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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平报告文学新作《晴朗的夜空为什么滴下露珠》刊于《人民文学》

发布时间:2020-07-0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晴朗的夜空为什么滴下露珠

——大别山扶贫散记
(节选)

潘小平





1

现在,我就坐在他的对面。

是2019年11月20日上午,9点来钟,风静的一刻,大别山冬日的阳光,甚至有些耀眼。

这里是金寨县双河镇河西行政村,小河口村民组。76岁的冯纪耐沉默地坐着,右目深陷。

这只右眼,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明了,“是因为生病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似乎是不想触及这个话题。他用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坡,说:喏,就在那面坡上,就在那边哩。

他指给我看的,是他养父的坟墓,年年清明,他都带着他的儿孙,去到养父的坟上添土。一年一年添下来,坟头已经很高了,在林木茂盛的夏季,没膝的蒿草,完全把碑上的字迹掩盖。

“我看得见哩,”老人擦了擦深陷的眼窝,有些赌气地说:“我看得见!”

我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山坡,冬季的大别山草木凋零,一片衰白。大别山群峰巍峨,雄踞淮甸,绵延数百里,虽座落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但大部分是在安徽境内。大别山主峰白马尖海拔1777米,东视南京,西隔武汉,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是红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的诞生地,我国著名的革命老区之一,也是一个集老区、山区、库区于一体的国家级贫困区。

冯纪耐是有“红色背景”的贫困户,2016年脱贫。在金寨,我收集并记录在册的有“红色背景”的贫困户一共是158户,而实际数字,要远远大于这个。

所谓“红色背景”,是指他们的父兄,在革命战争年代,付出了生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金寨境内先后爆发了著名的立夏节起义和六霍起义,组建了12支主力红军队伍,曾有10万子弟参加红军。他们有的活到了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有的成为共和国的将军,而更多的人死在了革命的路上,他们没有留下后代,他们甚至没有留下姓名。而他们的后人,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内,都仍然生活在贫困之中。

这个名叫“西山”的小村子,坐落在大别山深处,周遭群山环绕。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早在1928年春,中共双河特支就在双河镇大庙成立,特支书记冯玉玺,和冯纪耐同属于当地的冯氏家族。

“冯”是当地的大姓,在“闹红”的年月里,有很多冯氏子弟参加了红军。冯纪耐的养父冯伦奎,1930年3月参军,1932年冬随红四方面军进入四川,从此杳无音信。

冯伦奎走的那一年,才十六七岁,还没有成亲。不过婚事是早已订下来的,女方是双河西南十多公里南溪镇人,名叫黄守群。打响大别山土地革命第一枪的“立夏节起义”,就发生在南溪镇丁家埠大王庙。南溪也是著名“左联”诗人蒋光慈早年开展革命活动的地方,1924年夏,蒋光慈从苏联回国后不久,就从老家白塔畈来到南溪镇,发展他的小学老师詹谷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冯伦奎走后不久,黄守群就来到了冯家,虽然没有和男人拜堂成亲,但她作为冯家媳妇的名分,是早已定下来的。按照大别山的婚俗,她从娘家出门时,腋下挟了一捆干柴,名为“抱柴”,寓意给夫家带来“财”气。“晚拜堂”时,也就她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午夜里,由几位族中的长辈主持。她对着大门一拜天地,二拜祖宗牌位,最后象征性地完成了“夫妻对拜”,成为冯黄氏。

她没有觉得委屈,很多人家的子弟,都跟着红军走了,很多人家娶回来的媳妇,也都和她一样,是自己和自己拜堂。她才十五六岁,正是花开一样的年纪,还不知道世事的艰难,也无法预料她一个人的日子,会有多长。

可那时候的黄守群,是多么鲜亮,多么活泛啊,细细的腰肢,黑亮亮的头发,砍柴,喂猪,一日三餐,伺候公婆,从清晨一直忙到晚上。一个人在山上干活的时候,她会直起腰来,眺望远处的大山,大山重重迭迭,一直铺到天际,她想她男人冯伦奎,也不知长什么样子?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而家里的日子,是越来越让人提心吊胆了,白狗子时常闯进村来,抓走红军家属,将他们关进“难民所”。当时仅在双河方圆不到10里地内,就设了两个“难民所”,一个是双河镇双河街上的“大庙难民所”,一个是双河镇鹤塘村的“白坟子难民所”,专门用来关押红军家属。民团头子顾敬之,每到一处就大喊大叫,说是要开“人肉寨子”,在汤家汇周围百十里地范围内,包括双河地区,被他用铡刀铡死的苏维埃干部和红军家属,就有一万多人。

死人的事情天天发生,有些就是冯氏家族的人。共产党员冯长泰父子俩,被民团抓去了,黄龙附近两个小庄子,也有13个苏维埃干部被砍了头。尸体就扔在河滩上,没人敢去收尸,公婆一家神色惊慌,胆战心惊。那时的黄守群,还不懂啥叫“白色恐怖”,也不知道啥叫“革命”,她只知道自打红军走了以后,婆家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不仅忍饥挨饿,还要时刻提防着白狗子上门。

1932年红四方军战略转移以后,蒋介石下令“清剿”留下的红军和游击队,双河镇土豪劣绅冯国梁随即组织了保安队,自任民团大队长。长相俊俏的苏区妇女干部陆化明,关押期间被冯国梁所看中,冯国梁就将她丈夫史家怀抓去杀害了,强占她做了二房。当时还乡团提出的口号是:“驻尽山头,宰尽猪牛,见黑(人影)就打,鸡犬不留”。据不完全记载,在红军走后的3个月里,卫立煌部、蒋优生第83师等国民党军,枪杀和活埋了3500多名苏区干部与红军家属,为此,他们在金寨挖了一个5里多长的大坑,专门用来掩埋尸体。

机枪扫射、活埋、剜心、挖眼、剥皮、穿鼻子、五马分尸等等,已经不算什么,更惨绝人寰的还有戴红帽、穿红鞋、挂画等等刑法。“戴红帽”是将铁桶烧红了套在头上,“穿红鞋”是将犁铧烧红了套在脚上,而“挂画”是把人杀死以后,将头领和四肢钉在门板上示众。

外面发生的一切,黄守群不敢听,更不敢去看,她常常半夜爬起来,一个人站在门外,对着远处的大山一遍遍问:大奎子啊大奎子,你到底在哪儿呢?

松涛阵阵,夜色海一样深。


2

终于得到冯伦奎的消息,已是1980年的秋季。

这一天,有人跑来告诉冯伦奎的大哥冯伦升:你知道吗?双河街上的林团长还活着,在江西呢,当了大官了!

林团长指的是林乃清,冯伦奎当年,就是和他一起走的。冯纪耐一听,猛地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双河街的方向跑,他身后紧跟着的,是他颤颤巍巍的婶娘黄守群。

查百度百科、开国将军和六安党史,均有“林乃清”词条,而在金寨县当代人物专题中,则有他更为详细的资料。1916年,林乃清出生于金寨县双河镇双河街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30 年3 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2年秋,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林乃清随红四方面军向西战略转移,西进川陕的途中,参加了枣阳、新集、土桥铺、子午镇等一系列重要战役。

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冯伦奎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时期的冯伦奎,一直和林乃清在一起。但我们无法知道冯伦奎走出大别山后,到过什么地方,打过什么仗,有过什么经历。1936年4月,林乃清所在的红四方面军,第三次走过了草地,这时候的冯伦奎,很可能已经牺牲。

多年以后,我坐在大别山深处,一个名叫“西山”的小山村里,展开一封林乃清从江西寄出的信。薄薄的两页纸,字迹已经模糊,使用的是繁体字,信中称冯纪耐为“纪鼐”,这应该是他在族谱里的名字。

纪鼐:

来信收悉。你好,全家好,今年农业收成还好吗?

关于冯伦魁同志的事,是这样的。

一九三二年冬季红四方面军进入四川之后,打了德胜山战役后,部队整训之机,我到红卅十军军部开会,碰见了他的。那时伦魁同志在三十军政治部任组织部长的工作。一九三四年冬至一九三五年,四方面军回合之后,到四方面军第二次过雪山草地进入甘南地区战斗,到红四方面军又组织一部过黄河西进之后,由军政治部调到三十军九十师二五七团任政委时,与敌作战牺牲的。时间是一九三六年一、二月份,在甘肃倪家银子战斗中牺牲的……

内容十分简短,而且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冯纪耐很小心地取走那两页纸,很小心地折好,很小心地把它装进信封。信封也已经很旧很脆了,从1980年秋季,收到它的那一天起,它就被无数次地打开,无数次地折起。在漫长的39年光阴里,它眼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从青壮走进了暮年,由青丝变成了白发,但每一次取出它时,都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即便是一张纸,它也感到了疼痛。

回到招待所,我立即上网搜索“德胜山战役”和甘南“倪家银子”战斗,没有任何线索。“倪家银子”也许是“倪家郢子”的误记,那一路上红四方面军打过很多仗,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或战斗,这两个地名,早已淹没在了历史的烟尘里。1936 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会师以后,遵照中央军委的命令,林乃清所在的红四方面军红三十军、红九军、红五军和直属骑兵师、特务团、教导团、妇女独立团等21800多人西渡黄河,改称西路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孤军作战,弹尽粮绝,伏尸盈雪,但林乃清活着走了出来。新中国建立以后,林乃清进入南京军事学院学习,1955 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次授衔时,林乃清被授予大校军衔,1964年,晋升为少将军衔。
给冯纪耐写回信的时候,林乃清刚从江西省军区副司令员任上退下来,转任江西省军区顾问,那一年,他也是一个64岁的老人了!

太阳一点点升高,铺满了整个山谷,冯家屋檐下吊着的大南瓜橙亮亮的,像是一个大灯笼。冯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前的老树都落尽了叶子,很苍劲的样子。是板栗树,一种高大的落叶乔木。板栗是金寨县的传统产业,栽培历史可追溯到清代同治年间,直到今天,梅山镇船冲、徐冲、白塔畈一带的许多村庄里,仍分布有成片的老栗子园。冯家门前的这片板栗,是1988年县里大力发展山场经济后种下的, 也是一项重要的家庭收入。据2013年公布的数字,金寨县现有板栗50万亩,共1800多万株,年创产值在亿元以上,产量位居全国第一。

阳光照进堂屋,光灿灿暖洋洋一片,我起身进屋。是三间大瓦房,坐北朝南,传统江淮民居式样,能看出房子新装修不久。原来为了迎接新中国建立70周年,县里为烈军属家庭拨了一笔专款,为他们的住房统一做了粉刷和整修。雪白的墙上,贴着国家领导人的画像,和城市装修一样,地上铺着瓷砖,顶上吊着天花板。有彩电、洗衣机,还有电饭锅、电磁炉等等家用电器。陈设很简单,但宽敞整洁,窗明几净。

“怎么没有冰箱啊?”我问。

“咳!冰箱搁咱这儿没啥用,山里早晚,凉快得很!”老人解释说,“就是洗衣机,我也不大会用,可家家都有,咱不也得置办一个吗?”

2008年以后,中国农村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是家用电器齐全。2008年爆发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中国沿海大批企业倒闭,大约有2500万农民工从城市转回来。西方的经济学家,重弹“中国经济崩溃论”的老调,但中国成功地化解了这场危机,而农村家庭家用电器的普及,就和这场大危机有关。

我们都知道,中国以前的出口退税13%,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中国政府拿出13%的财政补贴,给了海外的消费者。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外贸出不去了,彩电、冰箱、洗衣机、汽车全都压在了库里。怎么解决呢?中央拿这13%的出口退税,鼓励农民买家用电器,只要是农村户口,立刻就可享受13%的价格折扣,而且这一优惠政策,只实施到2010年底!这一来,大大刺激了广大农村的购买力,结果是中国农村每百户彩电拥有率,高达104台!也正是依靠农民庞大的购买力,我们成功地化解了这场经济危机。

冯家的厨房收拾得很干净,桌是桌,凳是凳,瓢是瓢,锅是锅。灶台上方的横梁上,吊着一个小饭篮,里面是一碗锅巴,上面罩着一块洗得雪白的纱布。

山里人吃饭,喜欢把锅巴留下来,放到竹篮里晾干,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留下的生活痕迹。19世纪以来,中国大地战争、饥荒、离乱、瘟疫不断,人民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跑反”和逃荒的路上,锅巴是最便于保存和携带的食物,汪曾祺在他的小说中,对此曾有过类似的描述。

我小的时候,常听我奶奶说:出门看你头和脚,进门看你瓢和锅!这是说看一户人家日子过得怎么样,女人勤快不勤快,有没有奔日子的心劲,看这几样就知道了。冯纪耐虽说死了老伴,孩子们也不在跟前,但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从这一点上看,他过日子的心劲很足。

冯家是2016年摘掉的贫困户帽子,老人说现在的日子,虽说不敢和你们城里人比,但吃穿不愁,有酒有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儿子们从山外的大商场里买来的,可不便宜呢!

冯纪耐的大儿子在江苏盛泽工作,小儿子在省城合肥工作,平常日子也不大回来,但每年的清明和春节,是一定要回来的,也不单单是为了团圆,还要带上他们,到他爷爷的坟上去添土。

对面的山坡上,亮晃晃的一片,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隔着十几里的距离,我无法判断冯伦奎的坟墓在哪里,我想就是冯纪耐自己,也未必看得到。那座墓立于1980年冬季,接到林乃清来信后不久。原先的一切希望,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冯伦奎他死在了外面,死在了甘南一个名叫“倪家银子”的地方,他再也回不来了!

黄守群把自己关进屋里,不吃不喝,哭了一天一夜,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难道她守了48年,等来的就是这个?她想不通,也不甘心,她一个劲地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家人都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劝,过了好一会儿,大哥冯伦升才闷声道:不是还有纪耐呢吗?让纪耐给你当儿子,给他二叔顶承香火!

听了这句话,黄守群的心里,好受多了。

大别山的规矩,一个成年男子,是不能没有“后”的,不管你活着时过得咋样,死时都不能没有人给你“摔老盆”,不能没有人在你的坟上烧纸添土。现在好了,现在冯伦奎有“后”了,接下来要办的一件事,是为他滴血立牌,招魂入墓。


3

双河冯氏的宗族排序,是“仁浦德泽常,伦纪克登文”,按照这个谱序,冯纪耐“写”给冯伦奎,承继他的香火。现在,双河冯氏的宗谱中,在冯伦奎的名字下面,就写着“冯纪耐”三个字:“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是大事,由族中有名望的长辈主持,先立过继文书,然后向着养父死去的方向跪拜,再接下来,是在对面的山坡上选一块墓地,竖上牌位,写上“先父冯伦奎之墓”几个字。没有骸骨,也没有衣冠,十六七岁出门,冯伦奎没有给家里人,留下任何一点念想。好在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刺破继子冯纪耐的中指,把指上的一滴血,滴在牌位上。这样,冯伦奎的在天之灵就会知道,他不再是孤魂野鬼,他有了“后”了!

俯在坟前的黄守群,号啕大哭。

一开始,我希望县“扶贫办”的同志,为我提供的有“红色背景”的贫困户,是“亲子”关系而不是“继子”关系,他们很是为难,说有是有,但很难找到。我感到不好理解,战争年代牺牲了那么多的人,难道他们的后代,都找不到了吗?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后代,他们牺牲的时候,太年轻了!他们死在爬雪山过草地的路上,或是炮火纷飞的战场,他们只能通过“滴血”的方式,由他们的继子为他们“招魂入墓”。唐代张籍有《征妇怨》诗:“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在大别山区,有多少农家子弟参加了红军?有多少人没能活着回来?有多少人的死讯,是在他们死去几十年后,他们的家人才知道?又有多少人是通过“滴血入墓”的“招魂葬”, 最终才魂归故乡?

没有人知道。

为养父冯伦奎“招魂入墓”,是在1980年的冬天,那一年冯纪耐37岁,已经结婚生子,大儿子冯克强,也已经上小学了。虽然山外的人家给孩子起名,已不再按照家族谱序,但金寨双河的冯姓人家,仍然严格按照“仁浦德泽常,伦纪克登文”的排序,给孩子起名字。漫天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山山岭岭,沟沟壑壑,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冯纪耐拉着儿子冯克强,一步一滑地来到坟前,天地白茫茫一片,肃穆极了。

 “跪下,跪下!”

冯纪耐把大儿子冯克强,摁在了坟前的雪地上:“给你爷爷磕头!”

又21年,2001年,冯纪耐的养母黄守群去世,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她一辈子没出冯家的门,从青春年少到垂垂老妪,80多年的时光。

在她去世后的第3年,2004年年初,双河镇政府出资修建了双河烈士纪念园,园区座落在双河镇九龙村洪湾村民组,210省道东侧。规模不大,占地20亩,但松柏常青,绿水环绕。在这座纪念园里,长眠着为建立新中国英勇献身的烈士1500多名,其中有名有姓的烈士620名,无名无姓的烈士900多名,冯伦奎的墓碑也在里头。

立碑的时候,镇里具体负责的干部,希望冯纪耐能提供一张他养父的照片,冯纪耐想了想,把他四叔的照片交了上去。养父冯伦奎生前没有留下照片,那时候山里穷,穷人家的孩子,有谁照过相?长征的路上腥风血雨,就更不可能有照片留下来了。四叔也是长脸,面容清瘦,和养父冯伦奎长得十分相像。现在他们再扫墓的时候,都是去洪湾村的烈士纪念园,但清明前后,冯纪耐还是一个人到山上去,在养父“招魂入墓”的坟前,坐上半天。

冯纪耐养的一条小狗,名叫“花花”,总在我脚前转来转去,一群小土鸡叽叽喳喳,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又跑过去了。不多,也就20来只,5元钱一只的小鸡苗买来,养到这么大。先前还要多,中间闹了场鸡瘟,死了11只,把老汉心疼死了。剩下的这些,也不打算卖了,不是专门有人出高价,上门来收小土鸡,卖给城里的大饭店吗?这几年土鸡的价格一年年往上涨,城里人的嘴,是越吃越刁了!老汉说不卖,留着过年吃,过年的时候人多,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女儿女婿,加上老弟兄几个,孙男弟女的一大堆,都从城里回来了。小儿子说不定,还会带回他新谈的对象!到时候该吃吃,该喝喝,一年累到头,不就图个团圆吗!说着,冯纪耐转身进屋,拿了一摞小本本出来,有扶贫手册,烈属证,烈属补贴,残疾证,残疾补贴,养老保险等等,一下子捧给我。对“扶贫手册”,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说法,叫做“钱袋子”。我说不是2016年就已经脱贫了吗?还留着它干什么?镇里陪同的工作人员解释说,脱贫不脱政策,脱贫不脱帮扶,潘作家你翻翻看,这是2019年的新本。

小狗花花不时地跑过来,对着我们作揖,它把我认成了镇里的扶贫干部了。冯家的情况特殊,不仅是烈属,本人还有残疾,镇里的扶贫工作人员就经常上门来,看看可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助?门前的光伏板,一年能有3000块钱的收入;一季的生姜,也是重要的经济来源,再加上七七八八,各项政策补贴,一个人够花了!“我一个老头子,能吃多少,能喝多少啊?就是小儿子还没结婚,得给他攒点钱,到时候别管多少,总是我当老人,该尽的一点责任!”

陪同我过去的小储告诉我,老人家之前还养了好几头猪,结果前一阵子闹猪瘟,死的死了,杀的杀了,一头也没剩下。

“啊?”我吃了一惊:“那不是损失很大吗?”

“不怕,有政府呢,政府给买了保险。保险公司已经受理,就这几天吧,他们就该上门来了。”

 “政府不光给上了猪险,”冯纪耐指了指门前的光伏板,补充说:“还有光伏板,茶叶、毛竹、生姜什么的,政府也都给上了保险了。”

冯纪耐家的光伏板,正冲着堂屋的大门,蓝天白云下面,看上去十分显眼。



4

采访期间,几乎在每一个贫困户的门前,我都看见了这样的光伏板。

金寨县的光伏扶贫电站建设,走在全国的前列。光伏发电技术成熟,投资回报率较高,一次性投资,可长期受益,特别适合于因残、因病致贫的家庭。采访中,差不多的贫困户家庭,都把光伏发电算做一笔重要的经济收入。

“只要是晴天,你就坐在屋里头,等着收钱好了!”陪我去小储说,小储是镇扶贫办干部,“90后”。

光伏发电共需要投资24000元,其中政府投资8000元、企业捐赠8000元,贫困户自己投资8000元。如果贫困户拿不出钱,可以由保险公司提供信用保险进行贷款,贷款还款从每月光伏发电收入中自动扣除。光伏发电全部上网,每发1度电收益1元钱。

这个扶贫项目的准确表述,叫做“分散式光伏发电”。虽说是操作简单,可到底也是高科技,这一块块发电板,就这么无遮无挡,安装在屋外头,一年365天,天天日晒雨淋,要是坏了,钱不是白投了?

“这个不存在,”小储慌忙解释:“ 2017年,金寨油坊店乡面冲村贫困户詹史成家的发电板,一下子坏了4块。后来人保财险通过核实后,每块赔付给他1070元,合计赔付了4280元。”这件理赔案,经媒体报道后,算是给全县的光伏发电户,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保财险作为主承保单位,仅在2016年一年,就承保光伏发电8674户,其中贫困户7794户、一般户880户、村集体218个,总保额2.0846亿元。全县共建成光伏扶贫电站197.1兆瓦,总投资14.78亿元,实现综合收益4.5亿元,助力10.58万贫困人口脱贫、67个贫困村出列,将全县的贫困发生率降至2.73%。

有一点我很是困惑,那就是这些分散在一户户人家院里屋外的光伏板,发的电怎么并入了大网?最后又是怎么结算?贫困户留守在家里的,多是一些病残老人,接连问了几户,也没谁说得清楚。回到镇里,专门询问了负责该项目的同志,才知道原来是根据山区电网的特点,户用光伏电站采取220伏就近并网,村集体光伏电站采取380伏就近并网,联村光伏电站通过升压接入10千伏和35千伏线路。一开始,上网收益是按照自发自用、余电上网的模式,现在已经转变为发用分离、全额上网:“不用你自己操心,每天发多少度电,该有多少钱的收益,有专门的人给你计算!”

金寨县地处大别山主脉北坡,三省七县二区结合部,境内多崇山峻岭,地形地势多变。因此建站模式也多样化,因户因村制宜。概括起来说,金寨的光伏扶贫电站建设大致有三种模式:一是单户用光伏扶贫电站。对具备光照、承压、方位等条件的,在贫困户屋顶或房前屋后空闲地,建设户用光伏扶贫电站,产权归贫困户所有。全县共建成7803户、每户3千瓦独立户用光伏扶贫电站,每个电站投资2.4万元,对自筹资金确有困难的贫困户,采取互助资金借款或扶贫小额信贷等方式解决;二是村级光伏扶贫电站。从2015年开始,每村投入74万元,分村建成装机规模100千瓦的村级光伏扶贫电站。动员社会力量捐建,省、市、县等32个驻村帮扶单位,为全县30个贫困村,建成了3141千瓦村级光伏扶贫电站,产权归村集体所有;三是联村光伏扶贫电站。2016年,对没有安装条件的贫困户,采取乡镇、村协调选址安装联村光伏扶贫电站方式,总装机规模14.5万千瓦,产权归县级所有。资金投入采取各级财政资金注入、光伏企业让利和贫困户资金入股等方式筹集。发电收入除去相关费用,净收入用于贫困户入股分红,覆盖了全县1.8万个贫困户。

作为“精准扶贫”的一项重要举措,为使光伏扶贫项目的实施规范化,金寨县首先在选择扶持对象环节上,就进行了严格把控。按照优先照顾有重大疾病、残疾、丧失劳动能力家庭的原则,通过贫困户申请、村级评议公示、乡镇核查、县组织抽查等程序,以确保贫困户优先享受光伏扶贫政策。冯纪耐不仅身有残疾,而且是烈士后代,所以提出申请后,在各个环节上都顺利通过。

光伏扶贫由县“3115”脱贫计划指挥部统一组织实施,项目建立了光伏扶贫项目收益分配机制,集中式光伏扶贫电站和分布式(联户型)光伏扶贫电站净收益,全部用于扶持贫困人口。“3115”脱贫计划是2016年,金寨县委县政府出台的脱贫攻坚实施意见,“3”是指实现“人脱贫、村出列、县摘帽”这3个脱贫攻坚目标;“11”是指实施精准脱贫10大举措、推进脱贫攻坚10大工程;“5”是指强化5项保障措施,到2019年底,完成8.34万人的脱贫销号任务,实现“两不愁、三保障、一高于、一接近”目标。在光伏扶贫电站建设工程中,投融资主体的明确最重要。20万千瓦光伏扶贫电站建设,金寨汇金投资有限公司作为投融资主体;分布式(联户型)光伏扶贫电站建设,金寨县扶贫开发投融资有限公司作为投融资主体;村级光伏电站扩容工程,村集体经济实体“创福公司”作为投融资主体。为了确保运营维护长效化,全县投入资金522万元,搭建了4个服务云平台,保障光伏扶贫电站持续平稳运行。同时开通运维热线,建立短信服务平台,第一时间发现并及时解决电站运行中出现的各类问题。留守在家的老人们,虽然操作不了这些高科技,但他们在外打工的孩子们,在手机上却可以随时接收到平台发布的相关信息。

远超我的经验,也远超我的想象,中国乡村的变化,翻天覆地。中国乡村从未像今天这样,激发出如此巨大的智慧,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创造力。为了综合利用,延伸光伏产业链条,金寨县还探索出了好几种互补模式,大力发展“板下经济”:养光互补是把部分高支架光伏电站免费提供给贫困户,在光伏板下养殖皖西白鹅、生态土鸡、小龙虾等,户均年增收3000—5000元;药光互补是把光伏电站的朝阳与灵芝的喜阴特性结合起来,在光伏电站板下种植灵芝,既增加了灵芝的产量,又提高了土地利用率,实现了土地的集约、节约、高效利用;林光互补是在光伏板下空地套种红叶石楠苗木,既可以通过光伏发电帮助贫困户增收,又能够通过苗木种植增加贫困村集体经济收入,实现光伏发电和苗木种植两不误。

2018年7月30日,全国村级光伏扶贫电站建设管理工作会议在金寨召开;2018年10月,金寨县因光伏扶贫工程,被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授予“脱贫攻坚奖组织创新奖”。






潘小平,安徽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安徽大学兼职教授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长。1992年之前,在淮北煤炭师范学院(今淮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从事写作教学和当代文学研究,1992年初调入省文联理论研究室,1995年开始从学术研究转向文学创作。以散文和纪录片为主要创作样式,有《季风来临》《北方驿站》《城市呓语》《前朝旧事》《长湖一望水如天》《读书的女人不会老》《无用之用》等散文随笔和文学评论出版发行。广泛参与电视策划与制作,担任多部近200集纪录片撰稿,希望通过现代传媒手段,将精英的理念传达给大众。近年来开始尝试小说创作,有《少男》《扁豆花开》《雪打灯》等中篇小说发表并选载。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专题奖,中国优秀纪录片奖,安徽“五个一”工程奖等。已发表论文、散文、纪实文学、影视文学、小说约98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