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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瑶琴:徘徊于笼边的囚鸟——评李凤群小说《天鹅》

发布时间:2022-06-2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徘徊于笼边的囚鸟





评李凤群小说《天鹅》



戴瑶琴





  “我像个困在笼中的不会飞的鸟。”

  “你不是一般的鸟,你像福尔特湖上的天鹅。”

  朱利安和杰夫的这一段对话,已经概括出《天鹅》的核心。

  朱利安原名朱利红,改用洋气的名字,也是一次重新包装。与金先生结婚后,优渥生活反令其窒息。即使是最简单的理由——为了孩子,都阻遏不了她要结束这段婚姻的念想。可小说导向的是另一重提示,即离婚对于夫妻双方而言,都是一个颇为冒险的想法。

  天鹅自然是这部小说的中心意象,具有多种解释。它隐喻朱利安,其核心优势,就是如天鹅般美丽的外表,《天鹅》里依次登场的男性,如金先生、法国小伙、杰夫,都会被其外貌气质所吸引。“天鹅全身白瓷器一样光滑洁净的羽毛,无一丝杂色,尤其颈脖修长,那样优雅而高贵。任人打量欣赏,目不斜视,庄重自信。”这也正是金先生最为看重的“有用性”,商场经验训练他坚持利益化和利己化的择偶目标,一个完美婚姻里,需要一位面容姣好的妻子,不离不弃地陪伴其左右,又承担养育子嗣的家族使命。

  每一次观看天鹅,都激发朱利安对夫妻关系的不同理解。长期分居两国,双方对伴侣的固化认知逐步消融,天鹅的聚散呼应婚姻的合离。小说中第一次出现看天鹅,是金先生带着朱利安在新家附近的Swan Lake,“果然两只颈脖修长的天鹅并游在芦苇荡间,其中一只引颈向右,另一只立刻随其转头;一只做出游行的准备,另一只蹼前的水波亦开始荡漾。它们相互梳理羽毛,依偎翻滚,一只仰天,另一只立刻长啸,甚是默契”。此时,朱利安自发地对丈夫言听计从,保持崇拜、信任和追随。认识了杰夫,她特地去福尔特湖看天鹅,“她吓了一跳,原来它们的脾性如此火暴和凶狠。天鹅被人这样地抬举,并不仅仅因为它的美,天鹅保持着一种稀有的‘终身伴侣制’”。她对丈夫产生了情感排异,但又对其怀有内疚和歉意。与杰夫分手后,她重走波士顿的“自由之路”,途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打单的天鹅。她怀疑自己看错了。没错。整个河面一览无余,没有第二只,甚至连只鸭子都没有。不是说天鹅永远成双成对吗,不是说它们是神仙眷侣,相互照顾,永不分离吗?”“打单”是她基于利己立场挣脱了婚内/婚外的情感依赖。朱利安决定回广州与丈夫摊牌,途中,她突然向出租车司机发问:白云湖有天鹅吗?后者告知只有长隆动物园可以看到,但路途十分遥远。朱利安并未坚持要去。天鹅,已不再是实体,它为朱利安的离开储能,支撑她更爱自己,支持她结束虚伪婚姻。“路好远”是意味深长的,暗示若获得解脱,必然要经历漫长拉锯,此刻的朱利安,表现出某种泄力。“一只真正的天鹅可是会越过高山和大海,经历风暴、离别和死亡的威胁,世人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驻足欣赏,他们并不会见证那无法言喻的一切。”她真的准备好这次冒险了吗?她有充分能力摧毁一切,再重建一切吗?

  李凤群近期作品,都触及一个共性主题,即两性控制力的转化。朱利安只是个案,女性其实都是天鹅,她们兼具共同生活与独立生活的能力。初始,金先生以个人标准选定朱利红,并花尽心思培养她,比如“他帮她报各种培训班,茶艺、西点,瑜伽,甚至还有珠宝鉴赏。临来美国前,他还帮她报了绘画班和英语培训”。可当其被限制入境后,对于朱利安而言,她事实上被抛掷在“孤岛”,令其胆怯的是,准备好的各项才艺,只让她得到文化赋能,服务于更好地做“金太太”,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要即刻开始“孤岛”求生。随着社交的铺开和情绪的平缓,经年的恐惧与孤独逐渐淡化,她真正“明白自己不再是一个游客,她有一个新位置;同时,她的心里金先生的形象有了变化——过去的金先生在慢慢往暗处退,剩着的,是她自己重新勾勒的金先生”。她不再顺从丈夫,反之,她暗自以理想配偶标准要求他。金先生始终坚持将妻子视为个人从属,朱利安一度被物质的爱蛊惑,当她一方面发现丈夫出轨,一方面又自行出轨后,她终于敢说出“我看穿你了,你这哪里是爱,你就是想占有我,控制我。来美国不是我的意愿,那是你的意愿,我也是你的规划的一部分,而不是爱的一部分”。伴随男性能量的散失与女性能量的集聚,金先生的掌控力因妻子综合力愈加上升而逐步消减,他开始担心朱利安的迅速成长,怕自己先失面,再失家,精心塑造的妻子绝不能轻易失控。于是,在明知遭到情感背叛后,他没有喝令离婚,或即刻收回财权,而只宣泄愤怒。他知道自己更需要什么,年纪增长,生意停滞,他还试图充分榨取朱利安的有用性。小说没有聚焦两性共同成长,而是由男性率先引领女性成长,当女性蓄能之后,反制男性,这其中包裹着非常微妙的较量,但浮现出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即女性成长其实又是对其塑造者的复刻。

  与李凤群另一部小说《长夜》一样,《天鹅》继续观照海外华人新移民当下生活,《长夜》刻画寄生成功女性的男性,而《天鹅》平行关注“全职太太”中的一类女性,她们缺少良好教育,缺乏生存技能,又受不了底层生活磨难,对丈夫绝对依赖是其与美国全职太太的根本区别,因为她们不具备选择的资本,故而只能保持隐忍。小说还自然地导向一个基础事实,对于她们而言,文化隔阂必然存在,那就任其存在。朱利安的美国是沉默且沮丧的,她曾改造自己以融入当地,小说借助一场精心筹备的Party令“不兼容”事实落地,她意识到改变本质上是一种变相迎合,既然大家永远阵营分明,那就干脆做回自己。很有意思的是,完全融入的难题,在年轻一辈那里可以自行解决。若从“新移民”层面看,朱利安这一人物形象比较丰富,她颇有价值的一点是将可行道路都亲自实践一遍,发现皆走不通,于是快速折回先前轨道。她虽然倾诉孤独、倾吐抱怨,但实际采用着非常理性的处理方式。一切行为的基本动因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才学习爱金先生、学习艺术、学习社交、学习爱情、学习打工,其中隐含的关键项是学习取舍,“她梦见所有人都离她很远,一言不发地走。她身上挂着伤,试图靠近他们,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可是没有停止奔跑和欢笑,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眼她受伤的流着血的手和脚”。“首先爱自己”的观念协助她在所有关键时刻及时止损。《天鹅》其实提供了一个开放式结局,很有可能,朱利安还会维持住金太太的身份,因为秉持“爱自己”原则,她还没有准备好放弃一切。

  历史学家伊沛霞分析宋代妇女婚姻和生活时,在婚姻和爱情这组常规视角中,放弃更为常用的爱情视点,而将婚姻作为中心问题阐释两性关系。她提出婚姻“是一系列仪式;它是一套对人和物品有决定权的法律系统:它是与其他家庭建立姻亲纽带的途径:它是一系列特定的社会性别角色,饱含着男女双方怎样对待对方的预期值;一个性的同盟;为人父母、把个人变成家庭成员的基础。”(伊沛霞:《内闺》,胡志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2页)《天鹅》的新意正是李凤群把控住了从婚姻切入、铺设的密实细节相继论证了仪式性、法律性、亲缘性、血缘性和性关系,以此探察女性心理,并分析其行动。很多新移民小说在描摹女性时,环绕爱情困扰,辐射向女性的自我成长和自我实现,而这部作品先构建婚姻框架,朱利安的满足与不满足,皆为婚姻衍生的心理问题。作者保持婚姻的叙事语境,略写了两组爱情故事,即金先生和朱利安、杰夫和朱利安,因婚姻限定,女性实际面对十分有限的备选条件。

  杰夫的画,就像是《天鹅》的潜文本,它以图像再现小说揭示的家庭生活:“演绎静止的沸腾,展示平等与冲突,描摹对立与和谐”。《天鹅》缠绕着李凤群的情感矛盾,这是她对女性群体的善意:希望她走出去,但又担心她没有能力彻底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