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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省作家王建平喜获“莽原文学奖”

发布时间:2022-01-1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2021年度“莽原文学奖”揭晓,我省作家王建平中篇小说《最后的红盔头》上榜,并位列所有获奖作品首位。王建平中篇小说《最后的红盔头》发表于《莽原》后,被《中篇小说选刊》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



  据了解,2013年《莽原》首设年度文学奖,组织全国专家,秉承“政治导向为首,文学品位优先”的标准,坚持公平公正的原则,从当年所发作品中,评选出优秀获奖作品,使“莽原文学奖”成为有全国影响的文学大奖。

  2021年度“莽原文学奖”坚持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坚持艺术标准和审美品位,经过专家组初评、终评,共有《最后的红盔头》《消失的顿河》《乐卫玛》等七部(篇、首)作品获奖,充分体现了围绕中心,服务大局,贴近生活,反映时代,突出重大宣传主题,用文学作品讲好中国故事的宗旨,体现了该奖项的导向性、权威性和公正性原则。




作品欣赏(节选)







最后的头盔



王建平



1



  年三十下午,我带着老婆儿子回到老家香塘坳。刚走进老院子,一条小黄狗就扑了过来,虚张声势地朝我们吠。父亲在屋里喊了一声:“土喜!”那狗立马就意识到什么,摇起尾巴毫无过渡地客气起来,一副前倨后恭的样子。

  父亲随即出现在门口,很平淡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回来了?”

  未等我回应,父亲立马换了副面孔,对我儿子说:“快,过来让爷爷看看,又长高了多少?”

  说着,把孙子揽到怀里,抚摸着他的脑袋:“哈,又高了一截,都到爷爷胸口了。”

  并不看我,又说:“快点长成男子汉吧,吕家可指望你顶门立户呐。”

  我指着那条小狗,对父亲说:“爹,你养狗我不反对,为啥给狗起了这么个名字?”

  父亲有四个儿女,大姐、大哥、我和弟弟,我们四人的名字分别叫金喜、木喜、水喜和火喜,现在竟然出了一条叫“土喜”的狗,这算什么事嘛。

  父亲看我不悦,解释说:“金木水火土,你们占了四项,缺的就是这‘土’嘛。”

  我不想一见面就和他闹不痛快,只好息事宁人地往屋里走。

  八仙桌上放着一副红盔头,父亲走过去拿起一块白棉布,很仔细地擦了起来。盔头闲置了一年,缝隙处积了不少灰尘,他便嘟起嘴使劲地吹。一旁的收音机里正拖腔拉调地唱着京戏,好像是 《霸王别姬》 中的唱段。父亲干活儿时总喜欢开着收音机听戏,听到熟悉的唱段,还会跟着哼上两句。收音机里“楚霸王”刚唱了一句“乌骓马它竟知大势去也”,父亲就接了下一句“故而它在帐前长嘶叹息”。

  每年正月,我们香塘坳有跳“三圣傩舞”的习俗。傩舞的主跳分别是戴着红、绿、黑三色盔头的三位大圣:红色代表太阳、黑色代表夜晚、绿色代表谷物。父亲扮的是红脸“太阳”,是三位大圣中的领衔者,他在护从们的簇拥下,带着绿脸和黑脸不停地走着罡步,预示着日月经天,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父亲已经跳了三十多年的红脸,而和他搭伴跳黑脸和绿脸的配角,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了。

  我走到父亲身旁,说:“爹,今年就不要再跳傩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撑那个劲干吗?”

  “咋叫撑劲?万物生长靠太阳,这跳傩还离得了你爹?”父亲抢白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谁也离不开的太阳了。

  “你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当初和你一起跳傩的赵百年早就歇着了……”

  “赵黑脸?哼,他要不是摔坏了腰子,能歇着吗?”一提到赵百年,父亲的肝火就旺了起来,把手上的白棉布往桌上一扔,“我就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蹦跶哩。”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父子的谈话几乎没有投机的时候。

  正在灶间忙活的大姐听到声响,走过来劝我:“水喜,这大过年的,你就别和爹怄气

了,爹那脾气,他说鸡蛋是方的就是方的……”

  父亲一听就不高兴了,说:“金喜,你这是啥话,说我不讲理?还是说我老糊涂了?”

  大姐撇了下嘴,没再多话。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四弟火喜打来的。接通后简单寒暄了几句,他就让我把手机交给父亲。

  父亲接过手机听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翅膀长硬了,可你知道你这翅膀是咋硬起来的吗?”

  这话父亲也曾经对我说过,言下之意是他让我们的翅膀长硬的,我们就得按照他的想法去飞。四弟也是的,已经两年没回来过年了,他在西安的一家军校教书,去年说要值班,今年又说要去宝鸡的丈母娘家过年,难怪父亲生气。

  事实上,在我们几个子女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总是独断专行——大姐金喜由父亲做主嫁给了一个病秧子,结婚十年不到,就守了寡;大哥木喜原本在村小学当民师,被父亲逼着跟他学木匠,结果和大哥同期的民师都转了正,大哥的木匠手艺却只学成了个半拉子;我大学毕业后,被南方一家外企聘用,父亲知道后,一口气下了十二道金牌,我只好回到县城,二十年熬下来,好不容易才熬成个县教育局的副主任科员;以四弟火喜的高考成绩,本来可以去北京上大学,父亲却逼他上了一所军校,原因也就是为赌一口气……

  年夜饭吃得很沉闷,除了土喜在桌下钻来钻去弄出点动静,大家都没什么声音。

  大姐做好饭菜,就回她自己家了。大哥早就分门立户,已经好几年没和父亲同桌吃过饭了。儿子没吃几口,就嚷嚷着要出去放鞭炮,妻子拗不过,就陪着儿子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陪着父亲。虽然我不住地给他夹菜,他却吃得很少,只是寡闷地喝着酒,每喝一口,他的嘴都会咂巴一下。我突然发现,他嘴角过去那坚硬的线条,已经变得细碎而凌乱了。

  迎门的墙上,是过年才请出来的列祖列宗的神龛,神龛下面,是母亲的遗像,她正心事重重地打量着这个家。

  父亲喝得有点多了,眼睛开始有些迷糊,他摸着身旁土喜的脑袋,说:“土喜啊,还是你最听话哦……”

  话没说完,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年初一早上起床后,父亲没在屋里。去灶间问正在下饺子的老婆,老婆说父亲一早就去了院子里的柴房,说是要整理一下菜窖。我吃了半碗饺子,就去了大哥家。

  跨进大哥家的门,见大哥正抱着儿子壮壮坐在屋里,大嫂在一勺一勺喂壮壮吃饭。

  壮壮已经十二岁了,因为先天性脑瘫,身体软得像煮熟的面条,畸形的大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涎水鼻涕把衣襟湿了一大片。大哥家有三个孩子,壮壮的上面是两个姐姐,大哥和大嫂原本是不想生第三胎的,但父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娃娃能顶门立户吗?架不住父亲“做主”,又生下了壮壮,结果就成了一块心病。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千元大红包塞进壮壮的怀里,和大哥大嫂寒暄了一番后,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说:“哥,过年了,你就不到老爷子那边去看看?”

  “他现在连门都不让我进,我咋去看?”大哥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他少了心烦,我多份清净。”

  大嫂忍不住插话:“水喜你评评理,我家的日子给他搅成啥样了?他还真以为他戴个红盔头就是太阳了,就算是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嘛。”

  小时候,我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能用竹片制成弓弩,带一帮孩子到山里捕獾子,还能用铁丝和自行车链做盒子炮,最奇妙的是,他用蜡笔雕成一艘微型军舰,把圆珠笔芯里的油涂到军舰的尾部,往水里一放,随着油与水的张力,那军舰会自动往前航行……大哥虽然淘气,但学习成绩很好,若是晚生几年,我家第一个大学生,就是他了。

  大哥高中毕业后,就到村小当了民办教师。当时,民师是没有工资的,每月只有七块半的补助,父亲觉得当民师没出息,就逼着大哥离开学校,跟着他学木匠。要说,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好木匠,大哥的日子也不会差,可跟着父亲,既要受家规的管教,又要受行规的约束,而大哥偏就天生一副反骨,没多久就跟父亲闹翻了。起因是一条板凳——那天,姐夫家请父亲去打板凳,父亲觉得一条板凳没多少技术含量,就让大哥一个人去了。当大哥喜滋滋地把他做的凳子拿给父亲看时,父亲瞄了一眼,就说凳子短了,随后用尺子一量,刚好三尺,立马就发火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凳不离三、床不离半’,你咋就没个耳性?”按照木匠的行规,凳子的长度要么是“三尺三”,要么是“三尺零三”,寓意是几个人坐在板凳上,好比是桃园结义的三兄弟。我哥不想他的劳动成果就这么轻易被否定,嘟囔道:

  “这三尺,不也是‘三’吗?”父亲一下子就暴怒起来,拿起斧子乒乒乓乓一顿劈,好好的一条板凳眨眼间成了一堆木柴……大哥一气之下便离开了父亲,他的木匠生涯也就半途而废了。后来,村小学的民师都转正了,而大哥却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为此,大嫂一直耿耿于怀,说:“我嫁给你大哥,就看中他是个教师,得,全毁到爹手里了!”

  我知道大哥大嫂和父亲的矛盾很深,就没再提让他们给爹拜年的事,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从大哥家回来,发现父亲在柴房里还没出来。推开柴房的门,一口黑色的大棺材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一只捕食前的怪兽,很有耐心地匍匐在那儿。我知道,这是父亲木匠生涯中的最后一件作品,是专门给他自己打造的。棺材的盖板上放着那副红盔头,颜色的反差,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太阳的炽烈、黑夜的阴冷同时向我袭来。我脑壳里好像有一口钟突然被撞响,一种生和死交织在一起的力量,撕扯着我,我的心在一刹那被撕成无数的碎片,仿佛听到了张扬的笑声、压抑的哭泣……

  一阵闷咳声,让我回到现实。声音是从另一侧的菜窖里发出的,菜窖口堆着一些新土,散发出很浓的土腥味。我正要过去看个究竟,父亲从菜窖里爬了出来,满身灰土,就像个土行孙。

  我说:“这大过年的,也不歇着?”

  “歇不得哦。”父亲指了指棺材,“以后,我有的是工夫歇呐。”

  我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探讨这样的问题,没接他的话茬。

  父亲走到棺材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一只手扶着棺材头,问我:“水喜,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喜欢哪两桩事吗?”

  我摇摇头。

  “活着,我想把自个的脸装在这副盔头里;死了,把自个的身子装在这口棺材里。”说完,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我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

  在村里住了两晚上,感觉有些憋闷,年初二一早,我们一家三口就往回赶。父亲也没挽留,只在临别的时候问我:“正月回家看跳傩吗?”

  我摇摇头,说没工夫。

  父亲目光眺望着门外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说:“再不看啊,只怕你就看不到喽……”

  他的话里有话,似乎透出什么不祥的预感。

  车子开出村子以后,感觉到春意变得暧昧起来。山阴处随处可见的残雪表明,冬天似乎并不情愿退场,而圩田里的绿色已经流畅起来,麦子和油菜用勃发的生机,试图抹去冬天的所有痕迹。转过一个山口,从山上看下去,香塘坳的形状就像一只细长的眼睛,静静地落在山坳里,打量着周围的天光山色。一阵山雾飘来,那只“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我的心中也雾气氤氲,混混沌沌地想着谜一样的村庄和谜一样的人,似乎能听见父亲憋了很久的咳嗽声……



2



  1943年深秋,香塘坳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我们家乃至整个村子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那天晚上,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爷爷打开门一看,惊呆了,失踪已久的我的大伯浑身是血站在面前。我大伯离家出走好几年了,听说参加了新四军,怎么突然这副模样跑回了家呢?容不得多想,我爷爷赶紧把我大伯扶进屋里,对伤口进行了处理,敷上了自制的刀创药。我大伯缓过神来,这才说了事情的经过——当天下午,新四军与一小股日本兵不期而遇,一场遭遇战迅即打响。刚开始势均力敌,我大伯还亲手击毙了一个日本少佐,但随后日军的增援部队赶到,情势立马反转。出于疯狂的报复,日军对溃散的新四军战士穷追猛打。我大伯受了枪伤,在附近的山上躲了起来,趁着夜色才潜回了香塘坳。

  夜半时分,村子里突然骚动起来,先是瘆人的狗叫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村公所那面大铜锣就哐哐地敲响了,震得人心发颤。

  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全村男女老少赶到了村中的戏台子旁,白晃晃的汽灯照着一张张惊慌恐惧的面孔。我爷爷和我八岁的父亲也在人群里。一个刀条脸的日本军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翻译官就把他的意思告诉村民——一个受伤的新四军战士藏到了村里,皇军要立马交人,否则就开始屠村。一袋烟工夫过去了,人群还是静默着。刀条脸不耐烦了,拔出军刀毫无征兆地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汉子。汉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抽搐。我爷爷认出,汉子是他的一个本家兄弟,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还是他用家传秘方把他从阎王那儿拽了回来。而现在,这个死里逃生的人竟然被日本人一刀毙命。我爷爷突然觉得家传秘方在那把锋利的军刀面前不值一提,更不能保护全村老少的性命了。刀条脸看了看那把带血的军刀,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与此同时,那些日本兵纷纷拉起枪栓。人们的呼吸在加重,女人和孩子们开始发出压抑的哭声。我爷爷把我父亲交给旁边一个邻居,恍恍惚惚地朝日本人走去——我爷爷交出了我大伯,保住了全村老少,而我大伯却被日本人杀害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香塘坳的人似乎都有些讳莫如深,很少在公开场合提及。直到三十年后,才被人翻了出来。我父亲的灵魂也正是从那时起,被这件事撕裂开来了。

  翻出这件事的,就是赵百年的父亲赵长岁。运动一开始,赵长岁便公开揭发我爷爷是出卖新四军的汉奸。他的举动一下子把我爷爷及家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有人开始落井下石,也有人为我爷爷叫屈,说他那样做是为了舍小家保大家。事情捅到公社后,公社的意见也不一致,当时,两个实力派的领导正闹矛盾,双方各执一词,一个说我爷爷是汉奸,另一个却说他是革命烈士的父亲。最后,按照“桥归桥路归路”的原则,香塘坳便出现了很奇特的场面——今天开批斗会,明天则开报告会;批斗的是我爷爷的汉奸行径,报告的是我大伯的英勇事迹。这下就苦了我父亲,他要轮番出现在两个会场,今天要参与对自己亲爹的批斗,明天又要去介绍自己亲哥的事迹。“汉奸的儿子”和“烈士的兄弟”,这两个极端对立的角色让他冰火相煎。报告会还好些,父亲在发言时,可以将一些令他难堪的情节模糊处理;但批斗会就不一样了,赵长岁那帮人偏要逼着父亲说出我爷爷出卖我大伯的经过,否则,就要取消我们全家人的口粮。在那个一切全靠集体分配的年代,取消口粮,无异于要了全家的性命。我父亲像我爷爷一样,被逼到了两难的境地。为了全家人活命,只好吞吞吐吐说出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当天夜里,我爷爷就自杀了,他吊死在了村头那棵老刺槐上。

  爷爷死后,父亲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他一门心思放在那些木料上,似乎在斧劈刨推中寻找某种寄托,又似乎在发泄某种怨恨。这年复一年的沉默,让我父亲成了一个好木匠,四乡八里的人家都以能请到他做活儿而感到荣光,父亲也凭借出色的手艺,让人们淡忘了他曾经的尴尬角色,在人们的赞扬声中,他渐渐做回了自己。

  在香塘坳的匠人当中,父亲唯一的对手,就是泥瓦匠赵百年。说来真是造化弄人,他们的父辈是对头,而他们又成了对手,这冥冥中意味着,吕赵两家的恩怨还会继续下去。

  赵百年的泥瓦活儿做得也很漂亮,砌砖抹墙自不必说,他还有一手打灶头的绝活,他打的灶省柴、聚火,还不回烟。按说,赵百年和父亲并非同行,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一个村,有时也难免互有交结。这样的交结到了给胡老贵家建屋时,就演变成了一场改变各自命运的冲突。

  那一年,胡老贵家要建三间新瓦房。赵百年对胡家建屋异常热心,不但欣然接受了泥瓦活儿,还帮胡家推荐了一名镇上的木匠师傅。我们那一带的瓦房都是砖木结构,要先搭房架,后砌墙体,一般是木匠活儿做得差不多了,瓦匠才进门,但还没轮到瓦匠开工,赵百年就三天两头往胡家跑。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看上了胡家的女儿月香。

  问题出在上梁那天。

  木匠师傅在祭完梁以后,便开始安放大柁,但磨蹭了半天,就是对不上榫口。大柁落不了架,是建屋最大的忌讳。看热闹的人便开始骚动起来,有人还发出了嘘声。胡老贵的脸色变得乌紫,手指着房梁说不出话来。赵百年也在下面,用左拳不停地击打着右掌,只怪自己多管闲事。木匠师傅头上的汗冒了出来,手忙脚乱,却一筹莫展。

  关键时刻,有人想起了我父亲。但既然胡家已经请了木匠师傅,我父亲自然也不好主动上门。最后,还是那个木匠师傅亲自去请了我父亲过来救场。我父亲上了架顶,眯着眼看了一下,然后骑身于柁头,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板斧,高高地举了起来,嘴里念了一句:“黄道吉日来上梁,九龙八卦居中堂……”随后手起斧落,大柁便嘎嘣一声入榫。随着一片欢呼声,鞭炮齐鸣,馒头花生铺天洒下。

  父亲下来后,月香给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糖茶,里面还放着三颗红枣。

  这件事不仅让镇上的那个木匠师傅丢了脸,也让赵百年很没面子。为了将功补过,他在随后的瓦工活儿中格外卖力,横平竖直做得十分考究。此外,他还给胡家打了一口好灶。

  新灶“试灶”那天,胡老贵宴请建屋的几个师傅,父亲也在受邀之列。席间,赵百年仗着酒量大,不停地跟我父亲斗酒。那场酒从中午喝到傍晚,我父亲喝趴下了,赵百年也喝醉了。我父亲趴下了,呼呼大睡,醉酒的赵百年却一把打掉了胡老贵的帽子,硬着舌头没大没小地说:“老贵,你说你,凭……凭啥呀?三间新瓦屋呀……你这钱是从哪来的?莫非你砸石头砸出金疙瘩了……”

  醉酒事件导致胡老贵对女儿月香的婚姻问题进行了重新考量,不久后,月香出人意料地嫁给我父亲,成了我的母亲。

  在我父母的婚礼上,赵百年再次喝得酩酊大醉,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我父亲说:“走,走,走着瞧,看哪个能在香塘坳笑到最后!”父亲当时顾及大喜的日子,没有发作,但心中却埋下了更大的块垒。



3



  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把一张脸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就让全家人都跟着他受连累,首当其冲的是我母亲。

  能娶到母亲这样有模有样的女人,让父亲挣足了面子,但他并不满足仅仅娶了一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他还要让全村人都看到,这个漂亮女人还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总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派母亲做事。他指派母亲时,常常是以一个“去”字打头:去,回家把我那把茶壶取来,泡最好的茶哦;去,到代销店买包烟来,要最好的烟哦……母亲一般都会应声而去,但在实际执行中却拿捏着分寸,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一种默契——最好的茶就是那种很普通的条茶,最好的烟也是代销店里的大路货。我上小学那年,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分,回家和父亲一说,他立马就拽着我去村口找母亲。母亲正和一帮婆娘在扯闲篇,父亲大老远就冲她喊:“去,赶紧回家做饭吧,老三考了双百分呐,宰只牲口,是鸡是鸭你看着弄。”父亲这话,有三层意思:一是儿子念书很争气,二是家里伙食也不差,三是老婆很听使唤。但是那天晚上,等菜上了桌子后,我并没见到什么“牲口”,连根鸡毛也没有,就到厨房问母亲。母亲笑笑,说:“水喜,你爹的面子话多着呢,都按他说的,咱家早就喝西北风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父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才发现我小看父亲了。父亲其实是有野心的,他要的不仅仅是那点面子,还有看不见的里子,他想掌控的也不仅仅是我们的这个小家,更要掌控整个香塘坳。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不惜让我们都参与到他的计划中来。

  争当红盔头的事,佐证了我的看法。

  20世纪80年代初,村里准备恢复“三圣傩舞”,筹备事宜由村里的老人会操办。老人会是一个民间自发组织,由村里上年纪的老人组成,在村民中颇有号召力。香塘坳老人会的会长是德高望重的四爷。四爷过去就是扮红脸的,但随着年岁增长跳不动了,就提议让青壮年来扮“三圣”。消息传出去后,很多青壮年都跃跃欲试,父亲和赵百年也都报了名。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来扮红脸了。父亲和赵百年就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争:赵百年去给老人会会馆的屋顶补漏,父亲就去给老人会打香案;赵百年给老人会送去一只羊,父亲一咬牙把家里那头肥猪宰了送去……

  母亲劝他:“你为争个盔头,把家底都贴进去了,值吗?”

  父亲说:“妇道人家你懂个屁,我争的何止是盔头啊……”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但脸上却显出一副使命重大的神色。

  竞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父亲突然得到消息:赵百年已经宣布,如果让他扮红脸,就将自家的祖屋让给老人会做活动场所。父亲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他也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将我大姐许配给四爷的小儿子幺宝。

  父亲说出他决定的时候,母亲正在梳头,一大撮头发硬生生地被梳齿拽了下来。她顾不上疼痛,惊愕地说:“你烧糊涂了?幺宝是个痨病秧子,你这不是把金喜往火坑里推吗?”

  父亲说:“我没糊涂,姓赵的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我姐当时正站在房门外,听到父母的对话,立马就哭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她初中的一个同学。

  父亲冷着脸冲她喊:“哭啥,又不是让你去打仗,花木兰还替父从军呢。”

  订婚那天,四爷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幺宝和我姐并排坐在主桌上,他那张脸精瘦惨白,和我姐饱满红润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想起天际的残月和一轮朝阳。挨桌敬酒的时候,幺宝不停地咳嗽,好像整个人随时会散架;我姐的脸上挂着很勉强的笑,看得我直想哭。

  不久,我父亲如愿以偿争到了红盔头。
  
  戴上红盔头后,父亲和赵百年的争斗并未就此了结。赵百年在“三圣”中扮的是黑脸,相对于父亲扮的红脸是个配角,但他却常常想着喧宾夺主,总是把手里那根祖师棍耍得眼花缭乱,博取众人喝彩。父亲为了压住他的风头,也把手里的铁环师刀耍得风生水起。这样一来,香塘坳傩舞的观赏性就有了很大的提升,连外乡人也纷纷赶过来看热闹。

  我大二那年寒假,正赶上村里跳傩,发现父亲和赵百年在暗暗地较劲。开跳前几天,赵百年当着老人会几个长老的面,提出在走罡时把七星禹步改成八卦禹步。父亲一听,脸色乍变,因为八卦禹步的难度较大,而且马上就要开跳,哪有时间练习?显然,赵百年是有备而来的,说:“吕有靠,你不行还是我来领舞吧,你跟在我后头就中了。”父亲在鼻腔里哼了一声,说:“姓赵的,领舞是我红脸的事,你想走八卦,我奉陪。”

  父亲回到家,就翻出四爷送他的手绘八卦禹步图琢磨起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起床撒尿,看见堂屋的地上用粉笔画着一些神秘的线路和符号,父亲在那里走得满头大汗。

  几天后,“三圣傩舞”正式开场了。刚开始,父亲的步子走得有些生硬,几圈走下来,就渐渐流畅起来。在热烈的气氛中,父亲带着一干人从早晨跳到了晌午。他打算让队伍停下歇息一会儿,赵百年却提出继续跳下去。看得出,他想在体力上和我父亲较劲。父亲略微迟疑,遂将手中的铁环师刀摇起来,继续走起禹步。约莫又跳了两个时辰,扮绿脸的那个后生还好,父亲和赵百年毕竟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就渐渐显出了疲态。父亲的步子开始有些沉滞,而赵百年的腰已经塌了下去。但两人都硬撑着,谁也不服谁。跳到后来,他们身上的法袍都被汗水浸湿了,父亲还是坚持端着架子,把身板挺得很直,赵百年终于支撑不住了,一个趔趄跌向围观的人群,幸亏被人及时扶住……

  那天散场后,父亲坚持穿着那件大红法袍走回家。在母亲给他解开法袍的那一刻,我终于发现了他身板挺直的秘密——原来他的腰身上裹束了一根很长的白布带,在布带被一层层松开后,父亲就像一堆失去支撑的草垛,突然瘫了下来。

  第二天,赵百年出事了。他在修自家的烟囱时,从屋顶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命虽然保住了,但伤得不轻,一粒腰子被摘除了。事发后,村里有不少人议论,说赵百年出事与前一天跳傩耗费了大量体力有关。父亲从不参与这样的议论,在家里也绝口不提赵百年的事。

  这一年的年底,四爷病故,父亲接替他的位置,成了香塘坳历史上最年轻的老人会会长。他终于成了一个在村里能做主的人了。

   ......



作者简介






  王建平,安徽当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诸多刊物。著有文学集《烟雨江南》、中短篇小说集《路上当心》、中篇小说集《孔雀开屏》和长篇小说《沉浮之间》。中篇小说《欠债还钱》被改编成电影《情与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