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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基工程”——文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行动暨“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宣州区、郎溪县作品选登

发布时间:2024-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促进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省作协长丰会议结束后,即组织专家分赴全省各区(县),举办“强基工程”——文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行动暨“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系列公益活动,现分辑推出改稿会部分作品。




作品欣赏



合欢桌

周玉福


那时节,兵荒马乱的,梅镇虽然看去仍是那个梅镇,但早已没了先前的味道,花花更是什么都不懂,当正月初八,爸笑笑地牵了花花手,让花花把坐在堂前大圆桌边的小姨喊“娘”时,花花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喊了。可小姨不应,埋着头,拨弄她红袄下边的那粒扣子。这件新袄,爸年前就从大码头带回来了,大红绸子的面,小姨穿了好看死了。可不知为什么,年早就过了,都年初八了,爸才拿出来让小姨穿,才让姨好看。爸把花花的手攥紧了些,又摇了摇:

“再喊。喊娘。喊响点。”

花花就喊响点:“娘!娘!!娘!!!”

小姨猛地抬起头,一把搂紧了花花,一声:“花花吔——”哭了……

正月里的阳光,仿如三驼子家那条刚下了崽的老母狗撒尿,有气没力地从天上洒下,漏进一个个“卍”字连成的窗棂,把爸切成一块又一块,也把小姨割成一块又一块,混混沌沌的,像梦一样。

花花瞅瞅爸,又瞅瞅小姨,硬是没有弄明白,喊声娘怎么就让小姨这么伤心呢?只是到了晚黑,小姨去到楼下爸的房里,让花花一个人睡在楼上时,花花才灵醒过来:噢?原来把小姨喊娘,就是小姨丢下自个不管了!自然不依,很命哭起来,扯开喉咙哭。

小姨赶紧跑到楼上,为花花揩眼泪,还亲花花脸巴子:“花花乖噢,不哭了。小姨——哦不,娘,娘给你唱曲子听好不好?”

前世不修,

嫁给徽州;

元宵一过,

去数星斗……



曲儿绵绵的、怅怅的,花花就绵绵怅怅中睡了……

那年,花花8岁,小姨15岁。

可是,就在花花正经把小姨喊娘第七天,就在元宵那天夜黑,花花牵了兔子灯,随人家跑旱船、狮子、龙灯的从街头疯玩到街尾回到家,爸放过三只“灯节炮”后关上门,就把堂前那张大圆桌掰开了,像掰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月亮。爸把半个月亮搬进他和娘的房间;剩下的半边,爸把它贴在堂前东边的墙板上了。

花花还是第一次发现这张大圆桌能掰开,而且还是八条腿,而且掰开后还两个半边一样大,而且两个半边都有四条腿,谁也不沾谁的光。花花笑起来:

“大圆桌真好玩。”

爸说:“这叫合欢桌,也叫鸳鸯桌。外出跑生意的徽州人家,只要有点家底的,必备!”

爸又说:“懂礼数的人,看到堂前是半片桌子,就知男人不家,天大的事也要在门外说。跨过门坎的人,一定不规矩!”

花花没再笑,眼睛朝爸眨巴着,一头的雾水,实在没听懂爸说的是什么,估计娘应该也没有听懂。花花看到,娘正坑着头,一声不响地朝堂前那半个月亮样的桌上搁烛台、香炉,又插上蜡烛和香,一一把它们点着了,还拜起来了三拜。有风从门缝进来,烛火左摇右晃的,娘看上去零零碎碎……

第二天,下起蒙蒙雨,密密麻麻的雨丝,一根连着一根,一线挨着一线,像一挂缠绕不清的猪小肠。吃过早饭,爸蹲下,双手捧了花花脸巴子,揉揉,让花花一定要听娘的话,然后交给娘一摞子钞票,就挎上他那只油布包袱,打开伞,头也不回地出外跑生意去了。此后,爸便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家来,把合欢桌在堂前重新拼起来,重新拼成一个大月亮。一家人围它过起囫囵年。三只元宵的“灯节炮”放过后,再拆了它,一半留堂前,一半放进他和娘的房间里。尔后,娘朝堂前半片桌上搁上香炉、烛台,插上香烛,点着了,由它们烧。第二天,爸给她们母女两留些钞票后,油布包袱一挎就出门,准得跟条案上的那架大座钟一样。

时光,如同梅河的水,无声无息地朝了太湖里淌。

一眨眼,花花13岁了,可胸脯子仍旧平平的,就仍旧不来身上,也仍旧什么都不懂。但花花却有个20岁的什么都懂的娘。下雨了,娘会喊:“花花,天凉了,来,把这件衣裳套上。”花花要出门玩了,娘又忘不了叮嘱:“莫玩水啊。敲更佬阿贵一直说他八月十五的夜里看到了东西。噢对了,见了他家三驼子那个短命鬼,躲远点。”太阳都穿过窗棂子跑到床上晒屁股了,又要单等这个娘踮着一双拃把长的小脚,跑到楼上喊:“吃早饭了。红枣粥,补气血,瞅瞅你,都瘦成渴水的海棠了。”

“13岁,周家磨房的五丫头都在学着缝嫁衣了,可这个花花?听说连洗屁股的水都要晚娘打。简直失了胎教。”“虽然新生活运动,提倡天足什么的,可也没说不让女孩裹脚啊,咦?这晚娘还真就依歪就歪了,由着花花撒开个大脚丫子到处疯,哪里像个女孩子,还徽州佬规矩重呢。屁!”镇上女人们嚼起牙帮骨,围着一泡隔夜牛屎的苍蝇样,嗡嗡的。有说肥田出瘪稻,花花是被晚娘惯坏了;有说这晚娘前世欠花花的,今生还债来了;还有说这晚娘心好,姐死后,怕姐夫续弦外人让花花受罪,才嫁姐夫的……哎哟哟,说什么的都有。娘就是娘,什么亲娘晚娘的?烦死了!但花花最烦的还数三驼子。这短命鬼是敲更佬阿贵家三儿子,出娘胎就驼背,拉不直,抻不平,一定是前世作了孽。三驼子比花花大一岁,坏死了,嘴唇子都冒出黄毛了,还常常领着一群小他好几岁短命鬼作弄花花,朝花花吐唾沫、丢石子,还清嘶鬼叫地唱:


花花懒婆太丢丑

不学缝也不学补

胸脯平得打陀螺

注定嫁个老秃驴……


也不知哪个给编的词,把花花气得跺脚儿哭。可花花脚跺的越急,短命鬼们就唱得越齐;花花哭的越凶,短命鬼们就唱得越响。当然,花花只能狠命跺脚狠命哭了,好让娘听到了过来撵。大人总归是大人,不占理的短命鬼们多少有点含糊。

花花惧怕碰见三驼子,就端张小凳坐自家门口望呆,望北门头凰桥上走过来的人。她是想爸了。爸每次回家,都是首先在凰桥上现身。

凰桥是一水儿青石码砌的,六个孔。三驼子常带着一帮短命鬼在桥孔中躲猫猫,去年,日本人打常州,还住过跑反来梅镇的难民。敲更佬阿贵说,其实,梅河上原本还有座“凤桥”的,七个桥孔,是一“凤”一“凰”,一公一母。可黄狗吃屎黑狗趟灾,那年北伐军跟一个叫孙传芳还是谁的打仗,中国人打中国人,炮弹叮哩哐啷地落,把凤桥给炸没了。有公有母,才阴阳相济不是?可好,凤桥没了,公桥不在了,赶上这鸡不宁狗不安的乱世,又没哪个肯牵头再建,梅镇这不就衰下去了嘛。好比徽州佬的合欢桌,拆开了,家里没男人了,虽然看上去还是一户人家,甚至是不愁吃喝的好人家,但就是少了那个味道,少了那股气。敲更佬阿贵没事就去茶馆里坐,常听来或跟人说些稀奇古怪的事。

花花望了半天也没有望到凰桥上的爸,就跑家去问娘:“爸怎么老不在家噻?”娘不吭声,娘把花花拥进怀里,饱饱软软的胸脯子在花花身上一鼓一缩、一缩一鼓,还唉唉地叹,叹着叹着,眼睛就红了。花花说:

“娘,你眼睛怎么红了?”

“沙子迷了,揉得。”

“屋里也没见着沙子啊。”

娘又不吭声了,眼睛却被门外什么东西牵走了。花花顺了娘的眼光找过去,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坐在对面杂货店里的四生哥哥,好像四生哥哥也正盯了她们这边望。

前年腊月二十三,大回家过年,带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叫四生,让花花喊他哥哥。爸说,四生是他徽州老家堂姐的儿子,夏天里,大暴雨,发山洪,房子被冲得没影没踪,好在留了四生这根独苗。爸还说,堂姐在世时对自家不薄,就打比自家生了个儿子吧。过完年,爸便真像对儿子一样,在对门为四生哥哥租了这间门面,开起这爿杂货店,让四生先独自支撑着,等尝到处事的三味、经商的艰难后,再带他外出跑大生意。

四生长得白白净净,言语不多,见了谁都笑,笑的温暖,笑的和顺。敲更佬阿贵就说,无徽不成商,无徽不是好地方。我算是寻出徽州佬做生意厉害的窍门了,是他们学过笑,会笑。你看四生那个笑法,那一笑露出四个大白牙的神态,跟他那堂舅一模一样,简直一个师傅教的。花花听了,说给娘听。娘说,别听阿贵胡扯,外甥子像娘舅,天生的,虽然是堂舅,也毕竟是舅。当地人没有规矩,喜欢瞎猜瞎说,哪有笑还要师傅教的?

四生不但会笑,脑壳子也灵光的很,自家照着贴子就学出了好看的毛笔字;几块碎玻璃,被他三拼两凑,很快就成了一个好玩的万花筒;一张打糖包的垫纸,在他细细长长的手指下左拔右弄,转眼就能变成一只翅膀会动的小燕子。对了,他还会唱曲,有次被花花亲耳听到了:“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朝外一丢……”只是看到花花好奇地朝他走去时才停下。花花说:

“唱啊。再唱。”

他说:“唱什么?”

“还唱刚才那个。”

“刚才那个是哪个?”

“跟我娘唱的一样的那个。”

“我,我哪里知道你娘唱的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娘唱的什么呢?你说是不是?”四生的脸涌起了红潮,又突然朝花花璨璨地一笑:“噢花花,你来了正好,帮我守一会店门,我去趟酱坊喊他们送酱油。”

初秋的阳光行云流水地泻下,在远处伍员山的干净的绿、天上清澈的蓝和云朵爽朗的白中,走去酱坊的四生,像戏台上汽灯照耀下的状元郎,浑身抖落着碎碎点点的金,真好看。

花花正一边坐店门口守着,一边在想四生为什么看上去金光闪闪呢,三驼子那短命鬼突然冒出来,这回不是一群,是他一个;不是清嘶鬼叫地唱,是拎一挂血哩拉乌的公狗下水伸到她眼前晃荡,还嘻皮笑脸地念:“母狗要,公狗到;看哪个摇尾哪个叫……”花花吓得嗷呜一声叫,捂脸哭起来。

从酱坊里回头的四生见了,加快步子走过来,客气地跟短命鬼说:“小三子,别老是欺负花花嘛,欺负人家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哥给你东西吃。”说着,从柜台上的罐子中掏出几颗桂圆把短命鬼打发走了,又走拢花花,抚了花花地肩膀说:“不哭了花花,不跟他怄气了,气的是自己,伤心的也是自己,不划算。哥给你叠只小鲢鱼怎么样,嘴巴一张一合的小鲢鱼。”怪了,被四生这么一抚,听四生这么一说,花花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倒像是他欺负了她一样。这时,花花听到自家的门吱地一声响,知道是娘,就偷偷透过指缝看娘怎样哄自家。可她却看到,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四生抚在她肩上的手,眼光冷冷的,像杀猪的尖刀。花花还是第一次看到娘有这样的眼光。四生慌慌地把手从她肩上拿下,低下头,转身走进柜台,脚步有些碎,也有些乱。可说不清为了什么,花花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一阵乱,乱成一团鹅毛,一片、一片飘走了,不见了,空下了……

中秋月儿圆。月光水一般在街面油光发亮的青石板上滟潋,有一声没一声的狗吠从远处飘来,夹杂着寻偶蟋蟀们烦躁的鸣叫,使街道显得格外幽静。

街上的人,都跑到梅河看“莲花盘”去了。

梅镇人相信,淹死鬼是孤魂,菩萨不度阎王不收,只有自家凭本事捉到替身后才能投胎。中秋夜,淹死鬼们苦中作乐,相约在梅河聚会,说说笑笑着过节,顺便商议一下捉替身的好法子。淹死鬼聚会时,若被谁个看见了,三年内,梅河一定要淹死人。不知多少年了,梅镇人每到中秋晚黑,都要来梅河跑莲花盘冲喜,让淹死鬼聚会不成。莲是菩萨的身边物,淹死鬼怕。

刚断黑,娘就朝堂前那半片合欢桌的香炉、烛台上插上香烛,点着了,又拜上三拜。初一、十五,娘都这样,说是求菩萨保佑爸在外平安顺意。娘从柜子中翻出爸的陈年长衫,坐在桌边一针一线补起来,油亮齐整的刘海,随了她起伏的身子,在光洁细嫩的额头上下扇动着,像只六神无主的蝴蝶。

好一会子,娘抬起头,瞅瞅条案上那架大座钟,又瞅瞅花花,站起身,从条案的抽屉中摸出块月饼,叫花花拿了看莲花盘去。花花喊娘一起去,说去年扮“莲蓬”的来富招女婿了,今年不知哪个替他;扮“莲花”“莲叶”的姑娘中,也有三个出嫁了,换新人了;还有,今年的纸扎活,统统是胡篾匠徒弟做的,不知灵不灵光。娘望了花花一笑:“我,我那个了。来身上了。犯冲!”

凰桥上,早已被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连河岸上都站满了四乡八村赶来看热闹的人。

花花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在河岸边插进身子。这时,锣鼓、唢呐和各式丝弦乐声中,“莲蓬”、“四色莲花”以及“七彩莲叶”共十二人,已经驾着各自的腰子盆在河中摆出架式开演了。……扮“莲蓬”的小伙子唱:莲花盘,菩萨盘。扮“莲花”的少女们和:莲花绽开保平安。“莲蓬”唱:姑娘踩着吉祥点。扮“莲叶”的少女们和:小伙虎步撵得欢。“莲蓬”唱:哟吔——嗬嗬!“莲花”跟“莲叶”一齐和:嗬吔——哟哟!……

花花把颈脖子伸老长,正等着十二只腰子盆聚拢一起,拢成一朵大大的七色莲花哩,却觉出有只手在自家屁股上揉捏。扭头一看,是三驼子那短命鬼,暗黑里,还咧开大嘴朝她笑着,两排大牙,像旱死河滩的鱼,被蚂蚁们啃食后剩下的那付骨架。花花不清楚三驼子为什么捏她屁股,也不清楚她怎么就想起啃食死鱼的蚂蚁,更不清楚为什么她身上突然就真的有了蚂蚁,一千只,一万只,聚拢在她胸脯上,把她胸脯啃咬得又痒又痛、发胀发麻。

花花气鼓鼓地回到家,可门却闩着。花花心想,咦,是娘喊我出门的啊,怎么闩门呢?就煞气地喊起来。娘连忙在屋里应:“来了!来了!……”这样应了好一会才打开门。娘抹着她的刘海说:“你,这么快啊?”想想又说:“我换纸,怕闲人进来。换过后,头昏沉沉的,就歪床上瞇了下眼,不料瞇着瞇着竟睡着了,忘记门还闩着。诶——每次身上来,都这样。”说着关起大门,踮着小脚急急地折进她的房间,边关门边说:“水在汤锅里热着。今天,你就自家洗了上楼吧,洗屁股和洗脚的盆子要分开。过年就14岁了,该要学着自家料理自家了。”

月亮银盘样挂在天上,星星们早就不见了踪影,大概也是回家睡觉了吧。有渐行渐远的梆声朝了凰桥拂去,像梅河中落下一粒石子,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悠悠,幽幽……

花花被三驼子弄得没看成莲花盘,加上胸脯子麻痒胀痛,怎么睡也睡不实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自家的大门响了下,不一会,对面杂货店的门也似乎响了下。吃早饭的时候,娘上楼喊起床,花花就说:“娘吔,夜里,我好像听到大门响动了,不会是进了贼吧?”花花听说,最近镇上不太平,前天,周家磨坊的门被贼撬了,一架很值钱的大座钟没了。娘先是一怔,又一笑:“你,是做梦了吧?”下了楼,花花才发觉昨夜真是做梦,条案上的座钟正嘀哒嘀哒走着呢。

第二天夜黑,花花又听到自家的大门吱地一声响,把她吓得一大跳。花花怕又是做梦,死劲地咬了咬嘴唇,疼!又狠命掐了一把大腿,痛!就哭起来:“娘,贼撬门了!娘……”半晌,娘在楼下说:“花花,你,还没有睡哇?”“嗯呐。门真的响了哩,真的有贼哩……”“傻丫头,哪来的贼?是我,怕门没有闩紧,加根撑门杠呢。”



今朝二十七

明朝二十八

年年那个三十夜黑

家家把炮放啊

过年喽

讨喜哟……


都腊月二十七了,梅镇亮晃晃的青石街面上早就荡起脆蹦蹦童声了,可爸还没家来,一丝音讯都没有。

此时,对门杂货店的生意最忙,四生过秤打包地没个歇,花花却没有心事去他那看热闹了。花花端了小板凳坐门口,死死地盯了凰桥上瞅。不知什么时候,娘也坐了过来,迎新的窗花剪了、圆子炸了、饺子包了,连春联也叫四生写好等着爸回家贴了,娘再也没事可做了。花花瞅得颈脖子有些酸,就转过头来,想跟娘说说话,却看到娘正盯着杂货店发呆。这时,杂货店里传来阿贵的声音:“四生呀,我可买的红糖,你怎么给我蜜枣?你个小徽州佬,平时精得粘上毛都能成猴,今天怎么忙糊头了?”虽然仍旧粗门大嗓,但透着和气,腊月旺天的,谁也不作兴沾谁便宜的。

天陡然暗下,洇着浑沌沉重的墨蓝,像倒扣了一张大铁锅;生硬的西北风,自凰桥那头凛凛冽冽地来,是的,要下雪了。

就在这一天,就在除夕的傍晚,爸拖着一条断腿,一头跌倒在门坎上。爸是霉透了顶,遇着了不讲理的日本兵,把爸抢个精精光不说,还逼着爸给他们做挑夫,做了好几个月。爸是夜里偷偷逃跑时被枪子打断了腿后,一路讨饭才回到家的。

爸哀哀切切地让花花跟娘搭手把合欢桌拼了,吃过娘给煮的饺子后,就由娘踮着拃把长的小脚搀进了房间。

半夜里,忽然从楼下传来爸的叫骂:“老子一年不在家,你哪来的浑身?哪来的?!”接着是噼噼啪啪的踢打声和娘低沉的抽泣。

花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刚下楼,却听到大门外也有一个人,正轻摇着门环,压低喉咙喊她开门。

花花打开门,却是四生。

这时,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已经揪着娘的头发,把娘倒拖到了堂前合欢桌边,疯了样踢着娘。娘呢,只晓得捂紧白花花的下身哭,什么话也不说。

不料想,四生咚一声给爸跪下:“爸,杀了我吧!杀了我……”

爸嘴角抽搐着,抽搐着,半晌,才闷雷样吼出:“儿呐!你狗!狗!……”又听得“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从爸嘴中喷出,溅得满地满墙。

四生扶着合欢桌站起,圆睁了眼睛看着爸,猛地从怀中摸出一把杀猪刀,狠狠插进自家胸膛:“爸啊!她是人,人……”瘫倒在了合欢桌旁。

花花想哭,却发现自己竟然没能哭出来,是不会哭了,只觉胸脯子一阵巨胀,小肚子一坠,有股热热黏黏的东西就从她下身涌出。她的脑壳一团浆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耳中响起嗡嗡的滚雷……她双腿一软,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夜里,果真下了一场雪,很大的雪。

花花醒来时,大门洞开。洁白的雪色映进来,圆润光洁的合欢桌熠熠生辉,像极了中秋夜空中那轮银盘样的大月亮。雪地上,一串拃把长的女人鞋印,从门前孤寂地伸向梅河。

街上,粗门大嗓的阿贵不知跟谁互道了一声“新年万福”后,又说:“先把尸体从河里捞起吧,三天年过了再说吧,规矩!我就说,前年中秋后半夜,我在凰桥上亲眼看到了梅河上的那东西,保长还骂我造谣惑众,要坏大东亚共荣的事。我怎会造谣惑众呢?我怎会坏政府的事呢?哪个政府坐庄我都拥护,只要能吃饱肚子。”

花花从地上爬起,望了早已僵硬的爸和四生,咯咯笑起来,热热黏黏的东西又从她下身涌出,顺着裤管淌下。这回,她看清了,是血,她身上的血,正一滴、一滴淌落地上,牵成了线后溶入爸的血中、裹进四生的血里。

花花大声地喊:“娘!娘!!娘!!!……”


紫薇花

高世荣



报到那天,林岚上身穿一件白色绸缎小站领衬衫,下身外罩绿色过膝短裙,脚穿高跟羊皮鞋,脸色粉扑扑的,莞尔笑着,飘飘如岚,妩媚极了。

场长皱皱眉头,淡淡地说,本来是聘请你当林场技术员的,但是,你这么文静,只适合在办公室里当文员。场长写了几行字,扯下便签,交给林岚,说,你拿着便条,到场部办公室里报到去吧。场长拿起固定电话,打给场办主任,让他安排好林岚的工作和食宿。他夹着手提包,准备参加区里召开的夏季林场防火会议。场长这种流线型的工作方式,尽管主观上没有官僚主义的意思,客观上却给人以不容置疑的感觉。

等等,林岚涨红着脸说,场长,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场长说,不能等,我要开会!

那么,好吧,等你回来,我再请教!

第二天上班,林岚穿一套蓝布工作服,显得朴素普通,站在场长面前,说,场长,我昨天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分配工作,是不是命令式的,我们职工只能服从,不容申说?

场长说,没有啊,你在办公室工作,不晒太阳,很适合你呀。

很适合我,哦哦,是吗?林岚像被什么螯了一下,撇了撇嘴,你知道吗?我已经被南京市林业局录用了,那里不是更不用晒太阳吗?我为什么要回到家乡的宛陵林场工作,就是为了学有所用,身临第一线,为家乡服务。不错,我是独生子女。社会上人普遍认为,我们在甜水里泡大,吃不了苦。这当然不是偏见。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在实践中磨炼来着。我恳求场长给我这个机会!我是共产党员!

这一番话,简直让场长听得魂飞魄散。久违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想到场里的有些独生子女,高学低能,见苦就跑,知难就退,不禁心有触动,不觉喉咙有点哽咽。他平定了下情绪,真诚地说,你的话很有感染力,我被你说服了,现在收回成命,你还是做技术员吧。

林岚开心地笑了,说,谢谢场长成人之美!

过了几天,林岚迫不及待地要求到林区看看,场长同意了。林场主区方圆几十平方公里。场长带上林场工程师余勇,叫了场部公务车,亲自带队出发了。

平林漠漠烟如织。公务车驶进林区,便进入了林海。林岚在车窗里看见,早晨,层云密布,山岚飘荡,绿色如漆。公务车起伏地行进在皖南丘陵地貌,宛如小船在绿波中荡漾。

突然,东山坡的一座山,被一片红霞包裹着。未霁何虹?无日何霞?林岚情不自禁地失声叫道,哎,场长,请停一下!

他们从车上鱼贯而下。林岚手指前方,说,场长、余工,东坡的那一片红霞是什么景致,多么漂亮啊!

场长和余工知而不说破,同时说,走,我们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林岚:

我今天已经回单位了。昨天下午,舅舅打电话喊我搬东西,晚上外公全家聚会,加远房姨外公全家五人,大小二十人欢聚一堂,我也喝了半杯酒。然后,我们纷纷赶到阿姨家打牌、聊天,气氛热烈,沸反盈天。然而,吃饭也好,打牌也罢,聊天也算上,由于没有一个人在场,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李清照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古人没有电话,盼信如“杜鹃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可谓情真意切了。

我也在思考恋爱问题,不知对否,姑且一说。女生看中男生,一定是看重人品;男生看重女生,也是看综合素质。有些事情,虽不了解,可以推理得到结果。比如你吧,你能考上单位,我要的答案不是含在其中了吗?所以,我很少问你的问题,看你一下形象,简单聊几句,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成熟的人不问过去,我更关心的是你的现在和未来。如同采柿子,树上口头好摘的,人家早摘走了。那些采不到的,才是又大又红的稀罕柿子呀。

至于我,一直在努力奋斗,有成有败,但我永不言弃。我考上了单位,发表了够一本书的作品,在同龄人中,我有自信。我大学毕业时,系主任是唯一对我拥抱的人,称我是校中才子。那份殊荣,搁谁,谁也是可以引以为荣的(不好意思,我在吹了,哪里是什么才子?)。

为什么至今没有处理好个人问题呢?因为不立业不想找对象。我很晚才工作,在乡镇,在外地,大礼拜不是在学习就是往家跑,认识不了几个人,怎能一蹴而就谈好理想的对象?蹉跎岁月,回头一看,已经老大不小了。有时了解来了解去,发现人无完人。草率从事不好,繁琐哲学,同样不可取。这一点,你也有所体会吧。

我对恋爱也是在学习中。长这么大,没有正式拉过女孩的手。这次回来,问了父母一些常识性的问题。父母同意帮我在当地买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家安好了,再弄辆车,工作生活也没有什么距离。你说呢?

我的父母都很随和低调,再不济的事,我一声一喊,搞定。没有这点自信,还谈什么恋爱,对吧?

“久”不通微信,一敲就很长。手也弄僵了,真不知古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要为回复长短难为情,我写稿子练出来了。你回复只弹两字“收到”,即可。

这篇微信,没有署名。当然,知名不署,林岚知道,这是不久前,母亲托人把她张罗的一个对象。对象名字叫戴然。戴然是她的学长,大她四岁,同在宣城中学上的高中,早几年上大学,参加了工作,省党校研究生毕业。戴然家在旌德县县城,人在泾县的乡镇工作。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他一米七的个头,配她一米六的个头,也是铢两相称。况且,她的择偶观,一向反对以貌取人,以个子取人,以钱取人。她的父亲是供销社下岗职工,母亲是医生高收入者,两人却是绿叶配红花,相濡以沫,天作之合。旌德县离宣城不远。距离应该不是问题。

林岚上大学,读研,今年已经二十八虚岁了。女孩到了这个年龄,父母亲就非常着急了。林岚表面上不着急,内心也是着急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要知道,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个姑娘不想郎?况且,冬已尽春又暮,姻缘二字空中舞。她能不着急吗?但是,她也深深知道,在婚姻问题上,挑精拣肥不好,饥不择食同样不明智。

戴然这样的条件,林岚是同意的。见过两次面,小伙子长相,她也看中了。但是,小伙子人品怎样?尤其是“三观”两人合不合?她不能不考察。毕竟,两人过去不认识,相识相知,还要有一个小小的过程。为此,林岚时不时地冷冷对方。小伙子谈到了人品,他把她的脉号得挺准的。

这封信,写得很好,朴素不失真诚,挥洒不失条理,不愧是文青,字里行间洋溢着才气。但是,他的这封信,写的真不是时候。

今天,他们在深入林区视察的时候,在研究治虫问题上,她与余勇工程师进行了初次争论,抑或是激烈争论……



穿过一片白茶园,林岚径直跑了起来。这里整个山包种的都是紫薇。紫薇种植有六年树龄了。树干在一米五高的位置,全部锯平了。树枝在树头锯平处呈倒撑开的伞状生长,枝枝条条梢头,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远远望去,可不是像一片彩霞吗?

紫薇,属于落叶灌木。紫薇树姿优美,树干光滑洁净,花色艳丽;开花时正当夏秋少花季节,花期长,故有“百日红”之称,又有“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赞语,是观花、观干、观根的盆景良材。所以,城市绿化带景观,紫薇便是当家花旦。这样,紫薇的经济价值非常高。

林岚站在紫薇中间,紫薇笑脸相映红。余工说,你站稳了,我用手机,帮你照张相吧。

林岚说,我这身衣服不适宜照相,再说,工作期间私照不好吧,免了吧。

余工说,怎么不行?这是工作照!林场职工就是这么“向阳花木易为春”,谁羡慕嫉妒恨,去他羡慕嫉妒恨吧。

林岚望望场长。场长笑笑,目光移向了别处,未置可否,算是回避默许了。

咔嚓!一张洋溢着青春美丽的风景照,余工通过微信发给了林岚。林岚像养鱼一样养在自己的手机里,喜欢得不得了。

林岚乐不住地向紫薇深处跑去,鸟雀伴飞,蜂蝶同舞。一只外翅青黄内翅红紫的蚂蚱王,呼地向前方飞去,在空中旋转半圈,落在了林岚一起一伏的胸脯上。林岚轻轻捉住了它。她把它捧在手上,它的后腿,非常有力,后挫振翅,哧溜一下转圈飞走了。

东坡丘陵紫薇美,人驻其间乐开怀。她触景生情地唱起了《森林是我家》:

当天边升起了朝霞,

我就已经出发,

走遍了林间的小路,

翻过几道山崖;

当月亮挂上了树丫,

踏着月光回家,

穿过了林间的小路,

抖落一身霜花。

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

仿佛在欢迎我呀。

多么美丽大森林,

我愿永远永远陪伴她。

走过春和秋,

走过冬和夏,

走不出这眷恋的地方!

森林是我家,

心在梦就在,

天大地也大,

离不了这深爱的热土,

森林是我家……

林岚人美,歌喉也美,再加上她是动情真唱,歌声像刚才的那只蚂蚱一样,在紫薇林间转了一圈,落在了场长和余工的耳里。他俩赶上前来,情不自禁地为她鼓掌。林岚羞赧一笑,无声答谢了。

我们再看看白杨树林去,场长说。

他们走在前人开山蹚出的林间小道上,来到了两山相交的凹口。林岚对什么都感到新鲜,走在最前边。她有时蹦着跳着,像快活的林间喜鹊一样;有时端着拿着,像斯文的老学究一样。突然,她哎唷地惊叫一声,手指地下,反向朝余工的身后跑去,脸都变色了。余工定神一看,是一条褐色的蝮蛇,口吐红信子,咝咝地向人前方草丛中滑行,一晃就消失了。余工也吓一跳。

场长还是镇静如初,说,蛇吐信子,是对人收集信息。蛇大多视力不好,主要依靠舌头感觉震动或是自带的热感应器去感知周边的世界。蛇如果需要侦测周遭环境,会利用快速吐舌的方式收集空气中的气味颗粒。蛇一般是不会主动进攻人类的。

场长温和地对林岚说,你当林业职工,整天钻山沟,与蛇共舞,怕蛇,不好办呀?还是把你调到办公室去吧,如何?

唔?林岚撅着嘴说,不好,怕蛇,是一种心理活动,我会注意克服的。场长,你不要小看人,我现在已经好了。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似的,又主动跑到了队伍的最前边。

像刚才的紫薇林一样,白杨林也是满山包都是。白杨,在矛盾的笔下,是积极向上、团结一致、勇敢坚定的象征;在现实生活中,有极高的经济价值。它具有不挑地,生长快,耐寒耐涝,叶大成荫,适合公路两旁栽种的特点。这一片白杨林已经有好几年树龄了,颗颗粗大,足有碗口粗六米高。山风吹来,树叶沙沙振响,像是对人发出欢迎的掌声。林岚见此,如同回到娘家一样,真有说不出的亲切感安慰感。刚才,她被蛇惊吓得不快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她暗暗佩服林场职工们的功劳苦绩,下定决心,要向他们好好学习,克服自己固有的嗲气。

她看着,发现有些白杨树叶,被害虫吃了,就把这一发现对场长和余工说了。

场长说,我和余工已经知道了,带你来,就是观察这片树林,看看如何治理这些虫害。林场工作说起来也很简单。冬春以植树为主,夏秋以防护虫害火灾为主。当然,防盗是一以贯之的。长话短说,你们两位专家,对防虫有什么高见?

余工说,征用民间飞机用药水喷洒,成本大点,见效快。我就是这个意见。

场长对林岚说,你有何高见?

林岚说,余工前辈当然是高见。但我却有另外的不成熟思路,可以,供你们领导参考。未说完,林岚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俩。

余工开玩笑地说,干吗吞吞吐吐的?恕你无罪,一吐为快!

我觉得用药水治虫是高招,但有副作用。首先,鸟雀吃了死虫,会直接死亡。林中无鸟,大煞风景。能不能用生物治虫?树上的虫,鸟雀完全能对付得了。树下的虫,鸟雀喜高不喜低,难以对付。树下的虫繁殖最快。如果树下养鸡,鸡喜欢吃活食,特别喜欢吃爱吃树叶的大青虫和蚂蚱。用鸡对付树下虫,问题就解决了。眼下,虫害不是很严重,我们是否考虑一下这个办法?这是成本低、环保的办法。

场长把球再次递给余工,说,余工,你看呢?

余工说,林岚是水中望月、镜里看花的办法。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们,虫害有苗头,就要掐灭,否则,一旦蔓延,就会成为燎原之势,药力也难治了。

余工用“水中望月”“镜里看花”猛词否定林岚意见,林岚有倒抽一口冷气的感觉。她的自尊心受伤了,反唇相讥道,余工,怎么个“水中望月”,愿闻其详?

余工也不客气,似乎没有察觉林岚的不快地说,洋辣子害虫,鸡和鸟都是不吃的。

林岚不示弱,语速加快地说,林间有大量的青蜂、姬蜂、绒茧蜂和刺蛾寄蝇等可寄生与刺蛾茧内的幼虫,赤眼蜂,金小蜂,平腹小蜂,蝎蝽、厉蝽、益蝽,螳螂,马蜂和胡蜂都是洋辣子的天敌……

场长说,你俩的意见,我知道了。回去以后,我们在场部党委会上研究吧。不早了,我们回家。



回得家来,林岚心情很不好受。她读到戴然的微信情书,好无聊,好无奈。她强打精神,连续读了三遍,也没有理出头绪。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烦恼。她没有心情,连戴然要求的两个字“收到”,也懒得写,就把手机扔到一边去了。

她想,余工当着场长面,否定她的意见也就罢了,不该用轻视人的口吻讲话。她刚参加工作,需要得到场长的鼓励和大家的支持。余工是党委委员,是技术骨干,是她顶头上司。她这样在他底下干事,以后就可怜了。她又转念一想,那会在白杨林地,她不该冒冒失失地提出与余工相反的意见。父母亲告诫自己,单位不同于家庭。你在父母亲跟前使直性子,没有任何风险。相反,你在单位口没遮拦,得罪人,你还不知道。想到这里,她眼水滚了出来,自言自语地说,妈妈,你的教导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女儿,错了……

她外出,走到空旷的地方,拨通了爸爸的电话,把今天的遭遇,向爸爸学了一遍。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哈……爸爸在电话里,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得林岚目瞪口呆!

爸爸告诉她,她提出的见解没有错,直言也没有错。古语所云“面告其短,退称所长”,是做人的风范。你的建议采不采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提出真知灼见。你要相信组织相信他人,既要敢想敢干,又要谦虚谨慎。

刚才出门,天上还是乌云密布,现在已经是月明星稀,朗朗乾坤了。爸爸的话,让她开心起来。看来,自己是想多了。

她回到家中,想起了戴然的微信,打开来,重新读起来。这时,她看一遍,就把每个字都记住了。人啊,真是个迷。当你生气的时候,心比针尖还小,不能容人;当你快乐的时候,心比天空还亮堂,能装世界。她感到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青年,思想开朗,善解人意,真诚有信,值得信赖。她知道男朋友等回信的焦急心情,先写“收到”两个字,发给对方。接着,她认真地回封长信。

戴然:

你的微信,我读了几遍。你写这么多,我还是比较感动。我自己比较懒,不喜欢动手写。这在女生中,可能是通病。在手机上写微信,比在信纸上动笔写,慢多了。如果用语音写,手机辨别语音不准确,错别字一大堆,修改起来,也慢。所以,我主张发语音,留言。当然,这样文学意味就差多了,你可能不大愿意。实际上,我们见面时讲过,各取所需,不拘一格,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以形式论英雄为好。

今天,本姑娘高兴,采取你喜欢的形式——微信,跟你聊会儿。

怎样评价你的来信,可能是你最为关心的问题。评价嘛,本姑娘当然有一点,就是对你的文采,有点欣赏,有点发酸,有点不以为然,有点想多读几遍。换句话说,我自己怕写,但我喜欢读你的“劳动”。本姑娘是独生子女,有那么点任性,有那么点自私,跟我谈恋爱不难,你首先得受这个!

这样说,是不是吓着你了?吓着你,才好呢,天下女子任你溜溜地爱,你可以另选一个呀。哈哈……

不开玩笑,我们说点正经的吧。我刚参加工作,有一个适应过程,可能把主要精力投入在这边,迟复你的来信,你不要介意。

今天,领导带我巡山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树林的海洋,听到了林涛的窃窃私语或雷霆震怒,嗅到了百草的芳香,感到了深山里夏日的清凉,总之,我对林业无限地爱。马上,我把同事拍我的那张“紫薇照”,发给你,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幸福吧。

前几天报到,场长把我照顾地放在场部办公室里,我“造反”了,改为技术员。我不想当温室里的花朵。我俩都是独生子女,过惯了总是别人替我们着想的日子。我们是天然的自私者。但是,我们肩上担子重,享受太多,回报也就太多。我们要负担双方的所有老人,回报社会对我们的谆谆希望。自私,是奢侈品,我们独生子女消受不起啊……

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我值得你去爱,我希望我们俩要互相理解,互相勉励,克服自我,有意地自觉地在工作和生活中磨练自己,让独生子女融入社会,实现人生的最后一次“断奶”。

你以为呢?



夏日的夜晚,南山的杉树林,林涛阵阵,山风习习,蛐蛐句句,纺织铃铃。一钩新月,倒挂西天;几颗星星,长在林杪。时不时,猫头鹰发出凄厉的怪叫,划破林间的夜幕,让走夜路的人平添几分恐惧……

林岚、余工和森林警察三人一组,埋伏在灌木丛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讨厌的蚊虫,三不知叮咬他们裸露的皮肉,他们轻轻地驱赶着。

南山的这片杉树林,种植于六十多年前,遍布几座山。每颗杉树,直径差不多有一人合围,是成料的优质木材,是国家的宝贝,是第一代林场人对社会的终身奉献。多年来,防盗防猎,这里都是重点。

近来,杉树林里发现了几处偷盗杉木材料的情况。杉木是棺材和家具、房料的绝佳材料。但是,人们自从实行火葬、盖房采用砖混结构、家具使用粘合板以来,砍伐和偷盗杉木的情况,就绝迹了。而且,林场与周围县市都签订了联保协议。偷盗分子胆敢以身试法,林场必定重拳出击,将他们绳之以法。

这几起偷盗现象,非常罕见。为此,场部决定派职工配合森林警察蹲点守候,抓获犯罪分子。

本来,森林的夜晚值班,按照林场惯例,是不会安排女职工的。但是,林岚主动请缨,她还是被批准了。

林岚参加夜晚值班,需要克服诸多不便,难能可贵。她这是有意磨炼自己的意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生物治虫方案,在党委会上获得了全票通过。几个养鸡厂,已经与林场签订了安保协议,陆续进驻了几个虫害区。

林岚没有想到,林岚的生物防治建议是全票通过。林岚没有想到,余工其实是生物防治的专家。他更是生物防治的首创者和坚持者。因此,在党委会上,他没有提出药物治理一说,直接提出了林岚的建议。这个情况,是场长告诉她的。那天在白杨树林的争论,是余工故意当反辩的。事实上,事先,余工已经与场长通过气,提出了生物防治的预案。余工的“水中望月”等的猛词,也是激将法。

哈,林场同事真可爱,现实生活真有意思。而且,父母亲也是这样,抽象地提醒女儿不要口无遮拦,具体地支持她遇事要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些社会课,对于刚步入单位的女大学生,洗掉脂粉气,扫除学生气,弥足珍贵。

突然,轰轰轰,远处传来了汽车轰鸣声。林警嘘了一声,让大家屏住呼吸,注意汽车方向。

汽车行驶到他们隐蔽的死角,停下。几个彪形大汉,从六轮大卡车上跳了下来。一个人留在车厢,充当瞭望哨。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林岚数着一共是四人。他们手持红布裹着亮光的电筒,肩扛电锯,来到杉树林中,先东张西望了一下,再两两一组,弯下腰来,准备锯树。说时迟,那时快。林警等三人三盏矿灯,一齐照向四个疑似盗木者。他们四人,乖乖地当了俘虏……

场部连夜突击审问,偷树贼坦白,他们是外县人,被本村的一位富人家雇来偷树的。富人家是富甲一方的大老板。老板母亲死了。他母亲十分迷信。近年来,当地流传迷信的说法,老人后,不能火化,应当土葬,来生可以借尸还魂。因此,老板就雇他们来偷,吹嘘说,逮到了,认罚不怕。看来,这位有钱人,真任性!

这下,林场依法追查到底,绝不手软,看他怕不怕?



林岚: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两条粉龙对称地在半空中向远方游动,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仔细一看,这两条粉龙由公路两旁绿化带中盛开的紫薇花生成。噢,这太有诗意了。其实,这两条粉龙,早就存在我们镇政府门口前面的公路边上了。我们天天上班,熟视无睹。自从看到你的“紫薇照”后,我发现紫薇与你相得益彰,相映成趣。这真是:“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我就一下爱上了紫薇。这时,我再看紫薇,发现紫薇是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啊,紫薇,我的紫薇。于是,今天,我请同事拍了一张我站在公路绿化带边的“紫薇照”,马上发给你。同时,为了表达我的美意,我欣然命笔,写一首新诗《紫薇花》献给你:

紫薇花,好一片彩霞

人想面容、家想彩头、国想荣光……

开在夏季,可扶清风

放在秋天,爱情甜蜜,事业兴旺

你来自深山,成为城市的居民

你的脸上,含有映山红的笑容

你的肌肤,散发着兰草的芳香

你的心脏,跳动着山岚的轻灵

你的眼光,寻找大森林的美丽……

我在交通的绿化带,看到了你

我在城市花园,看到了你

我在舞蹈家的庭院,看到了你

我在歌唱家的阳台,看到了你

我在学生的书房,看到了你

我在姑娘的绣房,看到了你

你无处不在呵

紫薇花……

我伸手,捧起一串花朵

哗,花朵脸色一下红了

仿佛是恋人的诗情,宛如是天籁的妙音

顿时,我心里生长着幸福……

你那天给我的长微信,至今让我感动中。你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我值得你去爱……”你当然值得我去爱,我当然真的爱你,而且是彻头彻尾地爱你,货真价实地爱你,地地道道地爱你。

你倡议我们要自觉地完成人生的最后一次“断奶”,我欣然接受。老实说,我的“自私”的觉悟,没有你早。我至今还在消费着社会对我们独生子女的包容,心安理得,这就可怜了。读着你的来信,你的解剖,我羞愧难当。

独生子女,你的名字叫独一无二,顶天立地,无愧于时代!

戴然:

中午,捧读你的来信,我很欣慰。你的答题,我给你满分!你的紫薇照,太有派头了,我很喜欢。你的那首《紫薇花》抒情诗,读的我如痴如醉,不能自已,开我心智,送我诗情到碧霄……我举蛮荒之力,草拟一首七绝诗《幸福君》寄给你(在你行家面前献丑了),借以表达我此时的美意:

紫薇入夏愰如春,

车水人龙每日新。

仙女驾云高处看,

花团锦簇幸福君。

我每天都要深入巡查林区。我还在跟踪调查和记录生物治虫的效果。从目前情况来看,生物治虫,简便易行,效果明显。这是我建议的办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是,任何办法,不可能一劳永逸。它还要接受时间的检验。

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男生跟女生谈恋爱,男生总要主动点吧……

打住!不好,紧急情况,通知救火,我要去了……

林岚,东山的紫薇林失火了,快去扑火!这是余工的声音。

林岚撂下手机,带上门,轻装坐车而去。



火灾是几个“驴友”引起的。外省的几个驴友,骑山地自行车,来到宛陵林场的东山紫薇林,欣赏紫薇花开。他们带了宿营的蓬帐,偷偷抽烟时,不慎失火,燃烧了蓬帐。他们吓怕了,赶紧用树枝扑打火苗。经过几人努力,火势总算控住了。就在他们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巡山护林车来了。

护林员让他们别走,恰在这时,一阵南风吹来,吹燃了假死的火星,燃烧了林间的枯枝败叶,火势迅速蔓延。护林员赶紧打电话到场部报警。

林岚他们赶到的时候,消防车还没有到。

林岚不顾一切地冲进紫薇林中,举刀砍出一条隔离带。她原来站在上风头,作业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突然,山洼里风转向了,迎面向林岚吹来,山火的火舌也随之吞噬过来。烟火耗氧,林岚被烟火呛晕,摔倒在地。余工见势不妙,猛吸一口气,冲到林岚跟前,背起她就跑……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岚苏醒过来,看到自己躺在医院里。她看到作为医生的妈妈亲自为她治疗,看到爸爸守护在她身旁,场长和余工关切地注视着她。

她对场长说,火扑灭了吗?

场长点点头,余工先送你来的,我等火扑灭,安顿好善后,才赶来的。

她喊了一声爸爸,眼水就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爸爸急切地问,感觉怎么样,烧伤的地方一定火辣辣地疼吧?

爸爸这一问,她的疼仿佛也苏醒了一样,遍身都不舒服,尤其脸部和颈项跳毒毒地疼。

她强忍着疼,向场长和余工表示谢意。

场长郑重地说,你的伤势不轻,安心治疗。你很勇敢,面对火灾,运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果断地采取打通隔离带的办法,把损失降到了最低。我代表林场全体职工,向你表示亲切地慰问和感谢。我要通过组织为你请功。同时,我代表你和你的家长,感谢余工。在你倒地的一刹那,余工奋不顾身地扑向你,以最快的速度救你出来。

妈妈对她说,你已经昏睡了五个小时了。刚刚,一大批职工来医院看你,被医务人员劝离了。他们对你依依不舍,情深意切。场长和余工坚决不肯离开,余工还负有轻伤。他们一直等你苏醒,要求联系最好的医院,帮你治疗脸部的烫伤。南京医院已经联系好了,他们的皮肤科是全国首屈一指的。

林岚感到妈妈好像没有说完,就赶紧背转过身去。妈妈大概是强忍的眼泪掉下来了。

她想,自己的脸可能是破相了。自己的生命,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自己还是姑娘啊,还没有结婚啊,甚至对象还没有确定啊,姑娘的脸难道不是恋爱的生命吗?

她想到了戴然,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手机。几个小时与戴然失联,他的消息,一定在自己的手机里。救火前,手机放在宿舍了。自己遍身疼痛,治病要紧,她也顾不上手机了。

她又想了,考验自己意志的时候到了。自己要坚强,不怕伤痛,不怕失恋,坦然面对天降大难。这样一想,她就释然了。

她咽下眼泪,对大家说,感谢组织的关怀,我有数,我的伤是轻伤,脸也不会破相的。我没有那么娇气,也不怕破相。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与文天祥相比,我负的这点伤又有什么呢?你们看,我一点不疼了;场长和余工,难为你们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她的一番话,尽管是假话,大家听了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脸色立即缓和了起来。

这时,本院院长走了进来。院长说,南京医院专家建议我们马上动身,烧烫伤治疗的越早越不会留下疤痕。救护车就在下面,我们走吧……

救护车稳重地驶离了医院,渐行渐远。医院里的一串串紫薇花微微地扶风颤抖着,好像是对林岚的脸部烧伤可否造成后遗症的担心,又像是对林岚一定能完好如初归来的礼赞!


交谈

杨昌文


某人站在镜子前。

他盯着镜中人看了半天,酝酿着心中想说的话。镜中人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某人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字:早。镜中人嘴唇翕动,几乎和他同时说:早。他说你好,并向镜中人伸出大手,镜中人也向他伸出大手,说你好。他们的手,隔着光滑的镜面,无法握在一起。

某人缩回手,朝镜中人微微一笑,客气地说:见到你真荣幸。镜中人笑了,他缩回手,客气地说:见到你真荣幸。

某人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一点不紧张,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让他克服了与人交谈时的紧张。

见面时,他希望能做到这点。

不久前,某人接到一张邀请函,邀请他与一位故人相聚。这位杳无踪迹的故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第一个想见的朋友居然是他,某人感到有点吃惊。

邀请函设计比较奢华:红色花纹卡纸,印着三个闪闪发光的烫金字:邀请函。恰似一道毋庸置疑的指令,某人无法将这一纸邀请函丢弃到垃圾桶里,这张卡片,死死粘着他的手。

他深陷其间,一头扎进往事的泥沼,试图通过回忆来体验友谊的温度,触碰某段被闲置已久的情感。

他翻来覆去地研读邀请函上的文字,又仔细辨认那略带二王遗风的签名,记忆深处晃动着有关故人的碎片,无法连缀,却异常努力地拼贴着一段斑驳的时光。

他无意冒犯故人希望与他一聚的盛情。出发前,在家又仔细地将导师指定的训练项目演练了一番。他觉得一切都很顺利,计划执行的完美无憾,没有纰漏。和镜中人每天早晨的交谈,给了他必要的信心。

要从过去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他需要一次与人顺利的交谈,来增强这来之不易的信心。何况,这次故人重逢,应该有说不尽的话题。

在酒店的一间豪华包间里,故人接待了他。故人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金项链,手指上套着硕大的钻戒,类似于某个一夜暴富的家伙,碰巧这家伙又是他无法回避的朋友。某人一进包厢,故人立刻离开座位,张开双臂朝他迎来,某人不得不上前和他抱了一下。

拥抱的时候,尽管很用力,却感觉不到彼此之间此处应该迸发的激烈的情感碰撞。时间使彼此变得有点陌生。

某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真的是故人?他偷偷地掐了一下大腿,发现并非梦游。演练了好几遍,想要对故人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突然非常害怕、紧张,自信心丧失殆尽。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他还是那个见人说话就结巴的倒霉蛋。他觉得心脏在莫名其妙的跳,完全不按规则地在瞎跳。

故人点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财大气粗地等他。某人想到自己不尽人意的生活,有点黯然。他想逃走,又情不自禁地摇头。纷繁如乱草般冒出来的自怨自艾,快要淹没他了。他摇了摇头,想把这些负面元素抛诸脑后,重新找回平常在训练中获得的放松。

故人举着酒杯拉着他的手说,来来来,咱兄弟俩,今天好好干一杯,不醉不归。说完,一仰头,“哧溜”一声,满满一杯进了肚子。故人的肚子像怀了宝宝的孕妇肚,富态得有点夸张。某人在故人殷切的注视下,也一仰头,“哧溜”一声,干了杯中酒。

故人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喝酒见性情。想不到,这么多年未见,你的酒风依然硬朗。酒品就是人品,哥哥就喜欢你这点。故人拉他坐下。故人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在酒精和友谊的双重蛊惑下,故人面对旧友,昔日情感不断升温,显得异常兴奋,忘乎所以。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向某人叙述他绚烂的发家史。在某人听来,所谓发家史不过是故人不断放逐良知的冒险史。从杳无踪迹到突然出现,故人走了狗屎运,轻易获取了俗世的成功。

某种介于不屑和嫉妒之间的思想,占据了某人的思维,使他忘记,应该在适当的时机,运用一下语言,和老友互动。他被动地成为故人的树洞,安静接纳了他倾诉的一切。故人极其满意他的表现。

某人稍感心安,这次相聚没有需要他说话的地方。他只须不断地举杯,与故人碰杯的时候,偶尔应付性地点点头就够了。他发觉喝酒比交谈容易,因此而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灭的思念

魏云革


九月九日,我回了一趟老家,临行前,将露台上盛开的两朵白兰花小心地摘了下来,用纸巾将其轻轻包裹着,放置衬衣的口袋中,欲将其送予大舅妈。大舅刚走十日有余,大舅妈心里一定很苦,白兰花香气清新,若幽兰般,希望这种香味可以冲淡大舅妈心中的一丝丝悲楚。

上月二十八日凌晨4时24分,被母亲的一阵电话声惊醒。母亲知我嗜睡,睡眠皆自然醒,故其甚少会在八点前给我来电,接电话之前已是惶恐不安。果不其然,电话那头母亲无力哽咽道:“大舅走了,你上午早点回来吧。”闻此言,不禁愕然。因昨日,我还与表妹商议去看大舅,想不到竟错过与大舅的最后一面。一种悲痛之感油然升起,睡意杳无,随即起床,至天明,与表弟联系后,我们就驱车前往老家。

大舅施兆荣,郎溪飞鲤山头施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一年,年长母亲九岁。孩提时的大舅身材魁梧,浓眉方脸,一双大眼睛闪烁着纯朴的光芒,自带一种威严之感。他甚少来我家闲坐,也未曾见他到别人处闲聊,每每见他从屋前经过,肩上必定是挑着担子,抑或背个钉耙,拉个板车。此时,我都会尊称一声“大舅”,大舅偶有抬头报以我微笑,或者将头轻轻一点,说声“哎!”后再无其他言语。

童年时,大舅门前有三个枣树,当浑厚的夏风将田野里的庄稼,荡漾成一片辽阔金色海洋时,枣树上的枣已犹如一颗颗饱满的黄宝石、绿宝石般,它们挂在绿叶丛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在阳光的照耀下,枣子晶莹剔透,更加诱人。

大舅通常会在此时,叫我帮他去“看”枣树,一则是防熟枣被飞鸟偷食,若鸟飞来,我就会跑到枣树下拼命喊“嗷嘘”,以此惊吓飞鸟。二则是防同村小孩来偷枣,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别说那黄澄澄的熟枣被人觊觎着,就连那够得着嫩绿的青枣也会被人摘了去。有次去大舅家帮其看枣树,估摸是中午吃了不净食物之故,接连去了数次茅厕。大舅笑着调侃对我道:“你是不是偷食了枣子啊,吃坏了肚子啊。”

待枣熟,我们会跳起来抓住那低矮之处的枝,遂用力往下拽,随后站直将身体拉呈一条线,去摘那黄澄澄的熟枣,摘得熟枣后,张嘴就吃,那味道甜丝丝、脆生生。再高点的熟枣我们就够不着了,大舅会拿个晒衣杆朝熟枣处,猛力敲打数下,随后一颗颗青枣、熟枣一并从树下坠落,偶有敲在头上、砸在地上、落在枣树下的矮屋瓦上。这些掉落下来的枣都会被我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落在瓦屋上者,我们会找来晒衣杆,轻轻一挑,待枣即将落地时,又会疾步去抢。抢后都塞在裤兜里,拿回家放置脸盆中,用清水浸泡,慢慢品尝。

总有一些人,会在你的成长过程中给予你温情,他们不经意间所为,会温暖你的一生,也会让你用一生去铭记。十岁那年的一个暑假,大舅一早放牛归来,他穿着一双被晨露所洇湿的球鞋来到我家,见我后小心翼翼从裤兜里掏出两颗椭圆形鸟蛋递给我,并温和对我道:“小云革,我给你一个好东西玩,这个是鸟蛋,原本三个,打碎了一个,我看里面还有血丝。”闻大舅此言,我思忖着,这两颗蛋必定可以孵出小鸟。遂找来一个雅霜的盒子,内置一些兔毛,将二颗椭圆形的蛋小心放入兔毛之中,并将盒子盖好,隔几日我就会跑去一观。半月毕,那鸟蛋里居然真的孵出一只浑身皆是黑色羽毛的小鸟,那小鸟真是太小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将其置于母鸡窝,母鸡妈妈却啄它,我后来用碎米喂它,也活了下来。随后这只小黑鸟就一直跟随于我,估计是把我当成了妈妈,在那个童真的年代,每天都充满着炫耀和欣喜。我非常喜爱这只小黑鸟,以至于睡觉也不想跟它分开,于是将鸟窝置于床上的一侧,很遗憾,一次深夜翻身将那小鸟压死了,我难过了很久。

时光禁不起尘世的风吹雨打,自顾散去,人事已如海潮淹没下的细沙,任凭蹉跎。束发之年,我去了外地读书,临行去校前一日,大舅给我送来一个很洋气的小皮箱,让我带到学校装衣物之用,皮箱为橘色,箱体上皆为不规则几何图案,拎着甚为轻便,从大舅口中得知,这皮箱是大表哥读书时所用之物,想必这皮箱一定也承载过大表哥的梦想。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自入社会后,因一直在外从事服务行业的工作,回来机会甚少。十多年前,大舅不慎从车上跌了下来,自身体受伤后,一直断断续续未曾恢复,偶回一趟老家,定会买些营养品给大舅提过去。大舅妈每每都会拉住我的手,温厚道:“你这小啊子,又花钱搞什么?”有时也会拉着我的手笑着对我道:“不要走了,今天就在我家吃,我家有菜。”随着年龄的增加,慢慢地不知从何时起,在外打工的我,开始惧怕父母来电,但岁月终究是无情的,惧也改变不了亲人的离去。儿女们的长大,总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离去为代价,这个过程是无人可以阻挡的,因其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进行,有时我也在想,倘若我们的成长换来的是亲人的离去,那我们成长的意义又是为何?

自回县城定居后,回老家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此时大舅又因患有帕金森,行动越来越不便,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最后一次见到大舅是在县城的医院,此时大舅面色憔悴消瘦了不少,行动又极为缓慢,双眼满是愁郁,也不再言语,当我尊他“大舅”时,他也没有了言语,唯有沉默。我将带来熬好的绿豆汤、水果、牛奶交予了表姐,晚上表姐对我说:“你熬的绿豆汤大舅有喝,不过喝得不多”。闻此言,心也稍微舒坦些许,暗自想着哪怕喝一口,那也是我对大舅的一份心意。因大舅嫌病房太吵,住着不习惯,遂回了家去,在家期间一直有表姐、表姐夫、大表哥轮流照看服侍着。

大舅去世前几日,我临时回了一趟老家,什么东西也未曾购买。饭毕,母亲对我道:“要不要去看看大舅?”我叹道:“今天什么都没有买,怪不好意思的,下周二天气凉快,我下周二还回来,到时再买点东西去看看。”母亲闻此言,也无多话。

事后(大舅走后)母亲曾对我言,其实那日母亲本意想告诉我,大舅身体状况很糟糕,而且瘦得脱了形,希望我看一眼,但又怕我看到大舅模样会难过一场,听我说过些日再回来,也不好再言。岁月可以孵化一幕幕忧伤的故事,却不能剔落我心头浓浓的伤逝,谁曾想,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谁又曾想,我的大舅再也没有下周二了。

八月末的清晨,晶蓝不着一丝尘埃如深渊的天空,一朵朵白云,随着风吹去的方向漂流。田野里无数的庄稼草木再一次荡漾成一片辽阔的海洋,那是一个人缠绵不尽的心事与苍茫的光阴流水。村口的那棵古树,树影婆娑,摇曳着一树呓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隙,投下斑驳的树影,合着过耳的风声,让人生起无端的哀愁。

须臾之间,我们已至大舅家,但见许多的亲人都聚在屋后,有负责收拿爆竹者、接收黄纸者、放爆竹者。此时,爆竹一响,呜呜的哀乐之声陡然升起,行至前屋途中,闻得哀乐,心中悲楚之情已经到达了极致,见灵堂中摆放大舅那笑靥遗照,不禁放声大哭起来。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对着大舅的遗照磕了三下,随后手里擎着香,毕恭毕敬上了三炷香。满屋子只闻号啕呼抢的悲音,与礼忏鼓磬声。哭着来到大舅妈的身边,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涕泗滂沱,这一刻,我们彼此泪雨凝噎。大舅妈身边坐着几位皆是她娘家之人,偶闻大舅妈与他们聊天用的是方言,这十来年,大舅妈为了照顾大舅,哪里都不曾去过,一头的青丝早已在岁月更迭之中成了银发,根根银发皆是她辛苦、操劳、忧虑的见证。

怅然而至屋前的场地,门外的一切没在明亮又浩荡的阳光里,庄稼如浓墨般化不开的绿,那些如大舅年龄相仿的农人仍在田野间劳作着,见此景,寒凉从心底里缓缓升起。时过境迁,大舅屋前几棵枣树早已被砍了去,平坦的场地,如今种上了瓜果蔬菜。放眼环顾四周之景,曾经欢愉的打枣之景,再也无踪可寻了。大舅生前所用医院规格的床被倒扣在门前的石栏上,生前用的坐便器、铁制扶手都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好似在等着他们的主人,这些物,曾经给予了大舅的庇护与方便。倘若他们有灵魂,不知是否可以感受到它们的主人已经离它们而去了。随着它们主人的离去,它们的命运好似也走到了尽头。屋前场地中,丢弃的开塞露,屋内的“马来酸左氨氯地平分散片”。无声无言地影射大舅生前曾经所遭的罪,所曾受的苦。厨房内摆放着剩下的一碟红烧狮子头、一碟咸鸭、一碟咸鹅。这称得上大舅在世时,一家人所食最后一顿团圆饭了。自此以后,团圆终成遗憾。

望着母亲在人群中那矮小的身影,憔悴的面孔,想来这些天,她的心里一定也透骨苦痛,她失去了一位大哥,自此母亲也无“大哥”可唤,而我,再也无“大舅”可称,那个沉默寡言,那个曾经参与我童年、少年成长的大舅再也不得觅见,如今的他,静静地躺在了棺材之中,思于此,心里滚热的眼泪就迸了出来。

天空的霞光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渐渐地淡了下去了,深红的颜色变成了绯红,绯红又变成了浅红。最后,当这一切红光都消失了的时候,那突然显得高而远了的天空,则呈现出一片肃穆的神色。

掌灯时分,大舅妈将大舅生前所用之物都做了整理,并做交代;“这件被子才买的,没有怎么用,到时麻烦你帮我把它铺在上面,再烧。”见大舅妈如此叮嘱,不忍再呆屋内,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出屋,与几位表兄妹聚在一起,大家皆感叹,平时聚之甚少,倘若聚集,家族之中,必有大事发生。为了打发时间,大家开始玩起了纸牌。凌晨三时有余,我们小辈们围着大舅转了一圈,当我再一次见到大舅时,我不敢相信,大舅被病痛折磨的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很深。我惊愕、诧异,此时每个人的眼里蕴满了泪水。随即大舅的棺材被村里几位长辈抬了出来,这些抬棺之人,皆为大舅生前的伙伴,他们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了近一辈子了,他们或许都不曾设想过,会成为今后的某位伙伴的抬棺人。

殡仪馆是人生最后一程,晨曦的光亮即将刺破城市上空时,前来之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拿号、排队、静等取骨灰。时辰快到时,表哥拿出一个本本对身边几位亲人道:“等下就轮到了,到时凭这个证件就可以取骨灰”。望着表哥手中的证件本,想到我的大舅留于人世间最后的一件物,尽是这个小本,不禁又哭了出来。

亲人之间的缘分,便是你陪我一段,我念你一生,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从不会消逝。 大舅的离去,给至亲们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痛,这些伤痛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斑驳,并不会因时间缓缓而能够得到抚平。在今后的艳阳之日,抑或阴雨绵绵之时,他们会通过在生活中不经意的一个瞬间、一个细节、一件物,勾起往昔追思之情。届时,那种追思亦如决堤般的洪水,定会倾泻而出。

“这是什么花,怎么这么香?”大舅妈打开纸巾包裹着的白兰花后,诧异地问道。

我暗自思忖着,喜欢闻就好,我最终也没有说明这两朵白兰花的含义。

“等过几天,我妈去县城了,我接你到我家去玩,可好?”我向大舅妈说道。

大舅妈笑了笑,算是应允了。

我欲回去,大舅妈笑着喊道:“中午就在我家吃,我家有菜……”


约定之旅

徐开春


老家的镇长与我曾有个“约定”,让我牵头,梳理古今,出本书,展现辉煌。我当时刚任区委政研室主任,手头事多,说等有时间一定效劳。然而,天不遂人愿,等我有时间了,镇长却调走了,出书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为此,我时常自责“约而未定”。去年,因疫情“非必要不出市”,“约定”自然又带我去了洪林,李队如约随行,开启了这段“约定之旅”。

回乡第一站,自然是先看望独居的老父亲。车到孙村湾,女人们便忙着做午饭,父亲则带着李队参观。宅前那户屋顶已坍塌半边,是上海下放户的,落实政策回上海了,房子自然破败。右前三户房屋早已被荒草霸占,只露出些许山墙,其中一户无儿无女,老两口早已去了天堂,生前的东西自然消失;另一户虽有一儿一女,但儿子死的早,女儿又远嫁,犹如泼出去的水,老两口腿一蹬,房子就塌了;还有一户曾为争抢寸土寸金屋基闹出很大动静,结果人死如灯灭,金子没长出来,却长满了野草。屋后两户都进城投奔子女,一户房屋只剩外墙大片石,一户始终铁将军把门。左右三户至今仍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机械化耕种着村里老人的田地,做些木匠活,跑点运输,他们的存在给这个沉寂的村庄保留了些人气。过去为宅基地的事大家都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大动干戈,现在十屋六空,再也没人去计较了。

李队纠结“秀才村”怎么就变成了“空心村”?父亲告诉李队,孙村湾紧邻劳动大学,学习氛围很浓,村上一千多人就有上百人考取功名,是远近闻名的“秀才村”。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上百人得道?稍有点本事或有点门路的“农村人”都变成了“城市人”。“秀才村”变“空心村”是因为“凤凰”飞走了,留下的都是有浓浓家乡情结的老人,因为他们曾是湖北下江南的逃难人,过怕了曾经背井离乡的生活,都渴望固守家园。李队终于明白“空心村”原是工业化和城镇化造成的,能人越多空心化越严重,看似衰败,实则发展,城市变热闹了,留下的是乡愁。

李队是城里人,他羡慕我父亲的独居环境,一排带走廊的六间砖瓦房,外带三间农具屋,宽敞古朴有温度,不象城里的“鸽子笼”,总被困在防盗网隔离的冰冷“囚室”;屋外绿树成荫,瓜果飘香,蝉鸣鸟唱,不象城里的“水泥森林”,诺大的城市停不下一辆车;吃饭时,邻居端着饭碗来串门,聊着家长里短,不象城里的“自闭症”,对面相居不相识。李队感叹,现在农村环境优美、空气新鲜、宁静祥和,“组组通”水泥路,难怪你父亲不想到城里住呢。

谈到旧房改造,父亲讲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拆旧房时,楼上,地下,墙里,钻出许多条大蛇,又粗又壮的那种大蛇。村民发现后纷纷抓捕,父亲拼命阻拦,说这些蛇在老屋里生活了近百年,都已成精,是有灵性的,恳求村民放行。农村人大多慈悲,也相信神灵之说,就将逮到的“蛇精”一条一条地放生了,只有大黑子没有尊崇“约定”,当场打死了一条“蛇精”,拿回家炖汤喝了,父亲因此和他大吵了一架,说他早晚会遭报应的。后来,我们兄弟三人考上大学,分配在县城工作,妹妹也远嫁他乡,如同“蛇精”找到了好归宿,只可惜老二年纪轻轻就病死他乡,象大黑子打死的那条“蛇精”。大黑子不久也因贪污受贿进了监狱,遭了报应。

古村落都有神奇故事,“皖南大包干第一村”应该会更神奇。可到了鸽子山村吴西村民组,却让人失望,吴村和其他农村没啥两样,既没纪念馆,也看不到改革遗迹,只有“大包干承诺书”上按下红手印的后人在曾经议事的三间低矮茅草棚中,吹诉着改革的春风。虽然吴村没有小岗村那么风光,但“皖南大包干”精神还在,宣州现已是全国农业综合改革试点区,五项改革在全国有位子。

离开吴村,我们来到附近的劳动大学。劳大许多设施和活动原来都对村民开放,这触动了我儿时诸多回忆。在劳大体育场,农村人每周能看两场露天电影,那可是特殊待遇。在劳大食堂,“泥腿子”每年能欣赏到精彩的文艺节目,也增长了许多艺术细胞。在劳大图书馆,小伙伴只要打扫半小时卫生就能换取半天的书海畅游。在劳大附中,洪林学子享受过劳大教职工子女一样的良好教育,走出许多农民大学生。李队终于明白,一座大学对一个地方的影响力,“秀才村”其实是劳动大学打造的。但就是不明白,劳大怎么会落到荒芜地步?劳大校友抱怨当时的领导鼠目寸光,连学校想在县城建教师宿舍楼的要求都不愿满足。劳大迁走了,宣城因此成为全省唯一没有高校的城市,成为宣城人和劳大校友心中的痛,但仍保留着对“约定”的执着。新市长上任后,就雷厉风行地推动合工大宣城校区落地,当年建设当年招生。

寂静的山村夜晚,应是最佳休眠状态,但李队却难以入眠,不知是向往“皖南大包干”陈列馆,还是宣城的高校梦,抑或是更加揪心的约定。

清早的一抹晨光点亮了笼中雄鸡,也唤醒了熟睡的人儿。父亲带着李队,趟着路边野草上的露水,来到村头,欣赏“麻姑晓日”胜景。只见太阳公公探出羞红的脸庞,亲吻着洪林新农村的山水,偷看麻姑山沉睡的样子。麻姑岂容太阳公公无礼,掀起纯白的薄纱,罩住山体,露出九个青葱的山头,初升的太阳瞬间染红了洁白的衣裙,粉红的衣裙随风舞动,九个山头在粉红的衣裙中忽隐忽现,犹如仙境,早起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地鸣唱着粉红色的回忆。父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讲述着《麻姑劝善》的故事。

听说麻姑山上有座麻姑庙,李队很想去祭拜这位救灾救难的女神仙。父亲摇了摇头,说麻姑庙在“除四旧”时被捣毁了。李队执意要去,父亲便抄起一把砍刀。我不理解父亲为何要带砍刀?“双抢”一结束,村里人都上山抢柴禾,柴草肯定被砍光了。父亲说那已是老皇历了,现在农村早就用上液化气,再也没人上山砍柴了,上山的路早被柴草封死了。父亲一路披荆斩棘,我们的新衣早被刺藤撕破,手脚也留下条条血痕。来到半山腰,却怎么也看不出麻姑庙遗址来。父亲砍去一片荒草,露出墙基和大量碎瓦,李队用手刨挖碎瓦,深不见底,神情沮丧。父亲忙说劳大水库边又新建了座麻姑庙,风水比这里好多了。李队叹息,风水再好,不是原汁原味,民间信仰也就失去了根基。

一路走来,令人神往的麻姑庙、名噪一时的劳动大学、令人敬佩的“皖南大包干第一村”、远近闻名的“秀才村”都让人有点失落。带着失望,我们穿行山林来到南漪湖边。

李队幻想红极一时的古村落贡村一定是块风水宝地,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星罗棋布,是江南园林典范。走进贡村,李队却看不到一座古建筑,但见一片片破碎的瓦砾散落在荒草中,一处处断垣残壁在夕阳下凄然而立,一座座石狮被横压在院墙下,一根根雕梁画栋的牌坊立柱或静卧水中当成了捶衣板或横亘在现代住房墙基里哭诉着不公的待遇,倒塌的水阁亭榭、假山荷池、曲径回廊等历史遗迹随处可见,昭示岁月的沧桑,展现曾经的辉煌。三米见方的“流觞石”那个大大的“贡”字,仿佛在证明这里曾是贡氏领地;村中高耸的千年银杏树开枝散叶,憧憬未来再度兴盛。

贡村冷清了,皖南第一大湖泊南漪湖却热闹了,成群的大雁从四面八方飞来,栖息在宁静的“九嘴十三湾”的芦苇水草中。夕阳西下,映红了半边天,渔民行舟撒网,大雁也集体出动,抢食着湖中鱼儿,形成一幅“南湖落雁”美景。

宁静的夜晚,金漪园农庄里谈论着世事变迁,感叹着沧海桑田。曾经的江南典范园林现在为何如此破败?贡氏后人说,这既有家族衰落的原因,也是“除四旧”惹的祸。村干部说,老镇长与新镇长“约定”让贡村重现昔日辉煌,争取美丽乡村建设资金,将村中道路铺设彩色地砖,请来大学艺术生绘制墙画,再现贡村辉煌历史,让后人记住乡愁。

清晨,鸟儿婉转的叫声伴我们走向下一站——沈有容的故居沈家边。进入村口,但见十坝河环绕村庄,不足四百米就有永安桥、保和桥、照碧桥三座古老的单孔石拱桥东南西三面相连,村庄品味高企。深入村庄,李队再度失望,虽然贡村萧条,但毕竟还有人气,而沈家边却没了人烟;虽然贡村破败,但还有修复的痕迹,而沈家边完全是荒草的领地,横七竖八的树枝挡住了去路,茂盛的荒草早已掩盖残垣断壁,强出头的雕花石柱门框突兀地竖立在野草中,向人昭示这里曾经是沈家祠堂。拨开荒草,散落的石条、石墩、朽木乞求重见光明。原来全村为躲避连年水患已整体搬迁,筑起茶园新村。虽然沈氏后人住进了宽敞明亮的两层楼房,但李队仍感觉废弃“沈家边”遗址就是割断了历史。

故居没了,沈氏后人娓娓而谈沈有容收复台湾的故事,李队越听越对沈氏名门望族的沦落感到痛心。村主任指着“七色景塘”项目规划图透露,原引进了上亿的三产融合项目,万亩荷花小荷才露尖尖角,莲籽加工厂已建在电商小镇。如果恢复沈家边古村落,如果建设沈家军寨,如果沈有容收复台湾大型实景游乐项目能实施,就能还原沈氏辉煌,后人就能在游乐中铭记这段历史,但因投资商出了问题,项目变成了“半拉子工程”,约定又化作了泡影。李队在“七色景塘”蓝图前久久凝望着枯萎的荷叶,苦闷地登上汽车,象座雕塑,神伤地看着窗外。

暮鼓晨钟中,汽车来到东华山下普慧禅寺,诺大的寺院占据了整条山冲,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气势恢弘。住持介绍,唐朝时,新罗国王子金乔觉,也就是地藏菩萨化身,依佛意选九龙山修行,在此出家为僧。李队坚持地藏菩萨在九华山,住持也不反对,说那是因为金乔觉登顶东华山时,只数出八条龙嵴,忘了自己坐下的第九条龙嵴,于是继续西寻,最终在九华山修行得道。普慧禅寺曾在“除四旧”中被毁,信众强烈要求恢复重建,党委落实宗教政策,才联结了“先东华,后九华”这段历史。闲谈中,我们不知不觉来到半山腰的七层佛塔顶楼,整座寺院尽收眼底,远处洪林现代农业示范园区绿绿葱葱,美丽村庄和洪林街道点缀其中,令人心旷神怡。李队诗兴大发,口占一绝:洪林文化底根厚,怠尽消弥让尔忧。极目抒怀需约定,传承历史耀神州。

一度失落的李队终于来到久违的宣州农村改革展览馆。从“皖南大包干”的敢为人先到“三变改革”的宣州样板,从田园景象新面貌到共同富裕的奋斗之路,宣州走过“幸福与奋斗”的光辉足迹,农村改革春意萌发、春风拂面、春潮涌动、春山可望。农房实景前,那按下红手印的三间低矮茅草棚,见证着“皖南大包干”的历史;视频中,声光电播放着改革创举,再现着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陈列橱窗里,宣城县委朱景本书记的批示件、14个农民的红手印、40多年来宣州“三农”发展硕果,让人们感受到现在的幸福生活就源自这张“生死契”,如果安徽省委不“借地度荒”,如果宣城县委不兼容并包,如果吴村不冒险“包产到户”,真不敢想象现在的农村是什么样的?李队终于抚平了“皖南大包干第一村”的心灵创伤,又诗兴大发,口占一绝:早闻江左大包干,再看宣州三变欢。吹响改革发展号,创先奋斗硕德还。

郁闷两天的李队就象国家级洪林现代农业示范园区一样精神焕发,田成方,树成行,河渠水路绕田旁,水泥大道穿中央,农耕机械破天荒;菜梗胖,鱼虾壮,满园花果齐飘香,蔬菜大棚采摘忙,稻田养殖耀四方,一派生机盎然。快乐的思绪就象食品工业园的大货车,忙碌地进出企业,装满新鲜农产品走向全国。愉快的心情就象洪林镇龙虾广场通体红亮的雕塑龙虾,高举“双臂”迎客。宣州洪林虾稻丰收节里,显眼诱人的虾身,Q弹饱满的虾肉,味浓鲜美的虾黄……小龙虾菜品引得来往食客比肩接踵,只为一尝小龙虾的鲜美。

听说要去锅巴厂,李队口水直流,因为他进城后再也没有吃过真正的农家锅巴了。过去,农民都很穷,锅巴是“靠山”,一般留待春荒活紧时充粮度饥。走亲访友时,你千万别铲他家锅巴,否则就断了他家饭根,轻则不给你好脸色看,重则会挨打。说话间,车已不知不觉拐进忆锅香民俗园。听说忆锅香将小小的手工锅巴做成了大大的国字品牌,李队迫不及待要参观。一字排开的30口农村大锅让人震撼,几十个工人挥汗如雨地制作着儿时记忆中的锅巴。厂长边走边介绍,洪林锅巴历经千年传承,20道工序50多个流程全部靠手工完成,每道工序、每个流程都靠师徒口传心授,心领神会,很难为现代技术所替代。

李队一边拿起锅铲学着做锅巴,一边问为什么省长都说“忆锅香锅巴,我家常备”?厂长解释,“锅巴”名出安徽,兴盛洪林,工艺源远流长,是中国最早的方便食品,距今已有1800多年历史,早有麻姑劝善备锅巴防洪传说,后有南北朝刘义庆《纯孝之报》之记载,再有金乔觉《忆锅香》轶事,还有贡祖文冒死藏锅巴当干粮救岳霖至柳塘故事,更有沈有容备锅巴当军粮远洋收复台湾立奇功之趣闻。吃忆锅香锅巴,吃的不仅是锅巴,吃的是历史,吃的是文化,吃的是乡愁,所以锅巴就大卖了。仔细翻阅安徽老字号、非遗等申报书和皖南锅巴博物馆设计草稿,李队发现,“约定”故事原来都图文并茂地记载在这十几本非遗文本中。虽然我丧失了与老镇长约定出一本书的机会,却还给了他一个皖南锅巴博物馆和一个洪林历史博物馆。

这段“约定之旅”充满太多约定,让人明白一个道理,遵守约定,约定的事定会成功,践诺的人永远刻在人民心中。这段“约定之旅”也是皖南新农村走向美好的一段发展变迁之旅,虽然留下了一点遗憾,但让我们记住了乡愁。


永远的延安

李继国



如果一个人一生一定要去几座城市的话,那么“三秦锁钥,五路襟喉”的延安一定是其中之一。

在从宣城到西安的高铁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从书本或者媒体上了解到的延安:她在古代被称为高奴、延州、肤施,是中华民族重要的发祥地;她是民族圣地、革命圣地、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她是全国爱国主义、革命传统和延安精神三大教育基地;她有着“中国革命博物馆城”的美誉;她有着安塞腰鼓、洛川蹩鼓、陕北说书、安塞剪纸、陕北秧歌5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她有着抿尖、钱钱饭、荞面饸饹、洋芋擦擦等名扬天下的小吃。

延安北连榆林,南接咸阳、铜川、渭南,东隔黄河与山西临汾、吕梁遥望,西依子午岭与甘肃庆阳为邻。她有着淳朴的民风、善良的品格、宽容的心态,正因为如此,1935年10月19日,当一支衣衫褴褛、装备简陋的疲惫之师来到她的面前时,她无比热情地张开怀抱,成为了中国革命的落脚点和出发点。她,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当时无数的爱国青年、有志青年、热血青年奔赴高原。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中英双语的播报,西安北站到了,我也恰好醒了。在此转乘大巴,一路向北,前去探寻“红都”“双拥运动”发祥地、中国革命的灯塔—延安。大巴在陕西北部、黄土高原中南部穿梭,朝车窗两侧望去,大片大片的高原黄土出现在我的视线中,那些黄土像是用刀切过似的,整齐划一,“切片”很长很宽很高,在64万平方公里的黄土高原上,像这样的“切片”有很多。黄土高原有4个典型的地质结构:塬、墚、峁、沟。我说的“切片”,其实就是塬。有时候,在两座山顶之间,会看到巨型的高架桥,天堑变通途,上面行驶着南来北往的车辆。这样的地形地貌,就使得整个黄土高原看上去灰灰黄黄、沟壑纵横、植被稀少。如杜甫在《三川观水涨二十韵》一诗中所言:“我经华原来,不复见平陆。北上唯土山,连山走穷谷。”都是些沟沟坎坎。



我当时在想,这样的地质条件会不会阻碍延安的发展?革命老区会不会就是落后的代名词?《诗经》里描述的“山林川谷美,麇鹿兽成群”的景象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大巴开了4个小时左右,终于抵达了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大陆第一口油井诞生地、“为人民服务”的发祥地—延安。在此之前,我和延安素未谋面;今天,我这个江南人终于和她有了零距离的接触。延安城区处于宝塔山、清凉山、凤凰山三山鼎峙,延河、汾川河二水交汇之处,有“塞上咽喉”之说,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我到延的时候已近黄昏,入住之后,外出觅食。由于担心晚上比较冷,所以带了件厚的外套。

互联网上说,黄土高原的昼夜温差大。可是,我在延安城内没有见到“黄天厚土大河长,沟壑纵横风雨狂”的肆意妄为,没有感觉到“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的萧瑟清冷,也没体会到“寒城猎猎戍旗风,独倚危楼怅望中”的无限寒意。相反,城内建筑鳞次栉比、灯火辉煌、暖意融融,满街都是饭店宾馆、商铺小吃、热闹非凡。当然,延安城的底蕴永远是红色的,映入眼帘的更多的是红色元素、红色符号、红色主题。红色与现代接轨,古朴与时尚交融。因为,党中央、毛主席曾在这里生活战斗了13个春秋,带领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和解放战争的历史转折,培育了伟大的延安精神,留下了非常丰富的红色资源。

“不吃川云酸菜面,枉到延安陕北城。”“宁让一人吃千回,不让千人吃一次。”就冲着这直抵人心的宣传,我在枣园路上的一家小店吃了碗川云酸菜面,啃了根李老二羊蹄,的确名不虚传,我的味蕾被彻底征服。吃饱喝足之后,我慕名来到了枣园文化广场的“延安1938”街区。老延安城在抗战时被日军飞机轰炸了17次,基本沦为废墟。枣园文化广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延安社会、生活、文化的再现,街区里到处弥漫着延安红色文化、历史文化、民俗文化的气息。如果你像我一样,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你就会穿越时空,仿佛真的来到了1938年的延安,延安时期的标语、墙报、漫画是几代人也忘不了的红色记忆。晚7:30,大型红色主题秀《延安 延安》开演。这部舞台剧极具特色,它综合运用声、光、电等现代演出手段,将革命战争年代的生产、生活、斗争甚至恋爱立体呈现,带我进入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观影回来,洗漱之后,我久久无法入眠,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梦见自己成为一名红军战士,横刀立马、威风凛凛、英勇杀敌,“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杀!”我被自己的断喝声惊醒,看看窗外,天刚刚蒙蒙亮,睡意全无,索性起床。虽然没有睡几个小时,倒也精神抖擞地向宝塔山进发。“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贺敬之《回延安》中深情的诗句我脱口而出。宝塔山是圣地延安的标志,是延安精神的灵魂象征,是中国革命的精神标识。只要提起延安,人们就会想到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这里是人们的精神家园、精神殿堂、精神高地。陈毅《延安宝塔歌》曾云:“延安有宝塔,巍巍高山上。高耸入云端,塔尖指方向。红日照白雪,万众齐仰望……”

宝塔山位于延安城东,占地36万平方米,海拔1135.5米,为周围群山之冠。我从山脚拾级而上,一路上林木葱茏、绿树成荫、空气清新宜人,不时地有游人乘坐观光车上山下山,而我在心中默念着“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毛主席的诗词,竟然不知不觉地登临了山顶,毛主席“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这句话果然管用。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延安城一览无遗。受地形的限制,城市建设只能沿着河川两岸发展,呈“狭长型”。目光所及,在延河两岸,这里是延安的繁华地段,商业兴盛、车水马龙、人声鼎沸。36平方公里的城区容纳近了50万人,人口密度有点大。于是在老城旁边再造了一个新城,叫做延安新区。规划分为三大片区,控制面积78.5平方公里,承载人口40万以上。新老城区几乎连为一体,延安在健康有序地发展。

转过身,就是八角九级楼阁式砖塔—延安宝塔(岭山寺塔),始建于唐,重修于宋,修葺于金、明,塔高44米,塔基周长36.8米,距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宝塔曾指引着全国各地大批青年才俊潮水般地涌入延安。塔旁有一口明代铁制洪钟,高150公分,直径106公分,钟声可传至方圆五公里。抗战时期,起到了防控报警的重要作用,有效保护了延安广大军民的生命安全。山下的摩崖石刻源自北宋,其中范仲淹的“嘉岭山”“ 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和毛主席的“实事求是”“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以及“云生幽处”“重岗叠翠”“出将入相”“先忧后乐”“高山仰止”“泰山北斗”“嘉岭胜景称第一”等十分醒目,堪称精品。宝塔、洪钟和石刻,见证了延安古代的金戈铁马、近代的苦难辉煌、现代的繁荣昌盛。



从宝塔山下来,移步延河之滨,隔河相望的是清凉山。抗战时期,这里是我们党的新闻传媒所在地,被称为红色延安的“新闻山”。清凉山东侧是延安时期的新华广播电台、新华通讯总社、解放日报社。山下的万佛洞石窟群为陕北四大石窟之一,是中央印刷厂、纸币厂、卫生所和新华书店等革命文物旧址。陈毅《咏“七大”开幕》曰:“百年积弱叹华厦,八载干戈仗延安。试问九州谁做主,万众瞩目清凉山。”最后一句,七个大字,被牢固地竖立在清凉山上,远在十里、八里之外都能够看得见。据说,宝塔山和清凉山,晚上均有音乐灯光秀,描绘陕北文化,讲述红色故事,美轮美奂。

与宝塔山、清凉山三山鼎立的还有凤凰山,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来到了凤凰山下。这里是中央1937年1月13日至1938年11月20日的所在地,现在对外开放的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旧居和红军总部作战研究室旧址。这期间,中央实现了土地革命战争向抗日民族战争的战略转变,度过了抗日战争的战略防御阶段。这期间,召开了洛川会议、苏区党代表会议、白区工作会议以及六届六中全会等重要会议。这期间,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第二次国共合作最终实现。这期间,毛主席的《实践论》、《矛盾论》、《论持久战》、《反对自由主义》等光辉著作横空出世。一孔孔窑洞、一间间平房,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一段段难以忘怀的往事。

从凤凰山革命旧址走出来,我沿着“圣地路”往西北方向,来到了王家坪革命旧址。这里依山傍水、环境优美,是中央军委和八路军总部1937年1月至1947年3月的所在地。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王稼祥、叶剑英等在这里领导八路军和新四军坚持了八年艰苦抗战,赶走了日本侵略者,粉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全面进攻。1946年1月,毛泽东由枣园迁到王家坪,先后发表了《关于目前国际形势的几点估计》《以自卫战争粉碎蒋介石的进攻》《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等重要文章,为夺取解放战争的胜利,制定了一系列战略战术方针。在毛泽东旧居门前有一方石桌,是1946年春送他的长子毛岸英到农村劳动时谈话的地方,现在院内高大的柳树下陈列有师哲当年为他们父子拍摄的合影照片。

王家坪革命旧址现为南、北两院,南院是政治部,北院是司令部。军委大礼堂位于旧址的入口处,是七间高大宽敞、四角翘起的大瓦房,可容纳近千人,我站在里面,当年的一些会议、晚会等集体活动场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1943年12月,为了交流大生产运动的经验,八路军总部在这里举行了欢迎劳动模范大会,朱德代表总部向劳动英雄致欢迎词。朱德经常给部队机关作时事报告和讲话,有一次,他在给抗大学员讲话时说:“现在党中央发给你们每人三件宝,第一件是老钁头,第二件是枪杆子,第三件是笔杆子。”在小沟渠南岸有一个占地12亩的桃林公园,是中央军委修建的文娱场所,园内有露天舞场、篮球场、养鱼池、俱乐部等,朱德、叶剑英曾在此举行招待会,欢迎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王家坪旧址展示了人民军队从弱小走向强大,最终打败日本侵略者的历史进程,并且展示了人民军队在全国解放战争初期所取得的伟大胜利,是延安革命旧址的重要组成部分。

1947年3月18日,为了粉碎蒋介石对陕甘宁边区发动的重点进攻,毛主席、党中央决定主动撤离延安,转战陕北。撤离之前,毛泽东接见了保卫延安的部队新四旅的几位负责同志,同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反复阐明放弃延安的重大意义,他强调说:“回去以后,要给战士们讲清楚撤离延安的道理,告诉大家,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大家还是要回到延安的。”果然,仅仅在一年一个月零三天之后,延安又重新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此时,我想起了唐代文学家刘禹锡创作的一首七言绝句《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

入夜,我站在延河边,思绪万千。

延安的每一个军人、每一位百姓、每一寸土地、每一片云彩、每一棵小草、每一滴露珠,都饱含着深情,都充满了鱼水情深的故事。这里的红色记忆无法磨灭,那些远去的人与物,如今仍然清晰、历历在目、风采依旧。

永远的延安,永远地震撼人心、回味悠长。


点灯人

陈蓓蓓


与商友敬老师结识于80年代初,彼时的我还是一名落榜生,因未能考上大学,父母决定将我送到离县城不远的梅渚中学补课。之所以选择该校,不仅是因其师资力量雄厚,教学经验丰富,还因当时全县最著名的骨干教师商友敬、郑超、周陵安等几位都在该校任教。

新学期的第一堂语文课,教室里走进来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师,他看上去有些清瘦,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眼镜,透露出一种知性与优雅之感,两鬓如霜,笑容可掬对大家说道:“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商友敬,来自上海,我是从白茅岭农场,借调到梅中,今后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了”他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以及和蔼可亲的面容,瞬间就迎来了热烈持久的掌声。

后来我们才知道,商友敬老师曾在1963年因所谓的“反革命”冤案被投入上海提篮桥监狱,后转上海白茅岭劳改农场服刑长达16年,后经平反,才得以重返讲台。

届时,与我们经历相同,年龄相仿的落榜生初到梅中时,情绪极为低落,压抑、孤独。虽与家的距离甚短,但终究还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因周遭环境与人皆有陌生之感,又因每每想到未来,难免会伤心落泪,以至数日里心情都是灰蒙蒙的,也打不起精神。

九月的一场雨,使校园上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幽香与潮湿的水汽,雨点绵密地向松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水漥冒着泡,汇成水流,我坐在教室内怅然地望着窗外,雨似万千被风撩拨的琴弦,低沉的弦音在我心门外漾荡着。正当我若有所思时,商老师不知何时已来到我的座位旁,他温和地对我说道:“你这次的作文我看了,写得非常不错,抒情味也浓,就是调子稍许有些低沉,你离家这么近,不应该有思家心情,应该将心思放到学习上去,你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启,有困难不要怕,怕的是没有克服困难的那颗心。我自离家已有许久,经历过大起大落,但我仍旧以一种积极、乐观、阔达的心去对待生活,下课后,你可以来我的住宿,我送你两本书看,今后你若想家了可以多看看书,试着写些小文,我帮你修改。”

商老师一番似和风细雨般的言语,在耳畔响起,而我阴郁的内心却犹如注入一股奔腾不息的激流,连灵魂都一起震颤。我倏地抬起头,意外看到商老师额头上有几处深深的皱纹,想那每一道皱纹里,应该都有一段沧桑的岁月。我突然为过去的行为产生了羞愧之感,又为商老师的言语充满敬佩与感激之情。不知何时起,窗外雨止云霁,一缕阳光正从云缝里穿透出来,犹如金色的光柱,正巧照在了我的身上。

商老师的宿舍正对我们的教室,仅几十步之遥。下课后,我与同桌一同前往,推门而入,商老师正伏案疾书,见是我们,随即起身,引我们至书架旁。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小说、电影杂志、文学书刊,想那每一本书都记录了人类智慧积累和生活的点滴,篇篇都是知识瑰宝,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凝固了。“这本马克·吐温的小说,和语法修辞送你吧。”正当我入迷时,商老师笑着说道,我回过神暗自欣喜,他正色接着道:“多数人看小说,看杂志,看报是消遣,为了打发时间。你若喜欢文学,那就得用心去看,只有用心去看后,才能写出好的文章,凡事都必须做到用心,那样才能成功。”

80年代初,一切都百废待兴,人们对知识的渴望,愈加强烈。商老师对待教学非常严谨、负责。每日中午,他都会提前半小时进教室,然后会教我们一首古诗,接着会对古诗进行详解,有时还让我们自己做几句小诗。倏忽间,我的文学心灯逐渐被点亮,一颗热爱文学的种子已悄然种下。

商老师还利用周末教我们唱中外名歌,如《毕业之歌》《友谊地久天长》《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些优美而经典的老歌,从此镌刻在我内心深处。我常常为他的才华与耐心产生敬意,又为他的无私奉献所折服。

记不清多少次经过他的宿舍,从那残破的窗户向商老师小屋里望去,迎着我的视线是那盏台灯,老师永远伏案在书桌旁看书……

虫鸣秋,鸟则鸣春。一转眼,南方初春的田野里,大块小块浓淡相宜的新绿随意地铺开,树上参差的嫩芽也密了,快乐而紧张的日子转眼就结束了。当我们正全力以赴参加县统考那天,恰逢是商老师离开郎溪回上海的日子。那日又是一个落雨的季节,在雨天灰蒙蒙不甚清晰的光影里,商老师孤身一人独自回到了上海,回到属于他的家。多年前他也是孑然一身,被人从上海带到白茅岭农场,我不知他是如何度过那段充满阴霾的生活,随后他又被安排到了梅中,他将对生活的爱,全部倾注在我们身上,如今他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应该替他开心才是,可为何我就开心不起来?我抬头试问绵绵细雨,细雨不应我,唯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

忽忆起我们毕业聚会那一幕,同学们空前的团结;买瓜子、茶叶、小糖等。那天晚上,我们的班主任请商老师发言,他缓步来到讲台上,对大家说道:“同学们,还记得我教你们唱的《友谊之歌》吗?其中有句‘我们今天欢聚一堂,明天就要劳燕分飞……’你们今天终于毕业了,将成为社会的主人,在此我向你们祝贺!”说完商老师拍起了双手,他的双手拍得很响,而我们却笑不起来,忽然他又提高嗓子说:“你们就要分飞了,而我这个流浪了二十多年的异乡游子也要归家了,你们是我任教最后一批的学生,也是我管得最严的一批,以前我对你们抓得过紧,也许有人不理解,甚至会在心里恨我不留情,我想再过五年、十年当你们都参加工作了,你们就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了。”说着说着他就神色凄凄了,这时我们女同学都低下头哭了起来,后来连男同学也低下了头,商老师的眼中更是泪光闪闪……

岁月绵长,不经意间已是多年之后,我到俄罗斯旅行,当我和俄罗斯帅气的歌星,互唱那首著名老歌《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时,我的心都化了,我终于圆了我亲耳聆听这首俄罗斯民歌的愿望,仿佛那位点亮我心灯的老人就在我身边,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已成了一名成熟的金融工作者。

平静的日子如潺潺溪流,我在郎溪这一方沃土之上慢慢徜徉。2003年,商老师应政府之邀来郎溪访问,并多方打听我的消息,后得知我在农商行工作,随后又将电话打到我所在单位,不巧那日我刚好下班,又因没有手机,就这样错过了与商老师见面的机会,未曾想,这次的错过,竟成了终生的遗憾.

时光漫过了四十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了商友敬老师的视频演讲,名字叫《我有一个梦想》,商老师说:“没有梦想的人生是灰色的人生,没有梦想的教育是黑色的教育。人要点亮心上的灯,只要点亮了就能照彻人的一生。”此时他已是满头银发,笑容依旧如往昔一般。

在这四十年里,我的文学心灯一直在燃烧着,这些年虽不才,但散文,诗歌也时有发表在地方杂志及省内外刊物之上。这些年,我曾经历过荒山的凶险,也曾经历过陋巷的幽曲,无论是黄昏,还是深夜,只要我发现远处的一豆灯火,我就会猛然地想起当年商老师窗内的那盏灯,他似点亮我文学的灯,给予我光明与希望,给予我启迪与振奋。



李明亮诗三首

李明亮


我第一次抱母亲


我们走在山冲的田埂上

快到奶奶坟头

有一条流水的小沟

姐姐先跨了过去

我见母亲有些迟疑

便脚搭沟的两侧

抱起母亲,一下把她悠了过去

有点拙笨,又貌似老练

有些重,又有些轻


工余时间


他看山坡上的雪——

没有哪一处草丛

能阻挡它的崩塌


他看身边的树——

没有哪一只鸟儿

会担心枝条断裂


他看头顶的天——

没有哪一片云彩

可以作为自己的坐骑



干豇豆一袋

干笋一袋

嫩黄豆米三饮料瓶

蒿瓜六根

南瓜泡一个

带壳的干花生半袋约两斤

板栗一小袋约半斤

拧了水的腌菜三坨

猪肉约二斤半

野鱼干五条

韭菜一把

黄豆角一袋约一斤半

扁豆两把

丝瓜三条

小白萝卜约六斤

小米椒一小袋约半斤

山芋约三斤

茶叶蛋十个

矮脚小青菜一大手提袋

母亲让我带上的


南岸有棵李子树(组诗 选二)

李家树


有点秘密的李子树


这个世界,已没有秘密

说风要来,风

就从黑黑的土里钻出来了

说雨,立马听到

树叶被踩翻的踢踏声


风来了,雨来了

春天携着一万只蜜蜂飞来了

她把李树那点心事

闹腾到大河上下,南北两岸


那能有什么呀

喜欢,是多么简单的事

有点秘密的李树

开起花来真的很好看


今夜有暴风雪


北岸的风,每天都会捎来

你的消息

李子树总是装着不理


小雪之后是大雪

他专心等待的那片雪花

只在日历里下着


那一日天空开始旋转

雪花在新年的转角不期而来

你在曼舞,你在微笑

你不知道

李树仰着脖子手舞足蹈的样子

就好像春天自己开花


今夜

雪花

你也把天地缝合到一起

把南岸和北岸缝合到一起

南岸的李子树

会抱紧自己的身体

你,会抱紧他


我在针孔里给自己刻写墓志铭(二首)

陈玉兴


阳光,从针孔的缝隙里穿过

风也从针孔里穿过

阳光和风各行其是,却又和睦相处

我领略并将它们贮藏


世界大到看不到天边,更看不到尽头

我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

这个世界,又小到只有四季

而我却只有活着和死去两个季候

并在其中苟且,挣扎


生与死确实掌握在我的手里,但只有不活的权力

这是一场单边的选择游戏

此时,我在针孔内独自享受着

针孔之外,四季在交替迭换着温度与色彩

我伸出手,握住两个唯有的小石子

充满诡异、投机,与玄幻

一个写着卑鄙,一个写着高尚

没人告诉我一百年后,哪个石子

将嵌入,我的墓志铭中



暮晚,在厨房里切菜

不小心手指被切到

血流了出来


我呲着牙

老娘走过来,说疼吧


徽韵是一把拉满的弓(组诗  选三

李丽红


他妻子


丰满的 苗条的 漂亮的 都不是他妻子

唯有常小玲

一个驼背削瘦的小矮人

被他从另一个小镇娶回来

很突然 很热闹非凡

那年

她14岁


东家有酒


当我们的嘴唇碰到酒时,

必定是肠胃怂恿的

很惬意 很有滋味

哼哼小曲,

原本绻缩在心里的那种

你看,

沉寂的一坛酒

被兴致勃勃的你惊醒

东家 东家———

酒坛有光。


广德香扇


我喜欢她在紧握之中

被平举,

或贴近脸颊

散淡淡的香,泛迷人的光

她令寂寞妩媚

令枯枝新生


叶文俊的诗(二首)


我怀念:头顶长出炊烟的村庄


我怀念:柿子树下的村庄

田园打着绳结栓住的村庄

冬天里的父亲

从自留地拔出萝卜白菜,顿顿都来得及生火做饭的村庄

唇红齿白的村庄

以及,喇叭里歌声嘹亮的村庄


我怀念:田埂柔肠百结的村庄

五谷自报家门的村庄

小河望穿秋水

鸡欢狗跳的村庄

也是怕见城市的村庄


我深深的怀念:小富即安的村庄

池塘边画匠笔下的村庄

生了妹妹的村庄

我喜欢,头顶长出炊烟的村庄

想法不多的村庄

村庄的一生,只够母亲

想她的儿子


生日快乐

      ——致女儿

叶文俊


亲爱的女儿,一说到秋天

就有隐秘的快乐,像鸟鸣一样

在树枝上摇晃起来

一池秋水,在阳光下发着粼粼波光


我的女儿,每到这一天

我就回到你出生的二十年前

你的每一件事情历历在目

我会情不自禁嘴角扬起微笑


听说在秋天出生的人,身上自带果实

成熟的香气

而我,一个种稻子的父亲

只想捧给你稻子,你看,每一颗谷粒

多么像星辰


亲爱的女儿,时间起了无数的涟漪

我华发暗生,你风华正茂

但是如果有寒风刺骨,如果你冷

我依然是那个为你遮风挡雨的人


人生辽阔。我能给你的很有限

我能陪你的也很有限。但我爱你


满江红再祭“九一八”

王茂诚


又感罹伤,伤情处,迷蒙泪眼。思往昔,柳条湖上,炮声飞散。国破家亡长夜漫,魂飞魄去深秋怨。近百年,悲愤岂能消?常哀挽。      驱贼寇,奔国难。军义勇,民参战。驾长风,横扫寇倭兵燹。十四流年风雨沐,万千壮士乾坤赞。看而今,华夏舞翩跹,宏图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