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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的彼岸——读大头马的《白鲸》

发布时间:2020-09-23  来源:文艺报  作者:缪一帆

大头马重写文学名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早在《谋杀电视机》(2015)里就有一篇《阿拉比》。只是近期以大头马冠名的小说作品愈演愈烈,题目几乎全都是经典作家的经典长篇,大有吞吐世界文学的即视感。这种晕眩感似曾相识,几年前我在先锋书店的“文学理论”专柜那里,就看见过好几本紧挨着《公文写作指导》的《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非常逼真地展示了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是怎样消失的,简直科塔萨尔。所以要是日后大头马的新书真的被当作世界名著我也不会感到意外,从大头马极其擅长的指东打西、说学逗唱等写作技巧来看,说不定这是作者早就料想到的恶作剧效果。

面对这么一批同名小说,一个有点好奇心的读者很难抵制住探究文学影响的冲动,但你也很难猜测大头马究竟用的是原作的哪个方面去施展还魂术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承袭了愤怒和迷惘的内核,《赫索格》写着一封一封的回信,《到灯塔去》似乎也有细致的节奏安排,而《白鲸》却无法一下看出形式或风格上的影子,以至于你可能会怀疑麦尔维尔的莫比·迪克可能只是在大头马的《白鲸》里面充当情节工具而已。

然而,类似的学究思路用在大头马的作品上简直像是在旷日持久地捉迷藏,因为常常能发现更多的指涉,如同游戏制作人在游戏世界的各个角落埋下的无数彩蛋。最典型的例子是《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大头马堂而皇之地将各种文学作品布置成迷幻展厅,还在最后暗暗地化用了《荒原狼》。如果要一个个地细究文本和文本之间的对应关系,最终很有可能什么都抓不到,丢失在无尽的信息中,失去了直面文本和作者的机会。

从文学资源的不时借用到直用其名,如果不嫌过于武断的话,可以看作是写作位置发生的变化,一种戏谑的、游移的反讽观察正在逐渐转变为站定脚跟、直面世界的指认和确证。或者不如说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后一种肯定的态度一直包含在前一种否定的态度里面。《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的最后突然写了一大段抒情的“后记”,是预言家口吻的退场独白,其坚定与果敢,与之前几篇小说中的玩世者姿态大异其趣,但不妨看成是写作者撕破了叙述者面具后的真身降临。大头马从来没有在反讽的距离中背向“美的奥义”与“真的魔法”(参见蔌弦《北京城里的蝙蝠侠——读大头马的短篇小说》),只是现在,她选择了将距离进一步地缩短。

《白鲸》当然不只是一篇悬疑小说,它的悬疑成分只是小说的外壳。当所有事件的逻辑链条渐渐完整,当读者认为自己理解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时,仍然有不甚清晰的谜团存在。大头马甚至直接借小说中警察老孔的发言说明了这一点:“你的复杂程度超出我的想象。假设说你的动机是为了杀吴晶晶的父亲替你父亲报仇,为什么后面你又帮吴晶晶?假设你帮他是因为你心里多少还有些愧疚,又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不同于老孔,读者一开始面对的就是主人公的坦白长信,一封收信人已经不存在的信——同时也正是小说本身。小说内嵌于小说之中,而读者能够比角色更早地了解到“我”的内心。由于叙事至少在四个时间段之间跳跃,信息被意识流所分散,初读之时你只会发现自己和老孔知道的几乎一样多。事实上,在老孔的发言之前,读者的阅读模拟了老孔的调查过程,也在揣测主人公的动机,也在试图合理化他的行为。

有所不同的是,书信体的独白使得说话人和所述事件的情感距离极为贴近,又由于收信人万老师已经去世,叙述声音在朝向万老师的同时,很大程度上也朝向自己的反思。于是,一种内省的氛围在死亡的虚空中扩散,造成了不动声色又愈发强烈的悲悼效果。这种悲悼的所指,并非是万老师,也不仅仅是另外的受害人;那个说话的声音所要针对的,与其说是清晰的受害人、犯罪者、阴谋家和边缘人,不如说是一个模糊的自我,以及自我浸淫其中的莫测世界。如果老孔阅读了这封长信,他可能会注意到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频繁出现的事物,一盘名为《仙剑奇侠传》的游戏。但由于小说又告诉我们,老孔并没有玩过这个游戏,因此,我想他可能并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架空奇幻多角恋故事,能够在《白鲸》里面出现得比莫比·迪克还要频繁。

存在两种《白鲸》的读者:《仙剑奇侠传》一代的玩家和其他人。理想的读者想必是前一种,而且是打通关并流过眼泪的,如同小说中的吴晶晶和“我”。对于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而言,作为角色扮演游戏的《仙剑奇侠传》是许多人少年时期的情感教育启蒙,也是他们借以展开冒险想象的中国版《奥德赛》。它也具有十分经典的成长母题,少年心性是游历的源动力,而后者又在不断地毁灭前者,带来诸多无解的困境和两难。对于“我”和吴晶晶而言,《仙剑奇侠传》是已逝的体验和理想的异境,永远能在生活的某个关头追忆、引用和引申,以至于对于它的认识就是对于理想世界和失乐园的认识。吴晶晶从完全崩溃的生活逃向黑社会的时候,化名为“小如”。她改头换面舍弃一切,却没能忘记李忆如——李逍遥和赵灵儿的女儿,林月如的养女,惨淡而悲情的结局中惟一的希望和出路。倾向于隐藏情感的“我”正是得知了“小如”这个名字的意义,才大受震动,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跟杨屹和老孔都讲起它。而震动的根本原因埋藏在中学时代的谎言中:“我”谎称没有感觉,实则也同样悲伤得难以自抑。这层反转的设计,并不志在构建一个多么精妙的解谜过程,而是剥去伪装后的心灵袒露,因此会显得有些笨拙。配合《白鲸》沉厚的独白语调和不时的意识跳跃,更加贴合诉说真相的场景。

同样的渴望,或显豁或隐秘,成为吴晶晶与“我”的深刻连结。也正是同样的原因,“我”会和万老师感到心灵相通。万老师扮演好人角色近乎本真,即使深陷家庭矛盾,甚至在杀人之后也选择去资助女童。身为记者的主角,在看见汇款证明后,对万老师的认识产生了巨大的扭转,真正地体会到一个人不仅可以扮演,还可以去成为。这对于一个悲观的怀疑主义者来说,不啻为一记棒喝。万老师以其暴戾的现形和肉身的牺牲(由“我”的善恶实验所直接导致的牺牲),换来了5年后主角的决心:戴上面具,混入邪恶,去求索正义。

上述三人同时也都是恶意作弄出的产物。万老师是抢亲的产儿,先天缺陷,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经济地位低下的事实,永远是外界的好人和被欺侮的丈夫及女婿。主角的父亲在工人下岗潮中失业,不久患胰腺癌去世,只留下一笔买断费给主角上大学用。吴晶晶的父亲正好是主角父亲所在合钢厂的厂长,收了下岗工人赔偿金的回扣后进入了房地产业,可以说是导致后者死亡的一个帮凶,而他最后是被邻居万老师,那个吴晶晶坚定认为的好人,所残忍杀害。而凶杀案背后的推动者,是即将大学毕业、急于与凶恶世界较量一番的“我”。案件的直接起因,不过是一袋楼道里的垃圾。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万老师,一头莫比·迪克在善恶交战的骇浪中沉浮;我,一个悲观的捕鲸人,不停地在与水魔兽对峙,却看不到结局。下沉的意象可以从各个地方幻化出来,报社记者是一个卧底,直率的胡大在职场政治中被淘汰,主人公喜欢抽烟不过是为了那几秒飘起来的晕眩。呼吸被绵长叙述所克制,空气为整座城市的压迫感所抽离。吴晶晶,一个在现实中堕落的理想主义者;我,一个沉潜于现实的神秘主义者。每一个人都在黑暗中游荡然后窒息。这就是现实世界的李逍遥和赵灵儿,林月如和李忆如。这也就是你所要面对的冒险和成长,是你所要跋涉的仙灵岛、苗疆和蜀山,是紧紧地扼住你咽喉的深海。

大头马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那个笼中之虎般的声音说,他应该去看看《老人与海》或者《白鲸》之类的书,“那种会让你觉得自己不坚持去做一件事就会感到自己是个废物的书”。大头马的《白鲸》,正是由彼及此的一次冷峻且坚定的应答:“我”圆滑缜密的处事,是由一种近似于清教徒般的纯粹气质来引导的——无论面对怎样的深渊,他忠于一个尚未显现的至高伦理,他渴望无形而激烈的搏斗,渴望在搏斗之中品尝到拯救。

“叫我以实玛利吧”,主角自称在中学时代就读懂了这句话。毕业之际,他又认为万老师是恰好落入自己视线的那条白鲸。可当他最终为自己的长信署名之时,又说出了那句话,一切又回到了《白鲸》的起点。你可以把它当作是起点和终点合一的收束,或是主角对自己的宣判,但我更愿意当作是面向读者的一次重新展开:航海将再一次进行,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在这个意义上,《白鲸》是一篇写给同代人的小说。是邀请,而非演示。当你触及一种远超想象的残酷,你的内心也充斥无法平息的怒意和无法填补的沮丧,像以实玛利一样,“每当我觉得嘴角变得狰狞,我的心情像潮湿、阴雨的11月天的时候;每当我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步来,而且每逢人家出丧就尾随他们走去的时候;尤其是每当我的忧郁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致需要一种有力的道德律来规范我,免得我故意闯到街上,把人们的帽子一顶一顶地撞掉的时候”——那么,你会碰到一个简洁的问题:“怎么办?”

你可能也会有和以实玛利、和“我”一样的渴望:出海,操劳,见识神秘的倒影,与大海搏斗,寻找属于自己的莫比·迪克,以及,瞭望永不现身的彼岸。还有,要小心,别被巨浪吞噬,不要过早地葬身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