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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董改正文化随笔《大宋的雪》刊发《红豆》

发布时间:2020-05-06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安徽作家董改正文化随笔《大宋的雪》刊发《红豆》2020年第4期。



精彩阅读


大宋的雪

董改正



大宋的雪落在大宋的版图上。
落在汴河的桥上,落在凝滞的酒幌上,落在东京鳞次栉比连甍接栋的瓦片上,落在宫殿的勾心斗角上,落在茅檐上。那匹驮着麦子走过熙熙攘攘长街的骡子,也驮着一身白雪,和一蓬移动的热气。街角卖烧饼的大伞旁,两个好久没见的老人已经谈了很久的家常,雪落满了他们的双肩。
“又是好大的雪!”
“是啊,雪下得好大。”
雪如杨花,他们的面庞在雪中隐现。他们似乎言尽了,眼望着远方,透过朦胧的雪幕,似乎看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我。
三百一十九年大宋,几乎每个冬天都会下雪。密密的,轻轻的,静静的,慢慢的,宋词一般慢,满天飘洒,纷纷扬扬在大宋的天空,落在大宋的土地上,落在,大宋的旧梦上。
大宋是一场大梦。三百年,足够好好做一场梦。
“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大宋也是夷人汤因比的梦。
智慧如他,岂会不知一个记得住的梦,一定会有起承转合,起承转合里,一定有生死悲欢跌宕起伏,依然爱,是因为纵使如此,大宋依然是最值得流连的梦。


浮生如梦。
逝者不如斯。流过的水,还在;流过的时间,只在人心里,在树的年轮里,在刀剑的锈迹里。历史呈现的只是结果,有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件,起于心的浮萍之末?心是一个世界。话中有多少心声,纸上有多少真实?“真实”的动因又到底是什么?此刻所说的“必然”也只是猜想,彼时呢?有多少人洞察宇宙的玄机、造物的秘密、清醒自己的命运?
所幸有雪。雪是客观的,冷是客观的,就像此时的我彼时的他说的那样:“好大的雪”,或“天凉好个秋”。大宋是寒冷的。大宋的雪记在《宋史五行志水下》里。
建隆三年春,延、宁二州雪盈尺,沟洫复冰,草木不华。丹州雪二尺。
端拱元年闰五月,郓州风雪伤麦。
淳化三年九月,京兆府大雪害苗稼。四年二月,商州大雪,民多冻死。
天禧元年十一月,京师大雪,苦寒,人多冻死,路有僵尸,遣中使埋之四郊。二年正月,永州大雪,六昼夜方止,江、溪鱼皆冻死。
政和三年十一月,大雨雪,连十余日不止,平地八尺余。冰滑,人马不能行,诏百官乘轿入朝。飞鸟多死。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大雪,盈三尺不止。天地晦冥,或雪未下时,阴云中有雪丝长数寸堕地。二年正月丁酉,大雪,天寒甚,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是月乙卯,车驾在青城,大雪数尺,人多冻死。
淳熙十二年,淮水冰,断流。是冬,大雪。自十二月至明年正月,或雪,或霰,或雹,或雨水,冰冱尺余,连日不解。台州雪深丈余,冻死者甚众。十六年四月戊子,天水县大雨雪,伤麦。
整个大宋,雪灾四十余年。
整个大宋,无雪二十余冬:
乾德二年冬,无雪。五年冬,无雪。
元祐元年冬,无雪。四年冬,京师无雪。五年冬,无冰雪。
庆元元年冬,无雪。二年冬,无雪。四年冬,无雪。越岁,春燠而雷。六年,冬燠无雪,桃李华,虫不蛰。
嘉定元年,春燠如夏。六年冬,燠而雷,无冰,虫不蛰。八年夏五月,大燠,草木枯槁,百泉皆竭,行都斛水百钱,江、淮杯水数十钱,渴死者甚众。九年冬,无雪。十三年冬,无冰雪。越岁,春暴燠,土燥泉竭。
大宋君民无法忍受无雪之冬。
(乾德元年十二月),甲寅,命近臣祈雪。
(开宝六年十二月)乙酉朔,祈雪。
(治平四年十一月)戊子,分命宰臣祈雪。
后来,雪下了吗?史书没有记载。
“旧史自太祖而嘉禾、瑞麦、甘露、醴泉、芝草之属,不绝于书,意者诸福毕至,在治世为宜。”“高宗渡南,心知其非,故《宋史》自建炎而后,郡县绝无以符瑞闻者,而水旱、札瘥一切咎征,前史所罕见,皆屡书而无隐。”
雪不在祥瑞之内,因何祈雪?仅为稼穑农事?
大宋风雪,密密匝匝。这样的雪里,有人夜过汴梁桥,有人风雪山神庙,也有人在汴梁的巷子深处,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有人白衣胜雪,一曲新词酒一杯。
开封的朋友告诉我,此刻的古城风雪弥漫,惝恍的灯光,仿佛来自一千多年前。


大宋的雪是宿命的雪。
大宋的雪,注定要飘飞三百年,大宋注定要冷上三百年。寒冷是大宋的宿命,而什么样的大宋,却是中国史的偶然。
大宋处于“第三寒冷期”,有宋一代,天气都将极寒,福州所有的荔枝树将会被冻死两次,太湖将冰冻三尺可以跑马,华北的居民将看不到本地的梅花。而幸运的汉、唐,则分处第二、第三“温暖期”。
朝代的兴衰强弱,朝代的气质气势,是否与气候有关?在大宋之前,似乎有关。不知有没有人研究过,在遍体生寒的严冬,温度下降一度,烧炭取暖大约值钱几何,折合人民币多少?三百年,人以亿计,又将消耗多少?国土远逊汉唐明清、强敌环伺的大宋,如果它积贫积弱,我们完全可以将它归为“历史的必然”。
大宋的雪,也下在同时期的辽、金、西夏、吐蕃、蒙古和大理的国土上,雪里的大宋版图,看上去像一阙小小的《如梦令》。雪里的大宋,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百业兴盛,人间烟火蒸腾,呛人口鼻。高鼻深目的以色列人,坐在雕镂精美的听雪轩内,手指敲着檀香木的桌面,或恐正在轻哼柳词。
大雪弥散的大宋,国土最大时,只有汉的二分之一,清的四分之一,而人口远迈汉唐,经济、科技和文化也远迈汉唐。这是历史的奇迹,人类史上从未有过。
经济史学家贡德弗兰克说:“自11世纪和12世纪的宋代以来,中国的经济在工业化、商业化、货币化和城市化方面远远超过世界其他地方。”
汉学家谢和耐说:“在社会生活、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诸领域,宋朝无疑是当时最先进的国家,它具有一切理由把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仅仅看作蛮夷之邦。”
戴笠披蓑,走进飞雪连天的大宋,看看那些年的雪里,都发生了哪些故事。
淳化四年冬,大雪,太宗赵光义赐京城“孤老贫穷人千钱米炭。”这就是“雪中送炭”的出处。除此之外,每到严冬,官府必将储备的柴炭减价出卖,以惠贫民,以致“即京师炭价常贱矣”。
政和七年十二月,大雪,“诏收养内外乞丐老幼。”乞丐老幼养在福田院、居养院、养济院、慈幼局内。
宋理宗诏曰:“朕尝令天下诸州置慈幼局……必使道路无啼饥之童。”“故遇岁侵,贫家子女多入慈幼局。是以道无抛弃之子女。若冬遇积雨雪,亦有赐钱例。虽小惠,然无甚贫者。此宋之所以厚养于民,而惠泽之周也。”
居养院里,成年人“日给粳米或粟米一升,钱十文省,十一月至正月加柴炭、五文省,小儿减半”,“道路遇寒僵仆之人及无衣丐者,许送近便居养院,以钱米救济。孤贫小儿可教者,令入小学就读,其衣襕于常平头子钱内给造”。
大宋的雪是温暖的雪。
祥兴二年二月六日,时间已经转入“第四温暖期”,崖山已经春暖,宋战败,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随行十多万军民,再无留恋,相继跳海。
民无罪,他们本可不死。
“第四温暖期”的大元冬天,比大宋冷得多。
然则,已然温暖,因何败灭,时耶?势耶?命耶?


朔雪纷飞,江山如铁般寒硬。
看不见的冷,塑造了不一样的大宋。
忍把浮名,都换作低吟浅唱,这是大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大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大宋;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也是大宋。
大宋有热血,但更多冷静;大宋有豪情,但更多淡定;大宋诗意四溢,但更多世俗烟火。雪是冷的。冷让人安静,冥思,智慧,成熟,务实。它像一个历尽千帆的中年男子,不事浮华,不重名利,只要真实的幸福安宁,和审美的精致生活。无论他怎样伤春悲秋,怎样浪漫多情,他总会及时冷却。
大宋多胯下之辱,少一怒拔剑。
“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契丹皇帝阙下,共遵诚信,虔奉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第岁以绢二十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
这是“澶渊之盟”,宋真宗的誓表。
“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蚤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这是绍兴和议,宋高宗的誓表。
后面还有“隆兴和议”。
大宋无铁血?否。大宋有名将,孟珙、曹彬、狄青、韩世忠、岳飞、吴玠,他们将热血洒在青史里。大宋在等待。一次次北伐,是大宋醉酒后的豪情。但没有燕云十六州的凭恃,大宋失去了屏障。大宋缺少战马,骑兵绝少。
“陛下渊谋远略,非臣所知,以臣自料,如及此时,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民心效顺,诚易为力,此则国家长久之策也……六州之屯,且以正兵六万为固守之计……”
这是岳飞的奏折《画守襄阳等郡札子》。当时,岳家军只有“二十六万”的零头,且步兵渡过黄河,在无险可凭的平原上,金兵万骑突至,便是万弩齐发,怕也难以射住阵脚。
每一个和议,一定都并非草草。
大宋的雪,冷住了大宋的血,尖锐了大宋的眼睛,明亮了大宋的智慧。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能不能要到。历史学家蒋复璁说,澶渊之盟“影响了中国思想界及中国整个历史”,事实上,它换来了北宋一百年的和平,并且,互市不仅拿回了远超岁贡的贸易顺差,更输出了文化和货币。辽,其实是大宋的辽。
“刚”不是大宋的审美,包括苏轼的“豪放派”。
“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
“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本色是什么?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大宋骨子里是柔,是理,是慢。大宋也因此如柳词所唱那样: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雪后的大宋如何?
大宋的风雪图有很多。
北宋李成,《寒林骑驴图》,骑驴山野,苍松白雪,气象萧瑟:
北宋巨然,《雪图》,奇峰积雪,河流凝滞,行人迟迟;
南宋马远,《晓雪山行图》,老梅零落,行人曲背弓腰,两驴驮炭,行道缓缓;
南宋夏圭,《雪堂客话图》;
南宋李唐,《雪窗读书图》;
南宋李东,《雪江卖鱼图》,题画:江天大雪白茫茫,玉色千山暮影长。一棹渔蓬临水阁,簑衣卖得鲤鱼香。
我想象炊烟四起,似乎鱼香扑鼻。
还有很多。大宋多雪,多文人,多画家。
南宋的林洪,游武夷六曲,遇大雪,得兔一只,不会烹调。有人告诉他,将兔子杀好,片薄了,用酒酱椒料腌制一下,再放在沸腾的汤里“摆熟”。林洪一试,肉色如云霞,称之为“拨霞供”,并作诗云:“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是火锅涮兔肉。
这年依然雪大如席。芥隐僵卧草庐,忽听敲门“笃笃”甚急:“先生在吗?先生好吗?”。吱呀开门,风雪涌入,却见一个小童负炭一筐,殷勤笑道:“先生给您送炭来了。”小童进屋将炭放下,递书一封,便出门踏雪而去。芥隐展信,却是七绝一首:“无因同拨地炉灰,想见柴荆晚未开。不是雪中须送炭,聊装风景要诗来。”其实,就是要雪中送炭,偏要说讨要新诗。
这年也是大雪,杨时和游酢为解疑答惑,正迤逦踏雪而来。程府寂寂,梅香缕缕,鸟雀稀疏。门边炭炉微红,程颐释卷几上,正倚炉酣睡。杨时“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
雪落汴梁城,更较平日热闹。早点铺子冒着热气,熟食铺子“灌肺”、“炒肺”更为热卖;粥铺里坐不下了,有人站着喝粥。卖洗脸水的铺子前,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雪后的酒店里,“行菜”唱名,“焌糟”温酒,精致的宋瓷盛着大宋的油光。瓦舍勾栏里,一个个用栏杆、绳索、幕幛隔出的小场地中,相扑、傀儡、影戏、杂剧、背商谜、学乡谈各自上演,气氛热烈。
雪落山村,雪落水村,雪落山川,雪落平湖大泽。
有脚印,有车辙,有船,有踽踽独行的人。
有船顺江而下,顺河而行,雪一路随行。
有侠客走进十字坡,大声说道:“小二,五斤熟牛肉,八角酒先打来!”
有好汉走进密林。
大宋的雪里故事很多,他们至今依然活泼在诗词书画里,在数不清的宋人笔记里,在我们的血液和想象里。我们想起他们,他们就活起来。
我们替他们或在时间里,我们是他们的藤蔓。
年轻时的苏轼写雪:“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玉楼”意为肩膀,“银海”是指“眼睛”。中年时,他写道:“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年纪再大点,他写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大宋的雪,提供着这样的雪泥。大宋飞过,印迹永存。 


唐诗里的雪下得大。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雪下到宋词,就小了很多,就妩媚了很多。诗词里,意识有时决定物质。晋代果真独擅风雅胜场?编撰者的选材,重新孕育了魏晋。大宋的雪,是自然的雪,也是人文的雪。诗词中的大宋雪,纷扬着大宋的韵和气。
大宋的雪,美到不敢呼吸。
仁宗时的雪:
玉壶冰莹兽炉灰。人起绣帘开。春丛一夜,六花开尽,不待剪刀催。
洛阳城阙中天起,高下遍楼台。絮乱风轻,拂鞍沾袖,归路似章街。
——欧阳修《少年游》
哲宗时的雪:
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落花飞絮蒙蒙,长忆著、灞桥别后。
浓香斗帐自永漏。任满地、月深云厚。夜寒不近流苏,只怜他、后庭梅瘦。
——毛滂《上林春令•十一月三十日见雪》
宁宗时的雪:
巧沁兰心,偷黏草甲,东风欲障新暖。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轻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著山阴,厚盟遂妨上苑。寒炉重暖,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史达祖《东风第一枝•咏春雪》
漫吟来,真是销魂。
大宋的雪,痛到肝肠寸断。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乐》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翰林风月三千首,寄与吴姬忍泪看。
——刘著《鹧鸪天》
还有悲凉的雪。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云破林梢添远岫,月临屋角分层阁。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
吟冻雁,嘲饥鹊。人已老,欢犹昨。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最爱霏霏迷远近,却收扰扰还寥廓。待羔儿、酒罢又烹茶,扬州鹤。
——辛弃疾《满江红•和范先之雪》
豪放派中,我爱稼轩词胜过东坡词,只因东坡更似唐人,而稼轩必然宋人。豪放加忧伤而为悲凉,书剑辛弃疾,能骑马突入敌营,擒敌而回;能献言《美芹十论》、《九议》,陈述带兵方略;有“溪头卧剥莲蓬”的稚拙,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痴情,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英武,却终于时也命也,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终是无人会,登临意,落得个“可怜白发生”。
在宋的邻国,金主完颜亮下了一场狂暴的雪: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杀气腾腾。
金灭于1234年,早于大宋45年。


《宋史》里的建隆元年,没有“无雪”的记录。
这年的正月初三,应该也下着雪,或者落雪未融。陈桥驿,数万铁甲,夜五鼓,集驿门,宣言策点检为天子。那一袭黄袍,在白雪中尤其耀眼。大宋的大幕,在天寒地冻中拉开,也同时拉开了《清明上河图》,拉开了亿万生灵的命运图卷。
历史是必须要敞开、澄明的,而生命却是神秘难测的。“宋”,音节上是风流蕴藉,而“唐”则是响亮的。这个决定以“宋”为国号的粗豪汉子,他的内心是否与曹孟德一样,有着风花雪月和对酒当歌相互缠绕的铁血柔情?一个人的性情和命运,往往与他的童年有关,那么这个风雅朝代大宋的气质,是否来自于这个叫赵匡胤的人?而他,是否真的如历史和传说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个武人?
太祖本纪里,没有关于赵匡胤擅于艺术的记载,而赵氏兄弟的子孙中,有赵佶、赵构和赵孟頫这样的天才。是基因的自然书写,还是崇文抑武国策的结果?而崇文抑武,是任何一个彼时的执政者的必然选择,还是赵匡胤的独创?
大宋初创时,赵匡胤很少睡得好,他常常退朝后微服夜行。建隆三年的一个夜晚,“大雪向夜”,赵普猜想皇帝不会出门,便早早换衣休息了,一盏茶里,看雪落庭院,落屋顶,阒寂无声。这时门被叩响。
普亟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
太祖微笑扶起,说:“已约晋王矣。”不久太宗至。三人坐在堂中重裀上,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赵匡胤问及取太原之计。赵普陈述“姑俟削平诸国”,再图太原的建议。太祖大笑,说:“吾意正如此,特试卿尔。”
建隆二年十一月的某个雪夜,太祖再访赵普。是时,李重进叛乱始平。二人对酌,太祖问长治久安之策,赵普提出“稍夺其权,制其钱粮,收其精兵”十二字方略。这才有了“杯酒释兵权”。
又一个雪夜。
《宋史》载,“冬十月,帝有疾。壬午夜,大雪,帝王召晋王光义,嘱以后事。”
《续湘山野录》载,其时,“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伺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
声息影灭,大宋已成历史。
雪里大大宋,大宋的雪。
大宋的雪,究竟影响了大宋多少?
雪里的大宋,是不是一个宿命?
一代代的人,都会活成大数据,供后人研究,就像大宋的天子臣民一样,就像我们一样。
挣扎,斗争,美好,龌龊,最美好的大宋,也少不了。一部大戏,没有矛盾便无法展开。一部历史,没有冲突便无法进行。历史既然是存在,既然要书写,那么人就是它的文字,必须要动起来,杀起来。
大宋的雪落在大宋的土地上,现在依然在下着,将来也依然要下。



作者简介:
董改正,70后作家,安徽省作协会员,主要从事散文写作,崇尚冲淡平远的风格,有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