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4-0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孙仁歌散文《何来“诗意的栖居”》发表于《厦门文学》2023年第3期。
何来“诗意的栖居”
特别钟情“诗意的栖居”这个字眼,初知人还能很诗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之时,一度让我情绪来雷来电,让我心理产生期待,让我意识里萌生幻想,然而那时还未曾读过荷尔德林的诗和海德格尔的“阐释”。
尽管不知道“诗意的栖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该用什么样的标准去界定“诗意的栖居”?但出于一种无知和天真,我常常用自己的尺度去规划属于自己的“诗意的栖居”,所以“诗意的栖居”于我的初心是朴实的,低调的,也是幻美的,心想“诗意的栖居”那一定是充满宁静、充满花香、充满宗教意味的栖居地,诸如徐志摩笔下的康桥、戴望舒笔下的乐园鸟花园、余光中笔下的沙田山居、还有鲁迅的故乡鲁镇、安徒生的故乡丹麦欧登塞城、卡夫卡的故乡布拉格黄金小巷22号、 雨果的故乡法兰西东部都伯河畔的贝桑松等等。
有时,想象中的“诗意的栖居”简直就是一个童话世界,城市就像一盘棋,民居街坊井然有序;居民就像一城君子,来来往往飘然若仙。举目能及处,皆窗明几净,尤其地面上想找到一点污迹都不易;足迹所到处,皆有安全感,人人不设防,包括衣食住行样样都告别了“中国质量万里行”。跃然任何一个小区,昔日那密密麻麻的钢筋防盗网都不见了,曾经填满小区“脸面”的杂色丛生的小广告、“牛皮癣”也都不翼而飞。街市上的行人一个个都显得那么文雅而端庄,近看都像是读书人乃至诗人,远看又都像是一群啸傲林泉之白云野鹤,虽食人间烟火,却又洁身自好,一尘不染。纵观眼前的长街短巷,不仅闯红灯者绝无仅有,就连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也都变得彬彬有礼。整个城市一片洁净,昔日可见的脏乱差已经不复存在,虽不是人间仙境却胜似人间仙境,虽不是桃花源却胜似桃花源;哦,这莫非就是我们理想中的“诗意的栖居”之愿景?诗意的栖居”既有催发灵感勃发之奥妙,又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所以扎根于文明而宜居的理想国,将一代比一代更纯真,一代比一代更善良,既不知有鬼,也不知有狼,全然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真乃心底无私坦荡荡,万水千山总是情。
然而幻想终究不能取代媚俗的现实。幻想中的“诗意的栖居”或许就是永远等不来的戈多,戈多永远在路上。但在几十年苦苦书写“致命学者路”的教育教学生涯中,也有幸一次次改善住房条件。每一次乔迁,都不禁充满了诗意的情怀,第一次由小平房迁入八公山下的一栋一厅两居室,——还史无前例地拥有了一爿不过足5平米的小书房,虽然举目不见东篱处,也无菊可悠然采之,逼在眼前的八公山也终究不是陶潜笔下的诗意南山,但住进一厅两居室新居、尤其坐在小书房里“追忆似水年华”的一种满足与惬意,似乎也只能用“诗意的栖居”来形容才恰当了。
过日子毕竟不是写诗,诗是浪漫的,过日子却是灰色的,就如同文学与理论,文学是诗意的,理论却是灰色的。而过日子的理论更是灰上加灰,一切格局每时每刻都在悄然发生着蜕变,所以住着住着,慢慢就把一些人住矮了,把一些认识住浮浅了,把一片片茂密的树叶住稀了,把一个个盆景住枯萎了,把起初的诗情画意住没了,于是,我就给这个栖居命名为“岌岌斋”,这个文化符号想要表达的寓意是:“诗意的栖居”不是自己封给的,也不是上天赐予的,“诗意的栖居”似乎只在诗里,不在世俗的生活里,诗是一种灵魂浪漫的产物,它可遇不可求,即使你拥有了宜居的别墅,但也未必就是理想国,未必就是“诗意的栖居”。
是的,后来我又移居到舜耕山下,住房条件更好了,空间不仅大了,离亲爱的火车也更近了,可住着住着,竟把知性灵性住迟钝了,把满屋的书卷笔墨住成了“孤独”,住成了“一个人的狂欢”,被生活撕裂了的内视觉俨然卡夫卡笔下的《变形记》,原本缺乏安全感的“岌岌斋”自然而然地升华成了“忘知斋”,忘成了关键词。可忘了知性也未得真性,这是何等的自惭形秽?是谁盗走了我的真性?丢了真性,还谈何“诗意的栖居”?
“诗意的栖居”应该就是一种最单纯、最纯粹的童心呵!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寻找被自己弄丢了的童心,它就如同贾宝玉挂在身上的那块宝玉,戴着它贾宝玉朝朝暮暮就是贾宝玉,一旦丢了它,贾宝玉就不是贾宝玉了,可见,那块宝玉就是贾宝玉的灵魂,拥有了它,贾宝玉所住的怡红快绿就是属于他的“诗意的栖居”,包括大观园里的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秋爽斋、暖香坞、蓼风轩、缀锦楼、紫菱洲、栊翠庵、滴翠亭、藕香榭、红香圃、芦雪庵、蜂腰桥、柳叶渚、嘉萌堂……
“诗意的栖居”似乎对人类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也对我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并非住得好就得诗意,“诗意的栖居”是一种需要用一生的资源去寻找和等待的东西,它在别处,不在此在。我的寻找旅途漫漫,也遥遥无期,很久以后,我虽然没有找到真正的“诗意的栖居”,却有幸读到了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于是,我才知道“诗意的栖居”的出处,我才懂得“诗意的栖居”是被海德格尔阐释的哲学,荷尔德林的诗《人,诗意的栖居》原创是这样的: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
仰天而问: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
是的。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
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测自己。
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湛若青天?
我宁愿相信后者。
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
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
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
如果不读荷尔德林的诗,何来“诗意的栖居”之诗句?如果不读海德格尔的“阐释”,又何来“诗意的栖居”之哲思?诗与思的对话,或许就是我们寻找“诗意的栖居”的路,任凭峰回路转,山重水复,即便难得小桥流水,却也随处可见花香满径之趣。
其实“诗意的栖居”只在荷尔德林的诗里,只在海德格尔的“阐释”里,并不在世俗的世界里,是诗人的理想国,也是哲学家的理想国。诗人荷尔德林的一生也是很不幸的,3岁就没了父亲,母亲改嫁,读书时期也是一波三折,后来还患了精神病,可谓命运多舛,一生并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还谈何“诗意的栖居”?
他既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他的感情包曾经与这个捉弄人的世界频频碰撞,频频生花,小说《希波琳》就是在这种频频碰撞中诞生的,因为他爱上了雇主的妻子,接着又爱上了一个模特儿,似乎都没有如愿以偿,有情人未成眷属,终因情场失意,屡屡受挫,导致精神分裂、错乱,以致生活不能自理。这是诗歌之外的真实的荷尔德林,他的“诗意的栖居”的确只在诗里。
当然,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先驱,他的小说远没有诗《自由颂歌》《人类颂歌》《为祖国而死》等影响深远。不过,他也被这个世界埋没了将近一个世纪。或许因为没有人能读懂他的诗,就连席勒也不看好荷尔德林的诗,认为荷尔德林的诗过于内向、主观。这里,我们要特别感谢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的发现、欣赏、喜爱与阐释,思与诗的对话构成了该世界几个世纪的佳话。
20世纪30年代,海德格尔辞去了弗莱堡大学校长职务之后,与他不期而遇的两样东西让他享用终生。一个就是尼采的哲学,一个就是荷尔德林的诗,尤其荷尔德林的诗似乎与他前世有缘,与其说是海德格尔成就了荷尔德林的诗,还不如说是荷尔德林的诗成就了海德格尔的实存哲学。当然,如果没有海德格尔的阐释,“诗意的栖居”的语言发酵就不可能在全世界达到最大值,海德格尔因为对荷尔德林的诗厚爱有加,就把诗奉为“最清白无瑕的事业”。海德格尔也一定从古希腊的悲剧里饱受滋养,古希腊的悲剧里也有诗意的深层结构内涵,无论是恐惧还是怜悯,也一定是因为诸神降临到了古希腊几位悲剧大师身上的最本真的悲情释放。
诗最接近人类灵魂,也就更接近人类悲剧,抑或就是诸神消逝时的“回光返照”。
海德格尔就认为荷尔德林是“遭受到神的闪现”,所以他的诗是最纯粹的,海德格尔还以荷尔德林的诗去阐释荷尔德林的诗句“诗意的栖居”,如:
而我们诗人!当以赤裸裸的头颅,
迎承神的狂暴雷霆,
用自己的手去抓住天父的光芒,
抓住天父本身,把民众庇护
在歌中,让他们享获天国的赠礼……
难怪海德格尔那么心仪荷尔德林的诗,又那么青睐“诗意的栖居”,原来他发现人类此在的根基就是“诗意的”,“诗是对诸神和物之本质的有所创建的命名,”“诗意的栖居”就是诗人“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并且受到物之本质切近的震颤。‘诗意地’存在被作为创建的此在,绝不是劳绩,而是一种捐赠”。
可见,荷尔德林的诗和海德格尔的“阐释”实现了诗与思的对话,都是因为诸神眷顾了他们,诗人是神的代言人,哲学家又何尝不是?如此,“诗意的栖居”不仅是诗意的捐赠,也是诸神的捐赠,如果你不能活在诗里,不能活在诸神的眷顾里,又何来“诗意的栖居”?
最后,我还是想引用另一首诗《你扶持我》为此文作结吧——
当我沮丧 困倦软弱的时候
困难临头 如重担压心头
我仍伫立在静默之中等候
直到你来陪伴我左右
你扶持我 我能攀越过山岗
你扶持我 穿过暴风巨浪
你鼓舞我 让我超乎想象 超乎想象
孙仁歌,先后从教于淮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安徽新华学院中文系,文艺学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写作学会第九届理事会理事、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评审专家库专家兼网评评委。迄今发表出版文学作品、学术论文及文艺批评400余万字,先后在《文艺争鸣》《南方文坛》《文艺理论与批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代文坛》《扬子江评论》《文学报·新批评》专版等核心刊物及部分专业报纸发表学术论文含文艺批评200余篇,其中发在cssci来源期刊近40篇,出版学术著作《本土文论及叙事话语研究十二题》《忘知斋话语——文艺理论与评论三编》等。另外出版有小说集《魔怔歌唱》、散文集《浅水不养山》《临春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