先人们垒起来的山,主要是防水灾的。这里是平原,向上二十里是蚌埠,向下六十里就是洪泽湖,总不能让水淹来淹去吧?这小山还是军事要塞,日本人打过来时就在山上垒了碉堡,驻守了一个排的兵,排长后来当了日本国的首相,在中日建交初时,这位首相还提出要访问凭吊这里,还要祭拜淮河。听说中央领导不同意。为嘛不同意,内因不详,俺又喝了口刀子烧。刘郢子的人就会扯,扯得无边无际的。说这小山上藏着有宝,所以不能让日本人来。刘郢人也真会扯,比如说刘郢村的人多姓刘,寻祖就寻到了刘邦那里去了;姓洪的认了洪秀全为老祖,后来被人讥笑洪秀全是野路子的临时皇帝,又返过身来认了洪天霸;姓葛的认的是葛洪,姓刘的又嘲讽葛洪是一道人咋有后哩,姓葛的人就不服气,说俺们先祖是可以结婚生子的道士。这些都是鬼知道的事,还有许多乡里喜剧,俺不想说它去,反正这山有神道。

到了山顶,还是没见傻儿宝柱。

但见那座碉堡处一片秋草萋萋,碉堡早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烧了,断墙颓壁已被刘郢子的人贪早摸黑扒得屌光净蛋的,青砖方石要不垒了屋基和猪圈屋,要不成了厕所墙。废墟上长了一蓬蓬的野草,不少野草已开始结草籽了,大多的开始泛黄呈弯腰状,低洼处的草长得也有膝深了。深秋的草和中年的人直通一个心境那就是一岁一枯荣,俺就是那杆苦艾草或荆条子。嗨!俺重重地叹了口气。俺喊了两嗓子“宝柱,宝柱”,四野里没有回答,只有风把野草吹得东倒西歪的,没有正形儿。

俺愁了。

“叔,宝柱他没搁这儿,好像随大杰他们去了蛤蟆塘了。”妞儿赶着五只羊走过来。

妞儿是葛小六的独女,小六在城里打工从跳板上摔下来成了瘫子后,妞儿的娘就跑腿了,把一个家重担交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支撑着,这孩子不易呀!其实,在乡村家里出灾事女人跑腿的事多得很,多了就没有人去嘘嘘了。

这会儿,俺看到走近自己的妞儿,一晃眼这丫头就成了大姑娘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身条子抽得快,快有自己高了,小胸脯已经有了起伏。俺听到宝柱和大杰子一伙去了蛤蟆塘,竟打了一个秋寒噤,俺连忙和妞儿招呼了一声“俺知道了,你也赶羊回吧,天晚了”,就向山下走去。

下山,俺是一路小跑的,这路陡,迈了一步,一步紧一步地跟进了,两条腿就被山道蛊惑得不行,一颠一颠的,兔子被狗追样的。

俺看过自己的傻儿被大杰子当马骑过,这大杰子是被他爹娘惯的,坏毛病多,尽干些搛上筷子的事。偷看女人上厕所,偷小卖部的钱,在学校里打群架,到镇上去唱歌厅。那歌厅可不是平常人去的地方,那里有卖肉的小姐,这才多大的孩子就玩起女人了,鸟毛还没长齐全,这是毁人的事!洪家再有钱遇到这样的讨债鬼降世也得毁。另外,说到蛤蟆塘,那可不是人去的地方,前面是乱坟岗,下面是古河道,这河道是淮河改道留下的,最凹处是蛤蟆塘,那塘水没有干涸过,夏天那里水面会起雾,天越热越升腾大雾;秋天阴雨天,那里水面就无缘由地翻起浪花来,好像被煮沸的一锅汤。“那里邪气重!”村里的老人会告诫自己的晚辈不要到那里去的。去那里丢了魂的人多,所以村里人也叫那里:“鬼闹地”。魂丢了就要请村长老婆来喊魂,喊两次就好了。村长老婆也给傻三喊过魂,只是魂依旧没有喊回来。

和大杰子一起去那里,准没好事,这一想俺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俺连喊带叫,嚎着向蛤蟆塘狂奔,仿佛被打折了腿的狗向主人家遁逃。

村长洪武骑在电驴子上喊了俺两声:“狗日的,跑啥?领低保去,还是抢银行去?”

俺破天荒没有在村长的招呼下停下步,一路向西。

村长不解地看着俺去了“鬼闹地”,依稀听到村长骂俺:日奶奶的,那里有金子银子还是有女人呀。淮北你八成也傻了。

村长一拧手把,电驴子驴脾气就大起来,一头就向村口冲去。这是俺想象的场景,村长骑电驴子就这个德性,刘郢子村的人都知道。

四、子

俺终于抓住了一根老枯树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埂坝。瘫了似的坐在那里望着塘里的水发呆,想着刚才的事由,一直恍惚着,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是在水下还是在岸上?望着远处的小孤山,以及自己湿漉漉的全身,俺知道自己上岸了。

在水下遇到的不是水鬼,不是!俺对自己又说了句,是怕自己又搞乱了。

自己差点被大杰子一伙人玩死了,只要没有在水下摸到那只该死的表,他们就用土块和树棍打着不让俺上岸。几次下潜几次上浮,俺都告诉他们水下没有什么表,不过水下有东西,只是自己的话他们都听不懂,要是妞儿或者自己大大在,可能会听懂的。

“傻子,你今个找不到表,就别想上来!”大杰子叉着腰,支着手弹着烟灰,眯着细长的眼睛骂着。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扔了一块硬土块击中了俺的后脑,俺一下犯了晕,感到自己失去了浮水的本能,塘里水吸盘一样把俺往下吸去,如一块铁锭急速下坠。俺这样下坠,在水塘的鱼虾眼里不知道是个啥样子,保不齐它们看到是一具尸体在下沉。

俺好像在水底睡了一会儿,醒来是被那条大鱼用嘴碰醒了。俺在水底真切地看到了那条大鱼,大鱼围着俺转着圈,鱼尾搅动的浪让俺有点站不稳。大鱼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话:“你这孩子怎么睡在俺的床上?”好像有点责备的意思。

俺一边向后退一边紧盯着大鱼,这条鱼有一个大人床那样长,青绿色的鱼鳞上沾满了厚厚的青苔和泥膜,它的嘴大,可以塞下一条大人的大粗腿。它一说话就露出一排高高低低的白牙,如村长家的狼狗牙一样。俺真怕自己被它张口吃了,最害怕的是鱼的眼睛,那黑少白多的眼仁大得如一双乒乓球,让俺莫名紧张,感到窒息,呼不过气来,呛了好几口水。

大鱼突然说:“用你的耳朵也可以呼吸的,真笨!”

俺听了它的话,下意识地关闭了鼻子呼吸,改用耳朵呼吸起来了。也行,还真的在水下呼吸到氧气了。只是两只耳朵里过水,从口中吐,耳朵就有了麻麻的痒。

俺听到自己对大鱼说了声:“谢谢!”

俺很高兴,在水里俺可以用耳朵呼吸,刘郢村的人谁会?没人会!前不见古人,后也不会有来者,这绝活只有俺会了,所以,俺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傻子。

大鱼没有吭声,只是盯着俺看。

大鱼说:“你该回家了,你娘会想你的。”

俺就黯然地回答:“俺没娘,俺娘跟人跑了!”说完流下眼泪,只是泪一流出就成了晶体,如盐粒一样,好久才一粒粒融化掉。

大鱼听完俺的絮叨后,叹了口气:“嗐!你和俺一样都是没有娘的可怜孩子。”

大鱼又生好奇地问:“你来这里,干吗呢?”

俺就把大杰子让俺下水找表的事告诉了大鱼。

“表?什么是表?”

俺解释说:“就是一个可以看到时间的东西。”

“时间又是什么?”大鱼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嗐,你们人界就是花头点子多。”

说到金表,俺赶忙又起身去淤泥中摸索,俺认为那表一定在这淤泥中的。

大鱼见俺乱来就大声骂道:“别乱翻,那是俺的床!”

“找不到表,他们不会让俺上去的,俺会饿死在这的。”俺哀求着。

大鱼好像被俺弄得很烦躁,吐起大大的水泡。

这时,头顶上落下的瓦块石片多了起来,显然是大杰子他们又在向塘里砸土块了。有一块石片划过大鱼的脊梁,大鱼被惹怒了,它一摆尾巴,箭一样冲向水面,尾巴卷起的浪花把俺打起了好多个漩儿,就如陀螺被谁用鞭子抽打了一样,又好像自己被谁扔进了旋转的洗衣机,俺又头晕了。

一会儿,一块移动的乌云从上方漂沉下来,大鱼对俺咯咯咯地吐水泡,显然大鱼在笑,“那几个坏孩子让俺吓跑了”。大鱼的两根长胡须随着大笑上下飘动,好比舞台上唱戏的角儿在甩着水袖。

俺又开始四处游动,要找到那只要命的表。

大鱼见俺不理它,有点失望。它游到俺旁边讨好地说:“你和俺玩玩,俺会帮你找到时间的。”

说到玩,自然是俺喜欢的事,因为,村里没有人愿跟傻子玩的。

俺说:“陪你玩可以,你可一定要帮俺找到表哦。”

大鱼点点头:“一定一定!”

玩的是躲迷藏,俺躲,大鱼找。

俺让大鱼把头插在泉眼洞里,接着用淤泥把自己的身体盖上,还拉来几个枯枝压在淤泥上。大鱼很听话,把半个身子插到泉洞里,让自己身体倒立着如一个竖着的桨。

此时,塘底只有水流声和小鱼小虾们的好奇吵吵声,还有的就是大鱼和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俺用手指弹出去一粒石子,发出了俺们游戏开始的信号。大鱼听到声音后,就兴奋地游过来,绕着塘底四处游走。大鱼后来告诉俺,它突然觉得这个困着自己、令人生厌的塘,今天突然好玩起来了。它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它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它记不清事理,俺想它和俺一样不够精明,也是个傻子。发现了这个共同点,俺就不再怕它,就有了亲切感。它告诉俺,它是从泉眼那边游到这里的,泉眼通向淮河,它游过来时还很瘦很小,是在这里慢慢长大的。当它壮得再也过不了泉眼那个窄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长胖了,孤寂的生活就此开始了。大鱼说:嗨!多少年才遇到你这样神奇的孩子啊,你会鱼语,会在水里呼吸。自己终于有了伙伴,它和俺有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其实大鱼它知道俺躲在淤泥里,但大鱼没有去点破,它是想让游戏能继续下去。为了让游戏逼真,它还故意喊了几声:“你在哪里?”好几次还故意从俺身边游过的。

是俺自己站起来认输的。

俺想家了。

大鱼虽然不舍但没有强留,临别前说:“你放心那个什么表,俺会帮你找的,明天你过来一准会找到给你的。”

接着,大鱼把俺托上水面,下潜前叮嘱:“可不敢告诉俺们的事。”

“俺大大也不可吗?”

“不可。”

“妞儿也不可吗?”

“谁是妞儿?”

俺刚想告诉大鱼妞儿是村里最美、最聪明的姑娘时,身后传来一声声公鸭嗓子的急切呼唤:“宝柱,俺的那个傻儿呀!”大鱼闻声潜去,留下一圈圈水纹四散……

俺大大来寻俺了。

五、父

俺没有揍傻儿,傻儿能活着从蛤蟆塘里出来,就是刘家祖上先人保佑的结果。

俺扶着全身流水的傻儿子蹒跚地走在渐浓的暮色里,扶着傻儿是找一种依靠,不然自己会随时倒地的。

俺记得在来时路上不少人好奇地探问过自己,好像还遇到了村长洪武吧,自己也没有和他说话。只是看到大杰子一伙人,俺才停下步子,问仓皇逃窜的大杰子他们:“你们可瞧见俺家的宝柱了?”

大杰子那伙人没有理俺,风一样地冲了过去,一个个脸上没有了血色,惨白惨白的,目光涣散,头发蓬立着,如见过阎王的小鬼。

就是他们这种表情使俺坚信傻儿遇到不测了,俺得快跑,跑到塘里救儿。快到塘边时,看到傻儿一截树桩般在埂坝上端坐着,俺哽咽了。

傻儿见到俺时不喜不恼,很是平静,只是把肩给俺扶着一起向家走。傻儿不说话,俺也不问,知道问了傻儿也不会说的,但俺已经意识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存亡的遭遇。

因为,傻儿的肩膀都在跳动。

一回家门,傻儿就倒在床上睡了。

打量了傻儿一眼,俺不舍地走出家门,俺要去村长家,村长派人来叫俺速去,这可不敢耽误。

俺忐忑不安地踱到村长家时,村长家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如赶晚集一样。不着调的是,村长老婆披头散发地坐在门台阶上在哭丧。八成是村长去世了?俺不敢乱想,走近瞅去,村长却好好地和几位老者勾着头在抽烟。

好万幸!村长没有死,那村长老婆哭啥子嘛?

“二师兄你来了,过来坐吧。”村长说着扔过来一支烟,弄得俺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讪讪地一笑。

“你家儿没有事吧?”村长吐了口烟问。

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二楼上突然传来一个粗嗓子喊出的尖叫:“水怪来了,快跑呀!俺的娘亲呀,快救俺,快救俺!”这声音俺熟悉,是大杰子的。听到这声音,村长抬头向上瞅,村长老婆跌跌撞撞地上楼,边上楼梯边急急喊:“儿你别怕,有老娘呢。”说着她把自己肥胸脯拍得山响,噔噔地跑上楼去了。

几个人就停下了叙话,面面相觑。

一会儿,楼上消停下来,从楼上噔噔下来一位穿着杏黄色道袍的人。如果不是他留着黑色的长须,俺还真不敢认,这老道就是镇上杀猪的大师傅,这大师傅兼职当道士已有年头了,听说捉鬼驱妖比杀猪来钱。

“大仙怎么样?鬼怪驱走了?”村长凑上前去。

杀猪的大师傅满头大汗,就像刚杀了十头猪样累,他用道袍袖子擦着汗,不屑地说:“你问你老婆去。”

村长老婆尾行在后,吐了三字“消停了”,果然楼上没有哭闹声了。

“赶紧给山人来碗酒补补身子,驱这鬼怪可真伤了俺不少功力。”说完,杀猪的道士大步流星地走向酒桌。村长紧随其后,赔着笑脸。

俺只有蹲在门口的份儿,嗅着酒肉香味,自然肚子里的馋虫就向嗓子眼上爬。俺记起自己晚饭还没有吃,这会酒瘾也上来了。俺掏出刀子烧抿了一口,喷香。坐在门口芦苇席上的葛小六也来了酒瘾,“烟酒不分家,给俺就一口”,说着就夺过小酒瓶咕咚了一口。

葛小六喝了三口酒后才悄声地告诉俺:大杰子在蛤蟆塘撞到水怪了,听说那水怪黑面獠牙的,从水里出来掀起十层楼高的巨浪,几个娃都吓病了。“大杰子被黑水怪喷了黑水,风掉了”,葛小六用瘦指头指指楼顶,大师兄总念不清“疯”和“风”的音。

俺这才回忆起傍晚几个孩子狂奔的事儿,俺没敢接话,只是竖着耳朵听杀猪道士在说降妖伏魔的事。

杀猪道士是蹲在椅子上喝酒的,蹲在椅子上吃饭喝茶啦呱,这是淮上人家早年的习惯。

杀猪道士说:“山人虽然用功力罩着水怪的魔法,但还没有赶走它!”说着一口咬下一块肘子肉大嚼起来。

村长赶忙说:“怎么不赶紧驱走这祸害?俺再出一万元你帮俺赶走它!”

杀猪道士摆摆手,昂着头:“不是钱的事,知道不?但也与钱有关系,不是俺道行不行,知道不?不过这怪物道行也不浅!”

村长老婆拱着双手求佛似的:“大仙神,你就直说怎么弄吧,俺就一个儿,花多少钱,俺也出!”

村长呵斥了她一句:“你别说话,听大仙的!”

杀猪道士用道袍擦擦油嘴和油手,环视了一下左右,把头伸过去说了一通话:“你得出钱把水塘抽干,这就要用钱了。再者,这怪物是啥怪,你的儿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水牛怪、水蛇怪、水猴怪,还是黑鱼精?不弄清楚,俺就没法施法斩妖除魔。”

俺一听杀猪道士装神弄鬼搞了半天,还不知是什么水怪,就敢拿人家的钱,喝人家的酒,心底暗笑:这头货真是个吃河水讲海话的泡货。

村长仿佛一下想起来什么,冲着俺说:“你快回去问问你傻儿,那口水塘里是啥水怪,听说只有他一个人下水塘里的。”

俺应了声,赶紧向家走,连村长家大狼狗跟着俺身后汪汪个不停地送行,也没来得及说句感谢话,想来还怪对不住它和村长的。那晚,葛小六是被妞儿背回家的。

六 、子

俺大大一早就把俺叫醒了,吃粥,就着咸萝卜吃馍,这是俺们的早餐。

吃完了,俺大大就把昨天盘熟了的泥挖取了一面盆,放桌案上。俺不用看桌上排摆好的竹刀和签子,就知道大大今天要捏泥泥狗了。他捏他的也就罢了,非要教俺捏,还说这是俺刘家传家手艺,不能丢了,谁丢了,谁就不孝,谁就不能埋在祖坟山上。可俺不是被称为是个傻子吗,俺是傻子就不可能学会啥玩意,也不想死了埋在祖山上,一个傻子入祖山不是污染了祖山风水吗?

俺只会盘泥,捏好泥泥狗盘泥也是关键,俺刘家的泥取自古淮河道,取来的泥要经十漂十洗,洗好的泥,还要反复地揉,和面一样。这是力气活,俺愿干力气活,却不愿去学捏泥狗。俺大骂俺“狗肉上不了台面”,俺也不回话,只是盘泥。

大大今早又教俺捏泥狗,俺还是不太愿意去学,俺大就急得狗脸赤白的,骂俺:“你看你两只猪蹄子样的手,怎么这么笨呢?”并夺过俺手中的泥摔在盆中,长叹了口气,仰望着房梁说:“俺刘家算是家败了。”说完他抿了一口刀子烧,摔门而去。

俺知道他是去村长家了,他一早就问过俺:“那塘里有啥?”

俺准备告诉他是“大鱼”,但一想到自己和大鱼有约在先,就说:“六,六呜。”大大听到这话皱起眉头,不解啥意,顺手捏了个泥牛,并指指牛:“可是它?”俺望望泥牛没肯定也没否定,其实这会儿俺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状态,只要是难以回答和解决的事情放在面前,俺就会眼前生起一团雾来,俺就被这团雾包裹着。外人看不到那团雾,只会看到俺目光虚空和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比如鞋子或大地,比如房梁或天空。现在俺只是盯着墙上几个苍蝇在看,它们不动如钉子钉在墙上。

俺大大出门手里捧着一个泥牛,他八成会告诉道士和村长塘里有个黑牛水妖。他说他的,嘴长在他身上,随他便,反正俺没有说啥闲话,俺只保证自个不乱说。

俺大大出了大门也不忘回头对俺说:今个要是捏不会泥狗,晌午就不给你狗日的吃饭了。俺对这句话有些解不开,听不懂,俺怎么是狗日的了?是村长家的那个大狼狗日的吗?俺想不可能的,俺身上长的毛是黑的,村长家的大狼狗是黄色金毛。

俺大大八成是被俺气疯了,俺也委屈,俺真的不是不学,是俺学不会。

俺望着泥盘,就把手伸到湿泥里。手一入湿泥,俺仿佛又深入到了那塘的淤泥中,好像听到大鱼在唤俺。俺真的左右为难,若俺不去塘边大鱼准会难受,去吧,一只泥狗也没捏出来,俺大回来真不会给香香吃。他今个都说俺是狗日的了,是真生气了。

俺在左思右想时,双手却没有停下来,俺不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只是明白它在捏泥,不过捏出来的不是泥泥狗,而是泥泥鱼,都是塘里大鱼的模样,一会儿就捏出了许多条泥鱼来。

俺有点累,该出门走走了,憋在屋里久了,是会生病的。屋里的老鼠都对俺说这话,其实,俺知道这屋里的老鼠会在俺一出门,就去偷吃锅里剩馍和咸菜。所以,俺出门把锅盖盖好压实,狗日老鼠,俺才不傻呢,给你吃,俺吃啥,不能便宜了你们。只是俺还是向老鼠们扔了一块红薯,才出了门。留下几只老鼠在身后吱吱唱小曲了。

田野里的空气真新鲜,有玉米秸的甜味,还有荆条花的苦味儿,一阵阵传来,更多是不远处淮河水腥气浮来,使俺忘了刚才的不悦。其实,俺想好了,俺大大真不给俺香香吃,俺真敢去叫别人大大,真不行就叫那只大狼狗。俺就气他一回。

俺出门没有去蛤蟆塘,打消去那里的念头,是因为见到一群人朝那边去了,那群人里就有俺大闪动的身影。

俺去了小孤山,不是去拾弹壳,而是去陪妞子放羊。

妞儿是村里唯一不叫俺傻子的,也是唯一和俺说心里话的人。前两天,她告诉俺:“宝柱,你没事就到这里陪姐放羊好吗?”俺点点头,心想这是好事呀,求之不得呢。

妞儿让俺陪她不是她害怕这山上曾打过仗,死过人,而是怕大杰子来找她,摸她的胸脯。

妞儿皱着眉头说:“大杰子不是好人,你躲他远远的。”

妞儿边踢着山上小石子,一边幽怨地说:“大杰子让俺嫁给他,俺怎能嫁给他呢?要嫁就嫁个能容俺大的。嫌弃俺大,俺死也不会出门。”说到这,妞儿就低下头,摘了一根苦艾草放在嘴里咀嚼着。好像苦艾草是甜的一样,她咀得津津有味。接着她把望向远方的目光收回来说:“俺不怨任何人,谁会要一个家里有瘫子的人?”说完泪就沿着脸颊两侧流下来。

妞儿还抓住俺的手说:“俺真想出去打工,俺真想……”

俺见到她流泪,心里就难受起来,吱呀吱呀地就想说话。

妞儿就用青葱白的手背抹抹泪水,挤出笑脸来,对俺说:“姐没事,总有一天俺会去城里打工,赚上很多钱给俺大治病,也给你治病。你信有这天吗?”

望着妞儿那双红红的泪眼,俺点点头。

秋风一吹,淮河水的腥味就从山下传了过来。妞儿转眼又生出愁容,嗨地叹口气:“可他大杰子这人不省事,天天来缠俺,俺知道他没安好心。他在镇上玩小姐,他不是好人。俺死活也不会从了他的。”

后来,俺就总陪妞儿放羊,见到大杰子来,就立刻告诉妞儿,让她先躲起来。

今个,坡上没见到妞儿,只看到她家那五只羊,羊边吃草边说着话儿,它们不知道俺能听懂它们的话,可能也把俺当成傻子了。俺坐在山坡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咀嚼起来,和那群吃草的羊一样,草汁是甘甜,沁心的甜。

花脸羊说:“还是河道上草嫩,吃来带劲,妞儿今个咋不带俺们去那里了?”

黑羊说:“你就知道吃!那天妞儿把俺们领到无人去的河道,不是为了躲大杰子吗?大杰子不是说要送个金表给妞儿吗?妞儿为了躲他才去了那里的呀。”

土黄羊接过话说:“是祸躲不过,大杰子不是还找到妞儿,还在那个河道的草丛里把妞儿压倒在身下了吗?最后还给了妞儿一只金表呢。”

灰白羊是群里的老羊,抬头看看俺说:“妞儿性子烈,当场就把表扔到塘里,一个人哭着回家了,那天,不是俺领你们回的圈吗?”

小绵羊停下吃奶,奶声奶气地答了句:“是的。”

俺听完一下全身发起抖来,仿佛掉进了冰窖里,头顶上炸了一个响雷。俺望望湛蓝的天空,晴天咋会打雷呢,俺问天,天不语。悠悠白云飘过,仿佛一群哑巴羊走过没有声响。

俺流着泪向山下跑去。

俺要找妞儿问个明白,一定要问个明白!

可俺只跑了十几步,看到了那汤汤滚动的淮水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鳞,刺得俺睁不开眼睛。俺的亲娘哎,俺不知所措地就刹住了脚,俺去问她什么?又能问出什么?妞儿还不够难受的吗?俺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傻病,俺真是个无用的傻子!俺瘫坐在草坡上,呆呆地望着那渐渐变得陌生的平原和淮水,茫然而失望……

妞儿大大的鼓词又隐隐约约地传来:困垓下,怨苍穹,帐下含泪别美人,实可叹叱咤风云一代英雄……

俺望着淮水,望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刘郢,仰天大叫了声“啊——苦!”

山下刘郢的人们能听到俺的叫声吗?淮河之水能听到俺的叫声吗?

俺不知道。

只是那群羊却千真万却地被俺一声吼叫,吓得四散地跑,好像俺是一条凶恶的狼,不然它们跑什么呢?羊不就是怕狼吗?没想到俺一个傻子也有狼性的一面,俺不知道这狼性存在自己的体内是好事,还是坏事,俺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山下妞儿大大的鼔声正响,咚咚咚咚,俺的心跳和这鼓节奏,忽疾忽徐,俺的心好像被刀在割一样,真难受。

俺苦笑着,哈哈哈哈哈,天下雨,落在我的脸上,望着天,天还晴着,晴天缘何下了雨……

七、父

蛤蟆塘的水抽了三天都没有见底。

大杰子的高烧也没有退,还是神神怪怪地乱喊乱叫。他的城里大舅、二舅来了,一下车就把村长和村长老婆骂得狗血淋头的:“你俩个是猪头脑子,还是狗头脑子,这孩子发高烧不去医院治,请大神能治好吗?一门子的白痴!”说完就指挥人把大杰子架上小轿车。

大杰子架上车时,俺看到一个熟悉的情景:大杰子也在抽搐了。俺不由得心想:要坏事,这孩子可能保不全了。

村长洪武也约了辆出租车,准备上蚌埠医院去。

村长上车前,俺凑过来问:“那水塘水还抽不抽了?”

“抽你娘的蛋,都滚蛋回家!”村长发火道。

这一句话让站在人群里的杀猪道士脸红脸白了好一阵子,半晌才讪讪地脱下道袍,塞到电驴子车架箱里,一抬脚发动电驴子,电驴子不情愿地吼吼两声才一溜小跑,回镇上去了。想想时辰尚好,还不误晚上杀猪明早卖的,于是乎,杀猪道土哼起了小曲儿,小曲儿如老汉撒尿,滴滴答答地撒在一路向西的乡道上。

俺也抬腿回了家。

俺推开门看到家里桌上床上窗台上都是泥具,仔细一瞅是各色各样的泥鱼。这鱼长得怪,不太寻常,有点儿像好多年前就绝了种的“青鲭子”鱼。那是淮河里绝迹的鱼,按说宝柱没见过那鱼,他怎么会捏出这些东西呢?俺得问问这死孩子,他摆毁了俺盘好的泥。

屋前屋后没有傻儿人影,抬头看天,快要下雨了,乌云在天上如一群发情乱交尾的狗,纠纠缠缠,反反复复地,勾勾连连地乱滚,也仿佛天空这口大锅在煮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冒泡。

傻儿一准要回,他怕雨怕雷,他知道什么时候有雨有雷,有雨的天他是不出门的,出门也不会远。

这三天俺被村长安排守水塘看水泵,开始俺不愿意,恳求说:“俺家宝柱没人伺候咋弄?”

村长就瞪了眼骂道:“日娘的,让你的傻儿也来这里,就你事多!”

俺还是让傻儿留在了家里捏泥泥狗,可傻儿一有空就来塘边,他爱在水塘边看抽水,水泵喷出来的水花让他安静。

俺没事时就和另外两位看水泵的人,拱在临时搭建的秸秆棚子里斗地主玩牌,三天下来输了一百多块钱,喝掉了村长家送来的三瓶酒,吃了村里公派的饭,算算也不亏。

只是这塘水没给村长抽干,觉得真对不起人家。所以,村长上车前骂俺,俺觉得好受多了,转过脸来,俺骂这蛤蟆水塘万恶,怎么就抽不干了?

其实,俺知道这塘有诡道。

抽塘水的第二天,淮河水道上有一艘河南籍的船沉了,万幸没死人。淮河上翻船这不奇怪,哪年不翻几艘船的呢,奇的是那船装的麦麸子在大河里漂浮,不知道怎么竟在这水塘里也浮现了,麦麸子厚厚满满地铺满了一水塘,奇不?奇!

俺这才信自己的傻儿说的话是真的。

傻儿曾附在俺耳边说:“呵呵,菇。”

俺指着塘问:“下面有洞?”

傻儿傻笑着,点了点头。

俺不太清楚傻儿这三天除在水塘边看水外,回家都干了什么,问他是在家里捏泥狗了嘛?他没有表情,也不回话,更多的时间是面对水塘叽叽咕咕地说着谁也不懂的鬼话。电工小王就有点怵,对俺说:“让你宝贝儿回家吧,过去他傻,现在怎么发癔症了?天天对着水塘说鬼话,吓死人了。”俺搓了搓手很为难,转过脸对傻儿挥挥手:“回家。”见傻儿起身走,就又补了一句:“回去捏泥,别忘了。”傻儿不置可否就低着头走了,望着他的消瘦背影,孤独无声地远去,俺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这让俺想起了他娘枣在那个春天走出巷子的背影,俺双眼里生了一阵薄雾。

其实,俺真想回家捏泥狗,俺不敢误了工期,眼见着就要到中秋了。中秋前后,恩人一准会开车来装货的,一年捏的泥狗,恩人会给五万元钱。恩人不让俺捏多,只要二百个,但要神态各异才行,并不准俺向外乱卖一只。俺拍着胸脯说:“俺不干这断子绝孙的事!”

俺是在南京夫子庙摆地摊卖泥狗时认识恩人的,恩人说他是听到俺吹的泥泥狗哨子声响,循声走到摊前的。

他见俺抱着生病的孩子在卖响器,就蹲下身子仔细瞧起那些夸张造型、色彩鲜活的泥泥狗,看着看着眼神就炯炯生光,不想离开地摊了。把玩再三后,恩人起身把俺带到巷子深处里他的艺术工作室,他第一次就给了俺三万元订金,要买俺的泥泥狗。俺这才知道这手里捏的玩意叫艺术品,那时是俺最窘迫的时候,枣走了,宝柱还在病着。有了这钱俺逃似的离开了南京,回到刘郢。俺要捏“艺术”了。

恩人有规定不让俺向外人说这事,所以,俺盖楼房,买电视,村里人都说:“淮北这钱来路不明不白,八成是他把枣卖了。”也是,就靠刨五亩薄地,捏点泥狗,怎么就会生活富裕起来,都快追上村长家的生活了,都快比村里刘大神家里过得好了。刘大神家境好,全指望着他有五个在城里卖肉的闺女。

俺没办法解释清楚,就是告诉别人恩人救济之事,谁又能信呢?他们准会说:

“噢?你狗日的遇到一个恩人了?那俺怎么遇不到呢?”

“噢?泥泥狗能卖上万元,你捏的不是泥狗而是金狗呀?人家不是二傻子,就是你亲爹?”

……

俺就是全身长满嘴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俺就不说啥了。

望着这满屋子泥塑鱼,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盘好的泥硬是被傻儿祸害了。

八、子

在大雨来临前,俺得潜到水里去。

大雨就要倾盆而下了。俺知道这时向家赶,还没跑到家自己就会抽搐倒在雨水泥地里,如一只吃了毒药的狗。

俺不想倒在那户户通的水泥路上,怕村里人看到自己死狗样,尤其怕让妞儿看到。再说,俺是真想大鱼了,得潜到水下去看看它。

还没下到塘底,大鱼就游了过来,可以看出它很高兴,摇头摆尾的,浪花也就多起来了。

此时,水面传来如炒豆子一般声响,雨下大了。

大鱼见到俺就用嘴啄啄俺的臂膀,用嘴上长须磨蹭俺的脸,痒痒的。

俺对大鱼说:“俺说话算话吧。说来就会来的。”

大鱼咕噜咕噜地吐着一串串水泡。

俺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大杰子的事。

大鱼接着问:“疯了?什么是疯了?”

俺就解释道:“生了大病了。”

大鱼的眼仁就漂过一丝乌云:“俺不是存心的,只是滋了他一口水。”

俺连忙岔开话题,说:“表,你给俺找到了吗?”

大鱼说它找了几天也没见到“时间”。

俺觉得大杰子他们可能会骗俺,到这里找表,可昨天下午妞儿也真真切切地告诉俺,是她把表扔进水塘里的,想让俺帮她找找。

当时妞儿说:“你真下到塘里找表了?”

俺点头,望着她。

“怨俺,俺当时不把表扔到塘里,扔在草地上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

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真疯了?”妞儿抓抓俺的臂摇了一下。

俺知道他指的是谁。俺又点点头,俺又能说什么呢,就是说她也听不懂。

妞儿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抽泣几下就又放声大哭。山风把她的哭音扯破了,撒在很远的山坡上,撒在每棵草叶上。那五只羊和俺一样惶恐不安着,它们停下了吃草,仿佛沾上哭声的草是苦的,是有毒的,它们不敢吃不愿吃了,都慢慢地围了过来。俺好像要停止了心跳,脸上也不由流下了热泪,好似俺干了对不起她的错事。

哭了好一会儿,妞儿先停住哭,用手为俺擦了擦眼泪,说“不哭不哭”,仿佛她没哭,只是俺在哭一样。

“都怨俺!”她说完用手绞着自己的辫子。

俺一脸茫然,好像妞儿不恨大杰子了,她不恨大杰子,俺心中就有一点轻松,毕竟大杰子疯了。

又过了半晌,妞儿问俺:“你下水看到水怪了吗?”

俺开始是想点头承认的,却摇了摇头,并且又摇摇手,就是怕她不相信。

她站起身来口渴般望着俺说:“宝柱,如果水塘里没有水怪,你能帮姐到塘里把表找回来吗?俺要把表还给大杰子,俺不想欠他什么,尤其他为这表疯了!”

妞儿说这塘里有表,她是不会骗俺的,她从不说谎。俺信她的。

想起这事儿,俺忍不住喃喃:“妞,妞儿。”

“妞儿?妞儿到底是谁?”大鱼很好奇。

俺就告诉它妞儿的不幸遭遇,告诉它那天下午俺和妞儿在小孤山坡上的叙话,还有羊说的话。

大鱼仿佛在听,又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思,鳍在浅浅地划水,大眼睛盯着俺看,不吱声也不吐泡泡。

俺用手敲敲它的头,问:“你在听吗?”

它摇摇尾巴,算是回答。

俺不再理大鱼,在淤泥里摸索起来,淤泥很厚,摸了一会儿,俺就有点乏了。

大鱼对俺说:“俺真的找过了,没有的。”

俺累了,失望了,就靠在大鱼的肚子上想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俺听到了一种声音,滴答滴达,是从鱼肚里传出来的。俺一下兴奋起来:时间——表,就在大鱼的肚子里!

也就在这当口,俺听到水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俺,俺知道妞儿在上面叫俺了。

俺终于浮出水面,手里举着一只金灿灿的东西。

妞儿瘫坐草地上在痛哭,见到俺走近,又笑着忙不迭地跑过来把俺抱在怀里,在水中,她全身湿透了……

奇怪,水塘上空,天竟然放晴。

九、父

村长是十天后,捧着一个红绸子裹着的小木匣子,流着泪回村的。他的老婆还在医院里住院,听说心脏病犯了。

他没回村前,大杰子殁了的坏消息就传回村了。

商量大杰子出殡入葬的事,是村长招呼我们几个师兄弟在他家进行的,那天晚上村里停了电,大伙在烛光中议了大半夜。都说怎么的也该给大杰子办个排场葬礼,虽然他属意外,不吉。洪武哑着嗓子说:“得大办,俺就一个儿。”

只是在由谁来摔孝盆时,大伙没了主意。在一旁帮忙拾碗盘酒杯的妞儿,擦了擦手走过来悄声说,“他叔,不行我来摔孝盆吧。”她话一说完,把大伙惊得合不拢嘴,她摔盆,那她就该是大杰子的媳妇才行。师兄小六没吱声,低着头,洪武牛眼瞪得眼眶要裂开一样,一定神,就双手直摇:“不成,你个黄花闺女的,不成。”师兄小六在黑暗里说:“小武,就随她吧,总得要有人摔盆!”洪武急了说:“师兄你糊涂了吧,这事不能这么办。不行就不摔盆,把大杰子送上山就行。”

这会儿,俺只得站起身说:“你们都别争了,俺看还是让俺家傻三来摔盆吧。”

这么一说,俺面前就跪下一排人,有洪武,有洪武家的亲戚,更有一群师门兄弟和刘郢的乡亲,洪武嚎出声:“谢谢俺的亲兄弟。”

俺也赶忙回跪,口中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妞儿跪俺最近处哭得最狠。俺懂这姑娘的心。

出殡那天,傻三披麻戴孝,在唢呐呜咽声中摔了孝盆。

盆碎灰飞,傻三满脸是黑灰,黑脸张飞一样。在小孤山坟场,鞭炮声中又添了一个新坟,那是大杰子的阴宅。

头七那天,俺一早就上坟地去张罗。

俺在大杰子的新坟碑前发现了一块女式金灿灿的手表,便赶紧送给村长洪武。洪武红着泪眼看了一下手表嘟嘟嘴:“怪了,这不是俺上次出国买的一对情侣表,怎么长腿跑到这坟上了?”

俺知道表不会长腿跑的,但人会长腿,这话俺不能说,也不会说,更不敢说,别惹出什么事故来。

俺走开了,该让村长和村长老婆好好哭一场了。

俺朝那几只吃草的羊走去,朝妞儿走去。

妞儿见俺过来,就折身把羊扔在坡上,把一坡青草扔在坡上,把一串串哭声扔在坡上,她沿着小孤山的山路,向下走,朝新渡口走去。

这样也好,俺想,真碰上了面,还真不知道俺爷俩该说上点啥话来。

村长的哭声如牛哞,村长老婆的哭声是拉魂调,有泣有诉,有高亢也有低回婉转。

村长老婆哭着哭着就不哭了,指着自己男人骂道:“俺儿就是你请大神耽误的,你得赔俺的儿!”说完如母狮一样跃起,劈头盖脸地打她的男人。众人忙去拉,村长喝斥:“别拦!”众人也就住了手。村长老婆却停止了厮打,一头拱到她男人的胸前大哭。村长昂着头,满脸泪水,只是不哭出声来,这该叫——泣。

村长老婆在他怀里说:“你得给俺儿报仇!”

村长望着坟头和碑,应了声:“报仇!”

村长老婆抬起头,怒目圆睁盯着他说:“去杀了那个道士!”

村长不吱声。

村长老婆见村长不吱声,就骂:“你孬种,也熊吧,你枉为男人。”说完挣出村长的怀抱,一头扑在碑前大声地哭诉起来。

村长恶狠狠地对碑说:“俺一定要给你报仇。”

俺知道村长说的这话是真话,因为,他红肿的眼包下射出来的是黄色的光,如夜间山狼的目光。那天俺被他摔出门时,他也是这个眼神。

头七过后的第三天,村长赶着骡子架车打北边临水煤矿回来。

那架子车上垒着几木箱东西,俺好奇地问村长:“这是啥子?”

村长的脸上绽开着笑容,仿佛家里没办丧事没死了人。

他笑哈哈地拍拍木箱跳下车来,对着围过来的村民大声说:“是炸药。”

洪姓的村民问:“要炸药干吗?”

“炸水怪,为俺儿报仇!”村长昂着头,望着天空,吐了口长气。

葛姓的村民问:“还要这么多炸药?”

“不用这么多,炸不死它驴熊咋弄?”村长乜斜了他们一眼。

俺问:“那水塘真有水怪吗?”

“回去问你宝贝儿去!”村长一挥手指挥村民:“来!给老子把炸药搬到屋里去,老子可真累毁了,明天一起去炸水怪,镇妖去。大家好吧。”

俺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搬完炸药,就匆匆忙忙向家赶。

俺心里悬着事儿,就是水塘下是不是真有古怪,俺绞尽脑汁地想,水下真有一头水牛怪吗?如有,它吃什么?它为何没有吃傻儿呢?想着想着,头就痛了,头痛的事还有就是交泥泥狗的日子就要到了,恩人打电话说就这几天来拉货,可是货才完成一半,宝柱除了会捏那些无用的鱼,能给俺帮帮和和泥,其他行当就帮不上手了,一切还得靠自己。

一跨进自家院子,俺看见宝柱在那里给泥泥狗涂彩,这也是道心底活,俺没教他,他却无师自通地干了起来,泥泥狗得用黑色、红色、黄色、绿色还有就是白色这几种颜色上色,当然,以黑色为主。宝柱涂的彩,俺还是满意的,他常常不按常规来涂抹也能出惊喜,有一种别样的效果。阳光下,泥泥狗一个个仿佛都活了,有龇嘴的,有扬蹄的,有摇头摆尾的,有回首的,有前扑的,皆活活泼泼,跟真的一样。

“你息息,大问你话,你可得跟大说真话!”俺蹲在宝柱面前,看着被五彩沾满的花脸猫似的傻儿子,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嗨!那会儿要是有钱,早一点把他医好,也不会有现在这事了。

傻儿看着俺,等着俺问话。

“你告诉大,那水下真有个牛头怪吗?”

宝柱低着头咬着嘴唇,不看俺。

俺用手拍打了一下傻儿的膝盖:“大和你说话呢,你回大的话呀?”

宝柱还是不吭声,只是用眼睛瞄了一眼他捏的那些泥鱼。俺随着儿子的目光看了一下泥鱼,又把目光落在儿子的脸上。宝柱一下子就懊恼起来,仿佛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他急促地喘起气来,好像又要抽搐了,又要犯病了,只是今个阳光灿灿,没有半点乌云。

俺赶忙端过一杯水让他喝。

还要问啥?俺已经明白了谜底,水下真的有东西,不是水怪,是条鱼!

那应该是条大鱼!

俺准备出门去告诉村长这个消息,傻儿好像明白俺出门的心思,一拦步堵着门不让俺出门,还啊啊呀呀地说着什么。

俺不解,看着儿子:“俺去和村长说说,让村长别炸鱼塘,塘里只是有条鱼,没有什么水怪的。”

宝柱一听要炸塘,手里的水杯就惊得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两眼一睁,“哇哇”一声大叫,转身向门外狂疯地跑去。

“宝柱,你这是去哪呢?快回来!”

任俺在后面怎么高声喊,傻儿旋风一样没有了踪影……

十、子

俺得跑,俺只知道跑。

俺跑一阵子,发现自己没有了方向。

俺如一根树棍子扦在深秋的原野上,左边是高粱地,右边也是密不透风的高粱,两边的高粱如深绿色的漆,在风的推动下,向着俺黏糊糊地覆盖而来。俺知道自己还得跑,不然俺会在绿漆里窒息。

俺终于跑到小孤山,俺看到山下那条淮河一路向东流去,好想随它远走。俺向大杰子的坟走去,俺想告诉他,让你大不要炸鱼塘,你的死不能怨大鱼,再者,俺也给你当孝子了,也算做了你的儿,也算给大鱼赎了罪了,你就让你大饶了它。望着新坟,俺跪了下来,俺一句句说着求饶话。坟里坟外没有声响,大杰子不吱声,他是真的死了。

一会儿,俺听到身后有脚步窸窣地走来,俺知道谁在走近,但俺没有转身,怕她和羊一起看到俺的眼泪。俺上次流泪后,就发誓绝不再流泪了,因为,俺是男人。

俺起身便急跑,俺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奔去。

好像俺在下山时摔了一跤。

好像俺听到妞儿在身后喊俺。

好像俺听到大杰子在叫俺。

俺好像听到所有坟里人都在叫俺。

俺好像还听到碉堡的地下有日本人操着日本话在叫俺。

俺好像听到俺娘在叫俺。

好像山羊在见到俺摔倒集体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一切都拴不住俺的脚,俺又一次来到蛤蟆塘。

在跳下陡坡前,让俺驻足的是那只乌鸦,它叫停了俺,它哑哑地告诉俺:你娘和你后爹去了一个叫洪泽的地方,做生意了,你娘这几年还为你添了弟弟和妹妹。俺一听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俺不死心地追问乌鸦:“洪泽在哪里?”

乌鸦昂头向东说:“随着淮河向东走上六十里水路就到。”

俺听到六十里水路就欣喜若狂起来,俺大声地冲着乌鸦说:“俺游也要游到哪里。”说完一个猛子扎到水塘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乌鸦的黑衣服。

乌鸦哑哑大叫起来:“你八成是疯了!”

我潜到塘里,见到了俺的伙伴大鱼。

俺急忙告诉它:“你该逃了,村长明天就要来炸鱼塘了,你会被炸死在这里的。”

大鱼听完俺的话并不惊讶和惶恐,只是围着俺游了一圈,瓮声瓮气地:“炸就炸吧,死就死吧,一命抵一命,本该这样。再说了活在这塘里也没有什么意思,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俺急忙说:“你可以从泉眼游到淮河里,向下游六十里就是洪泽湖了。”

大鱼只是摆划着它的鳍:“俺胖了,过不了那泉眼的窄洞口了。”

可俺分明看见它眼里流下一串盐粒的泪。

俺就拉着它的鳍向泉眼游去,在泉眼水道里游了十多米,它就挤不动了。俺看到一个窄窄的洞口,淮河水轰隆隆地在河道上流淌,俺一侧身就钻了过去,来到了淮河的干道,而大鱼却怎么也过不来。

俺用手去搬那洞口的礓石,那些礓石如焊在一起,怎么也搬不动。

大鱼说话了:“别费力气了,没有用的,俺们回吧。”

俺想这礓石除非地震或爆破才能动了它,但地震又谁知道猴年马月呢?水下爆破谁又会呢?这是要命的事儿。在淮河干道里,我真想乞求它发一次洪水,漫过堤去,淹到古道水塘,让大鱼随波逐流,游向远方,但这一切都是痴人做梦。俺绝望在水中,不断地拍打那窄窄洞壁,俺喊道:淮河你是俺亲娘!你该给大鱼一条生路……

最后,俺们还是沮丧地游回到塘底。俺有了倦意,靠在大鱼肚子上真的睡着了。

在梦里,俺和大鱼一起沿淮河游向洪泽大湖,那里水清浪徐,荷花正艳,水草丰美,帆影片片。俺见到了在岸边洗浣的母亲,她依旧年轻如初,俺见到妞儿在一艘船上笑吟吟看着我和大鱼在水中游弋……

俺是被大鱼叫醒的,它说:“你该回家了……”

俺摇摇头:“俺想多陪陪你……”

大鱼无语,俺缄默。

这时,水面传来嘈杂之声。

俺让大鱼别动,自己拼命向水面游去,到水面一露脸,就见岸上站满了黑压压一群人。

这时,俺的大看见俺,指着俺向人们大声喊:“俺说俺儿在这里,你们不信,死孩子你快上岸。要炸塘了,快上来!”

俺看到俺大睁着红肿的眼睛,俺知道那可能是他找俺一夜熬的,但俺今个不准备上岸了,大大,你就原谅俺的固执吧。

十一、父

俺觉得自己在犯傻,找傻儿一夜,竟没想到来蛤蟆塘找。

这天一早,村长让俺来搬炸药时,俺才想到傻儿可能到塘边了。

炸药包和雷管已经安装好了,从矿里请来的炮工用红黄两条线做好爆炸的引线,就等着扭开关点爆了。俺看见村长今个穿着一个杏黄色的道袍,手持一柄七星剑,比杀猪道士更有些仙风道骨了。俺想,村长不当道土还真亏了这个行当。

村长正准备发号施令引爆时,千人目睹的水面突然冒出一个人头,大家凝睛一看——这不是本村刘家的傻子吗?

俺赶忙对村长喊:“俺儿在水里,可不敢炸的。”

村长也看到水里突然出现的傻子,他骂了句:“真他妈的惹事儿,让傻子赶紧上岸。别误了老子除妖降魔。”

俺站在岸上喊:“宝柱快给老子上来!”

傻儿却如游在水里的鸭子呱呱地喊着什么。

俺再喊,一声比一声急。

傻儿竟不听了,躺在水上睡起觉来。

村长终于发火了,冲俺骂道:“你狗日的,再不把他叫上来,老子可不管了,也等不及了!”

俺抱着村长大腿哭求着:“村长老兄,你可不能炸,俺只有这一个儿了!”

村长一听这话就来了气,骂道:“俺还没儿了呢。炸了它狗日的!”

俺说俺给钱可中?

“噢!你有钱是吧?那你付个五万当今天的误工费吧。”村长说着咯咯地笑出声来,如鹤的叫声。

俺急忙说:“俺给六万!”

这句话显然刺激了村长,村长在众人面前抹不下面子,恶狠狠地向塘坝上吐了口水,指着俺吼:“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吗?老子不要钱,就要炸水怪!”说着转过身朝放炮工喊:“放炮!炸死也熊!”

就在这时,一声脆脆的声音传来:“叔,你可不能这样做。”

众人循声一看,是妞儿走了过来。

妞儿捊了捊头发,走过来:“叔,这炸了人,可是人命案,光天化日之下,发了命案,可是得枪毙的。”说完,她一指放炮工说:“你敢放炮,死了人,你就得先法办,知道吗?”

村长和放炮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妞儿又环视四周,大声说:“如果今天发生了命案,你们可得要去做证人上法庭的。”原本只是想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就一下四散。

村长见众人四散,四处招手,“别走,别走”地喊着,也没有人理他,逃瘟疫似的跑开了。

他脸越涨越紫,身体打起颤儿,仿佛着了魔,忽然扑过去,一把抢过放炮工的放炮器,用手要拧开关,并大声喊:“老子一定要为俺儿报仇的!”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轰的传来一声巨响。

……

十二、子

俺活着上岸了。

俺没被炸死。

是炸药没有爆炸吗?

不是没爆炸。千真万确在刘郢这块土地上发生了恶性爆炸。

不过,这爆炸不是发生在池塘里。

爆炸发生时,大地一阵摇晃,大地被谁的大手拍了一巴掌,大地抖颤了,尤其是那声爆炸的巨响,使俺一下失聪,啥也听不到了。

俺的耳朵真的被震聋了,耳朵一直嗡嗡嗡地响,就像耳朵里搬进一箱蜂子。

爆炸发生地点是在刘郢村里。要是再说细点,是村长家发生了爆炸。村长老婆在家里焚香,不知怎么就把剩下的炸药给引爆了。

俺在水塘里只觉得水波大兴,不是大鱼掀的浪,是爆炸引发的,地震一般。不知谁惊叫了句:我的娘呢,村里出大事了。但见刘郢村的上空升起了一团黑色烟云。

所有的人都向村里奔去,村里上空升起的黑烟,扶摇直上,冲上九霄,鸟儿四散地飞,树叶在簌簌地落着。

村长扔掉手里的放炮器,也慌张地向村子里跑去。

据当天当地的珠城电视新闻报道说:爆炸使刘郢村村民八人遇难,伤十六人,五户房屋夷为平地,十五户房屋不同程度受损。

俺随俺大向村里跑,妞儿跟在后面哭着,当时人们都在奔跑,哭喊救命。

当跑向还冒着浓烟的村长家方位时,但见哪还有村长家呀,村长家周围的房屋大都毁了,已是一片废墟了。

俺看到村长在一堆瓦砾上瘫坐着,抱着他家那只大狼狗,大狼狗夹着尾巴在村长怀里发抖。村长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死死地盯着正在冒烟的瓦石堆,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木木的,如半截枯树桩。

俺看到破碎的尸体,断了的房梁,燃烧的衣物;俺还看到亲人们由于哭泣而扭曲变形的脸孔,以及他们横飞的眼泪和茫然的目光。

这会儿俺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看到俺大和妞儿家在村头,万幸没事儿,但哭得仿佛家里死了几十口人一样伤心。众人在忙碌,在扒砖石寻人,在哭泣,但俺听不到半点声音了。

刘郢村呀,你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俺喘着粗气,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后倒着回忆,渐渐一个个画面在浮现,在组合,从大杰子押着俺去水塘开始,最后俺想到了大鱼。

俺想俺该到蛤蟆塘去了。俺要告诉大鱼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一切悲剧和它和我都有着脱不了的干系。想到这,俺拾起块砖搂头砸了一下,一股热流沿着额头淌下来,入了嘴角有些腥咸。俺大骂了俺句:“狗日你疯了。”就又忙着扒砖救人去了。妞儿用一块手巾捂着俺的头,不知所措地哭着,俺倔强地挣开,走向村头那条通往古河道的小路。

这里的硝烟、哭泣、尸体的味道,让俺透不过气来。

在向水塘走去时,俺看到了妞儿的大大闭着双眼端坐在凉床上用力地挥着鼓槌,拼命地擂着小鼓,仿佛他和小鼓有深仇大恨似的,他双唇在噏动,可能在有板有眼地唱着什么,是《穆桂英大战金兀术》还是《薛仁贵征西》?俺不知道,俺聋了。

走到水塘边,俺再次惊诧了。

俺看到刚才还满塘的水,这会儿已经无影无踪了,水塘此时干涸了,裸露的塘底只是一块潮湿的淤泥地,只有泉眼那里还汪着一点水。

水去哪里了?大鱼去哪里了?

俺忽然觉得一切都是虚妄的,一切皆在梦里。

“大鱼飞走了吗?”俺问水塘,问淮河古道,问深秋肃杀的皖北大地……

乌鸦飞过来告诉俺,它看到水塘水是哗哗的由泉眼倒流的,“就在村里发生爆炸时”,关于大鱼去哪儿了,乌鸦说:它不知道,它告诉俺这些,俺都听不到,俺只是点头再点头。

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塘底,在塘泥里,一只独木舟躺在那里,那是一只古沉船。

后来,县里来的考古工作者对这只古沉船考察后,结论是这只古独木舟有三千年历史,是文物,被运到县博物馆里,并浸在水中,不然就会龟裂。

只有俺知道这是大鱼的床。

俺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这是个秘密。这是俺和大鱼的秘密,更是俺生命的秘密。

俺回村时天已经黑透了,一豆灯光下,妞儿大大还在擂鼓说书,俺是他唯一的听众,其实俺也听不到,可能他会唱:众三军闻歌声你悲我痛,不由得皆伤感珠泪盈盈,想我军随大王东征西战,不料想粮道绝有死无生,闻歌声是神人搭救我等,指明路回家转赶快逃命……

俺听不见他说的书,但俺想刘郢村的人这夜需要这鼓声去赶走哭丧的悲惨之声,那堆废墟瓦砾处,一堆堆的人影在烧纸钱的火光映衬下,变得一个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剪纸。俺祈祷今晚不要刮风不要下雨,让他们把纸钱烧完,把泪流干。

失去了大鱼,俺心底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俺希望能看到它,俺常常会来到淮河边,看河水如看故人。土黄色的水呀此时激动不安,欢欢跳跳地一路向东,流过刘郢村时,它也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哗啦啦地响着快乐地跑,它没有记下这里曾发生的大爆炸,那些已逝的鲜活的生命。不过,细想也不能怨它,如果它要把一河两岸的每件事都记得,它真的背不动,会累死它。

就在这年的冬天,俺沿着淮河走,雪天雪地的,一片银色莽野,只有没上冻的淮河青色长蛇一样静静向下游滑去。在雪地里走时间一长,眼就花了,俺把目光移向河水,但见在不远处的水面一只大鱼在游动。俺欣喜若狂,拼命地跑,拼命地喊“大鱼,大鱼”,大鱼没有理俺,溯流而上,俺也向上游的河岸跌跌撞撞地跑。

在小孤山下的新渡口,一个长相极像俺娘的女人,扶起重重摔倒在雪地里的俺,关心地问:“孩子,你追啥哩?”俺指河里那条游动的大鱼说:“鱼,大鱼。”俺的话她听不懂,她看看河,又看看俺说,“回家吧,明个儿就三十了,回家过年,别瞎跑,你娘会不放心的。”说完她就走了,她去的方向是杜岗,俺跟着她追。

俺高声地喊她:“娘,娘!”

吓得她逃命似的跑,一条花格子围巾丢在雪地里,她也没拾起。俺失望地望着她的背影,又望着河水,大鱼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背影在目光回向乡道时,也不见了。

这时,雪下大了,刘郢见不到了,只能看见雪幕的小孤山坟地里上坟烧纸钱的点点火光。这些火光把雪幕烫出许多火彤彤的洞来。

俺这年没在刘郢过,是在县城医院过完年十五的,高烧不退,差点死在那。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早晨,俺病愈了,俺回刘郢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渡口截住了妞儿,她听见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俺告诉她:“俺愿意娶她,包括她带上她大大。”俺说过就扭身走开,不听她的回答,因为,这也不重要,她说什么俺也听不见的,听不见俺就不听。

再后来,刘郢村人见到了一个不再傻的宝柱。其实,俺真傻过吗,俺也不知道,记不清了。

只是,村长常常会被他家的大狼狗牵着走在淮河边上,或爬到小孤山顶,守着那几座新坟,望着河水发呆。

他不再是村长,现在俺大是村长了。

村长现在变成了傻子,和俺从前一样,不会说话,只会发呆。刘郢人都说村长傻了,俺不这样认为,只是他和俺过去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其实,每个人在人生的长河里都该傻一次,不然还真没有什么意义。

有时,俺大也望着大河发呆。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比如,他会想俺娘的,他不说俺也知道。

在这事过去的第二年夏天,一阵阵闪电中,俺突然听到了雷声,彻底地恢复了听觉,也就是那天雨中,俺决定背上行囊,要去洪泽。

大鱼会在那里吗?俺娘会在那里吗?俺不知道,俺只想沿着淮河走走。

俺走的那天,天降大雨并伴有早到的夏雷,俺却没有抽搐,没再犯病。

俺走时没有告诉妞儿、没有告诉俺大大,没有告诉乌鸦和刘郢村任何一个人和物,但俺知道他们一定都知晓俺的计划。

俺出村口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不知是谁唱的花鼓戏,那是刘郢村为俺送行吗?是妞儿在唱歌为俺送行吗?还是俺娘在唱歌呢?因为,在刘郢村会唱这首花鼓戏词的只有妞儿和俺娘,俺没回头看,更没停下步子。

但听见那歌声如泣如诉如淮河水样漫了过来:

送郎送到二里冈,俺给情郎一把响炮仗,

走一里你放一个,走二里你放一双,

看不见君郎嘛,俺还能听见炮仗响……



作者简介:李云,1964年出生。安徽省作家协会秘书长,《诗歌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3届学员。曾有小说、诗歌、散文在《人民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诗刊》《小说月报原创版》《诗选刊》《星星》《江南》《海燕》《绿风》《清明》《北京文学》《中国诗歌》《延河》《鹿鸣》等刊物刊发,有作品获奖并入选年鉴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