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8-2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家国情怀的淬炼
王宗法
人的情怀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阅历不同而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改变。当然,这种改变也不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变好或变坏,就一般情况来说有时会变好,有时也会变坏,端看特定的时间、地点和个人的把握,尤其经历过烈火淬炼与否至关重要。季宇的中篇小说《最后的电波》(载《小说月报》2018.9),就是反映这种改变的一部力作。
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中期。1941年新四军在安徽泾县北上抗日途中遭到国民党暗算,损失惨重,担任后卫的皖中独立师第三团侥幸冲出重围,但政委、副团长等重要人物不幸牺牲,不到30岁已经身经百战的团长顾少宾带着残部300多人隐蔽到芜湖附近白马山深山老林。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在突围中团部的电台被打坏了,电报员也牺牲了,因而与军部失去了联系。万幸的是,后来在跟日伪军赵九部队一次交战中缴获一部美式电台,这是该团能够联系主力部队的唯一希望所在,关系之重大不言而喻。可是,大家在一阵惊喜之后马上发现,没有抓获电报员,这部救星似的电台也就一钱不值了。
当此之际,小说中的叙述人“我”的父亲、团部文化教员绍明在一次出外筹粮过程中偶然听说,附近油坊嘴邻村桃花坞有一个名叫李安本的在青城电报局供职,每月回家一次。于是,他就奉命去请此人。自然,他不能明说,就编了一套说辞,谎称自家一部美式收音机突然坏了,请他帮助修理,费了好多唇舌才把他骗出家门。其实,走到半路李安本就发觉不对劲,我“父亲”只好连哄带吓地把他带到团部驻地。
本来,也只打算让李安本跟军部联系上就让他回家。然而,事与愿违,虽然他是发报高手,无奈总是没有回应。过了三天他就呆不住了,要求回家。在放不放他回家的问题上,顾少宾和参谋长老杨没有分歧,那就是一旦联系到军部,立即让他走。此间,团长带头将自己的香烟拿给他,伙房将留给团长的鸡蛋也煮给他吃,还派出战士打野味改善他的伙食,总之待他如上宾,敬之爱之唯恐不及。后来还将团部有限的现金拿给他做报酬,现金给完了,又打欠条给他,总之不让他白忙一场,他也颇受感动,卖力发报联系。其间,有一次意外发现日伪驻军之间电报联系透露的一个行动计划,就及时抓住这次机会,给敌人来了一个意外伏击,既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也鼓舞了当地老百姓心气,算是李安本来到三团后做出的一个贡献,他自己也非常高兴,一直低落的情绪仿佛也由阴转晴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件好事发生不久,也发生了一件坏事。那就是频繁的发报没有得到军部回音,反而引起敌台的注意,并由此判断出他们所在位置,对他们来了一次出其不意的围剿,让建制残缺不全的三团再度遭受不小损失,可谓雪上加霜了。从此,发报频率只好减少,而且要经常变换地点,但希望得到的回音依然渺茫不可知。李安本越来越心不在焉,担心自己工作丢了、家人生活没有依靠,成天愁眉不展。面对此情,顾少宾团长决定派人送钱、送信给他家属,由班长老彭带领战士小彭执行此项任务。结果任务虽然圆满完成了,但在回来的途中遭遇敌人巡逻队,17岁小战士小彭不幸牺牲。此小彭乃是老彭两年前在淮北行军途中收留的15岁流浪儿随部队长大的,如同他的子弟一般,作战英勇顽强、活泼可爱,就这样说没就没了,他不禁对李安本产生了难以解开的心结,从此没有好脸色给他,弄得他整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加上前面为了掩护他转移发报而牺牲的战士张虎娃,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了。由于好久未能跟军部联系上,为了长远目标,顾少宾决定组建通讯班,让“我”的父亲任班长兼做学生、老彭任副班长负责安全,李安本则继续担任电报员兼教员,负责教“我”父亲。对于这个决定,李安本原本也没有意见,就是对老彭担任副班长心存疑虑,担心他会报复自己。明白了这一点,“我”父亲就反复对他说明老彭的原则性,既然顾少宾团长交代他的任务就是保护通讯班的安全,怎么会报复唯一的发报员和教师呢?李安本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于是,他教的认真,“我”父亲也学得刻苦,进步很快,不多日子就能独立发报收报了,只是手法没有李安本那么熟练自如,速度也差得远。
常识表明,即使有头脑有知识的人,有时候也会做出后悔不已的糊涂事,李安本就是这样。在农历12月23日过小年这一天,他禁不住思念亲人,悄悄发报给在青城电报局的得意门生鸭蛋,要他转告家人自己平安无事。可是,他并未报告,是私自偷发的,被杜参谋意外发现时又脸露慌乱之色,自然引起杜参谋的警惕,立即报告顾少宾,怀疑他通敌,问题的严重性不言而喻。于是,就由杜参谋负责对李安本来了一次面对面的严肃审问,包括他的来历、在何处学的发报技术、这次偷偷发报内容和动机等,逐一加以质询,气温顿时紧张起来,弄得李安本更加慌乱不堪。读者至此,也不禁心头一紧,跟着杜参谋一道焦急地等待着李安本的回答。因此,直到此刻,有关李安本的真实面目才给读者明白交代出来了。
原来,李安本是九一八事变后出于抗日报国的一腔热情,报考了苏州无线电训练班,有美国教员任教,因而对于美式通讯设备学得比较深入,技术上真有两下子,那也不是吹的。训练班结束后,他和同学一道投身军旅,刚好他有一个舅舅在川军145师当副官,便投奔而去。1937年11月日军进攻安徽广德,守卫广德的145师奋力抵抗,激战两日,伤亡惨重,最后广德失守,师长自杀,他舅舅也战死了,他便隐姓埋名,将原名贺永明改作李安本,回到家乡,凭借一手过硬本领在青城电报局谋了个差事,养家糊口,直到“我”父亲把他弄上山来。得悉这番经历,自然明白了他的发报技术以及修理美式电台的本领之所以高明,也就可以理解了。但为了核实清楚,杜参谋进一步询问145师师长是谁、隶属哪一个兵团、司令又是谁等具体问题,这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哪知李安本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根本不是局外人所能做到的,因而打消了对他身份的怀疑,顾少宾亲自予以安慰。然而,这一错误后果的严重性在于,就是日伪军一定会知道李安本现在的处境和身份,家属安全就迫在眉睫了。意识到这一点,李安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魂不守舍,恳求顾少宾搭救。于是,顾少宾当即派老彭带领战士小壁虎童二宝火速去转移他的家属。他俩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将李安本家属带出了村。可是,在转移途中却恰恰遭遇前来抓人的敌人追捕,老彭为了掩护童二宝顺利带走李安本家属,拼命阻击多时,终于让童二宝一行安全转移出去了,他自己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就拉响了手雷,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身首炸得残缺不全。这件事对李安本震动极大,仿佛让他变了个人似的,从此不再提回家了,就跟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全力投入处境极为艰难的孤军作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3团终于跟军部联系上了,但白马山地区军事形势却发生了急剧变化。一是青城伪军122团原属西北军,团长许江东不满现在的上司跟日军勾结残害百姓,毅然起义跟顾少宾团一道抗日。二是得此信息后,军部命令3团与122团组建东进独立旅,由顾少宾任旅长、许江东任副旅长。三是命令独立旅即刻突围北上。面对这样的新形势,顾少宾与青城特工委书记汤维卓、许江东商讨行动计划,拟定两条路线突围方案:一条线走北路,由“我”父亲带一部电台跟30几个人组成小分队,诱敌尾追,转移日伪军目标;另一条线走南路,由李安本负责电台收发报,随主力部队突围北上,杜参谋负责保卫李安本的安全。不言而喻,这个部署意味着北路就是一条不归路,南路才是一条生路。熟悉敌情、实战经验丰富的许江东对这个方案提出了不同意见:北路发报员不能由新手“我”父亲担任,倒不是说他的技术水平不怎么样,而是敌人早就熟悉李安本那一套发报手法,如果临时换了人,马上就会让敌人产生怀疑,那就会误大事的。因此,只有让李安本走北路,才能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确保大部队突围万无一失。无疑,许江东的看法很在理,非如此不能保证成功。但“我”父亲却不赞成,顾少宾一时也下不了决心,还在犹豫着。当此之际门外传来一声“报告!”顾少宾说“进来。”门开处,李安本走进来了。原来他刚刚在门外听到了这一番对话,就毅然现身说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可以去。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嘛,什么都不用说了。”就这样,李安本跟“我”父亲绍明调换了路线。结果,不出所料,北路小分队全军覆没,南路大部队成功突围北上与军部胜利会师,但当时北路实战情况一直不明,有关史料也没有明确记载,算是一笔糊涂账放在那里。
然而,30多年后的一天,文革已经过去,李安本的大儿子黑蛋突然找到“我”父亲,要他证明李安本在白马山那一段作为,这才知道他还活着,而且是北路小分队唯一幸存者。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日伪军果真把北路军当作主力部队紧追不舍,最后只剩下李安本和杜参谋带着电台,来到大龙山一处绝壁上,眼看身后的敌人围上来了,他俩迅速毁坏电台,由李安本凭记忆盲发最后的电波“再见,战友!”随即,杜参谋将李安本系在一根绳子上放到悬崖下,然后割断绳索,他就坠落挂在绝壁树枝上,过了几天被采药的山民发现救下,杜参谋则不幸牺牲了。可是,文革中李安本因为过去在145师的历史被关押,他说自己也有白马山那一段革命经历,但苦于空口无凭,难以作为证据。后来他在报上看到“我”父亲得到平反、官复原职,才叫他儿子匆匆找来。此时,顾少宾旅长已经是中将军衔的南京军区副司令员。“我”父亲立即会同他一起去看望李安本,并为之申诉平反,1983年前后组织上终于给他恢复了抗战老战士待遇,还在1985年他因病去世时,一道与其他老战友去参加了追悼会,给他送行。不言而喻,白马山最后一道电波的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有关那一段战争史料也搞清楚了,书中叙述者“我”就是专程搜集这个史料搞创作的作家,于是这个传奇故事就有了首尾连贯的完整结构。
就作品涉及的“我”父亲和顾少宾的经历以及许多地名如芜湖、广德、南陵、繁昌、白马山、油坊嘴、赤沙镇、荻港等以及好些时间节点均属历史、地理的实际存在来看,当属传记色彩鲜明的现代历史小说无疑。重要的是,由李安本早年投身军旅抗日、中途退缩在家成为一介百姓、最后又到白马山部队参加战斗,从开始被迫到自觉自愿,尤其最后主动去北路担任诱敌重任以便主力部队成功突围,他不但恢复了当年血战日本侵略者的豪迈气概,而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为民族解放大业甘走诱敌不归路,家国情怀已然成为他的灵魂主宰,在血与火的战争年代做出了可贵贡献,英雄壮举活色生香,文革中却百口莫辩、遭受磨难,不禁令人思绪缤纷、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