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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洪鸣中篇小说《草帽》获第三届奔流文学奖

发布时间:2020-07-2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马洪鸣中篇小说《草帽》获第三届奔流文学奖 

奔流文学奖
奔流文学奖由河南省文联主管的时代传媒集团《奔流》杂志主办,旨在奖励优秀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的创作,发现和培养文学新人,每两年评选一次,由知名作家、编辑家、文学评论家共同组成评委会进行独立审读与讨论,选出该评奖年度某一文学体裁中思想艺术性俱佳的作品。



精彩阅读


最后一顶草帽
(节选)
马洪鸣


1

美枝离开后,黑夜就成了老捻一个人的黑夜,很难熬。囫囵觉睡到半夜说醒就醒了。天太冷,离了被窝,人被冻得比天还冷。老捻睁着眼躺在被窝里看屋顶,除了黑,啥也看不见,耳朵却被猛地刺疼了。老捻,要渡船啊!喊声是顺着风,挤过门缝,送到老捻的耳朵里,急匆匆的很尖利。

老捻撇开夜色,猛然从被窝里爬起,套了棉袄,跳下床又随手抓起门后的草帽戴在头上。冲出屋,凛冽的寒风便裹紧了他。

门外,贵强的一张脸在寒夜里扭成了一团。他媳妇蔓叶蜷卧在他身后的农用三轮车斗里,脸色在夜色里惨白,惨白。蔓叶的两只手,兜着肚子一阵一阵抖着,嘴里刺啦刺啦地吸着冷风。贵强紧紧抓住老捻两只胳膊,老捻,我媳妇要生了,要到河对岸的医院去,走大路得要几小时,俺怕来不及,你快帮俺摆渡啊。

你咋不带床被子,这么冷的天?老捻扫了一眼三轮车,蔓叶浑身打着颤,四肢缩成了一团。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快去解缆绳,我扶她上船。贵强吸溜下鼻子,一张脸扭得更紧了。他伸手去扶蔓叶,却无从下手,蔓叶浑身都在颤抖,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喊,蔓叶的喊声让人心焦,似乎那不是蔓叶在喊,是她的身体在和疼痛厮杀。老捻也眉头紧锁望向愁云密布的长河上空:天要下雪,得抓紧。老捻丢下话,转身进屋。

再次出来,老捻身上套上了连体雨衣,一手抱着床被子,一手拿了瓶酒,头上的草帽仿佛风中之叶。他将被子扔给贵强,盖上!

河岸上的风像碎刀子割着人的脸,毫不留情。河面更是绷紧了颜面,看上去冷酷无情。

在船舱安置好蔓叶,老捻起身到了船头。从船舱里抽出船桨,“啪”地一声拍在河面上,紧接着,又是一下。老捻用力击打着河面,寒风里,蔓叶的呻吟声碎裂在寒风里。老捻突然收回船桨,一把扯下头顶的草帽丢进船舱,抓起酒瓶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扑通”一声跳进了长河。贵强这才察觉,沿着河岸的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牢牢钳制了渡船,老捻泅在冷水里边破冰边推着渡船前行。

贵强趴在船弦上哑着嗓子喊道,老捻,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次我得的娃一准认你做干爹。空旷寂寥的河面上,贵强的喊声盖过了呼啸的冷风,久久回荡。

蔓叶咬紧了嘴唇,再也没有把疼喊出口,一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了下来,她身上的棉被散发着浓烈的棉花的暖和气,她闻出来了,这是床新棉被。

2

腊八日,河妮满月。蔓叶起早煮了一锅腊八粥,粥里放的都是新谷米,杂豆、小麦的香气能把人灌醉。贵强来老捻家请他去喝满月酒,见老捻又戴上草帽出门怜惜道:老捻,天,冷着咧,咱换个棉帽戴着。老捻摇摇头:美枝就认得她编的这草帽。贵强撇了嘴角嘀咕,认草帽?难道她就不认人?

老捻随着贵强走进成片的田野,田间越冬的麦子和油菜都在数着他俩的脚步,老捻就对它们说,施了肥,松了土了,安心过冬吧。老捻又望望远处的长河说,要是在长河南,一年四季不结冰我不就和你亲近着。长河两岸方圆几十里没有桥,老捻的渡船就是一座看得见的幸福桥,老捻就是那幸福桥上的摆渡人。河上一结冰,两岸的人就得绕了几小时的路程过河。老捻离了渡船,心事就重了。

美枝她走了,我就是不明白啊,老捻念叨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这会儿他说得粗声粗气,贵强也不回应。被旷野里的风猛灌了几口,老捻翻翻眼珠子,酒还没喝,人先有了醉态,对着麦田,嗷地亮开了嗓子:咱一言表不尽的明君有道,普天下黎民百姓都很安康,唱一段闲良语解劝夫郎啊,啊,啊……

3

立春后,蔓叶常抱着河妮搭渡船回娘家。她头上别着蝴蝶夹子,翠绿翠绿的。下了渡船,母女俩像两只翩翩而飞的蝴蝶飞过了岸。立了春,雨水逐渐增多,土壤开始解冻。长河北边的冬小麦返青起身,幼穗分化,油菜现蕾抽芽。长河南边已是成片的麦苗和油菜花。

连着下了几场春雨,河里涨水,常有鱼儿跳到老捻的渡船上“串门”,老捻留了“客”,送给蔓叶让带回娘家。她娘俩打长河南面回来时,老捻还会备着一条鱼,说是单给河妮补充营养。河妮明明还在吃奶,旁人见了就打趣老捻:这是心疼蔓叶哩。搭船的大多是女人,送孩子上学,过河去赶集,也有人争抢着索要那鱼,老捻就袒护说,俺是河妮干爹,自然给河妮。船上的女人更是炸了窝,数叨老捻的事迹,一数,个个的娃,小的时候都吃过老捻送的鱼。数到趣处,个个眉开眼笑。女人们疯闹的时候,老捻拉住头顶的草帽,一言不发。

谷雨前后小麦抽穗开花,油菜灌浆,眼看着一天一个样。日子也是你追我赶过得快。立夏过后,就是小满。天气开始热了,晌午太阳一照,南风由凉风也变成了热风。这节气沿长河向北一带,小麦灌浆乳熟,油菜大麦先到了抢晴收割的关键时节。庄稼地上收割机轰隆隆地进驻,到处都是机器在忙碌的景象,也见不到啥人,只几天光景,麦地里就剩下齐整整的庄稼茬子。 

庄上人家多数都把农田承包给了种粮大户,老捻却亲手抄持着自家的五亩田,起早贪黑地差遣自己的力气,也没耽误摆渡。歇脚时,守着渡口望着一地的麦茬想起早些年麦收,那时节抢收麦子,靠的都是人力,割了大麦收小麦得要没日没夜忙活一个月。割麦前还得备麦场,房前屋后的平地,几家人伙着劲犁耙,平整,碾压,待麦场变得平滑坚实,就到了收割的日子。家家户户齐上阵,麦田里热火朝天。

老捻就想,这来来往往的人,不只是都奔着日子,其实都是奔着活法去的。

贵强家的地,在两块地界的交界处,收割机转不过身也没人乐意承包。指望着地里的口粮,就得动镰刀收割。贵强风尘仆仆地从他打工的城里带着怨气赶回来。搭了渡船,把汗衫脱了撂在肩膀上,手叉着腰对老捻说,我发誓,要挣了大钱,让蔓叶把那地荒着也不心疼!老捻说,你是该回来帮衬蔓叶,为庄稼回来和为你女人回来都是一回事,没啥抱怨的。贵强便打趣老捻的草帽,老捻,这年头,谁还戴草帽,你这草帽在咱这独一无二,在咱中国也是独一无二。老捻不搭腔,闷头摇橹。挤对了老捻,贵强上了岸又有些不落忍,换了好言好语劝老捻,跟我去城里吧,贴贴小广告,兴许能遇到美枝,也比窝在这里强。老捻依然不搭腔,将船掉了头。

麦子全部收完那天。贵强进了家门,抱着手机,也不知有啥急事,对着电话那边神神叨叨的,蔓叶凑上去也没听出啥名堂,就猜疑贵强在外面有了女人。贵强自嘲说,女人都找钱,我没钱,想贴女人也贴不上。说到这,贵强瞅着蔓叶的腰肢,双眼来了神采。蔓叶先喂了河妮再接着弄晚饭,晚饭简单打了面糊糊,特意给贵强煮了两个鸡蛋,贵强一口吞了一个还嫌不过瘾,扔了碗,发誓说,我这回一定要脱贫,要赚大钱。蔓叶不吭气,免得引起贵强心里那股怨气。贵强除了埋怨家里农田位置不好,还怨妮子不是个男劳力,老来没依靠。蔓叶抓紧吃晚饭时,河妮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贵强听着烦躁,逮住妮子屁股甩过去两巴掌。蔓叶心疼河妮,撂了碗,拼着力气一头撞向贵强的肚皮。

抢晴收麦这些天,蔓叶早起晚睡,只当完了工会睡得天昏地暗,却没了睡意,哄河妮睡下,便悄悄走出家门。屋外凉风习习,田野里到处都是虫鸣。蔓叶一根一根,捋直,抹平,拾掇着院门边特意收留的麦秸秆,新下的麦秸杆齐整整一根根的残留着麦香。

4

收完了麦子,贵强不慌着赶回城里找活计,却忙着天天去镇上上网。这天从镇上回来,脸上带了喜气,笑眯眯的。吃饭的时候,他还主动抱了河妮子逗乐。

等河妮子睡着了,贵强把蔓叶抱在怀里,一个一个摸着蔓叶的手指头,蔓叶,你看你这手,粗得。咱要有钱,那地就让它荒去,不用在乎那小钱。你就不用干活,手也不是这样粗剌剌的。

蔓叶嘻嘻笑了,不干活,吃啥?

贵强说, 我得想办法赚大钱了,你得支持我。

土里刨食能赚啥大钱?

贵强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像是磨出了火花,双眼冒光:蔓叶,土里刨食不赚钱,人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这能靠上啥?蔓叶说,你今天咋不贪了?你到底是贪人还是贪梦。贵强一把推开蔓叶,翻了白眼说,真是少见识,有了钱啥事都好办,没钱寸步难行。受了冷落,蔓叶心里发堵,抢白说,现在这日子有吃有喝,你咋就不知足呢,我都在你跟前了,你还想干啥?两人的话越来越不投机,贵强便蛮横起来,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能耐,你咋不出去打工?我费了那么多功夫,你咋没生个儿子?贵强蛮不讲理,蔓叶一时被他呛得说不出话,又担心吵醒了河妮,便翻身留给贵强一个冷脊梁。

5

割了麦子,蔓叶就想趁着贵强还没离开庄子,加紧在地里种上点夏玉米。贵强却坚决反对,天天一早出门去镇上上网,回到家也是躲着蔓叶,抱着个手机聊个没完没了。蔓叶心里不满,便把河妮塞给贵强,坐在灶头发愣,冷锅冷灶伺候贵强,心想,我这不是伺候,我这是刺激。蔓叶的方法一点也不奏效,贵强从镇上回来,像是从另一个欢乐世界回来的,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夸蔓叶,不下地懂得享受,还说,我的女人就要有这派头。网络里的那个世界就像给贵强灌了迷魂汤,蔓叶看贵强像是没了魂。他还破天荒把河妮子驮在肩膀上,挨家挨户去串门。河妮坐在贵强的肩膀上,用力揪他的头发。贵强借机向大家炫耀,看俺妮子,会发力了。走了几户人家,贵强放下河妮,河妮双脚一落地便迈步,贵强边欣赏边夸耀:俺这妮子就是不寻常,打小就明白,胆子大才能自己的路自己闯。

贵强遛遍了整个庄子,见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回家对蔓叶说,咱庄上能人都搬走了,外头来个人都能把咱庄给搬走了。蔓叶说,搬哪去?庄子还是庄子。蔓叶跟不上贵强的思路,贵强转转眼珠,眼白都抛给了蔓叶。

芒种过后没几天,老天就开始下雨,阴着脸像是拧不干的老棉布。连着下了多天,转眼到了夏至,过了下种的最佳时期,出苗就困难了。蔓叶想着没有下种的玉米就惋惜,追悔莫及。贵强却说,我找到挣钱的路子了,放心,管叫你不下地,却吃香的喝辣的。

蔓叶只当贵强做白日梦,就和贵强商量,要不我也出去找个工作?把家里欠的钱早点还了,闲着也是闲着,总能够要让日子好过点。贵强立刻反对,男人挣钱都不易,你一个女人,你能出去干啥?再说挣点钱算什么,要发财才行。我跟你说,我正踅摸着发财呢!发了财咱也到县城买房去。蔓叶挖苦贵强,不学个技术,你有啥能耐发财?贵强的脸上挂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女人没见识,我不跟你说。蔓叶最不待见贵强做白日梦,埋着头加紧编草帽。贵强却不依不饶,编那破玩意,还指望发财?蔓叶不吭气,指尖上下翻动,麦秸黄灿灿的像是阳光在跳舞。

下雨天,老捻早早收了工。网了河虾,送给蔓叶。见蔓叶正在屋里编草帽,端详着半成品的草帽,一时间,老捻有些发蒙,嘀咕着,美枝心灵手巧的,编起草帽,那麦秸在她手指尖就像在跳舞。

看老捻的神情,蔓叶也不由得内心一阵酸楚。她嫁到庄上时,见过美枝。皮肤白白净净的,说话细声细气,就是细声细气的也难得听到她言语。庄上的妇女扎堆聊天,她从不插话,总是在旁边静静地听,偶尔抿着嘴笑笑。有时见她坐在院子里,手里上下翻舞的总是麦秸秆,好像有编不完的物件。老捻说她是那年汛期顺着长河到了渡口,见了老捻主动要留下来。其实大家私下里都说这女子是遇到难处到庄上避难,庄子落在僻静的田野间极不起眼。美枝走时,也是长河汛期,男人们都在堤上防汛。防汛结束回到家的老捻没见到美枝,就见她留下了一顶草帽。老捻那段时期疯了一般沿着长河,又跨过长河寻找美枝,回来就说美枝就是一滴水,化在河里了,又说美枝是跟着渔船出游了。也有人帮老捻去报案寻人。派出所就要登记,老捻既没有美枝的身份证,也没有两人的结婚证,也就罢了。老捻孤身一人,守着个渡口,有女人陪他过日子也该是他的福分,美枝不陪了,重新张罗找一个新媳妇也理所当然。老捻却处处地记挂着美枝,断了对其他女人的念想,这一心一意也是老捻的禀性。蔓叶就感叹这也是美枝的福分,却没福气享受。想起美枝,老捻脸上的表情就有些落寞。蔓叶见了心里不落忍,就数落贵强,他这个亲爹都没这么周到,从没心思给孩子下河网河虾,天天去镇上上网。

6

伏天一到,太阳也发威,地上热了,河里的水也少了凉性。庄稼地里一望无际的玉米开始结穗,成片成片的,风一吹沙沙地响像是追着人唠嗑。树枝上,知了一声接一声,热得长吁短叹。

入了伏,贵强就急着离开了家。说是到城市里,车站、超市都趁着空调。听他那语气蔓叶就知道他又去操持贴小广告了,这营生终不是长久之计,贵强不正经学门手艺也不听劝,她也没辙。

天热,蔓叶做什么事都耐着性子,这样,心就静下来了,心静自然凉。这天,蔓叶编成了草帽,就耐着性子等到太阳落山。

地面上的热气渐渐消退,河面上的波光里还留着太阳的热度,但这个热度刚刚好,人躲在河水里纳凉,又畅快又凉爽。老捻正被一群孩子围着在长河里游泳。放了暑假,庄上的孩子,有的去了父母打工的城市,留下的多半原因舍不得老捻,舍不得长河游水的时光。跟在老捻后面游水的孩子最多的时候,可以成立一个排,现在是个小班。有老捻在,孩子们玩水,大人也省了心。

疯闹了一阵,孩子们游开,老捻脱了身,泅到岸上,冷不防见蔓叶站在岸边,一时有些发窘。

蔓叶特意给老捻送新草帽的。蔓叶说,你算是俺的救命恩人,俺看不得你戴顶破帽子。老捻不说话,盯着河水,眼睛眯成了一条河。他摸出放在树杈上的香烟,在树干上拍了几个水印子,算是擦干了手,抽出一支,点着火。蔓叶上前一步,噗地吹灭了。伸出手,霸道地说,你看俺这手。蔓叶展开的手掌,手指之间的表皮毛糙糙的,像是在控诉:都是编草帽勒的。老捻不愿接受草帽,蔓叶很委屈,眼圈红了:俺是你破冰救下的人,俺最在乎你的身体,俺不愿意你这样烟不离手,伤身子!蔓叶很霸道,她上前一步,夺过老捻手中的香烟,扔向河面。又扯下老捻头上那顶旧草帽,将新草帽扣在了老捻头上。 

老捻说,指不定哪天,美枝回来就看到俺还戴着她编的草帽,她心里高兴。蔓叶抢白说,美枝嫂走时留的草帽是新的,现在旧了,她不认得哩。这话提醒了老捻,他两眼放光,像是醒悟了,将头上的新草帽扶正对着河面匆匆一瞥,总算心甘情愿接受了新草帽。老捻心存感激,问蔓叶,我怎么谢你?蔓叶嘻嘻一笑,我是你破冰救下的人,还谢啥哩?

蔓叶转身往回走,嘴里对着怀里的河妮哼着歌,听上去是欢天喜地的腔调,配合着腔调,蔓叶的步子就起起伏伏的。

7

处暑一过,天刚刚见凉,贵强又回来了,还带来俩朋友。

这两人衣服穿得板正,鞋子纤尘不染。看着脸生,像是电视上南方人的长相。这俩人和贵强搭了老捻的渡船。

庄稼地里成片的玉米、大豆……长势浩大,铺天盖地,让这两人连发感慨,说这长河两岸土地肥沃,风光无限,又夸这长河河水清澈。老捻听着自豪,渡船便跟着摇出了风情。

家里来了客人,贵强在镇上顺路买好了秸秸酒,邀老捻晚间过去喝酒。老捻收了渡船赶到贵强院子时,众人都打趣老捻,头顶上换了新草帽,像是换了一方天,老捻的脸便呈羞赧之色。贵强看出了是蔓叶的家什,他也不揭底,只是嘿嘿笑。

庄上人见贵强带了朋友,权当自家来了朋友,都很热情。贵强介绍说,这俩大哥,是俺生意上的伙伴。贵强从小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十六岁就外出打工,结婚前,爷爷奶奶又相继离世。他结婚的费用多半是借的,至今未还清。贵强在外这么多年也未见收入有起色,突然回来说做了生意,大家都打听贵强做的啥生意,赚了多少钱。有几个心直口快的就催促贵强还债。贵强含含糊糊只招呼大家可劲儿喝酒。

蔓叶安顿客人。铺的都是新褥子,盖的也是新被子,这新被子还是蔓叶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蔓叶有些心疼,贵强说,这俩人能帮我赚大钱,不能亏待,咱今后有钱了买新的,买蚕丝被。

贵强你到底做的啥生意?蔓叶追着问,这俩人又是啥来头?贵强不说话用嘴堵住了蔓叶的疑问。贵强堵住蔓叶的问话,自己的嘴却不消停,凭个舌头玩出了许多新花样,蔓叶整个人招架不住,心想,这样怎么能怀上儿子?她也没法表达想法,只好茫然地瞪大了眼睛。房梁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一早,老捻拎了两条鱼,水灵灵的,特意网来送给贵强待客。贵强收了鱼邀老捻晌午过来陪酒。两位客人这时候也起了,却没有出门和老捻打个照面。

家里有客人,蔓叶便一天做三顿饭,还变着花样。早饭吃的是烙饼,午饭就是油饼,晚饭再吃蒸馍,用的都是新麦磨的面粉。每一顿都烩了汤,汤里放了鸡肉、鸡蛋、木耳、鲜菇。汤里淀粉勾芡不稠不稀,这两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就夸贵强有福气。

吃罢饭,贵强便和俩朋友在庄上四处转悠,城里人到了乡下,对大家司空见惯的景致样样好奇,多年不用的捶布石、喂牲口的食槽、废弃的碾坊都一一造访。村道上很空寂,多数人家都锁了门。

贵强陪着两人来到长河堤岸上,指指划划。老捻渡船上的人见了就说,贵强那派头很像镇长下乡视察工作。接着就有人反驳,也有点像县长。接着又有人问县长就长的这样?大家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镇长。最后一致认为,其实多大的官,大家都见过,不过在电视上。笑话完了渡船也就到岸了。贵强正陪着俩朋友站在岸边,船上的人就捂着嘴哧哧地笑。笑得贵强和他的朋友莫名其妙,转身求问老捻缘由。老捻只说,乡下人,见笑了。

这两人便毕恭毕敬问候老捻,还递上了一根软中华,说是相中了渡口的两块石头,担心老捻驳面子。贵强却大方地说,乡下没啥好东西,你们不嫌弃啊是那两块石头的福分。贵强自作主张帮着拖出了石头。这两块石头,颜色看着与泥土无异,细看便见那石面上的纹路组合像是五官齐整的颜面。石头个头不大,像个小磨盘,年龄却不小,守了渡口多少年没人计算过,是看着老捻长大的一点不假。老捻小时候就听父亲念叨,这石头下面大片的土地里是座古城,只是一直也没有公家人来考证。贵强替朋友开了口,又为朋友帮腔说,就两块石头,又不能当饭吃。老捻就想,这石头其实和这土地一样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家要的也就算是一把土。

贵强和朋友带着石头离开时,老捻还帮着抬了石头一直将他们送上了岸。贵强这次离家,有两个朋友作伴,看上去喜滋滋的。

8

白露过后,一早一晚的就有了凉意,凉风习习,人也就舒筋舒骨。一晃眼到了秋分,长河畔庄稼地里玉米大豆成熟收获,冬小麦播种。田野里变换的景致,一大块一大块的,像是老天在长河岸边开了染坊,鲜亮得耀人的眼。 

长河里的水喧喧哗哗地过了汛期,水势也弱了下来,水面上从早到晚都是息事宁人的姿态。老捻熟知水的习性,渡船时,手脚就收敛着,下水的动静也轻。

这天收船的时候,老捻慢悠悠地拉着缆绳,却察觉了异常,河流像是受了委屈。没有风,水面上却总是荡起一层层波纹,这波纹让老捻的心扑腾得厉害。

天黑透了,老捻依然守在渡船边细细地察看水面。

那水纹的波动前仆后继。一眼看去,整个河面像是被人抽了筋似地打战。老捻的心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打着寒战。刮过了一阵风再定睛细看,河岸安安稳稳的。那河面又平平静静,老捻的心落了地,只当是要落雨。夜里,雨没有来。老捻却被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了,那动静越来越大,像从河底爬上来的,又像是从河面上漂过来的。隐隐地敲打着庄上的每个角落。老捻一夜没睡安稳,天一亮便赶到河边,河面上却安安静静地,那声音像是消失了,或是沉没了,又像是从未来过。早起要搭渡船的村民站在堤岸上,远远见老捻一人撑船在水面上打着旋。

9
贵强离家半个月后,突然回了家。进了院子反身又关上院门,表情神秘。蔓叶问,你在忙啥?还知道有家?

贵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了蔓叶进屋,也顾不得正在烙饼的蔓叶一手的白面。进了屋,贵强又掩上房门。

蔓叶不由得紧张说,这么神叨,你在弄个啥?见贵强上了床,她也就上了床。贵强每次来家都这德性,饭可以不吃,但不能耽误生儿子。贵强却一把按住蔓叶,自己动手脱了外套,撩起内衣,就见贵强的腰间缠了一个布包,蔓叶一眼认出是贵强带出去御寒的棉被的被面。黄底碎花,缠在贵强的腰间,像条粗花蛇。顷刻间,蔓叶慌张得喘不上气,她气短地问,这是咋了?贵强不说话,双眼却熠熠生辉。解开被单结头,哗地一扬手,眨眼间,满屋飞起了花花绿绿的钞票。蔓叶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在眼前飞,她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蔓叶,咱有钱了,干一个晚上赶上种粮一年的收成。蔓叶听贵强这么说,心里扑腾一下,不知是惊是喜,忙问贵强,你咋挣的这钱?贵强压低了声音,你别问,说了你也不懂。你个女人家只管花钱就是。蔓叶还要追问,刚张嘴,便被贵强的嘴堵上了。

完事后,贵强躺在床上看蔓叶数钱,蔓叶手上还粘着烙饼时的面粉,贵强这次挣的钱,上面星星点点地也沾了面粉,蔓叶觉得那些钱是香的,面粉不脏,钱也不脏。她把那些钱收在枕头底下,睡觉就睡踏实了。这个晚上,蔓叶可着劲让贵强折腾,贵强挣了钱,精神头也足,蔓叶想,还是钱好啊,有了钱,有了精气神,我就能怀上儿子了。

赶集日。镇上逢集的日子虽不似从前,但还是热闹的,四面八方的都往镇上汇聚,老捻的渡船就格外忙,直到晌午才抽空啃了个冷馒头。

赶集的女人多,早起空手渡船过河,下午陆陆续续回来时,手里就都是满当当的。蔓叶也购置了不少东西,娘俩还添置了新衣服。船上便有人打趣,蔓叶,贵强挣了大钱了?蔓叶抿着嘴笑,嘴里像是含了蜜。蔓叶买了新衣服,自然成了女人们嘴里的热点,传在手上看了个遍,又吵来吵去,个个眼热得都有些发烫。蔓叶由着她们评论,一脸的得意。老捻闷头摇撸,像是被心事拽着在水里摆来摆去。暑天一过,老捻头上的草帽金灿灿的颜色暗淡了不少。蔓叶也没有留意。

临下船时,老捻追着蔓叶问道,贵强做的啥生意,还挺挣钱呢?蔓叶说,他的营生我也不懂。说着话,蔓叶的脸却腾地红了,幸好老捻看着水面并未留意。贵强这次离家,临走照会她,怕遭人眼红,挣了钱也不能告诉外人。把老捻当成外人,她心里有愧。贵强挣钱后就把老捻当外人,回家都是绕大路,渡船也不坐了。

10
寒露过后,雨水少了。霜降一过,天气虽明显的冷了,地里的小麦、油菜还是兴冲冲出了土,绿油油的嫩尖尖看着惹人爱。风干,吹掉了人身上的暖和气,这些嫩苗苗却给人带来了朝气。

天冷了,吃了晚饭,老捻就上床熬夜。刚躺下,就感觉不对劲,前些日消失了的声音又出现了,轰隆隆地,若隐若现。老捻从床上爬起来,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声音又像是伺机逮到元凶。出了屋,庄子里黑黑的,村道上,田野里空寂无人。河堤上,渡船在岸边荡漾,河水与渡船的对话老捻听不懂,但老捻听出了自己对渡船的依恋。老捻沿着堤岸,深一脚浅一脚寻着,渐渐地脚下的颤抖越来越强烈。走着 ,走着,老捻就呆滞在岸边,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火,灼人的心。老捻的心抽搐起来——流水无声的河面上一艘采沙船赫然矗立,像是一把钝器插在河面上。船上灯火通明。老捻的心被撕扯着,脱口而出,这是割肉咧,放血咧。水声乏力,只有风声回应老捻。

老捻起初猫着身子,后来就站直了身子,嘴里嘀咕着,我在河面上不偷不抢,我怎么就见不得人了?我倒要见识见识。老捻纵身跳上了采沙船,绕到设备操作台。灯光下,有一小伙子正聚精会神操纵着操作把,老捻猛然出现,小伙面露狐疑问道,你是啥人?你从哪来的?这话我倒要问你们,我就是长河上的人。老捻回答得铿锵有力,小伙却不屑一顾,口气也蛮横,赶快下去,别等我动手。老捻只想要理论,对武力也不打怵。就反击说,咋地,还学土匪?小伙见老捻毫不胆怯,突然满脸的烦躁,痛痛快快地说,俺是打工的,动手不值当,有事找管事的,别在这碍事。老捻却捏了拳头怒斥道,长河禁止采沙,你们这是犯法!小伙子也不理论,瞟了一眼老捻,拿出手机,对着喊,来人,来个惹事的。

眨眼功夫,老捻眼前便站了个结实的中年汉子。老捻戒备地收紧两条腿,一步也不退缩。你是啥人,你咋摸到这来的?中年男人开了腔,口气蛮横像是审问人。老捻的火气腾地上来了,粗声粗气地说,我咋就不能来,这是你家吗?你们这是在祸害长河。凭空多了个罪名,中年男人立刻洗刷自己说,俺长这么大还没祸害过谁呢,你半夜跑上我们的地盘,你才祸害人呢。那人望望四周,采沙船灯光之外,都是黑幽幽的。便打头上了船头,老捻稳住了身子,步子跟紧了说,这样采沙会崩岸的,长河经不起折腾。到了船头,机器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切割着河床同时切割着老捻。你是啥人?那人很警惕。四下里望望,确定老捻形影单只的暗暗松了口气,喝斥道,我没功夫跟你啰唆,下船,下船,这地方不能随便来的。

谁让你们来的?老捻的怒气上来了,指着那挖掘机,这是割肉咧,放血咧,伤元气啊。那人莫名其妙看着老捻,狐疑地说,别不是跑上来个疯子吧?说着就上前推搡,下手很用力。老捻双手一挡,带动了全身的蛮劲,男人连退几步,正欲还击,老捻随手抄起一把铁锹将船上堆积的沙子扬到了河里,吼道,别当俺是孬种。又冲到操作台绊住小伙子的手,嚷道,停下来,停下来。这个动作彻底惹怒了那个中年男人,他脸上瞬间换上凶巴巴的神色,对小伙使了个眼色,两人齐心合力将老捻掀下了船。刚松手,老捻又扑上来,几个来回,双方僵持间,不知不觉天色已发白。

看看时间不早了,那中年男人就说,我们要回去了,你走不走?

老捻只当自己的阻拦有了效果。寸步不让地说,你们走我才走。那采沙船也不恋战,果真很快就收拾好撤离了。采沙船离开后,老捻对着河水抽了一支烟,江面上的风凉气袭人。最后,老捻灭了烟头,捻得粉碎。堤岸上遗留的散沙,每一粒都像金子在晨光中闪着光泽。这河底的沙子质量上乘,在市场上很抢手。有些人恨不能伸出十只手,让这些沙子都变成自己腰包里的钞票。老捻就想,这些人咋就不想着和长河以心换心。

长河伴随着老捻,缓缓地流淌。老捻就安慰说,伤了点皮毛,咱就当吃亏,只要他们良心发现,不来了,咱也不追究。

天色尚早,老捻却无心回屋,沿着长河直接来到了渡口。他陪着长河,心里才踏实。抽了一支烟,老捻又网了一条鱼,天就大亮了。

这天蔓叶去镇上赶集,老捻便将那鱼递给蔓叶。蔓叶却不接那鱼支支吾吾地说,老捻哥,我得去集上割点猪肉,贵强这阵子在外挣钱,要补身子,不知为啥,不吃鱼了,见到鱼闹心。

老捻手里的鱼落在地上,噼里啪啦挺了几次身子,僵僵的。老捻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鱼没送出去,老捻还是追上了蔓叶:蔓叶,贵强在外能挣钱,你也不要多操心,这是好事。蔓叶就点点头说,我也得出点力,想法弄点好吃的犒劳他,贵强能挣上钱,我也有了指望。还了债,等河妮长大就有钱在县城买房了。蔓叶随口说出自己的梦想,有些轻飘飘的。

蔓叶看着远处的田野说,麦苗长得真快呀。老捻却说,蔓叶,这河总是发颤呢。蔓叶不回答,却疑惑地看看老捻,接着把目光投向远处说,这日子过的以前想都不敢想,蔓叶的话听着前言不搭后语,老捻就有些发怔。蔓叶丢下他和那鱼在他眼里渐渐走远了。

11
夜里,老捻聆听屋外的动静,毫无睡意。夜色浓得化不开时,轰隆声赫然而至,在老捻的眼前化作一道闪电,将黑夜的宁静辟打得四分五裂。

老捻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脑子里的声音拔出来。那声音像草一样疯狂,像河水一样蔓延。老捻离了家一步一步走到河边,盯着河水发怔。老捻见惯了河水的面目,总是慈眉善目的,有时他想美枝时,河水的面目是眉清目秀的。现在,那声音盘踞在老捻的耳朵里,河水的面目模糊不清。老捻的眼睛就发直。河水在老捻的眼睛里变了颜色,红色的,血一样殷切的红,刺痛了老捻,老捻嗷地一声狂叫着,扑进了河流。

老捻浑身水淋淋地出现在采沙船上时,那轰隆声更是震耳欲聋。船上的人很快发现了老捻。依然是那个中年人,看到老捻却丝毫不惊奇,只是有些诧异,嘲讽地说,老哥,天气渐凉了,你游水锻炼身体也要注意身体。中年人说话的口音变了,像是对待老朋友。老朋友说话自然不见外,他接着说,年代久了,这河也要挖挖,说完,他就盯着堆积的沙子,他的眼里只有沙子。

你们咋又来了?这沙不能挖了,你看这河水都变了。老捻的声音打着战,牙齿咬在一起,天冷,风冷,老捻的心也快要冻僵了。老捻的话在中年人这里毫无力量。中年人的眼神里都是得意,他说,老哥,别人是不能,但我这是合法的,我劝你赶快游回去,换身衣服。

这长河经不起折腾,掏空了,会崩岸的,那就麻烦了。老捻坚持说。冷风一吹,他身上的河水越来越硬,越来越冷。中年人不说话,像是早有准备,回到船舱拿出了几个硬本本说,你看看,这上头是老板的名字,俺是有证的,俺是合法的。老捻浑身一颤,定睛看去,见那本本上是个陌生的名字,果然有几个大红印,这个意外让老捻浑身直哆嗦。老捻注视着河面,在采沙船的震动中河水面目全非。老捻悻悻转身,又一次扑进了长河。

那中年人见老捻又一次跳入长河,凝视着河面,脸上毫无表情。

12
老捻记得镇长的模样,黑黑瘦瘦的,西服上衣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常陪领导到乡下来视察工作,尤其到了汛期,更是频繁。

镇长搭过老捻的渡船,镇长一上船便对陪同的领导夸奖老捻,说老捻觉悟高,常年免费为大家摆渡,是这里民风淳朴的典范。有一次,镇长还当着领导的面说要好好培养老捻,窘得他满脸通红,双手发颤,船就在河面上打漂。后来却再没和镇长打照面。

老捻守在政府院门外,守了一会儿,便见镇长从一辆轿车上下来,镇长一眼就认出了老捻,喊道,老捻,你不摆渡,蹲这里做啥?遇到难处了?老捻就说,镇长,我找你不是要你培养我,我是要你还让我安心摆渡。镇长一怔,脸色就有些阴晴不定,等老捻说完了情况,镇长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天空。老捻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接着说,镇长,长河禁止采沙,河没变,政策怎么就变了?河水下面要空了,咱这岸上的庄稼,咱这庄子可就动了筋脉了,直说得镇长的脸色阴云密布。镇长当着老捻的面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电话。有一个电话,镇长的音调很高,老捻听得真切,在长河采沙是违法的,要严惩,一定要彻查利用假证违法采沙。打完了电话,镇长又交待老捻说,你的行为值得弘扬,保护河流生态环境是每个村民的义务,大家都应该向你学习。

13
一连几个晚上,夜晚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耳朵里的咬牙切齿的声音消失了,老捻的大脑也是安静的,老捻就对脑子里的美枝说话,说得情深意重,老捻就说,美枝,咱这长河受了点皮外伤,可还是世外桃源,你啥时候回来呢?你回来它还是没变样哩,俺守着长河等着你,多长时间都等。

过了霜降,天陡地冷了,但雨水少,太阳出来得勤,河岸上齐整整的麦苗和油菜,早晨太阳一照,看着特别喜气,像是为过冬,争先恐后储备着能量。

长河的水也像是受了冷,缩着身子。早起渡船的人,便担心结冰,过河太不方便,逗趣说,天冷,河水结了冰,老捻这座幸福桥,咱就想他哩,两岸对望着流泪哩。受到了夸奖,老捻依然面色平静,笑笑说,镇长穿那西装正经是个办正事的,老捻的话没头没脑,也没人追究,老捻也不深说。

14
这天早晨,老捻是被屋外的吵嚷声惊醒的。声音嘈嘈杂杂的,打破了凌晨的宁静。

庄上男人在家的少,有个风吹草动,老捻总是第一个过去。听到动静,老捻胡乱套了衣服冲到院子里,又回身拿了草帽戴在头上。刚到村道上,尖叫声又响了起来,撕裂了天上的云直扑向大地。险些扑得老捻一个趔趄。他听清楚了,声音是从村头公路上传来的。这条公路之前是条土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前两年兴起新农村建设,县上镇上齐心合力,将这条村道建成了光溜溜的水泥大道。

只见路上杵着一辆卡车,车身沉沉地压在路面上,甚至将水泥路面上轧出了裂痕,裂面上布满了泥痕,痕迹也有规律,是车轮印沿着村道一路印到路边的农田里,一大片长势喜人的麦苗被碾压得面目全非。三树娘正哭天抹泪地拦住卡车司机。卡车司机正在推卸责任说,这路我走了这些天 ,今天真是中了邪,自己断裂了,还害得我的车出轨了。三树娘扯着嗓子反驳说,这天寒地冻的,你打我们路上过祸害路还祸害庄稼,幸好我出门解手,不然就让你跑了,你赔俺家的麦苗。说话间,司机见庄上人也都围了上来。就辩解说,我没跑,我得请示老板。

打了一通电话,卡车司机的腰杆一下就挺直了,直着嗓子喊道,别嚷嚷了,你那苗,我们老板说赔你。听说这么顺利就要赔钱,人群就安静下来,三树娘也有些发蒙,压住了哭腔。司机躲在驾驶室又打了一通电话,出来就报了个数。金钱撑腰,他说话的底气很足,怎么样,你收了庄稼能有这么多票子?我看,我们只要赔得起,你们巴不得我的车出轨。又说,田里过冬的小麦油菜,要是风调雨顺还好说,碰到老天发脾气,来个天旱大风冻寒,小麦油菜幼苗缺棵少苗的,能有啥收成?咱可都给你按最好的收成算的。司机报的数目确实不低。三树娘脸上就有了感激之情,擦干了泪水,就见司机数了一叠票子递了过来。

老捻插上话说,师傅,这村道这样轧受不了的。有人出来唱反调,司机心生反感说,放心,路可不归俺,这路质量太差,我走了才几回,你们别想讹我,你们的路你们自己修。老捻的心头泛起了波浪,警惕地说,你这车里装的是啥。司机翻翻白眼说,这货都遮盖着,关你啥事?又对三树娘说,有钱了,上县城去逛逛。三树娘拿着钱,攥得紧紧的,有些难为情,便主动让了道。司机一刻也没停留,加大了油门,转眼没了影。庄上人少,散得也快。唯独剩下老捻一个人杵在路边。老捻的目光顺着车辙印发现一些沙粒散落在路边,像是对老捻历数他们的遭遇。老捻的心被揪成了一团,紧巴巴的。他沿着卡车碾过的痕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越走心越疼。

老捻直走到长河流的中断,车辙消失了。唯有滩坡上还留下点点细沙。河面掩盖了伤痕,默默与老捻对视,这里距离老捻的渡口,有五公里了,距离掩盖了轰隆声。老捻瘫坐在河滩上,断定那些采黑沙的并没有收手只是换了地点。

15
老捻再次来到镇政府。他头晕眼花,看大街上的一切都是摇摇晃晃的。眼里的镇政府大楼也在他眼里晃晃悠悠的,老捻清楚,脱离了长河,加上心急火燎,他这是晕岸了。

长河遇难了。老捻对镇长的秘书说,我得找镇长解难。镇长秘书是个白白静静的书生。一张嘴,果然带着南方腔,温温糯糯的,卷着舌头,他说,镇长出差不在啦,你可以直接去报案啦。秘书挥手指向门外,出了大门左拐就是警务室啦。

国泰民安了,警察也不是电视上出现的雷霆万钧的形象。老捻来到警务室就见有两位警官。一位在宣传栏上贴标语,写的是:治安维稳,社区先行。还有一位在房间里踱着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么也不想。

警务室的两名警官老捻也熟悉,但人家对老捻却是陌生的,弄清老捻口中遇难的是一条河,态度就严肃了,纠正了老捻的用词不当。先前贴标语的那位见老捻一副疲惫的神态,劝他不要着急。老捻一听就更急了,脸涨得通红说,我怎么能不急呢?你们什么时候去抓采黑沙的?警察就说,这个要联合几个部门,联手出击,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再说,要出击就得有证据。

老捻就发誓说,我要说的有一句是假话,我摆渡时淹了我。又觉得不妥,自己那么好的水性,这话水分大,就改口说,我要说假话,你们就把我逮了。这话说的沉甸甸的,警察却怼了回来说,我们该逮谁,这不用你教,你也不要以身试法。

老捻离开派出所时,就想买个照相机,这样就方便取证,苦于口袋里缺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又一想自己也没个能照相的手机,便决定去找蔓叶借。蔓叶自从贵强赚了钱,买了首饰,买了手机,她那个手机蔓叶还特意拿给老捻摆弄过,能照相。她说,哥,你记着我的号码,有事了一打电话,我就在你身边说话。老捻就笑着说,你整天都在庄上,一抬眼就看见了。蔓叶就是那次告诉老捻,他们在县城买了房了。这消息当时让老捻很意外。蔓叶就解释说,贵强挣了钱就愿花在城里,不愿回庄上,嫌庄上太冷清了。俺河妮也抓不住他的心,要是个男孩才行。

老捻急匆匆地赶回庄上,蔓叶却不在。八成去了县城。渡船孤零零地泊在岸上。

奔波了一天,老捻囫囵眯了一会儿,天色就暗了。天色一暗,老捻的心就开始扑腾,庄子上静悄悄的,远处的长河随风拍岸,像是在呼唤老捻,快来,快来,救救我们吧。老捻随手抓了个冷馒头,一边啃一边上路了。老捻想,眼见为真,我这次去就要卸他个船上的证据。这事不能耽搁,这长河若是被掏空了,日子里缺了相伴的河,庄上少了这流动的水,真是没法想象。越想老捻的心就越沉,老捻就是揣着这颗沉甸甸的心一路小心翼翼地沿着河堤往前走。

渡口在中上游,老捻一步步走到了下游,停下歇口气的工夫,抬眼看着长河,便遇见了一艘高架船,这庞然大物矗立在河面上,傲然与老捻对视。老捻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山崩地裂。老捻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冲向了河滩,就这一段距离他的视线里又出现了一艘泵船,面对着老捻虎视眈眈。采沙船都开足了马力,分分秒秒都在蹂躏着长河。那些分离出来的细沙有的堆在河滩上,有的堆在田里,一辆卡车停在河堤上。老捻没办法再往前走了。夜色中,老捻站在河滩上,突兀而孤立。

一道光柱示威似的打在老捻的脸上,刺得老捻睁不开眼。这光柱又像是火星,将老捻的怒火轰地一下点燃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老捻扯着嗓门喊道。喊声撕心裂肺,却被采沙船的马达声吞没了。光柱在老捻的四周转来转去,接着光柱又一次打到老捻的脸上,刺得老捻睁不开眼。见老捻迎着光柱逼近采沙船。光柱倒是退缩了,四周黑了下来,老捻依稀辨别出船头操作台前出现三个人影。老捻想看清那三人的真面目,心想,我看清了人脸也是证据。老捻向船头的照明灯挪动脚步。与此同时,就听耳边突然嗖的一声,眼前划过一道寒光,一杆鱼叉应声落在老捻脚边,惊得老捻一身冷汗。老捻捡起那鱼叉,冲着船面的机具狠狠地扔了过去,喊道,你们下黑手,有本事到明处来。喊声落地,那三个黑影也迅速带了一身的叫嚣站在老捻面前,都是生面孔,个个身材魁梧,气势汹汹,像电视上的打手。还未交锋老捻明显地感觉寡不敌众。这三人不容老捻思量,齐心合力对着老捻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末了将老捻扔进了河里,河水接纳了老捻,河水陪老捻抹泪。老捻借着残存的体力游了一段,挣扎着上了岸。摇摇晃晃立起了身走了两步,只听见脑后一阵凉风,紧接着后脑勺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便栽倒在河堤上。

16
醒来的时候,老捻躺在自家床上。

房间里弥漫着蒸馍的香味,院子里有女人的身影。老捻掐掐大腿,确定不是在梦里。自己念念不忘的日子怎就像打开的电视画面走到了眼前?美枝,就这么回来了?美枝!老捻喊了一声,起身下床。左腿很灵活,右腿却不对劲了,像是要赖在床上,老捻用力一抬它便以疼痛回击。较量了几次,老捻甘拜下风。颓然躺在床上,瞪眼看房梁。夜里的经历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回放。剧情都是真真切切的,老捻自己无法想象出最后的结局,中间一段无法衔接上,游上岸之后,自己的右腿怎么就不能动了呢?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到了这个狼狈地步?说是守着家,等美枝,可这样如何面对美枝?老捻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他不想这个窘迫样子面对美枝。院子里的女人听到了动静,风风火火地进屋了。进屋就喊,哥,你醒了。老捻这下是彻底醒了,也解除了羞愧,他听清了,喊他的女人是蔓叶。老捻瞟了一眼屋外,满院都是扎眼的阳光。

哥,你咋就跌在渡口了呢?蔓叶一早接到贵强电话,要她赶到县上去。他又要翻盖老屋,叫俺去看建材。蔓叶不免抱怨,我昨儿黑才从县上回来,他又让俺过去。蔓叶的言辞里还有一点夸耀,贵强说了,老屋翻盖得堂皇些这叫挣面子。房子翻盖成三层楼,在这个庄子上他家可是独一家。围墙都用砖垒上,贴上瓷砖,庭院四周和院子里栽上花草果树,庭院前面栽槐树后院栽榆树。

蔓叶插进来的这些话和老捻的经历都没什么联系。老捻就问,妹子,我怎么会在渡口?蔓叶恍悟一般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在渡口跌倒了?迷糊了?我在渡口发现了你,就和起早要搭渡船的几个人齐心把你抬回了屋。蔓叶说完,自己找到了答案,她说,哥,你怕是跌糊涂了!俺们抬你的时候,你睁开了眼睛,接着又昏睡了。俺跟贵强说了,贵强正往回赶呢,得赶快开车送你去医院查查。又补充说,贵强学会开车了。

去啥医院,我要去报案。老捻又一次起身下床,他的右腿又一次拖住了他。这回的疼痛更加剧烈,老捻的额头上冷汗直冒。蔓叶也看出了蹊跷,她说,哥,你怎么了?老捻撩起裤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右腿肿得老高。

17

老捻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这期间多亏了贵强和蔓叶。贵强那天及时赶到,开车载了老捻急急忙忙要送到医院。上车之前,老捻坚持要先到镇上报案,他指着伤腿说,我不是自己跌的,我是被人打的,有人暗地袭击我,我的伤就是有人采黑沙的证据,我豁出命,也不能让人在河里采黑沙。贵强就说,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老捻说,河好人就好。老捻的倔劲一上来没人劝得动,但他的腿拖住了他。贵强似笑非笑地对老捻说,先上车,上了车你才能想去哪到哪。上了车,贵强不由分说径直将老捻送到了县医院。上了手术台,老捻还企图挣脱。医生说,你这人咋这么不识数,你这腿骨折了,再耽误,你的腿就要截肢了。

给老捻手术的医生是县医院医术最好的医生,贵强找人打点了。手术很成功。老捻对贵强很感激,也不知该怎么报答。贵强在外面挣了钱,办事也麻利。手术的第三天,派出所就来取了证。是贵强去报的案。这俩警察不是镇上的,老捻看着眼生,就有些疑惑,贵强就解释说,你还要检查人警察证啊?人家是县上的。老捻便心生感动。当着警察和老捻的面,贵强替老捻恳求说,警察同志,一定要严惩这些采黑沙的不法分子啊。

老捻最惦记的当然是长河了,贵强也是个有心人,老捻住院期间他用手机录了像,老捻看到视频上河面恢复了平静。贵强说,放心吧,那些采黑沙的都被一网打尽了。老捻就夸贵强这个词用的好,夸贵强在外闯荡,到底见过世面。

冬至后,天冷了,但一直没下过雪,老捻就想着长河虽瘦了还没结冰。他拄着拐杖刚能下地就急着出院,他也不把贵强当外人,推心置腹地说,这手术费用都是你垫的,俺寻思着出院省点开销还能去网点鱼卖钱,早点还上你的钱。但贵强却不同意,也掏心掏肺地说,咱现在不缺这点钱。这边劝完了,那边老捻却不听劝,为了出院就拒绝用药。最后是蔓叶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服了老捻。蔓叶外出采购,在县城街上见到了美枝。

老捻直直地盯着蔓叶,直到确信蔓叶的每个字都是真真切切。美枝在县城街头?还有呢?老捻巴望蔓叶说出更多的细节。没有了,我追上去,她一闪身就不见了,兴许是她躲了不愿见我,蔓叶遗憾地说。老捻却兴奋地猜测说,她是不是去了车站,买了票回村,要不然怎么会在县城?蔓叶否认了老捻的猜想说,她像是闲逛哩,也不是在车站那条街上,也没拿行李。老捻急急地就要赶回庄上,像是美枝已经到家了,心慌意乱地说,家里这些天也没个家的样子了,美枝见了可咋办?又对蔓叶说,美枝编的那顶草帽完全散了架了,还好我没扔。他说,蔓叶,幸亏有你的草帽,美枝她就待见我戴草帽的样子。有了美枝的消息,老捻精神焕发,蔓叶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她说,美枝肯定没回咱庄上,咱还是要在县城找一找。蔓叶说,就凭这,你也要呆在县城,你离开医院去俺县城的家住着,权当帮俺看房子,又能方便治好你这腿,又能找美枝。

老捻的情绪高涨起来,他说,不回庄上也中,明天我先上街上去找,我这回住院,晕岸也治好了,啥地方我都能去。蔓叶的声音里透着焦虑,她说,那就好,咱出院,留在县上就在县城把她翻出来。

蔓叶,咱的命都和河连在一起。老捻的话听上去没头没脑,但蔓叶听懂了,她说,老捻哥,长河只有一条,咱也就认一个美枝,咱守着县城不怕找不到她。为消除老捻的顾虑,蔓叶还给贵强打电话,老屋翻盖工期到了关键时期,贵强这阵子都在庄上。电话里,贵强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万分欣喜。老捻听到他在电话里说,你们用心在县城找吧,我在咱庄守着,美枝嫂要是回来,我马上开车回去接你们。

贵强在电话里说,哥,你在县城那边盯着,我在庄上盯着,她要是让我瞧见,我保证不会让她跑掉。贵强的语调,老捻听着不受用,他说,你嫂子不是跑的,她就是出了趟远门。

老捻对蔓叶说,明天我上街上,你在哪遇见的美枝,我就亲自从哪找起。

18
一早,蔓叶便和老捻来到了街口,人来人往的看着眼花。老捻就想念他的草帽说,我要是戴上我的草帽,美枝在人群里兴许一眼就能看见我。老捻的注意力便转到了草帽上,盘算着回庄上取了草帽戴上再到县里找美枝。蔓叶说,你腿脚不方便,守着县城这,我这就回去取。

蔓叶离开后,老捻也没闲着,他拄着拐杖在街上寻觅。县城变化很大,楼越盖越高,街道宽阔整齐,自有一番风景,老捻就想,难怪人都愿意往城里跑。老捻看每个人都是生面孔,来往的女人们见老捻投来的目光复杂,便报以白眼,老捻遭遇了过多的白眼,看女人的目光便有些潦草。

县城有一条老街,在长河沿岸名气很大,其间有个古玩市场,老捻判断美枝到这里的可能性很小,心里犹豫,脚步却像是被牵引着,不由自主拐进了老街。刚进入第一家门面,老捻内心便油然升起亲切感,就见这家门面古香古色,红漆大门,石狮子扣环头,看着古朴,厚实。跨进店铺,老捻的目光就被摆在屋里正中间的一对石头吸引了,一眼认出是渡口那两块看着他长大的石头。两块石头静默无声,却像也熟识老捻似的,周身都是话语,又水汪汪的都是眼神。这时候,老捻才察觉,除了他,门边角落正坐了位精瘦男人悄没声息地打量着他。老捻就问,这咋摆在这?那人起先不搭腔,见老捻问个没完就不耐烦地说,这是宝物,很值钱,是镇店之宝。老捻当下就有些恍惚。再看那两块石头就像是在开口责问他,它俩明明是庄上的,何以成了这里的值钱宝物,要值钱也是回到庄上才值当。老捻的心里装下了石头,沉重得几乎无法喘息。老捻就想赶快见到贵强,落实这俩石头的去处,一分钟也不能等。同时老捻的脑海里不时响起长河哗哗的流水声,像是它一直就长在老捻的身体里,转瞬间苏醒了。老捻想我是离不开长河的,这石头怕也不该离开长河,我得找贵强弄明白,我得回到庄上,即使要找美枝,也该顺水去找。美枝是顺河而来,顺河而去的。老捻随即拄着拐杖,挪到了车站。

19
老捻拄着拐,双脚刚踏上村道,就感觉到了异样,整个庄子都似乎在震动,像是要翻个过儿,脚下的村道也已面目全非。老捻怀疑自己走错了道,可他一眼就看到了长河畔自己的渡船。那渡船悠悠地荡在岸边,有两个人偎在那上头,把缆绳绷得直直的。老捻一瘸一拐奔到河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河里一字排开的采沙船,像是要把长河压垮了,河水也被压迫的毫无活力。老捻心里本来就塞进了石头一个劲地向下沉,现在目光里又是这些光天化日下的采沙船,老捻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步一步挪到了渡船边上。

渡船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紧紧的依偎着,那女人说话时,眼神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男人。男人刚住了嘴,女人就嚷嚷道,说对我好都是虚的,要来真的就快拿钱。男人随手抽出一叠票子塞给女人,女人便娇嗔地拍打男人,打着打着,女人就滚到了男人的怀里。渡船随着两人摇晃起来,两人就把老捻的渡船当成了他们的领地,恨不能穿透了彼此。老捻看着那男人,无法承受心脏的坠裂,整个人扑通摔倒在河滩上。听到动静,渡船上男人和女人惊慌地站了起来。

男人见倒在地上的老捻直直地注视着他,浑身一颤,推开了身边的女子,结结巴巴问,老捻,你怎么跑回来了?说着跳上岸,搀扶老捻,老捻用力推开男人,咬着牙,指着河面上的采沙船一字一句地颤声问男人,贵强,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贵强咳了一声镇定下来,老捻哥,你听我说。老捻说,贵强,你还要继续骗我?让我听你说啥?老捻的心里空荡荡的,他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没有了,就像眼前的长河。风吹过来,呜呜咽咽的,老捻说,也好,咱也不用找证据了,你去报案,也算对得起长河。贵强先是忍着,到底是无法忍受了,跳起来说,老捻,要不是我出钱你现在还在医院里呢!指不定早成了残废,你倒恩将仇报。说着拉起身边的女子准备离开,老捻劈手甩过了拐杖,横在他的面前说,你去不去?我问你,这采黑沙的船是不是你的?当初那些船是不是也是你的,那晚是不是你指使人暗算我?贵强像是被人揭开了伤疤,吞吞吐吐地狡辩说,老捻,你别冤枉我。老捻接着问,我问你,渡口的两块石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值钱?你把咱这土里长的最值钱的东西卖了,换了钱就为了回来祸害长河?贵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脖子一横道,那石头碍着你了?这河碍着你了?你看我挣钱眼红,那是你没本事,不懂市场。驳斥了老捻,贵强像是为自己壮声势,强硬地说,我采沙,我看谁敢去报案?我能摆平那么多人,就不信摆不平你个摆渡的老捻。说着,一脚踢开了拐杖,硬是扶起了老捻。站起身的老捻伫立在岸边。像是雕塑,一动不动。

20
远远地,蔓叶抱着河妮急匆匆寻到了堤岸上,她怀里的河妮抓着老捻的草帽,一张笑脸,粉嘟嘟的。老捻哥,蔓叶老远就喊,你咋在这?我回来找了草帽,回了县城,没见你,到处找你。见蔓叶到场,贵强身边的女子便有些不自在,端正了身子站得笔直。贵强抢先介绍说,蔓叶,这是我才找的秘书,你看合适不?

蔓叶扫了一眼女子,撇撇嘴。她一步步走近老捻,颤声喊道,哥。老捻挥挥手,按着胸口,他不知道蔓叶会说啥,他的耳朵里都是轰隆声,震耳欲聋,这是从河底传来的呐喊,老捻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老捻脸色越来越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来,老捻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河疯了。是人疯了,为了钱,想着法子要把长河逼疯。蔓叶,你们的良心被钱锈住了?你清楚贵强弄了假警察糊弄我?你压根就没见到美枝,就是个幌子,就为把我拖在县城?你一直和贵强合伙蒙我?

蔓叶的脸腾地红了,慌乱地摇摇头喊道,哥,你这是咋啦?你听我说,俺跟你解释。不容蔓叶说出下文,只见一阵狂风袭来,河妮手中的草帽轻飘飘地便随风飘落在河面上,河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孩子一哭,蔓叶更是心烦意乱,她哄着孩子在河堤上踉踉跄跄追起那草帽。

老捻脚下的土地就在这时不断地颤抖起来,节奏越来越紧凑。老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着力气一瘸一拐几步追上了蔓叶,伸手一攥用力将蔓叶推向河岸边的麦田。快跑,崩岸了!随着老捻的喊声,老捻脚下的河堤裂开了一道口子,瞬间吞没了老捻最后的呼喊,也吞没了老捻。





作家简介



马洪鸣,安徽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清明》《安徽文学》《啄木鸟》等期刊杂志。长篇小说《揉蓝秘境》入选安徽省第三届精品扶持重点作点,入围叁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