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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散文现场(一)

发布时间:2022-11-0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藏北的云

潘小平


散文观:散文是一种挂霜的文体。

 

藏北的八月真是神奇。我是从格尔木乘汽车走青藏公路上去的,越往上走,越能感到大地在一步步升高,天也越走越近了。当地藏民称藏北高原为“羌塘”,藏语“北方高地”的意思,一片高海拔的寒冷高原,面积阔达60多万平方公里。

刚刚重修了没几年的青藏公路,又让高原的风雨摧蚀得坑坑洼洼,车子在这样的路上开,是开不快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车子都是晃晃荡荡,在爬行。不过也没谁着急。到了西北,时间就变得没有意义了,而上了藏北,则干脆没了时间的概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牛羊都远远地没在天边的云彩里。到了这样的地方,你的心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淡定。因为有时候一走几个小时都遇不上什么人,什么车,司机就有些信马由缰行不由径的意思,高兴了就把车子开下公路,开到荒郊野湖里,自由自在地前行。

天地太辽阔了,人就放纵出自由自在的天性。

这时我们当然还是在青海境内,有一段路,几乎是和格尔木河一同蜿蜒曲折。格尔木河就近在咫尺,间或能听见訇訇的水流声。这时的高原植被也还不是多么丰茂,牧场也不像后来那样绿得迷离。但和十多天前刚走过的陕北的沟梁塬峁相比较,一样是高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了。现在想起来,陕北的黄土,真是让人心惊。从延安往吴旗的一段,除了即将成熟的庄稼,我几乎就没看见什么绿色,触目所见,都是雨水切刷后的梁峁,仿佛大地的伤口一样,裸露出刀斧一般惊心动魄的痕迹。

路仍然是越往上走越高,当地人称“上去”。路上,若是两辆车相遇,司机往往会把车子停下来,相互伸出头去,问,下来了?下来了。上去?上去。车过纳赤台的时候,我们的司机遇上了个熟人,也是司机,他居然就把车子停在了路当间,给对方递烟点火,东拉西扯了好半天。两边车上的旅客只好相继踱下车来,车前车后随时随地地撒尿,有的就对着女同胞,也不说避一避。

我们车上,连我在内,就三个女同胞。

一个小青年喊,嗨——嗨!走远点!

他年轻的妻子或是女朋友,把头歪在他的肩上,虚弱得不行了。

他们这是去拉萨,做宝石生意。

历史上这就已经算是藏北了,因为是青海境内的藏民区,更科学一点的说法,叫青藏高原。又过了几年以后,李娜以一曲《青藏高原》风靡全国,电视上,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因此目睹了它的瑰美与庄严。而此时李娜的名曲尚未唱响,辽阔而鲜为人知的青南牧场,一如既往地展现在蓝天之下。而且,而且我知道,在远远的看不见的地方,它们正在与藏北高原和川西北高原,连成更加辽阔的高原面。有一些绵羊、牦牛和犏牛,就散落在绿草和白云之中,间或有那么一顶、两顶小小的三角包,童话一样地站在草地上面。我发现,藏包远比蒙包要小,天特别特别近,也特别特别蓝。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天高云淡,而是一种天低云近的感觉,好像是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头顶上的蓝天。但这并不影响天地的辽阔,相反,车、人、牛、羊,还有那些小小的藏包,都仿佛不再活动了,它们静止着,千年一瞬的样子,并且,看上去非常非常渺小。

是的,不到藏北,你感觉不到时间的凝滞,和万物的渺小。

后来,车子就开进了青南最重要的地标昆仑山口,海拔也升高到4000米以上了。远处,巍巍昆仑穆立,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白亮亮的光芒。那是一些千年不融的积雪,因岁月的圣洁而漫长。而更远处,就是更加圣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莽莽荡荡一大片冰峰雪川,据说拥有上百个峰峦。过去的人们一直相信,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就掩藏在这些峰峦之间。除了这两条举世闻名的伟大河流,还有无数细小的河流和湖泊,也发源于这里,它们的数字,大约是1500多个。

这数字还不够让你敬畏么?

在安多,我们的车子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司机无事人一样地让我们都下车。再早一点,我们于夜间通过了青藏交界的唐古拉山口,并且遇上了漫天飞雪。是真正的比鹅毛还要阔大而飘逸的雪花,在撞上窗子的瞬间就融化。毕竟是八月,温暖的八月,尽管一年365天,这里有260多天冰封雪冻,但八月,八月还是在这片高原上不期而至了。所以那些鹅毛一般飘逸的雪花,在撞上我们雪亮的车灯时,刹那间就融化在了无边的暗夜。

至今想来,那夜的雪,是一种至美的语言。

而现在,现在我们已经成功地穿越了大雪飘飞的唐古拉山口,于太阳即将升起的早晨,到达藏北小镇安多。我们已经把青南高地远远地甩在了身子后面。安多在藏北,远没有那曲和当雄那么有名,那么重要,所以它此刻看上去也非常非常的微小,比平原上的村子还要小。一个更为奇异的景象,是与东方大片的橙红相对照,这时的西天是一片明灰,一弯小小的月芽,静静地,不移不落地,仿佛布景一般地贴在天上。有谁看见过太阳和月亮,一起出现在天空么?月的下方,是一道铁铸似的矮山,一问才知道,仍是念青唐古拉山脉。“近看是山,远望成川”,不知是念青唐古拉山的相对高度本来就不高,还是在咫天可触的高原上,高山变矮了,反正,我看见的著名的念青唐古拉山峰,此时矮矮的,在西天的尽头静卧。

念青唐古拉山脉,是高原最西面的屏障。

草场的雾气渐渐消散,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高原的日出瑰丽壮阔,但不知为什么,刚升起的太阳,看上去要比大海和平原都要小。万丈光芒很快就将牧场照亮,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日照充足”了。高原的日照确比平原要充足得多。近在咫尺的念青唐古拉雪峰依然白得耀眼,在高原八月最好的清晨,绿意迷漫的藏北牧场,梦幻般地向我们展开了。

那时的高原,有一种童话似的纯真。

在雪域,“念”是与“赞”并驾齐驱的雪山之神,他总是骑在飞驰的骏马之上,在白云缭绕的高山深谷间逡巡。由此可知,“念”是雄性的神祗,他英武雄浑,潇洒而莽撞。而高耸入云的雪峰,则是“念”坚不可摧的城堡。“念”们在这城堡之上,俯视着对他们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以及千年不变的牧场、河谷和牛羊。在那些月光如水的草原之夜,他们下山和住在神湖里的龙女幽会,心情好的时候,会给牧人们送来白云一般的羊群。念青唐古拉山住着这片高原上最大的“念”,他因曾经摧毁过布达拉宫的前身红山宫堡,而声震整个雪原。

但现在我们看到的“念”,西藏雪域最大的“念”,已于昨夜安然返回他的念青唐古拉城堡,昨夜他柔情似水,因为此刻的念青唐古拉山谷,飘满了吉祥的云朵。高原的云,只有吉祥才能形容。而且云们不是在飘在空中,而是大块大块堆积在地上,在绿得让人吃惊的草原上缓缓地移动,有时不动。曾听人说过,八月的草原鲜花开放,绚美异常,但我所看见的藏北牧场,却是纯粹得一望无际的绿,无一点儿杂色。草不高,都才两寸来长,或者这样的矮草,才是真正的高寒地带的牧草?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云们堆积在地面上的情景,它们真正地把我给惊呆了。它们就那么一堆一堆地停积在草场之上,贴着绿得让人惊诧的牧草飘忽,如一群又一群逐水草迁徙的群羊。后来,后来我曾无数次地向人描述过那天的情景,但是听的人总是不相信,他们诧异说,云怎么会是在草地上?

千真万确,那天我看见的念青唐古拉山谷,一朵朵的白云,就是堆积在草地上。

所以当我们离开公路,走向牧场深处的时候,我们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云朵中去了。我们的脚前脚后,都是一些缭绕的云,仿佛伸手就可以抓起来一朵。但当你真的伸手去掬它们,它们又飘走了。草叶上的露珠尚未完全坠落,一粒一粒都晶莹剔透,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有一对藏族夫妇,在草场上席地而坐。

他们就坐在那些湿漉漉的水草上,已经是八月,俩人都还穿着小羊羔皮的薄袍。男人的袍子里面,露出玫瑰色的红球衣,那是现代文明的痕迹。

我觉得不可思议,几次试着往下坐,也没能坐下去。坐在这样湿淋淋的水草丰美的牧场上,我们汉人不行,这也许就是汉藏之间的人种差异。那汉子看见我们,很是高兴,有些腼腆地告诉说,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到小学三年级了,等这个夏天过去,秋天再来的时候,学校里就要为他们开设汉语课。

就像我们开设英语。

男主人希望我能够购买他腰间的那把银藏刀,纯银。他开价150元人民币。几天之后,我从原路下山,路过那片草场,发现那顶小藏包已经不在了。这时,我的心中,才开始出现那种叫做“一念之差,失之永远”的悔意。

草场上遍布着一些石块堆成的什么,石块已经发黑了,有的连成一片,看上去仿佛一堵堵矮墙。我知道,藏族的禁忌数不胜数,因此对这些说不上名字的堆石,不敢掉以轻心。到达拉萨之后,在相关的资料上,我读到了关于这些石块的介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玛尼堆了。“玛尼”是藏语“十万经石”的意思。藏民们每走过一个玛尼堆,都要丢一枚石子;而丢一枚石子,就如同念一遍经文,所以我们看到的玛尼堆遍布藏北高地,并且一天天长高。

而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经幡,就在这些玛尼堆上飘荡。它们是一些蓝、白、红、绿、黄五色组成的布条,在高原强劲的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那些石子,它们每翻卷一次,就是向上天传送一遍经文,所以这些五色彩稠,在高原上寂寞的翻卷,是一种无言的表达。

这使这片高原,弥满了神秘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之中,人好像不大能够感受到自我,人,在这神秘的氛围中消失了。

远远的,有人对着那些经幡膜拜,他们五体投地的身子,看上去异常渺小。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每一念及那些堆积在藏北草场上吉祥洁白的云朵,以及玛尼堆上空翻飞着的五彩经幡,我都感到震慑和不可思议。

 

(选自《安徽作家》,2022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潘小平,女,1955年11月17日生于安徽宿州,祖籍江苏铜山。有《季风来临》《北方驿站》《城市呓语》《前朝旧事》《长湖一望水如天》《读书的女人不会老》、《无用之用》等散文随笔出版。近年来转向小说创作,有《偶然事件》《少男》《扁豆花开》《雪打灯》等中篇小说发表并被权威选刊选载。




作品欣赏



槐树街的生意人

连 亭


散文观:散文的独特,体现在新维度、新经验、新感觉。我觉得,散文是极其依赖真实经历、切身体验、有感而发的文体,没有深入骨髓,没有反复烹熬,很难写好。能够被读者反复阅读和喜爱的,必定是语言和内容兼美的作品,有深度和光芒的作品,有共情效果的作品。伍尔夫有句话说得很好,她说好的散文随笔“是你自己又不永远只是你自己”。

 

1

 

我所租住的公寓,在一条长满槐树的街上,这一带的人就叫它槐树街。实际上它有个很方正的学名:五四路。

槐树街的房屋,一栋挨着一栋,没有隔开适当的距离,而是杂乱地寸土必争地挤在一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一片没有被漂亮的小区同化,而是颇为不协调地插在新建的高档小区之间。

住在这里的,多半是城市扩张前就在此地的城郊居民,还有低薪的底层打工族,以及像我这样穷酸的自由职业者。

出租屋多是早已搬走的住户提供的。这些出租屋,大多面目可憎,窄小逼仄,家具破旧,墙板渗水,洗浴间布满积攒多年的污垢。

从我的阳台,目光越过晾晒的衣服和槐树的剪影,可以看见不远处宽敞的大道,以及大道那边富丽的小区。喧嚣从那边传来,车轮呼啸声,铁门开关声,钢琴声,提琴声,私立幼儿园的欢闹声……

目光旁移,是大宾馆冠状的楼顶,餐馆惹眼的广告,万达商场夺目的橱窗玻璃……槐树街有不少年轻女子在万达做销售员。白天,她们化上淡妆,穿上制服,骑着电车过去。晚上十点商场关门后,她们才带着疲倦归来,那时从街巷会传来她们低低的说话声。

我的邻居中,也有放荡不羁的人。夜间他们在街上晃荡,在大排档喝酒,神魂颠倒时才在晨雾中似醒非醒地归来,间或发出一些混沌的酒话或歌声。

我的阳台对着的那一户,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由于阳台紧挨,墙壁很薄,不论是否愿意,我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每天,我听着他们的争吵声睡去,又伴着他们两岁孩子的哭笑声醒来;我闻着他们的菜香做饭,又在他们的洗碗声中吃完我的食物。我能从阳台晾晒的衣物判断那孩子尿了几次床,也能从床板的吱呀声获悉他们翻身的频率。当然,他们也对我无所事事的生活奇怪,时不时从阳台投来诧异的目光。

过滤掉争吵,他们可以说是幸福的三口之家。男人大概是城里一家公司的小职员,朝八晚五,勤勤恳恳。女人是全职妈妈,在家做家务、带孩子。男子傍晚七点准时到家,一有时间就帮妻子分担家务。

他们争吵的内容,多半和钱有关。女人唠唠叨叨,反反复复总是孩子的尿布、奶粉,声音裹着烦躁和辛酸。男人听得烦了,争吵就会爆发。男人声音高了,女人就哭,那个孩子也哭,男人只好告饶,费力安抚。

有时男人也会干脆摔门出去喝酒,男人与酒的关系,正如女人与唠叨的关系。酒使男人倾吐不快,唠叨使女人疏解心酸。

好几次,我从窗口看见酒醒的男子穿戴整齐,像所有兢兢业业的小职员一样,挎着公文包出门,熟练地挤上公交车,没有因为宿酒而耽误上班的步伐。而擦净泪痕的女人,则开始哼着歌儿洗洗刷刷,忙里忙外。

 

2

 

我经常陪朋友在街角的那家卤煮吃卤蛋、卤鸭,她来自一个产卤味、梅干菜、陈皮香料的地方,好这一口。我吃不惯,只吃旁边一家蜂窝煤炉上冒着热气的包子。

巷子尽头有一家旧书店,是个别致的存在。那里偶尔会举行读书活动,我和诗人朋友常去旁听,看他们燃烧才华。书店旁边是一家茶店,门口时常卧着一条狗。狗的主人是个擅长茶道的中年妇女。每一次路过,我都能看见她在一张古旧的桌旁摆弄茶具。

数着槐树拐入另一条巷子,店铺更芜杂了,裁缝铺、古玩铺、房产中介、烟酒铺,林林总总。小店大多光线昏暗,店主面容慵懒。我很少走进这些小店中去,它们陈列的东西与我无甚瓜葛。

我只接近那些与自己气味相投的东西。比如路上这些四季鲜明的槐树,树下零零散散的摊点,摊旁目光浑浊的小贩,小贩跟前流着鼻涕的孩童……

我就是为这些槐树、这槐树下的人,迟迟未离开的。我观察他们,接近他们,试图聆听他们的故事。他们不会因为大房子里华美的琴声而驻足欣赏,却会为墙根盲人的二胡而动容。

我经常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听卖苹果的老汉胡吹乱侃。他吞云吐雾时的笑声,有种诡异的诙谐。城管很少来这巷子,来了他就叼着烟蹬着三轮车跑,不来他就这么闲散地摆摊。他有种难得的随遇而安的心态,“就这么熬日子呗,天塌了也这么过”,他嘿嘿一笑。

一天我像往常走到他的摊前,他却只有一个背影对着我,烟雾从他头顶飘过来,是那种烈性的自制烟草所特有的气味。我大声说:“生意可好?”他转过来,我看到一滴没来得及擦掉的泪。

很久之后,他才在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蹦出一句:“我儿子走了,白血病。”

很多人的生活,就是像他这样平淡无奇而又暗流涌动的。这就好比街边的矮墙,一日日看似无事地立在那里,然而任何一阵风,任何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所激荡起的空气漩涡,都能刮落砖缝间的一些细土。墙每时每刻都在变瘦,但没人能察觉到,直到它倒下为止,然而它又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矮墙边卖板栗的大叔,是个河南人。每次经过他的摊点,都能看见他挥动铁铲,娴熟地翻动铁锅里的板栗,浓郁的香味顿时就飘进我的鼻子。挨着他闲坐的,是三两个无所事事的大爷,或是摆张报纸下盘棋,或是边抽烟边侃大山。悠闲的姿态,与不远处大道上奔流不息的车流对比鲜明。

久了,我注意到,这些摊贩和闲人是冲着槐树来的。他们很少去繁华的万达广场,而是像飞鸟投林般一天天跑到槐树下,仿佛这儿有它们丢不开的生活。

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在槐树下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是一种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弦声,夹杂在沙沙的树叶声中。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眼睛四处寻找,才发现隔着六棵槐树的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静地坐在墙边的矮凳上拉二胡。

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有一种绵绵不绝的力量,在秋风中久久飘荡。

 

3

 

我每一次经过岔路口,都要去看住在第四十八棵槐树旁边的朋友。每次去,都会带上些吃食,或是三轮车大叔的苹果,或是河南大叔的板栗。

她的住处是一间阴暗的阁楼,朝北的窗户正对着一棵大槐树。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谈近来所读的书。她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感受力,这或许得益于她体内流淌的巫族之血。

她是一个巫师的女儿。在产梅干菜的老家,在逝去的日子,她父亲有过一些辉煌时刻:供过神的金银花治好了高烧小孩,神水洗过的车前草消除了老鳏夫的疮痛,香案前的牛大力、桔梗使肺痨婆多活了十几年……这些神奇的巫术配方,为她父亲赢得了声誉,她从小也在父亲的教诲下熟记并且深通。自然的草木关乎人神的离合,这是她从父辈继承来的法典。当然,这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她是电子厂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沉寂在体内的巫术,化作了神奇的诗行。她二十岁就写出第一本诗集。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哪一个人的诗,似这般楚楚动人而撼人心魄。

我看到她在窗边投下的影子,和槐树影子叠在一起,瘦弱,却很笃定,并且离我那么近。我掏出在出租公寓写的文字递给她,她每一次都认真读完,并且给出恳切的评价,从不慢待心血浇灌而成的文稿。

每次从她那里出来,重新走在已然寂寥的街巷,我都会对自己的文字有种新的认同。于是,路过一棵又一棵槐树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朝圣之旅。

这种感觉源于朋友对生活和美的笃定,这种笃定就像槐树一样让人心安。不知不觉,我的生活被槐树改变,也被她改变。同样被改变的,还有槐树餐厅。

槐树餐厅是一个稍后认识的朋友经营起来的。朋友从普通师范大学毕业后,就梦想在城市经营餐馆。像他那样的人,本可以在这个城市找一份薪水不错的教职,或是回老家娶一个贤惠的女人相夫教子。

然而,一个冲动的驱使,他倒向了扑朔迷离的选择,从此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餐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

有时在资金周转不灵的深夜,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是无助的孤家寡人。然而,谁要是认为他后悔的话,他第一个跳出来反驳。

他留在这座城市,做前途未卜的事情,完全是为了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富人家的孩子,遇见他总会甜甜地喊师兄,而他则称她为师妹。他相信这样的称呼是暂时的,待到时机成熟,他会捅破窗户纸,大声告诉她,他想把她娶回家。

尽管长着一张平凡的脸,短头发,身材微胖,她仍是父母的公主。公主的生活都是由富有经验的人所规划的,所以她成长的岁月平坦笔直却难免索然无味。而与一个背景不同的学长的一点暧昧,多少给并不紧张的学生生涯增添些令人期许的浪漫。

他怎样才能让那对高贵的父母把公主嫁给他?

餐厅,是他想到的唯一蓝图。她鼓励他,让他相信自己的才干应付得了凶险。于是他贷款租了十字街口的一个门面,着手开起了餐馆。

他亲力亲为地操持所有的事情,而把定菜谱的事交给女孩,他相信她的口味准没错。她呢,大大地发挥了她的才华,将菜谱设计得精美绝伦,只是价格偏贵了些。高档餐饮嘛。

开张时生意不错,她的不少朋友来捧场。后来就如鸡肋一般,不好不坏地拖着,挣钱谈不上,有时还会有些亏损。

女孩沉浸在新餐厅的乐趣中,对他越发温柔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如相亲相爱一般了。

他终于被领去见女孩的父母,紧张,兴奋,羞愧,交代家底时大汗淋漓。他说再过几年他就买得起市区的大房子了,但两位长辈犀利的眼神三两下就把缠绕在他身上的梦幻剔光。

他们等不了,只几年他们也等不了。他们向他抛出的决定,像石头落地般清脆。他的难堪,则像午后突然而至的暴雨。

一年以后,他不得不关闭闹市的餐厅,辗转到槐树街经营一家平民餐厅。他亲手制作菜谱,香椿炒鸡蛋,西芹炒肉,娃娃菜……简单实惠,很接槐树街的地气。不到半年,他的餐厅就有了一些固定的常客,加上不断流动的散客,收入还算可观。

发稿日我经常去那里吃饭,一荤一素一汤一饭,不过三四十元,偶尔他会和我喝上一杯。他说有一天,隔着玻璃门看见公主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走过街头,他并没有觉得多么悲伤。他是在有些醉意时说的这话,我几乎相信了,但湿润的眼神出卖了他。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带上写诗的朋友来到他的餐馆。温馨的小饮中,他们奇异地辨认出彼此身上的执拗。执拗碰上执拗,就产生了另一种爱。于是,他那熄灭的爱情火苗,又重新燃烧起来。

他仍然欠着银行的贷款,但有一个槐树般品格的人和他一起承担,这让他的小餐馆好像一首诗,并且增添了梅菜扣肉、香干卤蛋等实惠的菜肴。

初春,槐树爆青时,他们在餐厅举行了小小的婚礼。婚礼期间,挂在门前槐树上的红灯笼红红火火地照着,日子也一天天红火起来。后来,他的餐厅干脆改名为“槐树餐厅”。

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槐树餐厅忙前忙后,经营着物美价廉的餐饮。人们从容地走来,坐在擦得锃亮的桌前扬起筷子,一天的疲累和烦恼随即消释。

而高大美丽的槐树,就在街边静静地看着众生烟火……


(选自《安徽作家》,2022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连亭,原名廖莲婷,曾任《广西文学》《回族文学》编辑,主要创作散文、小说,散文多刊发于《散文》《美文》《芙蓉》《雨花》《山花》《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多篇入选《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及其他年选,曾获 “2018《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2018壮族年度散文家”、“2019《广西文学》年度佳作奖”、《民族文学》“少数民族女性文学奖”一等奖、“全国打工文学奖”银奖等,2016年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