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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瑾《我们的木兰》:感应新的美学气象

发布时间:2019-10-14  来源:文汇报  作者:王宏图

多年来虽忝于批评家之列,零零散散写了不少文字,但大多是对作家作品说三道四,而对同行只是偶尔评骘品鉴,时常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促与无奈。而屏瑾最近出的一本小书《我们的木兰》以其不同凡响的风采深深地吸引了我,催生出诸多感慨。
自古至今,文学批评便是一门吃力不讨好的职业。上世纪西方声名显赫的批评家乔治·史坦纳曾极为坦爽地道出了其心声:“当批评家回望,他看见的是太监的身影。如果能当作家,谁会做批评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马佐夫兄弟》,谁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如果能塑造《虹》中迸发的自由生命,谁会跑去议论劳伦斯的心智平衡?”难怪多年前在查阅英汉词典中对secondary(次要的,辅助的)一词的释义时,便读到如下触目扎眼的例句,“和作家相比,批评家的才华无疑是从属、次要的。”20世纪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批评的世纪,各种理论学说、流派、阐释方式令人眼花缭乱,有的批评家还信心满满地宣称,批评也是一种创作,并不是文学作品的寄生物,其价值与作品相比毫不逊色。但这番宏论只能在圈内博得喝彩,却无法使普通读者信服。
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批评的价值何在?确实,文学作品内蕴繁多的意象、人物、情节,展示了大千世界和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是任何理论性的批评文本无法媲美的。然而,文学文本并不能涵盖一切,它也有无法触及的盲区和暗角,需要批评家加以填补。它擅长于展示、显现,在接受者头脑中形成模糊难言的启示,而要将它的内涵清晰地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则有赖于批评家。文学是人类以情感冲动为基础的创作,批评则是以理智认识为基础的创作。它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智性活动,是对自我创造物的一种反思。从这个意义上说,杰出的文学文本大多和与之相匹配的批评文本同生共荣,是互为依存的孪生体。批评尽管无法僭越于文本之上,但它有时的确能使其触及的文本熠熠生辉。
此外,在20世纪先锋派跨文体实践中,以知性认识为基调的批评甚至可以被纳入到文学文本之中,成为其有机组成部分。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中便阐述过这一新型的小说形态:它“在叙述故事的基础上,运用所有手段,不管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叙述性的还是思考性的,只要它能够照亮人的存在,只要它能够使小说成为一种最高的智慧综合”。而屏瑾的《我们的木兰》中所收的那些短小精悍的文字,除去没有叙述故事之外,已在很大程度上逼近了昆德拉所言的“最高的智慧综合”。
和先前的专著 《摩登·革命——都市经验与先锋美学》、批评文集《追随巨大的灵魂》相比,尽管论述的主题和场域有颇多重合,但它的文字风格却是迥然有别。前两者(尤其是第一本专著)带有几许正襟危坐的学院气息,对文学文本的细致分析阐发,对都市现代性的学理探究,显示了她扎实深厚的学术功底。到了《我们的木兰》一书则文风大变,不仅篇幅上精悍短小(除了谈论王安忆近作《考工记》的那篇较长),而且行文更趋灵动自如,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在那万吨马力的头脑齿轮运转处飞出的火花细屑”,它们挣脱了学术沉重的大氅,从文学到都市,从影视到文化研究,旁涉绘画、戏曲,论题众多,但大凡围绕知识者心头萦回不去的焦虑与困惑,成为数代人亲历的当代文化的缩影。
短小活泼的文字虽好,但却时常被人视为浅薄,缺乏高头讲章的含金量。其实,细究之下,不难发现有些大部头文本,空话套话连篇累牍,难得一见智慧的灵光闪现。法国17世纪作家拉罗什福科的《箴言集》以500余条格言(大都篇幅短小)示于世人与众多长篇巨著相比,其思想的深度、语言的机智犀利和表达的完美上远超乎后者。它开篇便是如下发人深省的格言:“人们所谓的德性,常常只是某些行为和各种利益的集合,由天赐的运气或自我的精明巧妙地造成。男人勇猛,并不都是因为他业绩辉煌;而女人贞洁,也不见得是因为她总是守身如玉。”它总共不到100字,触及的问题不可谓不重要:人们道德的深层动机与根源,他们行为与动机间的差异,它足可以供伦理学家写上几大卷书。但拉罗什福科从容自若地将复杂错综的问题以简短的句子点出,其睿智和对人性深处奥秘的洞察力散布其间。
人们在《我们的木兰》中见到的屏瑾可谓厚积薄发,其论述方式让人联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她头脑中翻涌而出、凝结成字符的那些“火花细屑”只是冰山显露于外的八分之一。都市的空间,妖娆魅惑的风景线,曲曲折折的皱褶,这构成了屏瑾学术兴趣的一个支点,从中生发衍化出众多奇思妙想,字里行间格言式的警句不时涌现:女性的身体与书写,影像中显豁而出的令人惊悚的世界图景,日常生活中深不见底的黑洞,仿真式的存在感,不一而足,而她对影像文本的读解尤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对画幅上呈现的女体的解析也是入木三分,让人击节叹赏。全书近40篇文章,貌似零碎散乱,但将它们拼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幅当代文化生机盎然的图景。
如果仅止于此,屏瑾只是当代文化生活浮光掠影的记录者。作为一个才情洋溢的批评家,她更是一个思考者,目光犀利透辟,要透过这林林总总的表象,直抵背后的真相,寻觅我们生活中共同的困境,揭示操纵人们生活的隐秘的机制和逻辑,绘就一幅澎湃起伏的诸多力量搏击、冲撞的图案。她有一种直觉,认为自新世纪肇始,一种新的美学气象正在昔日的文化废墟上悄然孕育、生长,一旦成形,便将蔚为大观,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复兴的表征。她的种种思索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这一新气象的回应。
从都市、女性、现代性这些散布全书的主题词看,她这种感应本身也构成了这一新型美学气象创造过程的一个环节。它是现代的,充溢着多种时新的文化元素,触及当今人类关心的诸多重大问题;但它又没有揪着头皮飞离大地,远离文化的根脉。屏瑾这本书最后一辑收录的六篇文章别开生面,谈了观赏体味昆曲、京剧、豫剧等戏曲的感受,并推而广之,兼及中国特有的“戏园子”文化。这在批评家中实在不多见。在她的视野中,传统的文化应当进行一番创造性的转化,融会到新型的美学气象中。而它既是世界的,也是中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