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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耀江淮系列作品 | 秋野中篇小说《南北》刊发《大家》杂志

发布时间:2022-05-2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中篇小说《南北》是作家秋野参加“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采风活动”创作的,日前发表于《大家》2022年第3期。






作品欣赏



南  北(节选)



秋 野






  一路狂奔,一路呼喊。

  早已气喘吁吁,一身灰衫的青年,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追赶上穿军装的青年,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努力张着嘴,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不清了——哥!

  穿军装的青年猛地一甩手,挣脱了一身灰衫的青年。随即转过脸,愤怒的两眼犹如两团火球,直射着一身灰衫的青年,抬起右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继而,又拽下头上缝有青天白日狗牙徽的军帽砸了过去。一身灰衫的青年重重地倒在一道凹凸不平的车辙上,瞬间,腰背被硌得疼出了眼泪。

  滚!别喊我哥!

  说罢,穿军装的青年转脸继续朝南走去。

  一身灰衫的青年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噙着眼泪,无助地喊了声——哥,求求你听我说好吗?

  娶了我的女人,你还有脸说啥?

  哥,看在地下咱爹咱娘的份上,你听我说说好吗?

  刚刚走去不足十步,穿军装的青年,脚步突然迟缓一下,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五月的荒草滩,灰白的乡道上,一南一北站着两个人。两个人相隔不足十步,原地站着。两个人身上和脸上染上一层亮光,远远看去,像两尊披着金光的塑像。

  此时,夕阳泛着澄黄色的光晕,给一望无际的荒草滩铺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刚收割过小麦的麦茬地,敞亮而显温暖,空旷而显寂寞。村庄被遮蔽了,河流被隐藏了,绵绵数十里的荒草滩一派辽阔和苍茫。

  哥,我和月美成亲是假的。

  浑蛋!你都和她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了,还敢骗我?!

  哥,我没骗你,你听我说说内情好吗?

  内情?你还有脸给我说内情!

  哥,月美她还是我嫂子!

  洒在两个人身上和脸上的亮光,渐渐地弱了下来,露出两个人的轮廓:两个人,几乎相同的年龄,相同个头,不同的是,一个文弱消瘦,一个倔头倔脑;一个着身粗布灰衫,一个穿套黄泛泛的军装。着灰衫者站北朝南,穿军装者站南面北。

  哥,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你俩的日子都过得妥妥帖帖了,还说是真的。滚!

  穿军装的青年,眼里溢满愤怒和仇恨,更多的是一份与生俱来的愚顽和倔犟,鄙夷地哼哼笑了两声,笑声中透着几分痛苦,几分悲凉和几分绝望。颤抖的手指,指着一身灰衫的青年,牙齿咬得哒哒响,片刻,没能说出一句话。而后,突然转过身,决绝而快速地朝南走去。

  看着穿军装的青年决绝而快速地朝南走去,一身灰衫的青年,手里拿着那只砸向他的缝有青天白日狗牙徽的军帽,失望而无奈地喊了声,哥——

  夕阳洒下最后一片余晖,天边洇成血色。一缕晚风掠过,荒草滩里陡然罩上几丝凉意。








  年前,腊月初五,荒草滩上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一夜之间,大地披上一层皑皑银装,乡道躺在田野里,已分辨不清了。太阳迟迟躲在云层里不露脸,上午巳时,有一个人从南边朝着村庄,歪歪扭扭地走来。直到走近村口,人们才看清楚是村里的文才。

  人们纷纷聚在文才家,不是盯着文才看,就是向文才问这问那。人们把文才当作离家多年归来的游子,多了几分陌生和好奇。其实,文才离开家,离开荒草滩的日子只有半年多。对于于人们的好奇或者说关心,文才听多答少,更没有主动向人们说起他离开荒草滩半年多的经历。人们忽然觉得文才变了,不但变得寡言少语起来,而且看人的目光里总是游移不定,恍惚不安着。

  这时,忽然有人想了起来,问,文才,你回来,南呢,南咋没和你一块回来?

  文才这才向人群中寻觅一番,低头思忖片刻,心事重重地说句,我得先去趟德贵叔家。说完,丢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

  面黄肌瘦的德贵叔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了。当看见文才进屋后哭着喊他一声叔时,年近七十的德贵叔,心中刹时冒出一种不祥的感觉。随着文才趴在他病床边呜呜的哭声低低沉沉,德贵叔心中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文才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叔,本来我和我南哥已经快逃出阵地了,哪想到连长从山洞里出来,拿枪逼着我俩返回去。当时,阵地上枪打得像下暴雨,只要回到阵地,躲都躲不掉。大家都知道阵地已经保不住了,一茬一茬的死人。我和南哥对连长说,别让我俩去送死了。连长压根就不听,还破口大骂,扣着板机,顶着我俩的头,叫我俩返回阵地。没办法,我和南哥只好返回阵地,可连长他个狗日的,自己却躲在山洞里拿枪监视着我俩。叔啊,你说我俩不回去咋弄?我俩不回去,连长也会打死我俩的,我曾看见他打死过好几个人哩。

  德贵叔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

  叔,没办法,我和南哥只好硬着头皮,向阵地上爬去。我俩爬到阵地,阵地上只剩下不到十几个人了。战斗越打越厉害,直到只剩下五个人时,眼看对方攻了上来,连长个狗日的这才喊话让我们撤离。撤离时,南哥跑在前面。眼看快撤到山下了,一颗子弹打中了南哥,我眼睁睁看着南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等我走过去准备救他时,他一动不动,也看不清楚枪打的啥地方,浑身都是血。我喊了他半天,他也不应声。我摸摸他的脸,他已经不喘气了。这时候对方已经追了过来,连长拿枪逼着我,叫我撤退。叔啊,你可不能怪我呀,要不是对方追了过来,要不是连长拿枪逼着我,我说啥也要把南哥的尸体背走啊!

  躺在病床上的德贵叔仍不说话。

  叔,你千万不能怪罪我呀,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有一点点办法,我咋能丢下南哥呢?就是背,我也会把南哥背回咱荒草滩呀!叔啊,你知道吗,在打这一仗的前天晚上,南哥还跟我说,等明年麦收以后,我俩就找机会一块逃离队伍。南哥说他要回来结婚,日子都订好,麦收以后,六月二十六。当时我跟他说行,我陪你一块回去,喝你的喜酒。……叔啊,你千万别怪罪我呀!

  一直躺着不语的德贵叔,这时候声弱气短地问了句,你俩跟的啥队伍?

  文才说,国军。

  “唉——”德贵叔一声长叹。








  德贵叔躺在病床上慢慢闭上眼,两滴泪水溢在深凹的眼窝里很久,终究在一阵咳嗽中,流到肌黄枯槁的脸颊上……

  回想起来,德贵叔这一生,仅有一次走出过荒草滩。

  那是他刚结过婚的第二年秋天,一日傍晚,他在河湾里割茅草,不幸被一帮从南阳过来的土匪给蒙着双眼强行掠走了。大概走了一天,当眼罩被打开时,他眼前出现一条大河,大河宽得望不到对岸,听人说这条大河就是淮河。就在这天晚上,土匪要在夜间去抢一座村庄,发给他一块白头巾和一把大刀,没容他反应过来,队伍就出发了。因路道不熟,加之风高月黑,队伍稀稀拉拉行进不畅。走到几处草垛中间,他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拽他的衣襟,看不清人面,只听身后那人小声地说,德贵,我是大荒庄的来福,别吱声,跟着我,咱们跑吧。于是,两个人头也不敢回,拼命朝北跑去,一直跑到东天泛亮,再也跑不动了。两人躺在一棵柳树下,气喘不止……平静之后,德贵双手抱拳,朝来福深深一拜,以表谢恩之意。而后,德贵问,来福,你是去年成的家吧?来福说,是哩,你不也是去年成的家吗?德贵又问,你有后没有?来福说,还没有呢,你呢?德贵说,我也没有。来福说,你问这话啥意思?德贵说,咱俩订个约咋样?来福问,订啥约?德贵说,亲家之约。来福说,咱们还都没有后哩。德贵说,今后会有的。如果你同意,今后我要是生个闺女,就许配给你做儿媳妇;要是生个儿子,就给你做女婿,咋样?来福说,你为啥突然冒出这想法?德贵说,因为你救了我。早就知道德贵是个仗义厚道之人,于是,来福说,德贵哥,我同意,这个约订得好,就冲今天咱俩能跑出来,也算不死同生呀!德贵说,来福兄弟,一言为定!来福说,德贵哥,千金不移。

  第二年夏天,德贵老婆生了个儿子,来福老婆生了个闺女,前后相差不到两个月,同年而又同属相。德贵和来福两个人喝了一坛子红薯烧,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心想事成,幸幸福福地醉了一场。

  儿子生下以后,德贵一直没有想好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直到一年以后又添了个儿子,他才一起给两个儿子起了名,大儿子叫南,小儿子叫北。家族姓向,向南向北,喊起来也倒顺口。村里人说,德贵生了两个儿子还不满足,还想再添个东和西呢。德贵一脸愁苦地望望茫茫的荒草滩说,能把这两个小子养活成人,我也算命好啦!

  南和北长到七八岁时,荒草滩上唯一一个私塾先生张贤蕴,拄着檀木手杖来到村里劝学招生。德贵问南和北想不想跟着先生去读书,南马上使劲地摇摇头。北看南使劲地摇头,犹豫片刻,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德贵看看两个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唉——算啦,你俩不去也好,一年能省下四斗小麦,在咱们荒草滩上,两亩地也收成不了这么多呀。张贤蕴老先生在村里口溅白沫劝说了整整一上午,一个小孩也没收到。临走前,捋着山羊胡子摇着头说了句,蒙昧至极,不幸不幸啊!

  过后,南问北说,弟,我看你想跟先生去念书,你咋不跟咱爹说呢?北说,咱家太穷了。

文才走后,德贵叔躺在病床上,一天茶食未进。原本不支的病体,显见虚弱。窗外的东北风,带着哨音,忽高忽低,屋里寒气更浓。德贵叔听了一天的风声,想了一天的心事。临近傍晚,他喊了声老伴,又喊了声北。老伴说北这几天都没在家了。他问北去哪里了。老伴说不知道。

  德贵叔思忖一会,正想对老伴说什么,这时,北匆匆从外边进来。进了屋,北趴在德贵叔病床边,失声痛哭起来。

  德贵叔说,别哭了,老天爷就给你哥这么短的命,信命由天吧。顿了顿,又说,你去趟大荒庄,把你来福叔喊过来,就说我找他有事。记住,先别和他说你哥死了。

  北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起向外走去。

  北刚走出院外,德贵叔侧侧身子对老伴说,他娘,你坐到床沿上来,我跟你说个事。

  来福是在天黑前走进德贵叔家的。

  来福离开德贵叔家时,院里的公鸡正打着头遍鸣。

  第二天,东边的太阳升得很晚,夜间还零星散落的雪花终于停了。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德贵叔,第一次从床上起来,一步一步扶着墙走出堂屋,走到院子里的雪地上。他眯着眼睛看看刚刚升起的太阳,太阳的光芒映着地上的积雪,马上又让他闭上眼睛。这时,北从西屋里出来,惊呀地说,爹,你咋起来了呢?外边冷,你快进屋躺下吧。德贵叔说,你今天就别出去了,吃过饭,我有事跟你说。北迟疑了一下说,爹,你进屋吧,有啥事现在说说。说着就过来扶着德贵叔进屋。德贵叔说,是件大事,三五句话说不清楚。这时,娘端着熬好的中药走进来,对北说,孩子,你就听你爹的吧。

  ……

  爹,这事我不能听你的。

  你说啥?

  我说这事我不能听你的。

  德贵叔突然瞪着两眼,目光逼视着北,欲言又止,而后一阵咳喘,娘马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德贵叔所说的大事,就是叫北迎娶来福的独生女月美,日子就订在二十天以后,腊月二十六。与曾经订过的南娶月美的日子,同日不同月。

  咳喘缓解之后,德贵叔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明天我和你娘搬到西屋去住,你把这堂屋拾掇拾掇,把我和你娘睡的这张大床重新漆一遍,扫扫墙,再把窗棂糊块新布……咱家也没啥变大钱的东西,你去镇子上把王木匠喊来,把咱屋后那两棵椿树杀了,叫他拉走,价钱让他看着给吧。咱们家的客人不多,加上村里老少爷们来贺喜的,也没有几桌人……

  爹,这事不行呀。

  咋不行啦?昨晚我和你来福叔一说,他二话没说,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不让咱家置办彩礼。亏得是我和他当年订下的约,要不然,这种好事,咱家上哪找去呀?

  爹,这事真的不行。

  哪里不行?听你娘说,月美那姑娘白白净净,又老实又能干,哪点都能配得上你。孩子呀,就咱这家境,就这年月,你能娶上个人家,也算咱家老坟地里冒烟了。

  爹,你咋忘了,她可是我哥的媳妇呀!

  她进咱家门了吗?

  原来订好的,等到明年麦收以后,我哥就把她娶进咱家的呀。

  你哥呢?

  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看娘,娘正扯起衣襟抹眼泪。见北一时语塞,德贵叔往下挪了挪身子,半躺在床上说,你明天就去镇子上找一下王木匠,这事在早不在迟,万一哪天再落场大雪就不便易了。

  爹,这事真的不行呀。

  有啥不行的?德贵叔突然不悦道。

  爹,咋说她也算是我哥没过门的媳妇,人们会笑话的。

  咱过咱家的日子,谁想笑话谁笑话!

  爹,我不能这样干,这样干我对不起我哥呢。

  混账!德贵叔怒斥一声,而后又是一阵咳喘,且边咳边说,你要是还念记着你哥,你要是心里还有你哥,你就应该娶了月美。你哥命短,没能守住婚约,丢下人家姑娘,你哥对不起人家,咱们全家不能再对不起人家了。常言说,一女不许二家,要不是你和人家姑娘年纪相仿,那就害了人家姑娘了,我哪里还有脸见来福,咱们一家人还不亏欠人家那姑娘一辈子呀?!

  爹,我不愿意。

  德贵叔瞪着两眼,张着嘴,话噎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娘一脸惊慌地说,孩子,娘求你了,你就先答应了你爹吧。

  娘的话刚落音,德贵叔噎在喉咙里的一句话终于吐了出来——你个混账东西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罢,转脸拿头就往墙上撞去。

  北和娘急忙上前抱着德贵叔。

  ……




作者简介



  秋野,本名张开平,现居安徽淮北。中囯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靑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光照着我的脸》,中短篇小说集《去看一条河》《我们不能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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