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9-0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中国作协推出 “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以来,省文联指导部署,省作协积极组织,协调引导,搭建平台,赋能皖军文学精品生产,推动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本期《安徽作家》“攀登”栏目,刊发孙志保的作品。
作品欣赏
翡翠门(节选)
孙志保
王春长刚刚坐到饭桌旁,梁宾客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全镇总共10个行政村,王春长最怕接翡翠河村支部书记梁宾客的电话。从县人事局人才中心主任的岗位上被提拔到临湖镇做镇长,已经七年了,七年内王春长唯一没去过的村子,就是翡翠河村。对此,梁宾客意见很大,说翡翠河的水臭,王镇长怕熏着,影响他的身体健康哩!翡翠河是一条西北-东南流向的河流,源头在京杭大运河的一个叫柳江口的重要枢纽,因此,沿岸的村子还把翡翠河称作柳南河。翡翠河从柳江口流出五十公里,被一座小山阻隔,只好绕山而行,于是就形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湾,翡翠河村就座落在大湾的东南岸,也叫湾底。一带青山倒映入水,与岸柳和水竹共同织成浑然天成的秀丽风光,湾水也因之呈翡翠色,站在小山顶上看,整个大湾就是一块圆润的翡翠。临湖镇的文化站长曾经做过考证,说翡翠河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一湾翡翠般的碧水。翡翠河村因地理优势,独享了湾岸上千亩沃土,村子长年水雾氤氲,空气四季清新。梁宾客经常说王春长怕被臭水熏着,王春长听到了,总是淡然一笑。
梁宾客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肯定是有急事。王春长看看坐在对面正笑望着他的尹丽丽,再看看一桌佳肴,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个月没回家了,妻子尹丽丽像待客一样,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四菜一汤。王春长刚才还在调侃,说我天天在乡镇呆着,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还给我来个“干部下乡”。尹丽丽说,你们的“干部下乡”是野餐,能和我的手艺比?
临湖镇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所以尹丽丽总是笑称他野人,临湖镇的饭菜,自然就成了野餐。
当了镇长以后,有多少次无法准时吃午饭和晚饭?说不清!
什么事?王春长接通了电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镇长,这次你可不能推脱了,你明天必须到我们村来一趟。梁宾客说,甚至有些命令的意思。
原因!王春长生硬地回了两个字,感到头皮有些发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梁宾客告诉王春长,翡翠河村的梁小山回来了,下午专门找到他,说要在家乡投资三千万,建一个大型养牛场。明天中午,梁小山要在家里请客,专请镇长。梁小山说只要你把镇长邀到,投资的事情就板上钉钉了。
如果他真投了,我这翡翠河村可就真的变成一飞冲天的白鹤了,可就真的变成价值连城的翡翠了!梁宾客很兴奋,王春长仿佛看到了他的手舞足蹈。
翡翠河村有一个传说,说村人的祖先原本在西北一个蛮荒的地方生活,因为长年积德行善,感动了上苍,就派来一群白鹤,用它们宽大的翅膀把先人迁徙到这个风景优美土壤肥沃的地方。
王春长知道,这个梁小山在临湖镇,甚至在整个黄花县,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梁小山十三年前毕业于省城一所大学的经济系,然后考到深圳大学读研,研三那年和导师一起创办了一家经济技术服务管理公司,迅速介入多家大型企业的管理和培训,积攒了不菲的家业。三年前,导师退居幕后,梁小山成了这家公司名实相符的掌门人。王春长曾经和梁宾客探讨过邀请梁小山在临湖镇投资办企业的可能性,梁宾客认为难度很大,因为梁小山从小性格就孤僻,发财后性格更孤僻了。他一年只回家一次,用三天时间陪老父亲,然后便匆忙离开,很少和村里人走动,包括本家近门。他不喝别人的酒,也不请别人喝酒。梁宾客数次请他吃饭,都被他生硬地拒绝了。
性格孤僻是拒绝的全部原因吗?王春长不这样认为,但是,他不愿多想。
梁小山主动提出在翡翠河村办大型养牛场,出乎王春长的意外。当然,这是求之不得的事。
县里给临湖镇下达了五千万元的招商任务,现在已经临近中秋了,才完成三千万,还有两千万在牛蛋上晃悠。王春长为这事愁得白了头。镇党委书记刘占两个月前到省委党校进修去了,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哪里有时间跑出去招商?再说,即使跑出去了,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吗?完不成招商任务,一二把手三年不能提拔,不能交流,最主要的,是年底综合考核档次低,影响大家的效能奖金。累了一年,这个奖金可是大家都盼望的,比别的乡镇少一大把,是要挨骂的!
现在好了,只要他明天去翡翠河村吃一顿饭,事情就办成了。
但是,王春长并不认为事情真就这么简单。
我让周副镇长去,他分管招商。王春长说。
梁宾客有些急,说,梁小山可是指名请的你。这么大的投资,镇长不出面,他会严重怀疑我们的诚意。而且,人家还指望你当场拍板给政策呢!像环保,土地流转,有关部门的批复,奖补政策,事情多着呢!周副镇长能当这些家吗?镇长我不是吓唬你,梁小山那小羔子性子怪着呢!你不来,非猫影不可!挂在鼻梁上的肥肉,你伸一下舌头能累着你吗?要是弄丢了,还不疼死人!
王春长犹豫片刻,问,宾客,你们村,好像有个叫梁宾堂的人,这人现在怎么样?
梁宾客说,你认识梁宾堂?他就是梁小山的亲爹呀!
王春长吃了一惊,转眼看了看尹丽丽,说,我明天早上给你回话吧!不待梁宾客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尹丽丽起身取了一瓶白瓶和两个玻璃杯,说,春长,我陪你喝一杯吧!
王春长说,你的胃不好,还是别喝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担心我,我好歹做了七年镇长了,精神已经很糙了。
尹丽丽把两个杯子倒满,说,就喝一点吧!你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就当是自得其乐吧!
王春长叹了一口气,说,躲了二十多年了,看来,凡事还是有定数的。
尹丽丽笑了,说,有什么定数啊?当初赵小米甩了你,咱俩才走到了一起,这是不是定数?
王春长也笑了,说,更是定数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说不定,我和赵小米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
尹丽丽绕到王春长身后,搂着他的脖子,把一杯酒倒进他嘴里,说,她这些年一直没结婚,就是在等你啊!你现在也可以去找她,结不结婚无所谓,先让她给你生个女儿,加上咱们儿子,你就儿女双全了。
王春长被呛了一下,连忙搛了一块豆干放到嘴里,说,你都说了,我是被甩的,做人不能没有原则吧!
尹丽丽说,你就是太讲原则了,所以才过不了这个坎。我还真担心,如果明天你去翡翠河村,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王春长说,不去,恁大个养牛场立刻就猫影了,还不如绝处求生呢!
猫影,就是像猫一样快捷地从人的视线内消失。
夜里,王春长无法入睡。
二十五年前的事,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清晰,感受也是一样。
那时他刚从西南政法大学毕业,在黄花县城,像他这样的名校毕业生,掰着指头算,一双手够用。加上人长得英俊,表情阳光灿烂,还没分配工作,他便成了县城里很多中年母亲的谈资。分到县人事局以后,他的身价又涨了许多,用同事的话说,比香油还香。不久,他便与县委组织部一个叫赵小米的女孩恋爱了。赵小米有一个较好的出身,爷爷是县城著名的四大读书人之首赵青山,公认的文化达人;父亲毕业于上海一所著名大学,在县政府办公室做副主任。赵小米毕业于省城一所重点大学,长得很漂亮,看着比王春长还优秀。王春长爱赵小米,爱得昏天昏地。他认为自己和赵小米是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人间的挫折对两人的关系构不成任何威胁。
上班两个多月,便到了冬初。县里派出十个工作组,到各乡镇督查农田水利工作。王春长被抽到第九工作组。第九工作组有三个人,组长是县民政局的严正良副局长,成员是他和县农委的副主任科员张大界。第一站是去临湖镇。翡翠河在临湖镇驻足的最后一个地方叫黄村,从黄村倒溯,有三公里河段出现了泥沙淤积现象,不及时清淤,到明年夏初汛期时便可能出现涝灾。临湖镇党委政府从翡翠河沿岸的八个村子有偿征调民工清淤,工期一个月。王春长他们赶到清淤工地后,发现民工出勤率不高,效率也很低,按目前的进度,三个月也干不完。陪同工作组督查的临湖镇的周副镇长有些气愤,也有些沮丧,说现在的民工很难调集,一天付三十块钱五十块钱的劳务费,他们根本看不上,征调通知发了一个星期,就来了这些人。严正良也有些生气。按照有关规定,谁发现的问题,谁督促并配合当地解决。于是,严正良决定把征调民工作为近期内必须解决的重点工作。
第二天下午,他们来到了翡翠河村。
梁宾客当时三十岁出头,刚当上行政村书记。他汇报民工征调工作时不停地挠头,似乎遇到的困难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或者,超出了他的理解。翡翠河村分了80个征调名额,已经去了60人,在八个村子里是最好的。但是,毕竟不是80人,更不是81人,所以,梁宾客的工作无法让督查组满意。
为什么会有20人没去呢?严正良问。
梁宾客说,有的病了,有的病了刚好,有的准备娶媳妇了,现在娶个女人可不容易,一耽误就没了·······
周副镇长让梁宾客提供没有应征的那20个人的名单。
严正良在名单上随便一点,说,我们去找这个人。
王春长看得很清楚,这个人叫梁宾堂。
梁宾客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领导想找个靶子,打靶给全村人看。但是,这个人不合适。
周副镇长说,那你告诉我,哪个人合适?
梁宾客不敢吭声了。
梁宾堂住在村东头。在三棵高大的叶子落尽的马叶枣树的掩映下,有一个拥有三间平房的院子,院墙上的水泥有不少龟纹,但是,粉于其上的白灰却是干洁的,鲜亮的。两扇铁质的院门窄窄的,很陈旧,刷了一层翡翠色的油漆。门的东侧,摆放着一只盛满了清水的近两米长的石槽,清水里,游着三尾小小的金鱼。
王春长有些奇怪,大门如翡翠一样碧绿,如翡翠一样温润,给人欲滴的感觉,它是怎么漆出来的?还有,为什么要漆成这样的与众不同的颜色呢?
梁宾客看出了他的疑惑,说,这种翡翠门,在我们这里叫秀才门。我们村子有个悠久的传统,哪家出了秀才,中了举人,放了进士,都要把院门漆成翡翠色,与大湾里那潭翡翠水相映,叫天人合一,反正就是风水旺盛、神明照应、得天独厚的意思。这个梁宾堂的祖上,出过两个进士,三个举人,当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耕读世家。
王春长说,好像你们村里就他一家漆翡翠门的。
梁宾客说,村里也有个别人家中过举人,但是,年代远了,就不好意思这样漆了,搞不好,还要显出现在的寒碜。其实,梁宾堂祖上最后一个举人,是光绪末年的,时代不好,也没做成官。民国时期,他家也出过几个读书人,毕竟老坟里是冒过青烟的。像他爷,做过县里的督学;他父亲,临近解放时做过镇里的中学校长,解放后还兼过几年呢!按说,他现在把门漆成这样,有些不合适。但是,他喜欢,谁又会拦他呢?谁又会告诉他不合适呢?
王春长觉得有些意思,便想尽快见到梁宾堂。
梁宾客要上前拍门,被周副镇长制止了,说,喊他!
梁宾客便喊,喊了三声,翡翠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瘦男人出现在面前。男人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像大门外的石槽一样陈旧。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没有任何神采,甚至有些呆滞。
王春长觉得这人不像个农民,也不像老师。像什么呢?说不清!
梁宾堂?周副镇长问。
男人点了点头。
说说不出河工的理由吧!
我儿子小。
多小?
10岁。
让你老婆带。
五年前就病死了。
交给亲戚带。
没亲戚,有亲戚也不交。
为什么?
我晚上要辅导他。
旷几天。
不旷,我愿意出粮食,河工不去。
真不去?
真不去。
梁宾堂似乎有些疲劳,他看了看周围,一屁股坐到石槽上,头垂得很低。
周副镇长抬起右脚,用力踢在梁宾堂的左大腿上,问,到底去不去?
梁宾堂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被一把叉子刺中了。
不去。他说。
周副镇长又踢了一脚,然后回头看了看工作组的三个人。
张大界走上前,也狠狠地踢了梁宾堂一脚,说,我让你不去!
严正良笑了笑,看了看王春长,转身走开了。严正良烟瘾大,总是抓紧一切时间抽几口。
王春长看看严副局长嘴边升起的烟缕,又看看依然垂首面无表情的梁宾堂,再三犹豫后,慢慢地走到梁宾堂身边,抬了抬右脚。脚很沉,他无奈地放下。然后,他伸出右手,推了梁宾堂一把。力道很轻,他手上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梁宾堂却夸张地哆嗦了一下,并侧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虽然是呆滞的,却比锥子还锋利。
王春长愣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轻描淡写会激起这么强烈的反应。
他转过身子看看快要落山的夕阳,心里忽然迷糊了,是即将晕倒的感觉。
去吗?周副镇长又问。
不去!仍然是倔强的干巴巴的回答。
旁边围上来很多群众,却是静静的。
梁宾客走过去,拉了拉梁宾堂的胳膊,说,你先回屋里吧,先回去。
梁宾堂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进大门,走过院子,走进堂屋。
梁宾客满脸笑容,说走吧走吧,咱们先去村西头的饭店吃饭,我让他们准备了一只野鸡,估计已经炖烂了。
严正良过足了烟瘾,转到近前,问,这个梁什么,他说要辅导孩子功课,他是上过学的?
梁宾客点点头,说,他上到初中毕业,就因为他家老爷子病故被迫停学了。但是,他家里书多,这些年,谁也不知道他把祖上留下的那些书看了多少遍。那些书,可都是繁体字,他竟然能看懂。
……
(原载于《安徽作家》2023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孙志保,男,1966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亳州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迄今已发表中长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散文若干,计三百余万字,多部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中篇小说集《黑白道》《温柔一刀》,长篇小说《黄花吟》等。中篇小说《黑白道》《温柔一刀》《鱼的眼泪在飞》获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