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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短篇小说现场】(一)

发布时间:2023-06-1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高四海又胖了

王建平


1

高四海回来的当天晚上,村子有了一些异样。以往,这个缺少精壮男人的村子歇得早,但这个晚上,却有些躁动不安。下晚的时候,当大家看到高四海就像只大肥鹅一样一摇一晃走进村子的时候,还只是有些的好奇,但夜色似乎使大家的脑壳灵醒了许多,他们对他的疑问也变得全面系统起来,这些年他去了哪儿?干了些啥事?这次回来干嘛?咋就胖成这样了?

牲畜们似乎也是一反常态,猪在黑暗中哼唱,狗在角落里聚集,一只老鸭发出“嘎嘎”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是个奸计得逞的小人发出得意忘形的笑声。村后的来旺炕坊里,雏鸡们争先恐后地啄破蛋壳,探出小脑壳。

看着这喜人的场景,来旺却没有往常的好心情,他和老婆葵香的龃龉才刚刚开始。“姓高的回来了,我看你连走路都轻飘了。”来旺不阴不阳地说道。

“你啥意思?他回来和我有啥相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是咋想的。”

“当年对他有想法的有不止我一个,可惜啊,人家眼眶高,连家兰也不是他的菜呐。”

“你现在还来得及嘛,只要不嫌弃人家快变成二师兄了。”

“二师兄咋啦,二师兄也是天蓬元帅转生哩。”

“犯贱啊犯贱,你们这些贱骨头女人。”来旺叹息一声,把声讨对象扩大为全村的适龄妇女。

当年的高四海在女人的眼里,确实是够完美的——人长得颀长英俊,话说得头头是道,事做得有板有眼。因为完美,女人们自然成了他的拥趸,甚至是对他有些盲从。比方说,他曾经说过,在村后的凤凰山亲眼见过一只凤凰飞过,女人们便深信不疑,为此还和一些持不同意见的男人发生过论战。

尽管女人们对高四海的爱慕发自内心,溢于言表,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视线。三十岁那年,在结束了一场是似而非的恋爱后,他离开了村子,音信皆无。

但时隔十几年后,他竟然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面貌回到了村里。

2

炕坊前的凉棚里热闹起来,总是有人聚集在那儿议论着什么。自从来旺把旺蛋冒充活珠子卖被人发现后,人缘就差了许多,门前自然也冷落起来。他试过要改善这种境况,但收效甚微。现在好了,人气又回来了。

几个女人正围坐在那儿唠嗑,眼睛不时地瞟一眼路对面的一座老宅,那是高四海的家。高四海回家后,深居简出,平日的起居大都由他哑巴姐姐照料。父母去世后,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哑巴性格古怪,不太愿意别人接近自家兄弟,但凡有人上门,就会发出呜哩哇啦的怪叫。

“唉,咋就胖成这样了,这还是从前那个美男子么?”一个瘦女人幽幽地说。

“幸亏当初没嫁给他,现在这身坯,哪个架得住?”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发出坏笑。

“话不能那么说,当初咱们私底下咋抬举人家的?模样看得心里痒,讲话笑得肚子痛……”

“凭良心讲,当初他还真的给咱们带来不少欢喜呐。”

“是噢,当初咱们都还年轻着呐。”

“村子也不像现在这么冷清。”

……

女人们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面庞洇出一层久违的红晕。

来旺大度地容忍了女人们的话题,并在葵香的催促下端来一盘正宗的活珠子。女人们嗑开蛋壳,贪婪地吮吸起来。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家兰走了过来,她盘起头发的样子一看就不像个乡下女人。女人们不知道她这些年为何一直要盘着头发,就不怕费事?是要盘给谁看呢?家兰到了近前,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女人们热情洋溢地叫住了她,随后便是没完没了的提问,“家兰啊,当初都以为你俩能‘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呐,咋就没成?”、“如今人家回来了,你也不去看看?”、“这些年,你俩就没联系过?”……

家兰没有作答,浅笑一下走了。女人们看着她依然苗条的背影,若有所思。

当年,家兰是和高四海走得最近的姑娘,家兰整天黏着高四海,高四海似乎也并不烦她。但就在人们都以为他俩在恋爱的时候,高四海却突然离家出走了。家兰从此沉默寡言,没事就喜欢去村口的杉树林,那是她和高四海常去的地方。后来,她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婚姻,离婚后,便一直过着独居生活,依然喜欢去那片杉树林……

直到家兰的背影消失,女人们才恢复了议论,言谈中多了几声叹息。

3

人们终于不再满足在外围对高四海的观察和议论了,在一个实在无聊的下午,他们冲破哑巴的阻碍,直接去了高家老宅。

高四海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们,寒暄问候,笑容满面,看上去就像个传说中的谦谦君子。但很快人们就失望了,因为他说的和大家想要了解的,根本就不搭界。

高四海现在关心的事太大了,大得比国家大事还大——他关心是竟然是太空中的那些事儿。“你们知道地球那么重,为啥能悬在空中吗?”、”知道太阳整天烧,为啥就烧不完吗?”、“知道黑子和光年吗?”……他开始了耐心地讲解。

一个老妇女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咱们不知道啥叫黑子,只知道麦子和稗子;也不知道啥叫光年,只知道丰年和灾年。”

高四海并不恼,艰难地从沙发上挪起身子,在堂屋里走了两步。人们顿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存在,纷纷后退。他指着墙角的一处蜘蛛网,说,“不能只看到眼前哦,对于蜘蛛来说,这张网就是它最大的世界了,可悲啊……”人们觉得他越说越玄乎了。

从高四海家出来,大家心里更加纠结了,老的谜团没有破解,又增添了新的困惑,高四海咋就变成一个太空发烧友了呢?但是有一点还是很明确,那就是他比前一阵子更胖了。

一无所获的人们心有不甘,开始村里村外四处打听高四海的情况。在打听的过程中,大家普遍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要弄清他变胖的缘由。很快,就有了各种传闻,有人说他这些年一直被一个富婆养着,山珍海味吃多了,便胖成了这样;也有人说他得了一种怪病,正在试服一种新药,结果就试成了这样;还有人说得就更离奇了,说他是故意把自己养胖,目的是为了冲击某项人体纪录。这些传闻碰到一起,就引起了人们的争论。争论到最后,形成了两大代表性流派:一种认为高四海的胖是“宽心胖”,另一种则认为是“压力肥”。两大流派毫不相让。

来旺看大家始终争论不出个结果,就想出了一个绝招。一天傍晚,他拎着酒喝菜来到高家,他想把高四海灌醉,灌得他酒后吐真言为止。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高四海一边豪饮,一边向他描绘着宇宙大爆炸的壮丽景象。到最后,被灌醉的是来旺。来旺迷迷糊糊地反倒向高四海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连在床上和老婆亲热的细节都说了出来。好在高四海对他的话并不在意。事后,来旺有些纳闷,记得高四海先前是不怎么能喝酒的呀?

人们最终把破解谜团的希望还是寄托在家兰身上,希望这个曾经和高四海走得最近的女人能有所突破。他们开始向她诉说关于高四海的种种疑问,以激发她探究的欲望。但遗憾的是,家兰始终无动于衷。

事实上,家兰本身就成了一个谜团。她不再去那片杉树林了,没事就往村后的凤凰山上跑,有人在山上的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前看到过她。有一天早晨,人们突然看见家兰变了样子,原来,她把盘了十多年的头发散披下来,整个人看上去陌生而阴沉。

4

回村的男人多了起来。这些男人大多和高四海年龄相仿,高四海是他们青春记忆中一道抹不掉的痕。当年,他们现在的婆娘心思都放在高四海身上,直到他离去,她们的魂魄才渐渐归拢。而现在高四海又回来了,他们就有了某种担心,于是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回家看看。

他们回来做的第一桩事就是到高家进行“实地考察”。在接受了一场太空知识的普及教育后,这些见多识广的男人并没有像女人们那样迷茫无措,他们有了足够的警觉。当年,高四海的出走,把女人们的心思都勾到了远处,现在这副架势,难道要把女人们的心思勾到九霄云外去?他们决定要坐下来好好合计一下。

凉棚里人越来越多,这一次以男人居多。男人们隔着青石板的村道,“参观”偶尔在院子里现身的高四海,就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来旺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留守男士”,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发表一点见解,“今非昔比啊,都胖成这样了,还能起啥风浪?”他的话让男人们交头接耳起来。突然,人群中发出一个异样的声音,“胖子就不做坏事啦?我们老总比他还胖呐,糟蹋的良家妇女一桌子都坐不下哟。”这个声音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于是讨论变得热烈起来。

有人突然提出要喝酒,并把几张百元大钞拍在了桌子上。来旺收了钱,赶紧上酒。葵香熟练地端来了煮好的活珠子。一时间,烧酒的辣味和活珠子的腥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浮气躁。

当天晚上,很多人家动静不小,男人就像失去家园的公狼嚎叫着,女人则像被人追赶的小鹿哀鸣着。人类的情绪很快便感染了牲畜,这一次,它们的反应更加强烈。它们就像得到指令的反叛者,迅速冲出束缚自己的藩篱圈舍,趁机占领了夜幕下的村庄。那只老鸭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它笑得意味深长。

酒后的男人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既计较往事,又怀疑现实,让女人们有口难辩。到最后,不少女人就像经不住严刑拷打的叛徒,供出了同一个人的名字——家兰。

酒醒后的男人心里终于有所释怀,是啊,村里最有可能和高四海扯上瓜葛的女人应该是家兰呀!

提起家兰,男人们心里酸不拉几。想当年,家兰可是他们心中的天仙,不但长得俊俏,而且识文断字,能歌善舞,可她的心里只装着高四海,都没拿正眼瞧过他们。高四海走后,男人们一度欢呼雀跃,但家兰对他们送去的殷勤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看着风韵犹存的家兰,再看看自家的黄脸婆,男人们的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少。他们例行公事般地警告了自己的女人后,悻悻离开村子,回到打工的地方。

5

男人们一走,女人们又躁动起来。这些年,日子过得似乎一成不变,现在终于有了一丝风吹草动,她们便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寡闷中去了。现在好了,最起码她们有了共同而长久的话题。一见面,开口便是“知道么,高四海又胖了”,这句话已经成了大家开启话题的口头禅,接下来便是眉飞色舞的交谈。但谈着谈着,大家就不太满足于只过嘴瘾了,希望有所行动。

不知是听了谁的建议,广场舞的地点从村口的老打麦场转移到炕坊前的空地上,时间也延长了一些。来旺夫妇非但不恼,还很支持,据他们说,自从广场舞搬过来以后,小鸡出壳的时间明显缩短了,而且一出壳便活泛多了。

而这次转移显然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她们是冲着高四海来的。女人们在跳舞的间隙,会冲着高家喊,“高四海,来跳舞吧,帮你减肥呐。”、“高四海,你年轻的时候不是很会跳舞么,现在咋就懒得动了?”、“高四海,家兰在等你一块跳呐。”

女人们跳舞的时候,高四海一般会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对天发呆,女人们喊得紧了,他会努力欠身拱拱手,算是回应。有一次,葵香实在忍不住,大声质问,“高四海,这老天有啥看头,难不成你看到嫦娥织女了?”高四海躺在那里纹丝不动。葵香下意识地也仰起脖子向上看了起来。更多的女人也不由得仰起了脖子。一颗彗星正拖着长长的尾巴滑了过去,给寂静的星空带来一丝生动。葵香突然感叹起来,“唉,好多年没正经抬头看过星星了。”大家也跟着发出相同的感叹,心头飘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

家兰在大家的苦口婆心下,勉强加入了舞蹈队,而她一旦跳起来便显得很投入。终于有一天晚上,女人们在音乐声停了以后,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围住了她,“家兰,我们知道你的心思,现在他回来了,你去打个照面呗。”“家兰,说不定人家这次是专门为你回来的呐。”“家兰,你到底说句话呀。”

家兰走过去打开音响,一首快节奏的《大雨还在下》传来,她合着节拍独自跳了起来,散披的头发狂乱摆荡,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正在作法的巫师。

女人们的眼里溢满惊愕。

6

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几个女人结伴去凤凰山上摘蘑菇。在一处密林里,有人发现了一枚奇怪的蛋,那蛋比鹅蛋还要大,在太阳光下显出彩虹般的色彩,煞是好看。

这枚蛋最终落到了来旺手里,他决定把它放在自己的炕坊里孵化,他认为说不定真能孵出一只金凤凰来。

消息传出后,人们纷纷涌向炕坊,想要看个稀奇。看完彩虹蛋后,有人突然想起当年高四海说他看到过凤凰的事来,于是大家又涌向了高家。而颇为遗憾的是,高四海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当年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了。人们没办法,只好急切地等待着彩虹蛋破壳的那一天。

一段时间过后,有人发现,全村能走动路的恐怕只有高四海和家兰没有去看彩虹蛋了。高四海没去大家可以理解,但家兰怎么没去呢?有热心人就上门去招呼家兰,但却发现她家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了。对门一个习惯早起的孤老头告诉大家,她天不亮就拖着一只很大的行李箱走了。

家兰从此消失,再也没了任何消息。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就在家兰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彩虹蛋破壳了,一只怪鸟探头探脑地拱出了蛋壳。它爬出蛋壳后,抖了抖身子,立马显得老练起来。怪鸟扬起那又细又长的嘴,就像端起一把老式火枪试着要瞄准这个世界……


   (选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王建平,安徽当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诸多刊物。著有文学集《烟雨江南》、中短篇小说集《路上当心》、中篇小说集《孔雀开屏》和长篇小说《沉浮之间》。中篇小说《欠债还钱》被改编成电影《情与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