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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发布|作家魏振强散文集《村庄令》出版发行

发布时间:2023-04-1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魏振强散文集《村庄令》由黄山书社出版发行。








《村庄令》后记(节选)

魏振强


2012年正月十五那天,年37岁的表弟宗轩在苏州猝然离世,半个月之后,我和亲友们把他的骨灰回他的老家。

离开坟地,我回头,回头,回头,那个我看着长大的人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一个人在公路上走,走几步,停一下,发呆,不知往哪里去。

忽然想到给一位高中同学打电话。他很快就来了,跟来的还有另一位老同学。上了车子,跟他们简单说了几句事情的原委,我突然冒出一句:“我们去大司村。”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人在极度悲伤、无助的时候,总会把养育自己的那块母土当作最后的温床吧。

整整三十年,我没去过大司村,可我从来没有忘记它。三十年中,夜阑人静或独自在路上走,常常就会突然想起它,想起它的每一个塘口,每一条小巷,每一条田埂;想起村庄里的一个个人——和我一般大的,比我年长十几二十几岁的,还有那些跟我外婆差不多大年纪的;想起他们说话的样子,想起他们走路的样子,想起他们吵架或流泪的样子,时光凝滞,在我的记忆中,他们还一直是当初的样子;那些死去的人并没有消失,他们在我的心中一直活着——在笑,在哭,在地里流着汗,在巷口端着碗,吃饭,闲聊……

去往大司村的路并不远,也就十几里地。车子在路上疾驰,路两侧依稀记得的影子飞速地在目光中划过,那个叫方山口的村庄和它前面的那条河还在,只是那条河比过去瘦窄了许多;到了福山村(过去叫做“福山公社”),原来的供销社及其旁边的池塘,还有我曾读书的学校,都还在;爬过一个缓坡,葬着外公和大舅的桃花山赫然立在远处,大司村就在它的脚下。

心开始怦怦地跳。有种眩晕的感觉。这种感觉几十年来很少有过。

车子在大司村的村口停下。我立在一个土墩子上,向村庄的四周望,望来望去,东西南北也无法分清,一切好像都变了。

往村子里望去,没见一个人影。其实,我更害怕看到有人走过来。望了一会,我说,走吧。

我们钻进车子,走了。

曾一千次一万次想过回到大司村,但我从来没想到真的回来时,前后只待了不到十分钟。

我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大司村。

大司村如今被划到含山县林头镇。我从五岁开始来到这个村庄,跟着寡居的外婆生活了十三年,几乎每天跟在她身后,看瘦弱的她在田地里,在山坡上,在烈日中,在月光下——刨挖;跟着她学会烧饭、施肥、挖山芋,跟着别的孩子学会捉鱼、游泳、放牛,跟着老师学会认字,从一个懵懂稚童,长成了一个青年,然后离开大司村,去外地读书。至今,我仍带着它的体温,带着它的乡音和它的泥土气息,苟活着。

我用“苟活”这个词,似乎有些矫情。但我真是从心底感恩——要不是外婆含辛茹苦,我可能上不了学;要不是那些可亲可爱的乡亲一直温暖着我们这对祖孙,我的心中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善,还有光明。善和光明,是孤苦的外婆和那座贫瘠村庄赐予我一生的财富。


下决心去到大司村,要感谢陈鹰。

陈鹰长我两岁,是一位酷爱大自然的摄影家,原本我们互不认识。2008年,我偶然看到他的博客,看他拍的照片,碰到中意的,就拿到报纸上用。他后来知道我在写大司村系列,问过好几次这样的问题:那么想念大司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不去看看小铁头、六三子他们?

我,无言以对。

2017年春天开始,陈鹰又不停地催我去大司村,并说陪我一道,帮我拍些照片。我嘴巴里“嗯嗯”,一直下不了决心。11月初的一个晚上,陈鹰给我发来一张图片,我打开一看,是大司村的定位图,慢慢放大,看到了桃花山,看到了几方池塘,碧绿绿的,还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地名。故人和往事一波波地涌过来。

我在心里感动——知我懂我惜我者,陈鹰也。

我当时一冲动,说,就这个月去。

出发的日子是2017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快到大司村的时候,我和司先忠(即我所写的小铁头)约好了见面地点——张什村的供销社旁边。    

我和陈鹰到达时,一群人正站在路边等我们。最先走过来的是先忠。印象中的他机灵、瘦小,但现在一副沉稳、干练的样子。其他几个人喊着我的小名“强子”,先忠一一向我介绍他们,我看着每一个人的面容,很难找到当初的记忆,除了先忠,他们和我35年没见面了。

中午的菜是先忠头一天就跟饭店打好招呼的,有野生泥鳅、野生鱼、野生黄鳝、笨鸡,还有些农家蔬菜。这些菜我都熟悉,似乎就是三十多年前吃的那些菜。我们喝着酒聊着天,他们不曾问我一句我的情况,好像是要把时间留给我,让我问最想知道的那些人和事。

饭后,往村庄去。只有一公里多的路。走走停停。我像一个盲人,被他们领着。路过我读书的学校了。旁边原来有一个小树林,但现在没了,代之而起的是高高的围墙,校舍被围墙挡着,似乎是个隐秘的世界。

靠近学校不远处曾有个池塘,我在里面洗过澡,还抓过鱼。但现在它似乎变得小得多。我印象中的绿油油的稻田现在正荒芜着。曾经的每一条田埂,甚至田埂上的每一个缺口的位置我都记得很清晰,但现在它们好像都消失了或者挪了位置。

到了村口,第一个见到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是姚善仁的母亲。善仁是我小学和初中同学,我一直想念他。我站在他家门口拨通了他的电话,跟他聊了一会。

碰到了几位老人,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我,可我却不认识他们。我想说点闲话,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旁边的人大概察觉我的尴尬,领着我接着走。

那天下午,我去我写过的藕塘、水库大坝,又从穿村而过的巷子开始走,一直走到山脚下。几乎没碰到什么人。那些老旧的房子还在,村子的格局还在,一些人家的墙壁上黑黑的砖上长出了墨绿色的青苔,那些青苔或许就是40年前开始长的,可惜它们不会说话。

从巷子折回来时,我碰到了一位佝偻着腰的老人,她是司有早的妻子。有早比我外婆还高一个辈分,死去很多年了。老太太还记得我,扬着头看我,目光里满是慈爱。

走进通往外婆家的那条巷子,房子不在了,但还有几十年前的残砖剩瓦,中间长满了杂草。有人指着剩下的半堵墙,说,那边就是你外婆的的家。我站在那里看,怎么也想不起来外婆家的位置,老宅基地上盖起了新房子,却又留一下了一块空地。

如果那些残砖剩瓦有记忆的话,它该记得一对祖孙的气息,可是它们不会。外婆去世近三十年。她在客死我的老家之前,已有十几年没有回过她的老房子,但她一定在心里“回去”过一万次。     


当晚,我们去了巢湖市,我把白天陪我的几个人,包括我小学和初中的班主任张仁道老师一起邀请到巢湖市,还叫来了我的几位最好的高中同学,请他们吃了顿饭。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朝大司村去。路上,先忠的弟弟先金跟我说,今天一定要在他的老家吃顿饭,他的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在家准备,他的爸爸还特地划着腰子盆(状如猪腰子的一种小木船,可供一个人乘坐),在我们昨天去过的水库里捕鱼。我一再说,真的不能去吃饭,你的爸爸、妈妈那么大年纪,让他们烧饭,我哪能吃得下呢?先金说,你要是不去,他们肯定会生气的。

快到福山村,我在路边的商店买了一些香火。今天我要去给外公和大舅上坟。

车子在大司村停下,先金给他的爸爸打电话。不一会,他爸爸和他的姑父张益发老师来了,他爸爸脖子上围着一毛巾,手上拎着一把砍刀。

往桃花山去。这座山曾留下过我幼小的脚印,留下过我的笑声、汗水,还有泪水。我后来多次乘车路过这一带,每一次都会在车窗里眺望它。它默然地坐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就像我外婆常在暗夜里独坐在屋子里的那张破旧的床上。桃花山在车窗外划过,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蓄积。

家祥家公在前面走,走得很快,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砍刀,把挡路的杂树枝和茅草砍掉。秋日的桃花山,山色正在变红,一些茅草随风舞动,像白发在飘。

外公和大舅的坟在半山腰上。路很难走。松树、杂树、茅草密不透风。家祥家公很熟悉那条路。他一路挥舞着砍刀,带着我们往山上爬。路过一座坟墓时,他指给我看,那是道兰的坟。道兰是小马的妈妈,她下葬的时候,穿的那条新裤子就是我外婆给她的。

终于到了外公和大舅的坟前。有两块墓碑,上面镌刻着小姨夫全家和我们家所有人的名字,密密麻麻。我蹲下来,一一看,忽然发现没有表弟宗轩的名字,看了好多遍,也没看到。我在心里嘀咕:怎么这么诡异呢?后来猛然看到一个名字,“司”字打头的,恍然大悟:大舅生前没有结婚,宗轩这个外甥名义上“过继”给他做儿子,帮他“延续香火”。可是宗轩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死了。

我把带来的香火打开,家公用砍刀在地上画了两个圈,这样的动作我太熟悉,外婆烧纸时也是这么做的。我给外公、大舅磕头。从18岁离开大司村,我就没在他们的坟前烧过纸,有时春节在老家去外婆坟前烧纸时,会给外公、大舅烧一些,外公和大舅我都没见过,但心里一直有他们。

让我意外的是,我在烧纸的时候,家公和先金也抽出一些纸和冥币轻轻往火堆里丢,做得那么自然。我心里很感动:他们真的是把我的外公和大舅看作自家人啊。先忠和先金就曾跟我说过,他们每次上坟时,都会给我外婆烧纸,他们弟兄俩一直称我外婆为“大妈”(相当于婶婶)。“大妈那时候对我们太好了。”先忠好几次这样跟我说。

家公还用砍刀把坟边的一些杂树枝和枯草砍掉了。他蹲在地上边砍边说,强子,你外公和大舅的坟真是落在好地方,我有时清明节来给我爸妈上坟,老远就能看到这一块有浓浓的雾气,像是有仙气一样……“雾气”可能真是有的,但是不是真的有“仙气”呢?家祥家公可能是想逗我开心,或者说他心里装着满满的祝福吧。

从山上下来,我走在最后,一次又一次回望半山腰,浓密的松树林像一块宽大的绿色幕布,幕布中间,有一对父子在那里长眠,风来过,雨来过,我的父母、小姨夫、小姨娘来过,我的哥哥、弟弟来过,我也来过。我们都走了,但我们的名字留在他们的墓前,陪伴他们,纪念他们。

……







作者简介






强,1966年生,安庆市新闻传媒中心副刊部主任,在《延河》《安徽文学》《阳光》《滇池》《杂文选刊》《小小说选刊》《解放日报》《南方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茶峒的歌声》《村庄令》,有作品入选小学语文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