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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侯卫东中篇小说《破壳》刊于《十月》

发布时间:2021-12-2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日,我省作家侯卫东中篇小说《破壳》,在2021年单月号—6《十月》杂志刊出。据悉,这是作者成长系列中篇创作的第四部。之前三个中篇小说《心锁》《阁楼》《竹马》,分别在2020年的《湖南文学》(第6期)《安徽文学》(第6期)《清明》(第5期)相继推出。







作品节选





破壳


1



  嘲笑别人,一定会付出代价,一定会!12岁那年的夏天,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我的醒悟晚了半拍,更关键的是,我醒悟的地方不合时宜。此时我不在陆地,我在水中。四面八方的水包围着我,我已经看不到午后的天空。我憋不住气,想大口呼吸,黑咕隆咚灌下了一口水,紧接着是第二口。

  毫无征兆的溺水事件,发生在我的本命年。

  对于我的禁忌之年,外婆从未掉以轻心。她调度着自己的所有经验,防患于未然。从大年初一开始,我就被迫穿上了辟邪消灾的红裤头。从冬天穿到了夏天,外婆果断地调整了防范重点。她严防死守,不让我下水。她日日讲天天讲,一遍遍地重复着古老的箴言,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的眼前,水的世界一片茫茫。我赤裸着上身,挣扎在夏日的河流中。身下的红裤头,并不能给我带来脱离险境的好运。我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该向什么方向突围。围困我的河,远远谈不上宽阔。但丰水季的河流像哺乳期的女人,夸张地鼓胀着胸怀,几乎要撑破柳树招摇的堤岸。

  这个下午平静如常,我在外婆午睡时离家。我来的比二狗子早,我一直老老实实地游弋在河岸一侧。我不敢离岸太远,我终究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我的身后,草包麻袋垒起的临时河堤,在来势汹汹的汛期守护着一条老街的安全。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夏季,我背着外婆偷偷学会了狗刨。

  我属龙,我不甘做一条不会水的龙。

  我的游泳老师是二狗子,他和我同岁。这一条河足以证明,他是真正的蛟龙。他的如鱼得水,是从大风大浪里闯出来的。我就是跟他学一辈子,也学不会他与生俱来的水性。人生如有不幸,其中必有一条,就是好老师遇到了笨学生。无论二狗子怎样教,我都学不来在水中换气。我更不会扎猛子,只要头一埋进水里,我就紧张得要命。

  如果说二狗子是水中的龙,我顶多是长在岸边的水草。像我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是最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的。搜遍幼年成长的所有记忆,只有别人拿我开涮的一笔笔账单。但这次确实是一个例外,我的确笑了。在波浪微微起伏的河面,我为看到别人的笑话而开怀大笑。

  被我嘲笑的不是普通人,他是我们小镇的骄傲。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吕道新,而他顶多只能叫出我的乳名。我的乳名叫小胖,其实我已经不胖了,可谁会在乎呢?吕道新应该和我哥哥同级,他是一名中学生。从两年前举办的象棋比赛开始,他的大名无人不知。作为本乡本土的棋手,他屡战屡胜,最终杀入了全县少年组的决赛。

  他的事迹一夜间传遍了老街,所有人都知道镇上隐藏着一个少年天才。

  激动人心的决赛,在镇上的大礼堂里进行。一块巨大的棋盘竖立在舞台中央,每一颗棋子,都比一块烧饼还要大。比赛从下午开始,当吕道新的名字挂上红方一角,现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红先黑后,吕道新率先出手。整场比赛我都没有见到他本人,他一直身藏幕后。但他的思想,始终没有离开棋盘。与其说他在调度着红方的棋子,不如说他在调度一个镇子的情绪。无论是跳马还是出车,他的一招一式,可以让全场鸦雀无声,也能让台下观众热情高涨,甚至足以让男人发出怨女般的叹息。

  扣人心弦的赛事,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一场棋赛成了小镇的节日。吕道新用棋盘,把镇上的视野拓展到一条老街之外。在和一个县的对垒中,他赢了!他以2:1的结果,回报了台下黑压压的期待。我们用饿着肚子的热情,表达着对晚饭的鄙视,然后一起品尝了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我的日记,记下了这个难忘的日子。我的心里,同时记下了他聪明的事迹。

  这以后,每次见到他时,我远远地就准备好了仰慕的目光。但他从不看我。我理解他,他在思考。他的头发以一种好看的弧形绕过额头,让他的思考显得隐秘而深邃。我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冷落而败兴,这才是他应有的面貌,我完全心悦诚服。一个排名第一的聪明人,如果像我这样点头哈腰,连我都看不上他!

  但我毕竟有点纠结,我希望能和他对视,哪怕只有一眼交流。为了这个杂草丛生的愿望,我整整等了两年。

  河水泛滥的季节,我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这个下午,我原本在等二狗子。只要二狗子不来,我就不敢深入到河的中间。当我像参条鱼一样在岸边来回捣乱时,意外地发现了泳姿矫健的少年棋手。他不仅会水,而且善于长距离游进。他和同伴你追我赶,像展开一场游泳比赛。他们从下游席卷着一道道水花,目标大石桥冲刺而来。

  我完全可以感觉到他们手臂击水的强度,我兴奋地盯着游在最前面的吕道新。他的四周浪花飞溅,他属于那种源源不断创造奇迹的人。果不其然,他第一个游到了桥下。和平常不同,他的头发被水冲出了后背式的发型,这样他就露出了额头。水面托起他宽大的前额,让一个人的聪明暴露无遗。

  他对着天空呼吸,然后用饱含笑意的目光,扫视着开阔的水面。他的目光像掠水低飞的蜻蜓,静静地落在我的脸上。

  第一次,他主动向我表示友好。

  这个令人感动的瞬间,像涌动的波痕悄生悄灭。我激动难持,感觉到尿差一点奔流而出。我当然不能用尿作为回应,当我做出挥手的动作时,他已经向对岸游去。我的手从空中落入水里,我不抱怨,怪只怪我的反应太慢。他和我只隔着一条河的宽度,却是我缺乏勇气横渡的极限距离。

  他和同伴只在水中休整了一会,便起身离去。我有些遗憾,我们在同一河流里的交流如此短促。他们来到桥上,他们停下了脚步。他们围靠着桥栏,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观察着桥面与水面的高差。终于有人翻过桥栏,站到了桥的最边缘。

  我的身后,岸上发出兴奋地叫喊,跳呀,不跳就是孬种!

  没有人愿意做孬种,第一个人应声入水,激起了沸腾的浪花。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选择的都是腿部入水的冰棍式跳法,身体直不隆冬地直接落水。围观的人不乐意,大家更想看头部入水的倒插式。于是有人喝起倒彩,换一个!我们不要冰棍!

  一言既出,两岸呼应,让吕道新进退两难。他已经翻越栏杆准备就绪,但群众选择他做英雄,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冰棍。吕道新,你能行!有大胆的女生直呼其名,临阵点将,很快激起热烈的响应。

  吕道新,来一个!来一个!!

  面对花裙子撩起的欢呼,背倚桥栏的吕道新无路可退。他张开双臂,在我仰视的目光里,像一只大鸟。现场一片安静,他的手伸向空中,在头顶上慢慢合拢。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从容淡定。仿佛面对的不是流动的河流,而是变化的棋局。

  他从桥上飞扑下来,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度。但他没有变成鸟,在他接触水面的一瞬间,我听到石块砸进河水的闷响。和二狗子相比,显然他的倒插式并不完美。我离他最近,我看到他浮出水面的胸膛被水撞击得通红。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的嘲笑让他身上的红色迅速传染到脸上。

  许多年后我一直困惑不解,在吕道新最需要同情和安慰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爆发出情不自禁的嘲笑?作为他的仰慕者,我的心里难道埋着一个可耻的念头——希望他出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一次洋相?

  同伴围上了吕道新,吕道新却盯上了我。别丢下小胖,大家一起玩。他第一次喊出了我的名字,亲切的口吻就像是呼唤他的弟弟。他有号召力,一声招呼便引来了众多手臂。纷乱的手拎起我的胳臂,不由分说地就往深水处拖。我不会!我本能地发出示弱的叫喊,但我的声音被水迅速消灭。我的头被按在进水里,一口水咕嘟入肚。

  一口又一口,水进入了我的身体。和水一起袭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慌。

  这时所有的手臂都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独自身处与世隔绝的水下。我感觉身体在下沉,我不知道这样的下沉会持续多久。第一次,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召唤。它就在我的前方,像一扇虚掩的门,门的后面汹涌着炫目的白光。

  我接收到一个清晰的信息,一旦门被打开,我就将被光芒融化。

  一个声音这时远远传来,它是男人的声音,声音包裹在一个故事里。我没有时间打开故事,但我必须听清这个声音。我专注起来,我发现惊慌的结果是对下沉的纵容。我屏气凝神,我的镇定让身体变轻了,我甚至能感到它在上浮。

  上浮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我求生的全部希望。

  我的头终于浮出水面,我张开嘴贪婪地呼吸。但我并没有脱离险境,我的目光水意弥漫,它离岸很远,离人群更远。新的不安重新涌来,正当又一次下沉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天而降。

  我的救生圈赶到了!它是一只饱满的汽车轮胎内胎,我紧紧地抱住它,就像抱住了陆地的一角。

  我向桥上仰望,二狗子的身影高高在上。二狗子从来不做花哨的动作,他本身就是一条龙。他的倒插式跳水一气呵成,在空中跃起的身体像低飞的流星,完美无缺地落入水中。

  我们一前一后地游进了桥孔,我们肩并肩地靠在滑溜溜的石壁上。

  王大胜,你怎么才来?!我的声音五味杂陈。

  二狗子吃惊地看着我,他被我的称呼吓着了。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大名,我会一直这么叫下去。当丰盈的河水从我的胸前缓缓地流过,我开始检讨自己的生活。我意识到二狗子这个称呼,完全配不上我的发小。

  ……





作者简介







  侯卫东,早年写诗,近年尝试小说写作,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清明》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黄的海》、历史文化随笔《士时代的痛》等。参与多部影视作品创作,为纪录片《大黄山》《中国文房四宝》撰稿、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觉醒年代》剧本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