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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尘埃,仰望苍穹——程大宝诗集《云端》如是我读

发布时间:2023-06-2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伫立尘埃,仰望苍穹

——程大宝诗集《云端》如是我读

方可


程大宝第二本诗集《云端》(安徽文艺出版社2022年11月第一版)出版有些时日了。读诗,甚至装模作样写诗,不仅是我早年的爱好,即便年近望七还时不时心血来潮聊聊骚,只是大宝未必知晓。在我看来,诗人为何写诗?读者为何读诗?这是一道永远无解的方程式。接过《云端》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居然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坐标系——

诗人和读者原本处在一个原点,二者由此出发,诗人沿着纵向的轴一个劲向高处攀升,读者则在横向的轴上朝着远方驰骋,将诗人与读者联系起来的那条斜线,便是诗意的轨迹了,或者说是诗人与读者共情的弓弦。



诗人无疑都是自然赤子。风花雪月、吟咏四季,那是他们降临诗坛的第一声啼笑。《云端》第一辑,便以“雪地的起伏者”命名。

《雪的咳嗽声》里,“落雪让我们想起平日里疏忽的人”这一句,引起我的瞩目,“落雪\让我们想起\平日里疏忽的人”,默读时,脑海居然浮现出一组无由来的、无声的电影画面:近景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纵深、漫漶的远景里有似曾相识的故人踯躅,他(她)就那样不停地走着、走着,其实寸步未移,他(她)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些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不知所云的音容笑貌,幻灯片一般在眼前闪回、交替、叠映,引发几多怅惘、几多慨叹、几多流连忘返……

大宝诗中的雪,不啻是时令的符号,亦是空间的帷幔,更是心理的荧屏,就这样,我开始喜欢上《云端》了。

“雪花能把自己变成全部的眼泪”(《温暖的背面》)。曾有好几次,酒酣耳热之际,大宝端着酒盅“打的”来到我面前,侧身耳语:“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流泪,我觉得起码……”那一刻似在说我,何尝不是他的自述或自况?于今我在大宝的诗中寻到了映证。雪花能把自己变成眼泪,大宝的眼泪理所当然也可以变作雪花,自然与心灵的叠化,物与我的辉映,在《云端》里俯拾皆是。

《内外都开始飘雪》大宝写到:“山顶的佛寺在雪中吐呐”,此时此地飘飞的雪,在大宝的眼里是佛、是道、亦是禅,是与滚滚红尘相互映照、彼此对立的精神世界。寺庙吐纳的是雪,是人,是芸芸众生,是万千信众。佛寺即大千世界,肉骨凡胎则好比落地即化的雪,惟有灵魂不灭,精神永恒。飘雪中的佛寺一边吐纳、一边熔铸,一边祛魅、一边洗涤……

“你这一片片的惊喜与苦楚\\你这一片片的淡甜与辛辣”(《对应雪及其他》)反复吟诵这两行,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了。这哪里是在写雪?这分明是在描绘人生!把雪从具象剥离为抽象、从能指转化为所指、从描叙升华为咏叹,程大宝该是怎样地喜欢雪、热爱雪、懂得雪、理解雪。

雪落在程大宝的诗笺上,温暖充盈着我们的眼眶,荡涤着我们的心房。



《云端》录诗122首,凡124面。薄薄一册,雨雪霏霏。继漫漫冬雪之后,第二辑“雨前,雨后”接踵而至。

“云朵飞离将响的雷声,暴雨晨读般书声阵阵”(《雨前及雨中即景》),通感在程大宝诗中随处可见,但把雷声、雨声和读书声拼贴、并置、重构并拟人化,从而引发读者贯通自然与人世,作穿越时空、打通物界的联想,却是大宝诗意和诗艺的匠心独具。

《在雨中》大宝将其进一步生发,“雨滴击打在多色的伞上像语言飞溅”;在《反向故事》中,“雨声是往事的絮语”。仿佛大自然的通灵者,程大宝不厌其烦地译介、阐释、转述来灵界的语言。

好的诗句不似寻常人说话、写字、著文,初一接触便令读者称奇、叫绝、击节赞叹,再三品读,愈发为诗人的奇思妙想折服。好的诗句,如同呓语,又好比神来之笔,绝非某个人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能够得到。换言之,好的诗句一定是诗人于某个特定瞬间,神灵附体、诉诸诗笔的结晶。

如此说来,好诗人和一般诗人区别在哪里?好诗人首先是一个松弛的人——头脑松弛,心灵至简,视野明朗,耳根清净,随时随地,无为自在。自然万物,风吹草动,人世百态,纤毫毕现,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一颗诗心,萌动不已……一般的诗人,时常纠结于“我想写”“我要写”“我应该写”“我想方设法写”,总之为某些目的所驱动、所激励、所鞭策,故而殷勤捉笔,苦思冥想,其结果当然也就不那么纯粹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出类拔萃的诗都是“等”来的,而非人为努力的结果。诗人侯卫东早年曾告诫过我,“练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此语不虚。

不信,再来看大宝这一行:“如果没有雷声引导,开始的雨是多么迷茫”(《反向故事》)。雨的“迷茫”堪比人之迷茫——某个秋雨潇潇的暮晚,诗人程大宝无所事事行走在雨中,魂魄却丢于迷茫中,遗失在恍然、惶然、不知所措、怅然若失之中……

茫然,乃是人一生当中不期而至,周而复始的情状。一场雨,大宝将其捕捉住了,并呈现于他的诗行,恰如其分,恰到妙处。


孩子


《云端·第三辑》以“我经常念起的孩子”冠名,收录了12首与孩童、少年及女儿相关的诗作,占了诗集近十分之一。由此可见,他们在程大宝心目中的位置和重量。我比较中意其中的《我经常念起的孩子》——


坐在草地上

没有比这更深切的柔软的体验了

风吹过来。一棵棵小草转向我

像我们永远的辨识

而后顺势靠在我身上,是我

经常念起的孩子


在诗人广袤无垠的爱的世界里,一棵棵小草是他众多的孩子,而“永远的辨识”则抽取并概括了二者共通的特性——“柔软”。于大多数诗人而言,柔软既是天性也是天然,无关后来,无涉他者。抒写孩童,描绘孩童,像孩童一样感受自然、体验人生、打量世界,此乃诗人的看家本领。经年累月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程大宝依然褒有一颗不染的初心、童心。正所谓,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

“我指给他看一条船在水面莲花般盛开\\那个少年在岸边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张开双臂的少年》),一条船、盛开水面的莲花与张开双臂的少年,船如花、花似人,三者并置,构成互文,这便是程大宝的致青春了。

“女儿却在我家屋顶开垦畦田\\种植风,种植对话,种植柔软\\种植遥不可的距离”(《种植》),身为父亲,程大宝又是审慎内敛的。风、对话、柔软、遥不可及的距离,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和短语,却被女儿手植于屋顶的畦田,却又统统指向中国式父爱的拘谨、木讷、深沉、无可奈何。

但大宝并非一味地矜持下去:“你像儿时的戏语突然让我感动\\多么像你开始对今夏清凉的临摹(《最美好的样子——给女儿》),很想知道大宝的女儿是否读到这一首直抒胸臆的诗?读过之后,作何感想?


新芽


擅于抒写儿童,大宝天性使然。而将目光聚焦于“新芽”则属慧心、慧眼、慧笔了。在诗人心目中,新芽不正是植物的儿女子孙么?

“完整的杯子刚好够我容身\\茶叶是我的将醒未醒”(《茶枝上的新芽》),我即茶叶、茶叶即我,茶禅一味,你我吃茶去。将醒未醒并非混沌蒙昧,而是某种耽溺与超脱,而是浮沉自若、冷热随性,而是入世和出世的淡然。

将植物人格化,赋予它们性格、思想、情感,大宝的悲悯之心与《向晚河边的柳树》不谋而合——


荡漾一天叫徜徉

荡漾一季叫忧伤


向晚河畔,风摆柳枝,诗人徜徉,心绪荡漾。忧伤忽而来袭,失恋、失意、失神,失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种被忧伤浸泡的孤独、冷清、恬静和略带刺痛的清醒——繁华一时,落寞平生。忧伤是诗人的底色,是任何姹紫嫣红、浮世油彩也掩盖不了的线条;忧伤是诗人的基调,是多少急管繁弦、锣鼓笙歌也遮蔽不住的旋律,大宝亦然。

写竹子,大宝别具一格:“每一竿竹里都有一架梯子\\这样,我们才明白了竹的一生就是登高”(《竹里的梯子》);

写辛劳的农夫,大宝别出心裁:“所有劳作的人像落在棋盘里的棋子”(《田野的棋盘》);

写栀子花,大宝悲欣交集:“像极了盛开的欣喜和凋零的哀叹”(《一株幸福的栀子花》);

写麦浪,大宝与麦子彼此置换,物我两忘:“想把自己也织进金黄。风吹麦浪\\麦穗顺从,麦秆执拗(《风中的麦子》)。

万物生长,欢欣鼓舞。一事旁落,我心忧伤。从《云端》里,我似乎读懂了程大宝——执著的齐物论者,大自然的知音与知己,边走边唱的行吟诗人。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知道“风从内心来”。《云端》风吹,风华正茂。

“唯有时间风平浪静\\时间不管万事万物的出生”(《出生》),将时间喻为风浪,化用了孔夫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程大宝谙熟中国古典诗词的指事与用典,虽着痕迹,不觉违和。一则向古典、向先贤致敬,一则从经典汲取素材与灵感,聪敏却不卖弄,灵慧而不机巧,程大宝拿捏有致,天然成趣。

写《人生故事》,大宝笔尖似乎沾染了些许黠慧:“这时候有风吹来,翻动书页\\很多人在图书馆里翻看剧终的情节”。以近乎上帝视角,俯瞰芸芸众生——剧情终结如同人生谜底,又何必早早将其揭开?

“我看见花瓣飘落而众生等待”(《我看见》),读这一行,令我想起林黛玉的《葬花吟》,花瓣与众生、飘落与等待,写不尽的繁华、道不尽的苍凉,令读者感叹唏嘘,万端惆怅。

第五辑中的《风中落叶飘零》,与第一辑里的《内外都开始飘雪》形成某种照应,“落叶飘零”与“雪中吐纳”形成了跨越式互文,折射出程大宝潜在的宗教情怀——


不时敲响的钟声与风纠缠在一起

那些树叶仿佛被牵引

一片片依靠在墙角,像

等待训导和皈依的人


笔者早岁曾觅得一本佛教小册子,曰《慈海觉航》。彼时读得似懂非懂,只觉得书名好。今读大宝两首诗,使我联想起这本佛书。人生似海,宗教是航船,诗歌是桅杆,而诗人就是口衔橄榄枝的白鸽——引导困厄中的世人,去寻那彼岸的新世界……


美好


程大宝终归是农夫后代,田野上的浪子。以《多么美好》统领第六辑,是对多情乡梓的回望,是对多彩童年的漫忆。

《二月天的农夫》:“当农夫让锄头与红薯相遇\\请抬头仰望星辰,把其中的一颗当作它的灵魂”,红薯、星辰、灵魂,地下、天上、苍穹经过一番类比和联想,构筑起程大宝念兹在兹的精神家园。《月下睹物之思》:“今宵却是那桂香下的彩云追月\\银质的月一会躺在云下酣睡\\一会蹦出云层,如玉佩叮当作响\\多像我儿时躺在奶奶铺整的炕上”。江淮之间何曾有过取暖的火炕?此乃常识。但程大宝楞是把这盘炕搬进了儿时梦境。摈弃常识,不顾常理,天马行空,以时空滤镜、多棱镜透视往昔生活,乃是诗人们惯常的修辞。通过变形、夸张、挪移,北方的炕走进了大宝的童年,走进奶奶温暖、温情、温馨的怀抱……

九月,农历九月,乃是诗人和歌者反复吟诵、不断歌唱的时季,譬如古代王维,譬如当代海子,譬如演唱组合“玖月奇迹”,大宝亦然——


九月在内心放牧

那些银河星辰般的牛羊,是我们

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只有挂满枝头的果实说出花朵的心事

它们前赴后继,像泥土融入心河


在程大宝的语境里,乡村则等同于美好:“银河星辰般的牛羊”“挂满枝头的果实说出花朵的心事”。根本不需要什么技法、技艺和技巧,将那些根植于心田的画面切进诗行,将那些融化在血脉里的谣曲张口吟唱,岂不十分美好?


其他


《云端》七、八、九三辑,分别以“虚构的你”“我们涉水过河”“仿佛修辞”命名,我自以为是地选择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几首解读。

《河边行走》表面的意思是对宗族、亲情和伦理的追寻——


在土壤最肥沃的地方,一定深埋

根根白骨和尊尊祖宗

那就是水面波光粼粼的原因,以及

人声鼎沸的发源。岸边那么多藤蔓的纠缠

像我们的血亲,其上的花不是开出来的

是沿着血管挤出来的

有时,风,吹落几片花瓣

那是我们一直寻找的缺失部分


显而易见,这是一首向现代汉语诗歌大师致敬的作品,令我联想起穆旦的名作《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透过这首诗,我几乎能够咀嚼出大宝的诗歌品质以及诗风素养。

《慢慢发光的路》仿佛源远流长的田园诗现代翻版:“一只鸡看到地上的谷物,一只狗\\看到路那头荷锄的归人\\它们突然停止了喧嚣,在侧首倾听\\它们眼睛里发出微光,把鸣吠变成温热”,大宝擅长用特写、静物一般刻画动物表情。鸡眼里的谷物,狗目映现的归人,它们何尝不是诗人温情脉脉的眼光?

都市角落,寻常巷陌,人间烟火,在《云端》里也不乏浓墨重彩的篇什,请看《街头,弃用的绳索》——


几根绳子围成一个天井,自然

那一片就是市井。女人顾盼,男人仄立

旁边的一锅糖炒板栗按捺不住爆裂

有香甜,也有焦糊的气味飘出


程大宝终究是一名有抱负,有担当,有期盼的诗人。长久伫立尘埃,目光深邃眺望地平线,追随着旭日东升,攀升至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苍穹。在那里,有他诗歌的原创力,有他诗歌的崇高愿景——


这一日,远山安坐在理发椅上

怀疑之云擦去山顶日久的积碳

这一日,善良有了重量

真诚有了刺骨的花朵般的质感

这一日,我把词语塞进弹夹

扣动我们隐而不露的扳机

刮起再次清洁人世的风


笔者不才,于诗歌一直是门外汉,然而《这一日》,让我仿佛领略到了里尔克的眼界和胸怀,才情与哲思,以及悠长、绵绵不绝的韵致……

合上《云端》,“善良有了重量”在我心里,“清洁人世的风”在我面前。


2023612






作者简介




方可,本名方跃进。1958年出生于安徽合肥。纪录片导演,作品曾获“金熊猫”国际纪录片评选最佳纪录片奖,中国纪录片“学术奖”评比最佳编导奖,中国新闻奖、安徽新闻奖等多个奖项。安徽省省直宣口首批“四个一批”拔尖人才。曾任安徽电视台多个栏目主持人、制片人、主编,安徽网络广播电视台方可工作室制片人。现任安徽韩再芬黄梅艺术基金会顾问,主持、参与多种黄梅戏研究项目,参与策划多种文化类电视节目。有数十万字文学作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