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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一)

发布时间:2023-06-0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中国作协推出“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以来,省文联指导部署,省作协积极组织,协调引导,搭建平台,赋能皖军文学精品生产,推动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本期《安徽作家》“攀登”栏目,刊发储劲松、程保平的作品。





作品欣赏


江南逢陆龟蒙(外一篇)

储劲松


去甪直保圣寺,原只为看古物馆里那九尊唐代的塑壁罗汉,不期然在寺中一角遇见陆龟蒙。他当然是睡着的,黑甜酣梦已经做了十一个世纪,碑上苔痕斑斑,冢上绿草萋萋,祭台上摆放着来访者敬献的鲜花和时令瓜果,园中他手所亲植的古银杏木叶萧萧下。来看他的人心里也是萧萧的,像地下埋着的,是从前零落的知己。他的栖息之地,原是保圣寺的别院白莲寺,从前也是他的别业。寺和别业早就荒废了,一些遗迹仍在,积淀着时间久远的气息。清秋的阳光照在上面,那气息像虫子一样在光束里嘤嘤飞舞,能感觉到,似乎也听得见看得见。

墓碑上以隶体写着:唐贤甫里先生之墓。

在银杏树下歇脚,秋光朗朗,风来汗收,心间简净如一枚落叶。远远望见清风亭中,陆龟蒙塑像高古端肃,清正刚直之气像纸上水墨自然散发,像太阿之剑光芒四扫,弥漫整个园子,拂着人的衣衫。想到镇子入口处那一尊甪端石雕,身似麒麟,头如雄狮,双目精光如电射,独角峥嵘堪作弓,殷勤守护着这个旧名甫里的江南古镇。当时突发一想:高放多才又亢直清节如陆龟蒙,其甪端乎?

古人说,甪端与麒麟相似,同为瑞兽,通四方语言,知远方之事,能日行一万八千里,主风调雨顺人世安乐。又说,甪端逢盛世明君乃出,丹诚护驾左右。陆龟蒙生于晚唐,远远不如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他们幸运,也比中唐的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命运差迟。其时大唐气数已然衰颓,大好江山板荡,即将化为冷烟茂草瓦砾渣土。陆龟蒙偏偏生于此时,难道是鲁哀公西巡猎获麒麟故事的翻版?鲁哀公西狩获麟,孔子作《春秋》至此绝笔,晚唐风雨飘摇,陆龟蒙隐于苏州甫里渔樵耕读。在长诗《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里,陆龟蒙曾这样写:

歌凤时不偶,获麟心益悲。

始嗟吾道穷,竟使空言垂。

他写的当然是孔子。获麟之时,夫子以袖遮面,泣涕雨下,唉唉啊啊,咄咄嗟嗟,长叹吾道穷矣,吾命绝矣。但诗间意味,想来也是陆翁以夫子自喻。他是怀才不遇的。

少年时浪荡于大别山中,墨水未曾喝得几口,脚丫子未迈出过县城,却无来由地高标自许。唐人诗歌文章,最喜李白,其次爱李贺,一仙一鬼让我神魂颠倒。李太白说“我本楚狂人”,我亦以楚狂人自居。李长吉说“快走踏清秋”,我也渴望跨骐骥一匹,飞驰大漠胡庭万里黄沙之上,看燕山月似钩。于陆龟蒙深切时弊、忧哀众生、满纸愤懑疾痛又慈悲心肠的作品,既无切肤体验更无深刻会意。只喜欢他与皮日休唱和的一首《和袭美春夕酒醒》,尤喜“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这一句。说到底,我喜的爱的中意的,无关诗歌,只不过是自己的轻薄。谁人少年不轻薄呢,想来也算不得污点。

后来马齿日增,经过了一些世事,也略略浏览过古今一些文章,回过头再来读陆龟蒙,以为其诗歌文章寄意遥深,远接《诗》《书》文风、三代文骨,《记稻鼠》《野庙碑》《彼农二章》《杂讽九首》《江湖散人歌》《南泾渔父》诸篇什,诗人作刺,尤见质直剀切。

《野庙碑》里,陆龟蒙说,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瓯越之间人民喜事鬼神,山顶水滨到处都是淫祠。那庙里头威严的、勇毅的、容艳的、白晰的所谓将军、郎、姥、姑,原是土人用木头削的,用泥巴塑的,用石头凿的,本无灵异。后来土人又遍栽松柏,茑萝缠绕其上,鸱鸮借居其间,于是那大庙小宇丛杂怪状万端,俨然鬼神道场,成为可怖可畏之地。土人于是又争相杀猪宰牛沽酒备茶,祭祀之以求保佑。所谓“甿作之,甿怖之,走畏恐后”,如吾乡人说的,“自黑自”,自己吓唬自己。甫里先生所说的将、郎、姥、姑,实是大唐季世那些贪官污吏的写生。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其中有深意存焉。

一个人鉴赏文章的眼光,的确是与读书多少、行路长短、识见深浅紧密相关的。悟得陆翁诗歌文章之好,须到一定年纪。

世上流传的一幅陆翁画像,和清风亭中的塑像大有差别。画像上的陆龟蒙,婆娑一老耳,面相清瘦表情恬淡,头戴圆顶竹斗笠,外穿一件黄长袍,内着一领墨绿衫,右手持一根细鱼竿,左腕明显往左撇。其形象,估计是他从白莲寺别业从容出门,往太湖鼓枻作烟波钓徒时,与家人道别的模样,也恰好与张志和《渔歌子》里的西塞山处士契合。其自况文章《甫里先生传》云:“或寒暑得中,体佳无事时,则乘小舟,设蓬席,赍一束书、茶灶、笔床、钓具、棹船郎而已。”这是他愤世嫉俗的另一面:江湖散人,天随子。江湖那么阔大,且随水天去,飘飘荡荡自在悠游作一个世外人。因而他又有极尽逍遥适情悦性的诗歌文章,《忆白菊》《白莲》《冬柳》《奉和袭美太湖诗二十首》《樵人十咏》,以及《相和歌辞?江南曲》《渔具诗》《五歌》《四明山诗》《杂歌谣词》诸同题组章。他是以隐者自居的,《新唐书》也将其置于“隐逸”一类。自陶渊明以来,历代肥遁山林水湄的大哲大贤大儒大才,大多也像五柳先生,有着判若云泥的两面性:前胸金刚怒目,后背菩萨低眉。

我喜欢清风亭中端方四正的陆龟蒙,也喜欢流传画像中和乐平易的陆龟蒙,喜欢钓鱼喝茶读书写文章的陆龟蒙,也喜欢扶犁而耕的陆龟蒙。当年,杜甫在湘江之南逢李龟年,大喜过望,作诗以记之,诗中的李龟年只有一个。庚子白露时节,我在江南逢陆龟蒙,陆龟蒙却有四个。

身为农人之子,于这四个陆龟蒙,我最感亲切的,自然是“躬负畚锸,率耕夫以为具”的陆龟蒙,像家乡父老一样的陆龟蒙。这个躬耕陇亩的陆龟蒙,还写了著名的农书《耒耜经》,为江东曲辕犁等农具作传。

在保圣寺附近的万盛米行里,见到一幅江东曲辕犁图片,上面详细标注了一张犁十一个构件的名称。从图片上看,江东曲辕犁与吾乡皖西南的犁,形状和结构都是相同的,只是吾乡的犁辕要短不少。据说,中国的犁最初出现于中原,原是直辕,因为北方土地平旷,直辕易于操控,也省气力。在各地的大禹庙中,常常能看见禹王雕像,或立或坐,均手持耒耜脚踏大地。那耒耜是木头所制,像一个铲子,耒即柄,柄上安有一根短横梁,方便手握操作,耜即铲,用于翻挖土地播种谷物。禹王所持的耒耜,应当就是犁的雏形。后来演变成直辕犁,再传到南方水稻主产区,为适应水田深耕细作,被南方人改造成曲辕犁。

关于曲辕犁各部件的名称和作用,陆龟蒙在《耒耜经》中写得明明白白,对照那张图,我一一辨识犁铧、犁壁、犁底、犁箭、犁辕、犁评、犁建、犁梢、犁盘和压镵、策额,心里愧意顿生。自小生长在农家,见过无数次乡人耕田的场面,多次打量过犁,偶尔也帮祖父扛过犁,却不知一张犁有如此之多的讲究和学问,也搞不清各部件的称谓。只记得,每年春耕前几天,接犁头的师傅就挑着家什,进村挨家挨户接犁头。那犁头也就是犁铧,上次春耕时用钝了用短了,又上了锈,要重新接上一截,并打磨锋利。也从不忘记祖父耕作的场面:一头老水牛拖着犁,犁的后面跟着祖父,他一手牵着缰绳捏着竹枝,一手扶着犁梢,嘴里不停地喊着“撇、趁沟走、哇”,指挥牛往左拐,沿着犁沟走,以及暂停。老农与老牛以及老犁协调一致,白生生的犁铧深深扎入田中,田泥一浪一浪地翻过来,泥的腥气或者说芳香随风飘散村落中。那时候,我常端着木脸盆跟在祖父后面捡泥鳅,狡猾的它们被犁铧翻出来,露出肥白的肚皮,一抓一个准。

出身农家,我却从未耕过田。从小接受的教训,即是念书、考学、离开农村,不用跟在牛屁股后面讨生活,后来终于如愿以偿。手不沾泥快三十年了,再读《耒耜经》,以为自己四体不勤就像陆龟蒙所说的禽兽。

《新唐书·隐逸传》有陆龟蒙小传,提到其远祖,东吴孙权麾下的郁林太守、偏将军陆绩,并言及陆绩“郁林石”清廉之典。江东陆氏世为旺族,陆逊而下,显宦名流辈出。身为名门之后,陆龟蒙握瑜怀瑾扬其家风,以清风亮节和诗词文章名世,举进士屡屡不第,为人作幕僚,仕宦不称意即拂衣而去,隐居甫里半耕半读。他的读是真读,他的耕也是真耕。《新唐书》和《甫里先生传》说他有田数百亩,地数亩,牛十头,耕夫十余人,房屋三十间,算起来是个地方大户,却因为田地都在低洼之地,常遭水患,仓禀无升斗蓄积,因而经常挨饿。于是他亲率耕夫筑起堤坝,在田间勤苦劳作,自此衣食无忧。然后有闲心闲情散淡于长江太湖之上,作涪翁、渔父、江上丈人一流人物。说起来,陆龟蒙比前辈陶渊明要快活多了。陶渊明刚刚挂印归隐时家境也是殷实的,后来屡遭变故,家道中落以至饥寒交迫。而陆龟蒙料理了家中事田地事,攻书,写诗,作文章,垂钓,品茗,斗鸭,与野老闲话,在连皇帝老儿也滴口水的富丽江南,真正地高隐小镇以终天年,其行迹甚可艳羡也。他的性情也是极清高的,自谓“不喜与俗人交,虽诣门不得见也。不置车马,不务庆吊。内外姻党,伏腊丧祭,未尝及时往。”又说,“性狷急,遇事发作,辄不含忍。寻复悔之,屡改不能矣。”遗世而独立,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那天离开墓园时,想起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评价皮日休和陆龟蒙,称《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虽是“小摆设”,却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回头一望,陆龟蒙的墓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真的在放射着光彩和锋芒。

江南好,江南有陆龟蒙。


春鲜记


夜雨剪春韭,晨风剪春韭,母亲每隔三两日也去园中剪春韭。剪一片留一片,轮流剪,韭菜比男人的胡子长得快多了。她巡视菜园子,目光沉着脚步勇毅,像明清水墨名手面对铺展开来的素绢白宣,像春狩路上的王。初生的韭菜绿意盈目,极嫩,怕疼,手指挨上去也会留下伤害的痕迹。

新韭鸡蛋汤,七分绿一分黄一分白,还有一分清虚,是碗中美色。清甜柔软芬香,调和腑脏,也是人间美味。每次下箸前必先踌躇数秒,想到山鬼的发丝。屈大夫《九歌》里的山鬼,似鬼女,似妖女,似巫女,也似山川神女,身披薜荔腰束松萝,纵跃顽皮于荆楚浑茫的大山之间,一睇一笑倾城倾国,见者无不丢魂。食春韭亦如是。食春韭者神秀骨澈,魂不附体,否则滚圆一饱,必是人间碌碌蠢物。

南朝宋齐时期的周颙,当时江表一流人物也。《南史》本传说周颙其人:“音辞辩丽,出言不穷,宫商朱紫,发口成句,泛涉百家,长于佛理,著《三宗论》。”这样的人物,魏晋六朝一抓一把,并不算特别颖异。他在钟山之西筑别业,料理了官家事,余暇逍遥独处其中,摒弃荤腥只吃蔬食,因之有名于当时。卫将军王俭问:“卿山中何所食?”答:“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亦我所钟爱也。韭有逸气,食之可以登仙;菘有静气,食之可以成佛。

仙与佛,一个是海外事,一个是世外事,都不问人间事。我读古书多年,先秦诚朴文章和青史之外,尤好佛老,好金简玉字内典经藏,乃至传奇、话本、笔记、南戏、杂剧、碑帖、画论、书论,深厌高头讲章,算得是堕入野狐禅。前人论画艺,说误入歧途者,学道入魔,野狐惑世。又说,取荒率之景,写苍茫之思。我学儒不成,反成野狐,见至圣亚圣的高头讲章即心塞腰软,于荒率苍茫倒是略有领略。

想起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一》里嘲讽自诩通儒的老学究:老学究途中遇鬼吏,乃其亡友,正往南村勾人生魂。于是同路而行,见一破屋,鬼说这是文士之庐,理由是破屋之上有七八尺高的光芒,系文士所读之书于睡梦中自然散发。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狐鬼虽野,却有情有趣,不似老学究一身腐鼠气。话又说回来,书读到老学究的层次,又岂是容易?十九岁时深夜在大山中骑摩托车疾行,灯前忽然闪现一只火红狐狸,美丽不可方物,它掉头看过来,眼眸如秋波宛转,然后翩翩隐入深林之中。

春日山鲜里,香椿芽也是野狐禅。

昨夜与诸友会饮,席上有椿芽。店家洗净,焯水,盐渍,以小磨麻油淋之,青杆紫叶,一脆一绵,鲜活淋漓如在枝头,众人食之如风扫云。香椿树一名春阳树,食椿芽如纳春阳于口中,陡觉腹中春气荡漾,春风荡漾,春色荡漾。千幸万幸,幸好不是春心荡漾。人至四十余,春心荡不得也,也荡不起来。按佛家五辛之说,香椿虽非葱、蒜、韭、藠、阿魏,但其高香浓味蚀人脑肠,也当入五辛之列。想到这一点,赶紧饮白酒一盏,以毒攻毒。人说常读《金瓶梅》可戒色,饮白酒照理也可以洗肠胃。

故园院墙外曾有香椿一株,祖父半百之年手所亲植。先是与我比肩,后来一春高过一春,渐渐高过院墙高过屋檐,树冠长到云层里去了。幼年时我常在树下小解,也算做过贡献。近些年读学者文章,常见后记里注曰:某某对此文亦有贡献。不禁窃笑,忆起当年滴灌椿树了。

家人不吃香椿,受不了那浓郁的气味,只有我和小妹年年去采,是解馋,也是好玩。后来要用钩子去钩,要爬梯子上树,再后来只有望树兴叹的份。祖父日日老,终于在一个水稻初分蘖的清晨驾鹤西去,他的阴宅就在屋后边,与椿树相望。椿树日日长,枝叶婆娑如巨柄大伞,从不见衰更不见老。椿本寿木,庄子《逍遥游》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但寿则多辱,人如此,树也如此。几十年里,它身上伤痕累累,流出树胶,裸露数十个节疤,有一天它终于因为长得太高,危及房屋安全,被叔父和几个堂兄弟轰然伐倒。正月初六那一天我去叔父家吃饭,看见躺在地上截成数段足有一抱粗的枯树,当年祖父植树的情景历历来到眼前,念及树倒人亡,人琴俱杳,忽觉人世空茫如深山寒寺。

祖父暮年,遇事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人要平平而过。”这是他的人生经验,也是人生智慧。但当时我尚是血气少年,听了颇不以为然,以为人生在世,当披坚执锐,至少也应当折冲樽俎。后来,飘荡江湖久了,才深味其中有至理。

至理是大味,大味不过是素,不过是淡。平常人,百姓家,平平而过最好,和和美美最好。

椿树已倒,萱草却是年年绿年年开黄花的。春色渐深了,繁花将尽,不知山上的萱草开花了没有。通常,春采到第二茬的时候,我家茶园附近沟谷中的萱草花也一片灿烂。

椿萱并茂,这四个字古人常常请书家写了刻在匾上,高悬于堂轩的门额。椿指代父亲,萱代表母亲,喻意双亲健在,也是为双亲祈福。古人又植椿树于门前,种萱草于庭中,观赏寄意之外,也可做平常人家的菜肴,椿芽可食,萱草也即金针、黄花菜,古人又名之为谖草,它的花也可食。但其鲜花有微毒,必先焯过水,才可入肴。所谓谖,意为忘记,新鲜的萱草花据说致幻,食之可以忘忧。不过谁敢以性命相试呢?为一口吃的送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约摸四五岁的时候,乡间有人吃河豚致死,乡人叹惜之余,又多在背后骂此人该死。

吾乡河流中,早先似是有河豚的,但我没有见过。印象深刻的是河豚剧毒,不能吃,当然这是吃死了人的缘故。古人说河豚之毒,在腹、在子、在目、在精、在脊血,而肉脂甚鲜美。蒌蒿生,芦芽长,正是河豚上市时,河豚也是春鲜,但我至今不曾吃过。也并不嘴馋,肉食者未必鄙陋,荤腥吃多了则必定脑满肠肥。何况,经过了非典,又经历了新冠肺炎,如今我连吃家养的动物都心有余悸。里尔克说:“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我以为,这是他在替被伤害的万物代言。

我要留着清晰的头脑读书写文章,期望如纪晓岚所言,在睡梦中,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还是多吃蔬食少食鱼肉为妙。

譬如野芹。

残冬未尽,雪仍在飞,春天尚在半途中,溪边的水芹已然丛丛簇簇了,是最初的春意,好看极了,好看得让人爱怜,甚至生发悲悯之心。昨年岁末在京郊听文学课,方家说,伟大的作家和作品都有悲悯之心,哪怕是写罪大恶极的混蛋,写人间板荡时的复杂人性,笔下也有数念慈悲,也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希望。当时正值黄昏,顺义县后沙峪镇暮色如墨,听了此语心中豁然敞亮。回头思索古今中外经典作品,诚然如是。

昊天最具悲悯心,可怜他的子民冬春之交无所食,赐以百千香草嘉卉,水芹是其一。

芹菜新生,娇滴滴,碧色古艳,可加豆腐丁或者千张丝作汤。汤名碧涧羹,这个名字系杜甫所取,他的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里有这样的句子:“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汤色如碧涧,也就是像深山里的一涧绿水,其中的豆腐丁或千张丝如白色小舟随水沉浮飘荡,是很赏心悦目的,味道更是爽滑清芬。吃到肚子里,腹中似有草木竹石,有纵横山川,有潇潇春雨。当然必须要用水生野芹来做,若是用大棚里相貌孔武的芹菜,做出来的汤不过是一锅粗狠的木纤维,吃到嘴里木渣渣的。

往年多暇日也多闲情,新芹才生两寸,我即提篮去门前溪中采芹。“觱沸槛泉,言采其芹。”《诗经》里的先民,把最平素的日子过成了歌诗与图画,非但诗歌是后世之师,其生活态度更是今人模范。独自在溪边采芹时,心间淡白如山雾,又青绿如野芹,自以为一身萧然古意,若是换上葛服藤衣,似也可以冒充渔樵烟客。

这两年懒散了,或者是忙于“和尚撵道士”的无谓事,在故园待的时间少了,溪边更是去得少。倒是母亲知道我喜食芹菜,年年春天去采芹,做汤或者芹菜肉丝,一直吃到五月鸣蜩时候。野生的芹菜与自家腌的腊肉,切段切丝,如乡语所言:“红配绿,看不足。”芹香与肉香,似泾渭之水,又相互提携相互映照,夹几筷子放在白米饭头上,还未下肚,口齿已津津然。菜汤泡锅巴,更是绝味。捧着老海碗坐在台阶上埋头吃,筷子把碗扒得丁当响,春阳如小手痒痒挠人背,院中桃李花纷纷然,蝴蝶蜜蜂也纷纷然。人间真是清美。

尘世多纷扰,清静和美并不易得。就像写文章,写到跌宕恣纵风流自喜很难,写到平白深远文瘦气腴尤其不易。

近岁常常梦见青年时读书写作的自己。有两三年,逢节假日,我端坐在故居木窗下,面对一山松和一坡竹日以继夜读读写写。嵌着薄玻璃的写字台上,只有一摞书,一支蓝芯圆珠笔,一叠画着红线蓝线的稿纸。写作就是修行,这是我多年以后才领悟到的,当时只是盲目的虔诚。一篇千余字的文章,总要重写七八遍,以至晚上睡觉前能完整背诵下来,大脑皮层过度兴奋,往往一夜不眠,只有星星、月亮、松涛、竹风以及门前的溪流伴我。书和文章为友,松竹流水星月为朋,不觉得孤单,也不觉得一定需要有一个女友来红袖添香。在初春的子夜里,我甚至能听到笋子拱动泥土的声音。

于是第二天起个大早,扛一把锄头去竹林中找笋子。春初竹林中的笋子,都是长不成竹子的冬笋,是一味上等山鲜。照着有纵横两条裂纹且稍稍隆起的泥土挖下去,一般都能挖到一只,卧在土壤中温顺如一只小黄猫。剥去笋衣,尖而洁白,靠近竹根处有几圈点状紫色纹路,有些像戴在洁白脖子上的紫金项链,三五只可做得一碗。一般是切丝或者切片,与腊肉同炒或同烹,尤其是用来煨红泥小火锅,其鲜香几乎要索人命。当时妹妹已经出嫁,父母不论晨昏常年在田地里劳做,我上着一个轻松的班,于是责无旁贷做了好几年大厨。我自五六岁学烧饭做菜,不敢吹嘘自己的厨艺,但有诚笃家风。父母秉性忠厚,做的菜也忠厚,玩不来花样,几十年做同一道菜,同样油盐同样切法同样火候,也同样风味同样好吃。有一天读晋人王珣《伯远帖》,见乾隆皇帝御题此帖,中有“茧纸家风,信堪并美”之语,很自然想到父母和他们做的菜,以为也当得这八个字。

食竹令人远。半月前,同在岳西的作家黄亚明兄赏饭,桌上有笋煨猪蹄膀,笋切得细如缝衣针,肉煨得软如泥,汤煮得浓白似夏天的棉朵云。喝酒吃笋,吃得多喝得也不少,却不觉得醉也不觉得胀,到佳处,飘飘然如在竹林中听雨,又仿佛觉得腹中有万千锦绣文章呼之欲出。一直以为吃吃喝喝不过是俗事,那天吃相虽然饕餮,倒是吃出了风雅。《世说新语》里说嵇康,其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状“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这般食事风雅,非我所能效仿,也并不是很倾慕。即使在那样一些宽容的时代,魏晋六朝名士的命运也多如纸薄,不如真正老于泉林不问朝堂的隐士,得善始也得善终。

吾乡泉林古来有幽致,今世亦有隐士。初春隐者,一是茶,一是蕈。

明前茶是春鲜,更是山中尤物,量少价昂。春天的松蕈尤其难得,翻几座山也找不到几只。但自食尤物属非分、暴殄,当寄远人。远人品来,眼里当有青山绿水,胸中也当有青绿山水。


(选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岳西县文联主席,安庆市作协主席。作品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天涯》《山花》《雨花》《散文》等。著有《黑夜笔记》《雪夜闲书》《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草木朴素》《在江湖与庙堂之间——贬谪中的宋代文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