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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润江淮”——安徽省作协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芜湖市作品选登

发布时间:2024-04-0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促进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省作协长丰会议结束后,即组织专家分赴全省各区(县),举办“文润江淮”——安徽省作协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现分辑推出改稿会部分作品。




作品欣赏



绵绵瓜瓞

解帮


天空无云,日头蛰人。

大清早,白闪闪的光刀子在室外虎视眈眈,撕心裂肺的蝉鸣在光刀子后推波助澜。人走在外面,脸皮被炙得火辣辣的。这要热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止啊!人们见面不由自主的相互询问,但这个话题没有谁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吃饭没有胃口,甚至脾气也懒得发了,整天疲沓沓的,什么都不想做。

说归说,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喽!八点半刚过,老敢的生意都做了一个多钟头了。他拽下耷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拧开杯盖,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白开水,忿忿骂道:这狗日县城的日头咋比咱二房村的烧人呢!

这些日子,只有听到天气预报说近期将继续高温天气,他心头悬的那块石头才算落地。老敢今年照例种了几亩西瓜。诸君都知道,种瓜,全靠老天赏饭吃。只有旱天,西瓜才好吃,人们吃瓜的需求才旺盛,西瓜才能卖上一个好的价钱。

可是,西瓜不是墙头的仙人掌,缺水,瓜长不大,容易被干死。这时候,就需要人来给它帮帮手了。在西瓜快速成长的时光里,老敢靠着自己的两条瘦腿隔三差五去给它们“人工降雨”。他一般早上五点左右出门,肩挑着两个水桶,行走在田间的泥巴路上。他从水塘挑水,走大概几百米的路,到西瓜地浇。扁担在水桶的重压下向下一沉,老敢的肩膀顺势也往下一沉,他不自觉的发“‘嗨’的一声。此刻,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如攥紧的拳头。水桶在扁担的弹力下向上回耸,老敢的身板就趁机掰直了一些,他似乎感觉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汗水在他的脸上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全不在意。他的步伐在沉重中显出稳健,眼神在悲苦中闪着得意。

早晨的露水打湿了叶子,但土地仍然干如龟背。土壤里裂开的一条条细小的口子,像一个人干裂的嘴唇,清晰而带着岁月的忧伤。茂盛的叶柔嫩的茎就长在这片龟裂的枯地上,老敢感觉像孙子柔嫩的胳膊攥在自己粗糙的大手上一样,他心疼!他小心翼翼的给田里每个瓜秧子都浇上半瓢水。水顺着茎流下去,土壤里顿时发出沙沙沙的的欢畅声,如蚕食桑叶般丝丝缕缕。他听了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天色渐渐亮了。风吹过来,给他稍来徐徐凉意。老敢站在田头,轻捶着腰身,远看渐然清晰的山峦,燃起一根孬烟。他并不咒骂这天气,他甚至觉得这是老天在体谅他帮他呢!

时间尾随在老敢匆忙的步伐上,催促着西瓜快长快长。西瓜在老敢奔走的步履中,进入了成长的加速期……再过半把月瓜就可以卖了。电话里老敢兴奋的和儿子通电话。县城西瓜一斤卖到一块多,瓜贩子到田里收五毛不到,儿子义愤填膺地说,不如雇个车自己驮到县城来卖。老敢夫妻俩在家不是没商议过这个事情。媳妇说,雇车?一万多斤瓜,车费不会少。退一步讲,即使咱舍得花那个车钱,这么多瓜一下子拉到县城放哪,得多少天才能卖完,你考虑过没有。老敢嗫嚅地说这个我还真没考虑到。那我再问你,如果碰上老天给你斗战胜佛脸,给你来场清凉雨,这一季是不是白干咱先不说,儿子的房贷怎么办我问你?一听到房贷,那条挂在他脖上的无形锁链哗啦抖动了一下。老敢讪讪地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西瓜一大部分最终卖给瓜贩子,剩个一二千斤,老敢准备用自家的小三轮拉到县城去卖。一毛钱可能就是他老敢半身汗,多赚一毛是一毛,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儿子说了,每年瓜季,县城为了助农扶贫,专门开辟了一条绿色通道,他的那辆三轮车可以跑县城。

月亮还挂在树梢,天刚麻麻亮。老敢开着一车西瓜谨慎地驶出了村庄,行进在赶往县城的康庄大道上。这几年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条条水泥路通到村口,车跑在平坦的路面像打水漂似的。此时的老敢有了一种追星赶月的错觉。他想起村头陶大勇家外墙上写的“建设新农村,共奔小康路” 宣传语,他一面开车一面在心中品咂,觉得读起来越来越顺口、越顺耳。他自己现在不就是在奔向小康的路上吗!

还没到七点,老敢和儿子在县城就碰上了头。儿子骑车在前指引,老敢开车在后压阵,很快来到了杨桂塘菜市场边。爷俩流水卸瓜、码瓜。待车子搬空的时候,七点半的手机铃声响了。爸呀,儿子问,要不我请个假吧,过来给你搭把手?那不需要。老敢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收款二维码连连摆手,催促着说,你该上班上班去,几百斤瓜,你爸还能照应不过来?

老敢把电子秤收款二维码摆放摊前,买卖就算开张。老敢先是抱起一个瓜,沉在一旁的水桶里洗过,抱出来擦干,轻放于铺在地面上的蛇皮袋子上。抄起一把尖刀,舀一捧水把刀淋过,把刀尖插在瓜正中。老敢握刀的手朝一个方向顿然使了份暗劲,啪,西瓜一分为二炸裂开。

刀起瓜开,皮薄,瓤红。在一堆瓜间,灿若花蕊。瓜瓤水润润,如刚淋过一场春雨。瓤色浅红红,像妙龄女郎的薄唇。上好的瓜,内瓤间常会有一线镂空的隙缝,隙面上镶嵌着一粒粒结晶体,上覆着一层淡白色的薄膜,似挂着一层霜花。路人见之,陆续询问价格。一个瓜,十来斤,一个也要十来块钱呢!肯定不能买一个不好的瓜。

师傅,挑个瓜。摊前来了客人。

好嘞!老敢瞬间来了精神,俯下身在面前的一堆瓜前,这个瓜肚上拍拍,像是和它打招呼。那个瓜背上敲敲,像是和它商议。他最终从众多西瓜中抱起来一个,一只手托起瓜,凑到耳边探听,另一只手的中指挤在大拇指上用力,中指往瓜体上弹几下,砰砰,像是在敲门,听瓜里的动静,姿势做得足足的。

这个瓜,好。他把瓜递过去说,你看看。好吗?买瓜人接过瓜狐疑地问。不好来换。这一天我都在这卖。老敢的回答干脆如刀下瓜两开。

老敢心里明白,他挑来的瓜,每一个都好。自己家种的瓜难道还不知道几斤几两吗!可是,口说无凭啊!老敢费劲的在一堆瓜中耐心挑选,买瓜的人看在眼里,心里就踏实了。买瓜人学着老敢的样子把西瓜凑到耳边,用右手中指弹了几下。听到砰、砰的几声脆响。买瓜的人露出了笑容,确信手中这个是好瓜了,于是又把瓜还给老敢让过秤。

付钱时买瓜人说,今年天热,瓜的价格高,你们可以多赚几个了。

老敢憨憨笑着。说赚点辛苦钱,赚点辛苦钱。

人来人往。买瓜的虽然不多,但就算零零散散地买,他眼前西瓜的规模比刚码起来的时候也瘦一小圈了。才一个多小时,就卖了七八个,老敢美滋滋地想,估计不要到晚上,这几十个瓜就能卖完。这样的话,赶在月亮上来之前差不多就可以回家喝烧酒了。老敢燃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眼前的这堆西瓜,他眼神里充满了伶爱。

一个瓜,从栽种幼苗到长成青皮红瓤的解暑上品,费了多少心血只有老敢心里最清楚。诸君都晓得,人的嘴,是最刁的。对美食的判断,天生就能分辨出个孬好来。就说你手头的这片瓜,汁不甜瓤不脆皮太厚,都会落下不好吃的话头,言外之意就是不值这个价钱。

这话没错。花钱买瓜,买好瓜、吃好瓜天经地义。挑剔是人的天性,吹毛求疵与生俱来。但是,老敢心里说,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想做得出彩,都不容易!科学家搞发明,为方法想破脑袋;工人老大哥造产品,为技艺熬白了头发;艺术家搞表演,为章法茶饭不思。农民兄弟种个庄稼,看天、看地、耗时间。说文一点叫天时地利人和,这不是在故弄玄虚。这一季的瓜,光照足不足、雨水多不多、土壤好与坏、施肥是否及时等,都会影响到瓜的口感。

码在路边的每一个瓜,保准都甘甜可口,这可全是老敢辛辛苦苦把持出来的。把持的步骤说起来不少。老敢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个个肥嘟嘟的瓜,心里美滋滋的。西瓜的成长过程,像摆在风口处的一本书,在他的脑海里哗啦啦地快速向后翻。

瓜秧栽之前,要提前整地撒肥,目的是使土质酥软,肥力十足。有营养长得快,万物都是一个理。下一步是深耕做畦、覆盖塑料薄膜,保证土壤的湿度和热度,为西瓜的生长打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这些事做妥当,就要花去不少时日。最好寻一个阴雨天栽苗,一个臼窠一颗瓜秧子,哪一颗都不敢马虎。栽种完,瓜农就要勤往田里跑一跑啦!

瓜苗,刚栽下去的时候,精神头还算好,但是一副弱不惊风的样子。这时候要勤给它浇水,好帮瓜苗定根。待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土里,与土里的养分搭上了话,柔弱的茎叶就渐渐有了精神和定力,在烈日下精神抖擞,在晚风中也不会卑躬屈膝,这样才算成活。地旱了,得勤浇水。涝了,及时把水放掉。西瓜秧这玩意没水不长,水多了好烂根。这一听你就知道它有多么娇气了吧!

地里的肥力足,瓜秧子长得就快。待长到一定时间瓜秧开始抽藤,藤长得像泼出的水一样在地上蔓延,蔓延。瓜藤茁壮、青翠,在地上相互交联。这应该是它们最得意的时光了。着手给它整枝摘蔓的时间到了。单一个藤蔓,就有倒藤、理藤、压藤、剪藤四步,书上说的让人看了想打瞌睡。说白一点,就是给瓜苗做“计划生育”,帮它优胜劣汰,确保良品小瓜的成长有足够的养分。

某个清晨或是深夜,一朵像火炬一样的小黄花开了出来,于是其他瓜藤仿佛受了启发,陆续都开出了小花。花开满藤,花开满田。黄花点缀在满眼的绿色中,显得特别明亮。花开了,开得艳艳,开得明净。这个时候的瓜,如同一个人到了青春的年纪,该谈恋爱了。花的颜色吸引了成群的蜜蜂,田间的蜜蜂嗡嗡嗡的像过节一样在每一个花朵前驻足。蜜蜂吸蜜的口器、落在花瓣上的足上沾满了花药。勤劳的蜜蜂每天都处在亢奋之中,一朵采完又飞到另一朵上去采。雄花的花药就这样通过蜜蜂的口器和足转移到了雌花柱头上,完成了雄雌合体。这个活听起来感觉很琐碎,但是我要说蜜蜂要花的蜜,花需要蜜蜂帮它交配。它们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

这个时候的瓜田是真热闹啊!过上一阵子,第一朵花间结出了一个瓜纽子,像一个家庭有了宝宝。接着,和开花的时候一样,满田的西瓜花又开始争相恐后地结瓜。瓜钮不大,或据藤上,或悬藤下,个个精神饱满。土里有营养,太阳光照足,瓜长得可就快喽!瓜纽子从纽扣一般大长到乒乓球大、拳头大、足球一样大……瓜是一天一个样啊。伺候这些瓜是累人,可是累归累,看着心里也是欢喜。待瓜长到一定大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躺在田里的瓜一个个翻个,使瓜的每一面都能受到均匀的光照,否则它的纹路就会带有天生的不良胎记,长得也不匀称,说它发育不良也算形象。这时满田都是瓜藤,相互交头接耳,像是在一起拉家常。所以下田翻瓜要谨慎,尖着脚,否则不小心就会踩伤瓜藤,断了它养分的脐带,这个瓜也就废了。话说这么多,我看也够了。一个瓜,从栽种到爬藤,从接纽扣大的小瓜到最终长成人家人爱的青皮红瓤,它每一天的生长,都看在老敢的眼里,装在老敢的心中。

瓜秧,沉默着。它默默的把地里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幼果,供它成长、发育、结实……瓜,渐渐长大长大,深绿的颜色间,夹杂着暗色的花纹,像水草一般美丽。瓜秧,渐渐失了精神,干了,枯了。瓜的瓤,红了。瓜的籽,黑了。西瓜,熟了。

烈日似火。老敢肩上趿拉着条毛巾,头顶一顶草帽,在田间地头迎接远道而来的西瓜贩子。老敢下田摘了一个瓜,抱到瓜棚里切开,把中间最好的一块递给瓜贩子。瓜贩子咔哧咔哧,如刀切青草一般贪婪地吃下两片。吐籽的时候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惊讶的话,这瓜可以。待解了暑和热,瓜贩子的脑袋瓜子开始清醒,他警惕地放慢了吃瓜速度。说,趁天热,抓紧卖。否则啊,哪天老天开了眼,下场雨,这瓜可就废了。

这种压价前使用的老伎俩,老敢怎么会不知道,但老敢知道没必要戳破他。他漫不经心地问,现在什么价格收,赵总?瓜贩子用手擦擦嘴,说别人家我出四毛一斤,你家我多加你二分。说完一扬手,把瓜皮扔了出去。接着从口袋掏出烟,叼一根在嘴上,又抽出一根递给了老敢。老敢有点意外,一手阻挡一手从口袋掏烟,说抽我的抽我的啊。

不都一样吗?拿着拿着,瓜贩子伸烟的手一直悬在老敢面前,说,客气个啥?

你抽的都是好烟。老敢憨憨笑着,接过香烟,把过滤嘴放大拇指指甲盖上钝了钝,叼在嘴上。趁机递上了火,说,四毛二太低了吧,赵总。听说老陶家前几天还卖五毛呢?

五毛?瓜贩子夸张的神情像是夜间见着的鬼。但火就在面前,他还在暂时忍住了,斜着脖子叼着烟点着,深吸一口,不可置信地问,今年还有这个价?

还能有假?老敢身子一直,犟着脖子说,一个外地人来收的。

我天天在乡下跑,什么行情我还没有一本账。瓜贩子淡淡笑了一声,重重吸了口烟,四毛二,顶天价哦。昨天上游村的我只给四毛,金口玉言,多一厘都没有。

四毛二肯定不能卖。老敢眉头紧锁,古铜色的脸顿然凝重起来。最低五毛。我的瓜,贩到城里,不愁卖的。我要有大货车,我就自己拉去卖,多赚一倍都不止。

城市是什么地方,是你想卖就能卖的?瓜贩子苦口婆心地说道理,退一步讲,就算给你卖,那些城管到处打击无照经营。还有地痞无赖,你怎么打发。钱有多难挣,您比我清楚。

老敢掏出一根烟递过去,面部表情还是凝重,但口吻是软下来了,讨好地说,这瓜口感咋样,您吃过是最有发言权。

能加我不加吗?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瓜贩子的语气显得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那不卖了。老敢犟脾气上来了。下午还有两拨人要来田里收呢!

卖不卖啊,您说了算。瓜贩子站起来把腿要走,您听弟我一句劝吧,抓紧卖。过几天瓜一熟透,一颠就炸开了,还咋运输。

你咋和我一样也是急性子呢?老敢一把拉住瓜贩子的胳膊,宽厚地说,老弟,你咋也是急性子呢!自家人说话也不藏着掖着,家里好多事都等着这笔钱呢。老敢面带难色,说:大热天,你收瓜我也知道不易。可是我这几个月的辛苦,说出来都是汗水。这瓜你收到,落个省心。有好瓜,趁这天热,你也能去卖个好价钱不是。

好瓜。瓜贩子撇着嘴,肩一耸一耸地冷笑着。现在最好卖的是从东北瓜。瓜贩子吐出一口烟,说,东北知道吧,光照好雨水少,瓜大汁甜,价格自然能卖上去。现在本地瓜,瓜贩子摇了摇头,在城市不吃香了。

看来这瓜,是种不得了。老敢把烟扔在地下,脚板踩在上面重重碾压了几下。

瓜贩子看着田里的瓜,又回过头来,话语间下着狠心。四毛三,到顶了。我这个人最好说话。您看行,下午找人挑到大路上,我喊车来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手里捏着毛爷爷,睡觉才香呢……几个来回,虚虚实实,最终按四毛五的价钱谈拢了。

下午,老敢找了本家几个亲戚来帮忙。只半天功夫,昨晚还填满一田的瓜,便卖出去了一大半。他不服气,田里还剩下的一千多斤,他留在田里,寻思着让它再长个几天,到时自己开拖拉机驮到镇上去卖,多挣一点是一点。

瓜田,没了瓜,显得空唠唠的。老敢看着瓜藤攀附在这一片干硬的土地上,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在落日的余晖下尽是暮色。它们,曾经默默的把地里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幼果,供它成长、发育、结实……瓜,渐渐长大,成熟。瓜秧,却渐渐干了,枯了。

那一刻,老敢的内心突然涌出了一丝丝的触动。他想起了很多想到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父母,起早贪黑,终日劳累,倾尽心力将他兄妹五人养大。待几个孩子都成家立户,如今他们也一如这瓜藤,老了,枯了。他想到自己这些年,从结婚到生子,一路走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个孩子,大专毕业后,在县城一家汽配厂找了工作。谈了朋友,在县城按揭买了房,算是在城市扎下了根。没多久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孙子,老敢整天像吃了蜜一样见人就笑,逢人就夸自己媳妇贤惠孙子聪明。孩子出息了,作父母的在人前脸上有了光彩,再苦再累,感觉都是甜的。

可是,县城消费高,小夫妻俩的工资除去日常开销,剩不下多少。每个月的的房贷得老敢帮忙还一大部分,否则这个小家的日子难裹住。老敢在家种田,一有闲就跟镇上的建筑队去工地拎泥碗,帮开发商挖树,挣的钱除了家庭开销外都打给了儿子还房贷。能够帮到儿子,帮儿子分忧,他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老敢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苦惯了。但只要自己还能干得动,在支撑起自己这个大家同时,还得留一份精力来照应儿子这个小家。人生如果求不来大富大贵,那就祈求平平安安吧!

回村的时候,他从田里摘了两个大瓜,向着父母的住处走去。未到门口就远远喊,妈、妈,可在家?他母亲在屋里应道,在家啊,有事吗?

没事。老敢抬脚进门,把瓜小心地端放桌上,问,爸不在家?

田里去了,还没回来。 他母亲从昏暗的厨房里走出来。今天,瓜卖了。老敢憨憨地说。卖啦!他母亲似乎在骤然间紧张了起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今年天热,价格算可以了。卖了六千多呢!老敢有点得意,仿佛干成了一件大事情。

那就好。她母亲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连连说,那就好就好,总算没有白忙。

怎么会白忙?老敢开心地说,我摘了两个瓜你们尝尝,看甜不甜。田里还剩一千多斤瓜,再长几天,我拉去城里卖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县医院查查。

不去,老敢母亲直截了当地说,老毛病,不耽搁吃不耽搁喝的,费那钱干嘛。老敢说,咱去县城住院好好查查,查出病根对症下药,总比用那些没用的土方子好。再说现在咱们有合作医疗,住院看病国家给报销一大部分,现在花得起。老敢母亲哦哦了两声,说等天气凉了再说。

晚上。老敢和老婆商议给儿子汇多少钱。月中是儿子还房贷的日子。这几个月老敢在家伺候这些瓜,没时间出去打零工,两个多月没给儿子打钱了,也不知道小夫妻俩会不会为了房贷的事吵架。老敢想,等把剩下一千多斤瓜卖了,带母亲去看病。家里的日常开销他去打零工补贴,今天卖瓜刚到手的六千多,明天全汇给儿子吧!他妻子说,要不加点给凑个整数?老敢想都没想地说,行。

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爬上来,周遭一片漆黑。老敢的三轮车两盏灯,照亮了车前的一小片路面。车子像一匹烈马,在夜色下狂奔而去。其实下午四点多老敢的瓜就卖完啦!如果不是想看孙子一眼,他都等不及儿子下班就要先回家了。城市太吵了,吵得他脑袋疼。儿子下班打来电话,老敢说,瓜全卖完了,我们在你家小区门口汇合,让春霞把小龙龙抱下来我瞅几眼。赶天还没黑我得赶紧着回去,你妈在家应该等着急了。

车开到儿子小区门口,儿媳妇已经抱着孙子站在门口了。龙龙喊爷爷。儿媳妇学着孩子腔催促。孙子跟着稚稚地喊,爷爷爷爷,张开双臂上身就扑过来。老敢怕一身汗弄脏了孩子衣服,不敢接,他弓腰站在孙子前哎哎哎地应着,托起嫩藕般的胖胳膊轻轻抖动,嗲嗲地问,想爷爷没有。孙子憨憨地说想爷爷想爷爷。大孙子真乖,哈哈哈……老敢激动得心花怒放,他把孙子的小手凑到嘴边亲了又亲,连连称赞春霞教育的好春霞教育的好。媳妇问,小敢说爸晚上要回去?回去回去,你妈在家等着呢,明天早上还要拉瓜来卖。老敢说完转身从车上把一个蛇皮袋取下来,那是他预留给孙子吃的瓜。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口袋,把口袋里的几十元零钱全掏了出来,放在孙子手上,老敢耸着肩缩着脖子,捧着孙子的小手像是在吸一个茶壶的壶嘴,满脸堆笑地说,宝宝乖,让妈妈买糖糖吃……

忙活了一天,这一天总共卖了多少钱呢,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路上他想回到家媳妇第一句话肯定是问这个。老婆子,你这个问题可难到我老汉了,老敢乐滋滋地想,我也不知道啊!收款码绑定的是咱儿子的卡啊。不但今天卖的钱我一分没看到,早上从家走带来的几十块零钱我也一并给了咱孙子啦!反正,老敢自言自语地说,钱打在咱们儿子卡上,也算是流到了该去的地方。咱们的钱,不就是儿子的钱孙子的钱嘛。老敢感觉这才做长辈的样子。

老敢握着三轮车的两个把手,像拉着马的两条缰绳,
三轮车尾气喷口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像马的小蹄子敲打地面发出的声响。耳边的风呼呼地吹进他的胸口,溜到他的后背,扬起了他灰色的衬衫,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在归乡的路上,老敢感觉全身充满了风驰电掣的力量,心情酣畅极了。走完泊油路,岔进村村通,离家也就近了。那一刻,老敢好像看到了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灰烟,这说明灶里的柴火已经烧完了,饭做好了。晚风中,老敢似乎看到了桌上几个小菜正冒出热气,一壶烧酒泛出清香。

她媳妇在门外,一面赶鸡入笼,一面向路口张望……门前那株栀子,绿叶中点缀着白花,在暮色里洁白如玉,香如幽兰。


独 舞

张扬



曲声紧得像条拧作麻花的绳,一众红男绿女后仰悬臂欢快地扭成这绳上的“麻花”,她的静与周遭的喧闹和咫尺前近乎癫狂的旋流似两个世界,门口那张纸隔着,那字还有标点都化作眼前作最后起伏旋转的人。

彩灯明灭,腺上素爆表,几乎无人注意到两眼微闭的她,嵌入沙发边缝的双手像两根拉绳把她僵直地固定,她以口罩隔阻跃跃欲试者,也隔断了所有的交流,她不知自己还在等什么。

她熟悉这里的一切。这多年了,这里也“重装”过几次,可格局还是延续下来,延续并发酵的还有他们的气味、声音,每个角落都拓下不同时期的影子,里面有无数个版本的自己,忧郁的、快乐的、忘情的,几乎所有人都面熟,可拉下长长的睫毛,便把一切隔开,与己无干,这里有着世界最密切却又最简单的关系。

这里通用的言语是音符,最有效的沟通是肢体,脚比耳朵灵敏,趟过二十多年的音律时光,每一步都韵律起来,却每次都如初入,怯怯的,保留着敬畏,她的耳朵早已错位到足下,只是今天还迟迟不能复位。



当初是极不适应这里气氛的,直到现在,他常作个“惰性”的旁观者,可始终没“戒”掉,就像明知抽烟不好,却惦记着烟盒里剩余的几支,其实没入味,只喜被一缕烟缭绕、被一支烟熏醉的感觉。比她早或迟来的都如鱼得水,只她依旧谨慎着,迟疑着,几分沉醉几分醒。

曲子配了节奏,像稀饭配了咸菜,显出灵魂来,每个音节都有了魔性,抓挠人心,她老位置老姿势坐着,笃定地听曲、看喧闹的海,热闹着别人的热闹,快乐着别人的快乐,并不多理会那些热情的手和带钩子的眼神。

进一步就能踏入世俗的欢乐,退一步又被寒凉浸透,她停留在那里,对这生活中展示的另一重,不沉浸式陷入,也不轻言离开。领她入门、早已风生水起、活色生香的大姐小妹们急她不解风情,可看她平静淡然的眼神,欢喜自生的样子,又无可奈何,很快像条鱼样溜掉,这里的男女,都是鱼,各色各样的鱼,这里就是涌着浪头、翻着泡沫的江湖,每人都练就了一身浪里翻滚的本领,只她另类,这多年了,还溜达着最简单的三步、四步,连个颠四也不会,别说那满场飞的令人头晕的快三了,合一首快曲,搅一池春水,灯影旖旎,旋转飘逸,张扬至疯狂,优美复优雅,连门口的老榆树叶子舞动得也和别处不同,从未有过的兴奋与美,每个人都高潮,自助合力的高潮,自娱娱人的高潮。

是的,这就是喧嚣着俗气快乐的大众舞厅,在某个春风骀荡的晚上就布遍这座城市各角落,那些倒闭工厂的礼堂、废弃的会所、文化馆演艺厅稍加改造,便是座颇为考究的舞厅,每个舞厅的门楣上都闪烁着当时不多见的霓虹灯,似女人翕动着的红艳的唇,是改革开放之初最普及也发展最迅猛的文化娱乐,在心荡神怡砰嚓嚓的旋律中,憋闷中的她被携裹进这五彩斑斓的世界。




被生活磨损得厉害的她,潜意识中一直清楚地感知到一种惶恐甚至绝望的存在,它的锐利和重量是无形的,透明空气样的存在,包裹渗透着她的生活。

远方充满了不确定感,日子是每况愈下的重复,定定地立在傍晚的阳台,人生如夕阳沉沦;向字句求解,向周遭求助,更陷入地老天荒的孤独;大多时候丢下拖把抓起抹布,日子却是擦抹不净的灰暗。

她过去的生活,很大的努力就是无视和摆脱,可一停歇,那种无望和恐惧就袭入心头,让她一刻也不能安宁。

鼎沸的人气、心颤的节奏、魔性的炫光,她沉入一座沸腾的海,水草一样随浪浮沉,随意而自在;又像是座无人的废园,一群陌生的杂草恣意狂长,零乱而幸福的摇曳在一起,成就了一种俗世的快乐,这时整齐和秩序便可被无视甚至蔑视。世界可以另一方式存在,以一种粗俗甚至野性的方式来展示温情和人性,以过其正而矫之。

这里都被漂染成另一副面孔,除了呼吸,这里的她不再是她,可她又是她。她身上的重重束缚纷披脱落,不知被谁挽起手臂,脚不由自主律动,与其说是随了他,不如说是随了大流和节奏,她甚至没看清牵手她的人的模样。

缓曲舒心,快步昂奋,迪斯科忘我,最终拒绝不了一张生动的脸,一双飞扬的眸子,一副挺拔的身姿,不羁的灵魂常以美的形式展示,幽暗中挣扎着的心扉渐次打开,脚步灵巧,身段柔软,翩翩化蝶,唼蹀双双,理想中的美好被万丈红尘中的一个灵犀相通的眼神嫁接,那个春风沉醉的夜,她倏然醒悟,慌乱与自责,内疚与苦涩,回头是岸。



走了很远路的她,已永远回不到了过去。

这是她心灵最葱绿的一块自留地,生长着青绿天然的各种菜蔬,还有集了天地灵气、野气、朝气的葱姜蒜,还原出日子本来的味道。她的眼神纯粹得似乎回到了过去,又深远得过滤了一切,身子蜻蜓一样轻盈,心中澄澈得不存一丝戾气,每次从这里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腰更挺些,让门外各种眼神如飞矢坠落。

一个人忘我,世界便显得多余。

这里看惯了欢男俗女,看到他们普遍的弱点和最世俗的秉性,她学会了宽容;见识了各种猥琐与邪佞,生活总少不了某些卑微的情节,她懂得了疏离。从盛气凌人男人和善妒女人失落的眼神里窥见了自己的回归。她不搔首弄姿,不华服异装,在喧闹与素朴中,太阳东升西落,生活变得匆忙而充实,那些臆想中的鬼魅遁去,眸子晶亮。

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一边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和痛,一边在重金属音乐和浓郁的烟味、汗酸味里释放与充实,节制的只在快窒息的时候来透口气,这是座充电站,可觉得还是透析室更贴切些,她的一个熟人每周透析两次,病恹恹地去,回来一身轻松样子。

她已跋涉过了那段泥泞的日子,也度过了一段感情的劫,

她有种把一生活成两世的幸福和窃喜,可冥冥之中,一切又都是公平的,甚至是苛求的,没什么一成不变的,也无一劳永逸的幸福秘径,今天破天荒地免门票,一惯表情严正的老板只低头逗弄他那只打理得圆球一样的白色泰迪,对门口叽叽喳喳的人置若罔闻,那里有他刚贴的一则通告,他再也不能这样开开停停、入不敷出了。



世上就没免费的东西,在一支又一支熟悉的舞曲中,她状态全失,原本要给每个面熟者一个微笑,一个柔顺的体贴,咸猪手也不失为魅力的反证,可一入舞池,那脚尖、后跟、小腿、腰不再是通了电似的串起抻直,她极力让自己兴奋起来,可以往最兴奋的曲子也寡淡索味,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手势,却看不清对方的脸,不止一人捂了方方正正的口罩,闪烁的彩灯下,有种离奇的怪诞。

荡气回肠的旋三余音袅袅,恍白的白炽灯亮起,像从梦幻回到现实世界,这是舞会最后一曲,也是这座城市硕果仅存的舞厅最后一曲,色彩消失,日子又回到了恍白的庸常,众人鱼贯离开,没有往常呼朋唤友的约定,连告别声也是重浊的。

消失了颜色、声音和舞者的舞厅,回归沉寂,像个卸下妆的老女人,尽显沧桑与老态,没人注意到角落处暗影里还坐着一个人,两手扣着沙发的边沿,脚像焊在地板上,作最后一次巡查的老板,递来一瓶水,又剥了片口香糖,她不接也不动,老板让人打开彩灯,经典的《友谊地久天长》再度响起,折腰九十度,左掌按着前胸,右手优雅地划一个半圈,她终于站起,局促地怯怯地道,旋三还不会呢!

蓬擦擦,蓬擦擦,老板打着手势,嘴里喊着转左脚180度,右脚跟上!不,不对,你是单跳,应先起右脚,左脚跟上,老板作起示范,仰头、端肩、挺胸、下腰、绷退、垫脚,浪一样起伏,风一样旋转,她第一次见识了老板的舞姿,像一个飘忽着的精灵,化开重重幽暗,荡开迷离重彩,鸾翔风翥,鸿惊鹤飞,全然不似歪坐门口检票时油腻的样子,她有一霎时的恍惚,似千人在舞,万人同忾,她被这旋风裹着,垫左脚尖,转右脚,仰头端肩,拧直身子,踉踉跄跄转大半个身子,却两脚拌蒜。



相对于老板燕翅点水的优雅舞姿,她像个碌碡一样的翻滚,没几圈便后脑胀痛,脚步踉跄,有手臂揽伸过来,她知道男伴引领的重要与美,可仍执着的自转,双臂打开,脚尖踩住那稍纵即逝的节点,那火样扭动的节奏附体,她终于可以合拍地转360度了,她像个老练的舞者,在空气幽浊的舞厅,在椭圆形的舞池,敞开自己,在忽明忽暗中旋转着向前、向前,华彩地向前!在心悸头晕的不适之后,她觉得自己被那快速的旋律托举着酣畅地飞,眼前是片瑰丽的世界,她甚至学着老板那样,半斜了身子起伏,脚尖像烫着一样在地板跳跃,像团飘忽的火,她的耳朵又附在脚尖,她的每一粒细胞都灌满了快乐的音符,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是为舞蹈而生,而舞蹈又让她浴火重生,她轻松而优雅,自由而洒脱,她觉得已脱离了这片尘世,旋入一片无垠的极致世界,那里乾坤不夜,天地无尘。

似乎被施了魔力无法让自己停下,直到爆豆似的掌声响起,间或有嘹亮的唿哨,她才发现曲已停,灯已亮,四周挤满了舞友,他们仿佛是突然冒出来的,她有一瞬间的惊慌,旋即立定微笑,弯腰展臂,各个方向地优雅致谢,老板着一张纸款步至舞厅中央,追光灯下,严肃得像是位宣读诏书的使者。

虽因疫情不得不从明天又一次停业,不过春暖花会开,待疫情好转,定会择时再开,原来的永久停业通知作废。

那张纸在更响的掌声里化作片片精灵,舞蹈着、旋转着,有几点飘落到她发髻上,她就这样顶着出门,远看似蝴蝶翩翩伴飞。


熟悉的地方有风景

袁琴



初遇板子矶不是在江边,而是在墙上。市声如潮。我蛰伏在小城的图书馆一晃数年。彼时的云路街老图书馆,没有展厅,可各种展览接连不断。一幅幅装裱过的画作、摄影图片,每每沿着阅览室的内墙逐一排至走廊外,倒是给古旧的馆舍增色不少。我常在例行公事的忙碌之后,驻足欣赏流连。

某次,一幅已记不清作者姓名的摄影作品带给我异样的明朗与欢欣,颇似晨起拉开窗帘,看见窗外第一抹清亮的阳光,而后听见一阵鸟鸣般的舒适。板子矶清丽的身影映照在浩渺的烟波中,清新迷人。

频频切换的展览,熙攘的人群。我在布展、开展的筹备过程中穿梭忙碌,也在忙乱的间隙因为小城某处风光的诗意画境屡屡捡拾一份恬静或欢欣。花开无声,“观展”有痕,我在频繁更换的展览中,阅读着小城深处别样的风景,“鹊屿江光”夕阳下的点点碎金,“渡江战役第一船登陆点”纪念碑勃发气势,板子矶的最初的模样就这样烙在了心底。

可彼时的我也许是太年轻,信奉的是汪国真的那句“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虽偶尔流连身边某处诗意画境,可对于身边的所谓“繁昌十景”当年并不知情,也不甚在意。

我把有限的假期都留给了“远方”,计划着去长白山、去海南、去井冈山、去香港……我乐此不疲地随着爱人,带着女儿,去远方猎奇揽胜的同时,也饱受着远方旅行的匆忙、拥挤与疲累。直至那年九月的蒙古之行,让我恍悟一味地信奉远方也许就是个迷人的错。希拉穆仁草原,何止是未见“风吹草地见牛羊”的不尽如人意!荒颓的土地,“连浅草才能没马蹄”都是奢谈!而是时,家门口绿化带的草地却繁盛肥美得狠!我冷静收回对远方的盲目崇拜与眺望。一度有几个假日,索性安静地待在家。读书、睡觉,或者就是去野外闲走,欣赏路边菜地几棵低垂的红辣椒、紫茄子,满载户外游玩的野趣和欢乐而归……那段日子,假期居家留守,从电视手机屏幕观看“远方旅途中的疲乏游客”莫名成了“假期之乐”。

日子在琐碎繁杂中无声溜走。弹琴、阅读、走亲、访友、孩子升学……转眼,我和爱人已变成了留守小城的中年闲人。假期何所往,似乎成了问题……



一天,突然忆起十多年前我曾收藏过易中天的那本《读城记》,于是翻箱倒柜找出来重读。希望在文字的旅行中触发些许灵感,找到再次远行的方向。可是,也许是年纪渐长的缘故,此番重读,发现心境已大为不同。我曾对书中提及的城市与风光那般心驰神往,心潮澎湃地誓要去一一打卡的。可如今,对于书中提及的眼花缭乱、何其之多的地名与名胜,却是如此淡然,我没有精力去了解如此繁多的地方了,也对一路奔劳、一路追赶,匆匆掠过、仅能对目的地获知一些粗浅的物表印象之类的旅行提不起兴致了。恍然觉悟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需要慢读精读。即使是身边的一座小城,也值得细品,我似乎仅对与自己相关的几个城市或是景区有些许好奇心了。譬如,我蛰居数十年的家乡小城,长久以来,我发现我对它的认知竟是如此得肤浅与匮乏……我沉浸于书页里有关小城及附近相关城市的人文旅行中自得其乐,发现小城原来竟是一本繁杂深奥的书,我也许永远无法全然读懂,却在阅读的过程中受益匪浅……

板子矶就是这样的一处存在。



深秋某个周末的午后。暖阳普照着大地。莫名兴起,要驱车前往板子矶,这还是我第一次去探访板子矶,却是我墙上“初遇”她的二十余年后!

人往滩头一站,被风吹得波澜丛生的瑟瑟江水夹杂着凉飕飕的水汽便迎面扑来了。久居陆地的我,莫名对江水水域陌生的地理环境生出一丝敬畏。虽然多年以前,我也曾坐过轮渡去北方,曾就近领略过江面开阔、波浪层层的情境。

黝黑的船工招呼着我们上船,船舱游客寥寥。没了喧嚷,倒能沉浸地观景渡江了。渡船突突地发动启航,船身贴着江岸缓缓向江心转向移动,随即全速行驶开来。

凭栏极目远望,暖阳下的江面被铺洒成一片金色。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船帆点点,刚刚还是你眼里模糊的黑点,眨眼之间就展现在你眼前,还来不及细看顷刻却又远逝不见。环顾四周,未见书页诗句里的大片芦荻飘荡和遮天蔽日的水鸟,不禁怅然。

板子矶所在的这段江段,古名鹊江,它起自古代长江铜陵鹊头山终至三山龙窝湖段。鹊江还有一个极具诗意的别名:西江。中国历史上多次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对于南方政权而言,核心地带在太湖流域,故自九江而下包括鹊江在内的长江被江南人称之西江,西江频频出现在古诗词之中,宋人还以“西江月”作为一个词牌的名字。板子矶处于烟雨江南,诗意江南,历代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大量诗歌。

“板子矶,荻梢舞。中有将军血箭痕,泪红洒入江流苦。”这是清学者陆纶的诗,诗名《板子矶咏古》,被《平湖县志》誉为“诗工乐府”。陆纶诗中凭吊的是明末骁将黄得功,明崇祯十七年五月,黄得功与清军激战板子矶,中箭后毅然拔箭刺喉,倒在舟中。黄得功战殁,弘光帝被俘,明人在南方重新建国的梦想灰飞烟灭。清嘉庆年间,繁昌知县洪占鳌为纪念抗清名将黄得功战死板子矶,奉旨修建了黄公阁。



还在远观默想之际,忽而,板子矶就近在眼前了,孤零零的,矗立江中,似乎在恭候着,期盼着友人的到来。我们先后移步下船,缓缓登临矶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广场,绿茵茵的草地上,精心布置了帐篷、秋千和吊床……“百万雄师渡江第一船登陆点”丰碑屹然矗立其间,颇有气势。

如此这般崭新现代的景象,与我心底对小城“陋县”的预想颇为不合,十多年前读到本地名人谢鸿轩的女儿谢启大《缅怀父亲谢鸿轩老先生》一文时,曾为文中有这样的文字:“父亲的老家至今仍然是一个较偏远、穷困的地方,我非常讶异:八十年前,父亲居然能够从这样一个贫困偏远的地方,通过个人努力苦学走出一片天地”,来描述我所居住的小城颇为耿耿为怀,后又听闻《繁昌县志》里记载了曾巩的《繁昌兴造记》有言:“历七代为令者不知几人,恬不知改革,日入于坏,故世指繁昌为陋县”。繁昌被世人称为陋县原来为时已久矣。故乡被冠以不好的名声总是让人神伤的。

所以驱车前往的途中,尽管早年便得知,这里在大兴土木、旅游开发,其实心底充溢着的并不是惯常旅行前的欣欣然,有的倒是心底莫名的忐忑。而此刻眼见的景致,让我瞬间有了探径揽胜的别样兴致。



板子矶上,前后皆是清幽的石径。我们拾级盘旋而上。矶上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植物种类繁多。我们一路或是驻足欣赏老竹新篁,或是凑近嗅闻野花飘香,亦或是仰望参天古木……

矶上面积并不大,据了解,不足3公顷,但文化遗存丰富。从矶底拾级游览的途中,我们遇见一处古铜矿遗址,让蛰居小城数十年的我瞬间为自己的寡闻汗颜。原来,我所居住的家乡有着如此古老深厚的文明。5000年前,在家乡的板子矶江边上,古繁昌人就有了较高的冶铜技术,生产制造着祭祀、军事和民用产品。

忽然记起渡船时,热情的艄工曾和我们说起过,板子矶因其独得长江天堑这样险峻的地势,历来就是一个古战场,为兵家必争之地,吴楚两国的鹊岸之战也发生于此。

不觉我们已置身矶顶。凭栏远望,江风拂面,浩渺烟波,不禁感慨时光飞逝。脚下的鹊江江水滚滚而来,用力拍打着崖石,满耳皆是雄浑的涛声。江风猎猎,将我们吹得衣袂飘飘,如凌空而舞。我伫立远眺,仿佛看到北方天际被五胡乱华熊熊战火烧得通红,失魂落魄的古繁昌人、古当涂人扶老携幼渡江而来……

春谷县县域历来众说纷纭,主体是鹊江南岸的狭长区域,包括现在繁昌区、南陵县、铜陵市。春谷县域屡经变更,到了唐朝这块狭长区域又统合在一起,前后至少有九百年时间,繁昌人和南陵人、铜陵人共饮一条鹊江水。

不远处的明代镇风塔缠绕在深邃的藤蔓之下,安静肃穆,古意森森。驻足瞻仰,感觉到历史古老的气息在空中以某种形状在移动,以俯冲的态势漫卷开来。

据史料记载,这座古塔名叫镇风塔,又名明塔,是一座八角砖砌塔,塔身均由青砖砌成。古塔原为七层,目前仅存两层塔身,每层高约5米,塔身一层设有塔门,可随楼梯逐级而上。一层与二层间隔处还贴有一圈刻有佛身雕像的石砖,十分精美,是明万历四十年当地知县为降魔镇妖建造。历经岁月沧桑,仅存的古塔残体也有些倾斜,塔身还有多处明显的裂缝,损毁的原因据说是由于板子矶历史上是长江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历经多次战争所致。在2007年,有一群盗贼登矶入塔,撬开塔内地宫窃宝,所幸被矶上的老人及时发现赶走。而就在次日,繁昌县文物局在地宫中取出三尊明万历年间铜质鎏金佛像、玉器、瓷器、铜器、珍珠、玛瑙等诸多珍宝,三尊佛像后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此时矶上安宁静寂,暖阳笼罩着全身,在明古塔的老墙旁驻足、散漫地凝视、遥想、发呆 ……转身,透过纷繁枝叶的留白看去,阳光下的长江光鲜夺目,巨轮来回穿梭,一派繁忙景象,恍惚间,我疑心自己是身穿明代衣冠穿越而来的古人在偷窥另一个盛世的繁华……

夕阳一点一点下沉,整个江面仿佛披上了一件琉璃外衣,周围显得格外静谧。有三三两两的渔民摇着扁舟由远及近仿佛从画中来,这就是繁昌十景之荻浦归帆吧?



是谁说的,旅游的最高境界是人文的旅游,深以为然。行万里路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思索回顾。深秋的午后,板子矶之行,充盈而厚重。从矶脚古铜矿遗址到渡江战役纪念馆、悼念明将黄得功的黄公阁到矶顶瞻仰镇风塔,转瞬间便经历我们这个民族的几枯几荣。板子矶见证了历史的轮回,也痛苦地看到无数英雄逝去……

谁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返程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起陆游两句诗:“游山如读书,深浅皆可乐。”无论熟悉与陌生之地,对于看不见的内涵,如果有所了解再踏入,定有别样感受。倘若一无所知,山水之秀也就显得单薄,游人蜻蜓点水,来了就走的旅行,必然会匆匆地来,空空地回,心灵也不会从中得到滋养与成长。周恩来在天津南开学校读书时,曾写过一副对联自勉:“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善游历,是读无字书的一个重要方面。板子矶之旅,无声地向游人传递着小城渊深的历史文化,也启迪着游人去探知更缤纷、更广博的人类历史文化……


舌尖上的余味

徐世宝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座颇具江南风情的古镇。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横亘其中,将古镇自然分割成东街和西街,一座小桥又将东街和西街连为一体。小河向北流入一条叉江,经叉江与长江一水相连。桥两侧的堤坡上铺着长长的石台阶,水边的柳树上拴着一只只停泊的小船,外乡来的人从台阶上上下下。一年四季里,台阶上从来不缺主妇洗衣服、淘米的身影,自然也不乏零零碎碎的棒槌声,夹杂着隔岸聊家常的话语。悠长逼仄的街道,光滑的青石路面,粉墙黛瓦的民居,与四野的水塘和田畴,一起构成了典型的江南水乡韵致。古朴雅致的风韵,浸染着与之对称的民俗风尚。

当街面的店铺传来零落的下槽门声响,早起的主妇,已在低矮的阁楼上用竹杆向外挂晒着衣被。古镇的遗风,便从这深宅老屋的一扇扇古旧门窗里,扩散在坊间的烟火气息中。临街面的店铺,一般是过去大户人家的房子,其中以“殷、王、许、鲍”四大家族居多。这些房子的宅基地势要比街面高出一米多,台阶是用麻石铺砌成的,雨雪天防滑。这类老宅的纵深足有几十米,中间是狭长的过道,过道上面的屋顶间隔铺着好几块“明瓦”﹙玻璃﹚,但采光的效果并不充足,遇上阴雨天气时,昏暗的过道显得更加幽深了。过道两侧被分割成一间间厢房,上面通常都有阁楼,几户甚至十几户的人家,就混杂居住在这些厢房或阁楼上。西街的许家酱坊和王家大屋,东街的鲍氏老宅等,多属于这类情形。这些老宅的尽头,自然形成了与前街相对应的后街,老宅与老宅之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又形成了一条条“弄子”。我家住的地方是北边的“弄子”,处于西街的末尾,再往西一点就是回民聚居的村子了。由于紧邻着酱坊,每天朦朦亮的时候,就被酱坊下槽门声响吵醒了。槽门是临街的店铺用一扇扇约模二十来公分宽的木头拼成的门面,石头门框的上下各有一溜凹槽,这应该是“槽门”地道的称谓由来吧。每天清晨,店员将一扇扇槽门取下来,形成宽敞明亮的店面,下午打烊时,再将一扇扇槽门装上。古镇的一天,正是在槽门的取下和装上之间,开启与结束。

记得小时候,早上第一件事,是提着水瓶上街冲开水。这时,街面上的人家正在门前生着煤炉子。这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之前的做饭、烧菜,是用拾来的柴草做燃料的,市场上也有山里人挑来卖的一捆捆柴禾,条件好一点人家就在市场上买。经济拮据的人家,只好动员孩子在礼拜天去野外拾柴禾。往后,煤就成了主要的燃料源。每次去山里买煤,父亲借来一辆人力板车,我和姐姐跟在后面当帮手。途中要经过一坐“和尚岭”,坡特别的陡,下坡时,我和姐姐站在板车后尾上,父亲在前面用肩膀扛着高高翘起的车柄,双腿向前直直的撑着地,一步一步地小心挪动着。上坡的时候,我和姐姐在后面推着车,那时我们还小,出不到什么力。不过,我从煤堆尖上,总能看到板车的背带,深深勒进父亲满是汗水的脊背。这样的背影,在每次与父亲发生争执时,常常促成了我与他达成和解。再往后,便成了我理解父亲意义的一个入口。买回来的煤,加上黄土与水和着搅匀了,做成乒乓球大小的煤球,等晒干了贮存起来慢慢用。为了节省煤料,一般夜里就将煤炉熄了,早上再来生,镇上的人叫“起炉子”。沿街的人家是把炉子放在门口来起的,起炉子的人一边用火钳往烧旺的柴禾上添煤球,一边用扇子不停地扇着,蓝色的煤烟,在风中弥漫着,零星的火花,在晨色里跳闪着。一路穿行其中,竟使人在寒风里有了一股暖意,甚至怀有一份朴素的感恩之情,因为正是这原始、简陋的燃料,为我们制作出了那个年代里的人间至味来。

我去冲开水的路上,母亲已经买回了早点,又匆匆上桥上去买菜了。东街有公家经营的菜场,但乡下人习惯在桥上卖菜,居民也喜欢在桥上买菜。桥上卖的菜比菜场的时鲜,价格也相对便宜些。这是古镇一天中最热闹的光景,周边的高安、马坝乡人,都来古镇的桥上卖菜或购物,甚至连更远一点的保定乡人,都会摇着小船载来洲上特有的农产品--芝麻、花生、洋葱、黄豆、棉花等。除此之外,还可以买到当时所需的一切生活物品。卖东西的人拥在桥的两侧,买东西的人挤在中间,来来回回地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嘈杂、喧闹的声音,淹没了桥下洗衣服的棒槌响。当时在四里八乡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买不到的东西到黄桥来买,卖不掉的东西上黄桥去卖。“黄桥”是当时古镇响当当的别称,据镇上的鲍氏族谱记载,很早的时候,一批鲍姓的徽州人移居来古镇,他们习惯把古镇叫作“黄山桥”,后来渐渐被当地人简称成“黄桥”了。

等我冲开水回来,父亲才把煤炉生着了,他等不及煤炉烧水,就用我冲来的开水泡起茶来。若是在暮春,窗外泡桐花的香气,会和父亲杯中茶叶的清香,一起在晨曦中弥漫开来。沿袭百多年的早茶风俗,便成了古镇居民的一天生活中,最温馨的时光。我们把一颗颗茴香豆塞进油条内,当然,比之更诱人的要数糍粑和元宵了。桥头的饭店,剃头店对面的周家,都有这些早点卖。桥头饭店的糍粑炸得恰到火候,咬开金黄油亮的表层,里面的糯米酥软、爽口。周家的元宵生意更红火些,人工冲的米,白糖与黑芝麻和成的馅,轻轻咬一口,又香又甜的馅一下溢满了口喉。有时,早点中还会有豆腐干拌花生米,不过多半是家里来了客人时才有的。这是一道非常考究而精致的早点,先要用温水过豆腐干,等水滤尽后,将一块块豆腐干掰成小块,用小磨麻油和少许的醋和白糖润透,再与去了皮的花生米拌匀。油亮、酥嫩的豆腐干和晶莹、香脆的花生米,使客人真正品味到“黄桥”早点的极致。这,也成了我们时常盼着家里来客的诱因。

后来我在广州吃早茶,他们的早茶,无论早点的品种,制作工艺,环境的品位,都是1970年代的家乡早茶所无法相比的。不过,无论他们的早茶如何丰富、精致,家乡早茶独有的风味,及其留在心灵深处的特殊感受,是永远无法置换的。那个年代的每一个早晨,无论人家的境况如何,手头的事有多缓急,早茶是独独不可忽略的。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融融的早茶时光时,一向严厉的母亲,在这一刻却格外的温和慈善。而寡言少语的父亲,也比平常“絮叨”起来。这一刻,大家似乎有一种默契似的,每个人都尽量说些开心的事,就像过年时,都要说些吉详的话一样。仿佛能为一天或一年的开头,定下美好的调子。于是,这片刻的欢愉中,它留给我们的,显然不止是舌尖上的满足了。在那个连主食也时有不济的岁月,家乡的早茶风俗,便多少有了一些宗教仪式的意味。这种简淡而不简陋的仪式,犹如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穿透在一天中的每一时刻、每个角落和每个人的心中。无论遇到怎样的事,心情如何糟糕,那一缕光线总会存在着。那种状态有点像背景音乐,有时你甚至意识不到,但它的确在心境中一直静静流淌着。在当时,它为我们年少的天空铺满了暖色的基调,到了现在,它更成了我们心灵深处一片温润的湿地。

古镇所处的大多属圩区,西南面的马坝乡,为黄山余脉绵延的丘岭地带,毗邻长江沿岸的保定乡,是江水冲击成的沙洲。圩区内河塘密布,土地肥沃,稻米、油料、鱼虾丰足。丘岭地区盛产竹笋、栗子、葛、菇。沙洲地适宜蔬菜、花生、黄豆等经济作物的生长。当这些丰富的物产在“黄桥”的早市上,与精细、考究的古镇人相遇时,它们注定要随那些早点、小吃名扬四方的。而当时最为远近闻名的,当推家乡早茶中的豆腐干和花生米了。

豆腐干被外地人称为“黄桥干子”,镇上的人外出走亲戚,大多会捎上黄桥干子,在当时,这可是一份倍受珍视的礼物了。而乡下人或外地人上黄桥,带回去的特产,一定少不了黄桥干子的。比起“黄桥干子”,花生米的名气一点也不逊色。就连以美食著称的芜湖市,他们享用的花生米,多半是商贩从古镇批发来的。街上卖的花生米,名气最大的有两家,一家是姓杨的,还有一家是一名老妇人经营的。这两家的花生米,口感上虽各有特色,却有一个共同点;每粒花生米都经过人的精心挑拣,粒粒成熟饱满,绝对找不到一粒有瑕疵的。印象中,杨家的花生米是在西街桥头下卖,而老妇人专在过了桥的浴室门口卖。上了岁数的或带着小孩来洗澡的,一般都会花二分钱买上一包花生米。冬天的晚上,蜷缩在油灯后面的老妇人,用瘦长、枯干的手,递上一个书纸包成的三角包,对小孩来说,那是一份值得与大人纠缠的期盼了。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洗完澡躺在座位上,倒上一杯水,打开三角包,一边与熟人聊着家常,一边将花生米一粒一粒的送进嘴里。倘若说,老妇人的花生米,是用来消磨冬日里漫长的夜晚时光的,而杨家的花生米,更多是为桥头饭店的酒客准备的。临近中午的时候,从保定来的洲上人卖完了小船载来的农产品,他们把船泊在桥头的台阶边,几个人结伙进了桥头饭店,杨家的花生米便成了必备的下酒佐料。日头偏西的时候,柔和的光线铺在桥边的石台阶上,泊在旁边的几条小船,在风中摇来晃去,仿佛在催促着饭店里的酒客。这时,在台阶上淘米的主妇,能看到几个面额红亮的人,嚷嚷着“洲炮子”的口音,脚步踉跄地下了河边的石台阶。这些住在长江南岸的洲区人,大部分是从江北的无为移居来的,虽然一江之隔,但南岸一直比江北要富庶些,所以江南的圩区人,骨子里,对他们总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就像本土的上海人对待外地口音的人一样。当他们放大嗓音嚷嚷着出了饭店时,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这种情绪,是否在花生米和酒精的作用下,通过口音上的强调,来获得一些宣泄?

到了晚上,杨家的花生米还会迎来又一波生意,不过,那要等到夏天来临了。当天还未断黑时,住在桥两边人家的小孩,就急不可耐地端一盆水来消除桥面上的暑气,然后把凉床或椅子放在泼了水的地方“霸场子”,等着桥西头的翟老头子来讲故事。听老人说,翟老头子年轻时四处闯荡经商,上了年纪后回到古镇,在桥头筑了三间茅舍,随意在门口卖些山货,更多的时间用来养花、看书,给人的印象冷漠孤傲的,骨子里却豪爽仗义,遇上一些不平的事,人们爱来找他评理,他也乐于站出来秉持公道,所以深受邻里街坊的敬重。每到夏天的晚上,翟老头子在桥上乘凉时,总被大人小孩围着听他讲三国、水浒的故事。这时候,连卖花生米的老杨也被吸引过来了,当然,他不光是为了听故事的。听故事的人中不时有人买花生米,他们一半是为了自己解馋,一半是孝敬翟老头子的。有些勤快的小孩,还会为翟老头子摇扇子、赶蚊子。但等不到午夜时分,那些听故事的孩子中,多半已渐入梦乡了。于是,童年的仲夏之夜里,就不单是萤火扑闪、蛙声起伏的静谧,也不单是星光满天的小桥上,那凉风拂面的快意,更有那混杂着花生米香味的古典人物所构成的活生、精彩的梦境。

与“黄桥干子”和花生米一样齐名的,莫过于那细腻甜润的汤圆味道了。有年冬天的晚上,母亲带我到影剧院看电影,出来时,我被对面的汤圆香气诱引得频频回头。母亲停下来,略微一迟疑,然后转身拉着我走了过去。几十年后,我依然清晰记住得,除了那细腻的糯米粉和甜润的芝麻馅,还有热气蒸腾的油灯下,母亲那恬静如水的目光。当时我并不知晓,一碗汤圆的钱,几乎等于全家一天的菜金。我从母亲那样的目光里,自然想象不出,这一碗汤圆留给她内心的是怎样的窘困。不过,我现在至少能明白一点的,是母亲和古镇上的许多主妇一样,她们宁可用恬静如水的目光,来兑换自己内心深处的窘困,从而使我们童年的记忆里,盛满了甜润的汤圆滋味。        

东街和西街虽然仅隔着一条河,又有桥连接着,但东街和西街的人却有着微妙的差异。东街紧挨着一条省道,又是商业集中的区域,人的思想观念显然更开放、更实际一些。西街邻近农村,人的意识相对更传统,人情味也浓厚的多,“出热”﹙当地的俗语,意指热心肠﹚的人自然不少。除了讲故事的翟老头子,王师傅更算是西街的一个典型了。

王师傅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是他做的卤鸭。王师傅的卤鸭最拿手的是卤汤,味道鲜而不腻、清新爽口。这是他的绝活。从东街到西街,做卤鸭的有好几家,但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即便是住在东街的,也会大老远跑到西街来买他做的卤鸭。对于客人,这当然是一次难得的味觉享受。而对于主人,除了待客的虔诚,多少还带有一份自矜的表达。王师傅“出热”的名气,显然是超过他的卤鸭的。有年冬天,东街的一个老太婆和儿子吵架,一气之下跳了河。
王师傅正好经过桥上,看到许多围观的人,却没有下河施救的。他来不及脱衣服就从桥上跳了下去,三下两下就把老太婆救了上来。一年汛期时,河堤发生泄漏,如果不及时封堵,河堤随时有崩塌的危险。护堤的人乱成一团,但没一个人敢下水堵漏:倘若被水流吸住,必死无疑。情急之下有人想到了水性极好的王师傅,便派人请他来,王师傅扔下手头的活赶到现场,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洪水中,过了一会,他冒出水面喘了口粗气又潜入水下,几个回合的较量,水面的漩涡终于平缓下来。

我有时在想,王师傅的卤鸭名气里,是否也浸透了一些他“出热”的成分?或者换个角度,人们在品享他的卤鸭时,咀嚼到的,恐怕不光是卤鸭本身的味道吧。要不然,他的卤鸭早已成了“绝唱”,但他的许多侠义之举,却依旧让人在津津乐道着。犹如一提起花生米,最容易使人记起的,当是星光满天的小桥上,那萤火扑闪,蛙声起伏,人影绰绰的仲夏之夜梦境;说起影剧院对面的汤圆,眼前便自然浮现出母亲那恬静如水的目光;而“黄桥干子”呢,人们想到的,更多的是早茶中那份悠然、欢愉的时光,以及这片刻的欢愉在漫长的岁月中,投下的相随不去的影子。

有的时候,食物本身给予人的生存价值,往往容易忽略,倒是沉淀其中的岁月时光,风物情怀,世道人心,反而使人记忆深刻,难以忘怀。无论其欢愉还是忧伤,明快还是晦暗,看的见或看不见的,可以言说或无法言说的。  


独立疏篱报好音

一禾


三姑母活了整整一百岁,是喜丧。我在三姑母灵前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边哭边诉,再也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再也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由于哭的太专注太投入,泪水迷糊了眼睛,突然发现我面前怎么还有个人,你哪个?那人说,大表姐。原来三姑母的女儿一直在旁,我竟然没有看见。

如此这般掏心掏肺地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渐渐收泪,扯张纸巾擦擦脸,自己也奇怪,父亲死我才一岁,不知悲伤是当然的。和母亲告别我居然也是木木的没有一滴泪,怎么就在三姑母这里反了常?

一个时代落幕了。真的落幕了。是三姑母跟我讲当年我的父亲是怎么样的由一个小徽商人家从私塾起步一路苦读,又投笔从戎入黄埔。讲从前古徽州一个有着白月亮的夜晚。讲周太太留下来的湘绣。父亲的事情白月亮的事情这里不表。

三姑母早年入教会学校,嫁得不远就在长江对岸,郎君毕业于震旦大学,一直有书香浸染。落雪天三姑母在老屋窄窄的一人巷里踱着小方步口中念念有词,唐宋元明清、唐宋元明清。

那一年,九十好几的三姑母已经是族中硕果仅存。我们看望三姑母的脚步也更勤一些了,每一次看望,都有新发现新感觉,这回我把新发现作了微信的头像。你的头像真漂亮哎,微友说。好眼力啊,是湘绣吔。

正月里,一群小字辈围在三姑母膝下,如同青藤抱老树。我刚出去一小会,回来时三姑母的膝盖上已经铺上了两块红彤彤的锦绣。那红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红,以手抚之,发出呼嘶呼嘶的声音,竟心下不忍,丝的光滑,似乎在拒绝我毛剌剌的一双手。红彤彤的绢子上,绣着一丛芦苇、两只鸳鸯、水的波纹,从芦苇的姿态,能看见风从哪个方向吹来。距今已经八十多年了,鸳鸯还在两两相望。另一块绣的是鹤和蝙蝠。

我当是三姑母的手艺呢,“不是的,这是湘绣。是用真丝丝线在丝绸上绣出来的,光针法就有几十种呐。是一个湖南女人绣的。”还有没有了呢?还有一幅吊屏,拆迁时搬家落在亲戚家里了,下次来再找回来给你们看。

三姑母开始讲故事了,声音低低的缓缓的,把三姑母的原话稍作整理,大约是这样。

  民国二十几年的荻港小镇,旗幡飘摇,挤挤挨挨的都是商户人家。某天,一个外乡女人领着一个瘦弱弱的小男孩走进了程裕兴酒坊的大门。我母亲见过这一对母子,当即从自己的发髻上截下一段红头绳,挽个结,系在小男孩的脖子上,小男孩磕了一个头,这就算是成事了。

外乡女人来自湖南,祖上在前清做过大官,家道中落,带着孩子沿长江流落到了荻港,就住下了。偏偏这个孩子多病难养,一次一次病得不轻,街坊看着实在可怜,就给女人支个招,说财神湾有户开酒坊的人家生了四男三女人丁兴旺,你不如把孩子过继给他家做儿子,讨个吉利。

外乡女人就这样走进了财神湾程裕兴酒坊的大门。程家的男孩分别叫道权、道植、道楷、道春。外乡女人也让她的孩子改名为道堃。程家前店后坊楼上楼下,屋有八进家有粮仓,专营酿酒伙计数十人。屋后头是荷塘一片。静好的日月,外乡女人和他的孩子也融入了这个家庭,用我三姑母的话说她常常一手牵着她的道堃一手牵我,走到屋后的荷花塘,看见青蛙绣青蛙看见燕子绣燕子。她是全能的,人物山水、花鸟走兽样样精通,连眼睛里的血丝她都能够绣得出来。是当时湖南国立湘绣馆的第二名。人家绣花还要先画个蓝本,她不要,她直接就能绣。以针代笔,以线晕色。

我已经听得呆掉了,眼睛里的血丝是个什么东西呢?不就是那种晶莹闪烁的透明感么?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渐渐地她的多病的儿子也长结实了,参了军还做了军医。可是鬼子来了,酒坊也开不下去了,我父亲就把粮仓打开,已经酿好的酒整整八大缸,全部由水路送给了驻扎在杨湾的一支川军,鼓舞士气。终因寡不敌众这支五百多人的队伍在和鬼子几天几夜的一场血战中全部战死,血水在河里淌了一个礼拜才下去(这一段历史,我在《川军阵中日记——荻港战役之一页》里读到过。那种惨烈,不忍复述。)。道堃也在另一个战场上正给伤员做手术的时候,一个炸弹炸死了连同那个伤员。

军饷,还是按月寄来,但是不见儿子的亲笔信,周太太已经猜出了八九。那后来呢?后来周太太不声不响离开了荻港,去了巢湖的朱家巷带发修行。再后来有没有看见过她呢?再没有见过面了。她叫什么名字呢?不晓得,我们都喊她周太太。周太太有情有义,送给我们的湘绣整整有一箱子。有鸳鸯戏水,有燕子穿莲,有鹤鹭蟠松,有貂蝉拜月。还有一件霞帔,绣的是童子拜观音,饿饭的年景还换了口粮救了命。破四旧的时候交出了一些,只剩下这两块了,还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为了周太太和她的湘绣,我多次找度娘,我度民国时期的绣女,一个也没有。周太太的湘绣在我的手机里,我入了谜地看了又看总也看不够, 打动我的仅仅是手艺么?

穿越回民国吧。我想周太太是一段沉香木,前半生华枝丽叶金枝玉叶。受伤后又分泌出琥珀。将故乡留在遥远的豆蔻里。把心事沦陷在一幅幅湘绣里。我想周太太的模样我想不出来,能想一个背影也是好的。一想想到陈逸飞的油画《浔阳遗韵》,深深的黑色里,几个深衣女子吹箫拨琴,衣饰华丽却无艳色。周太太大约像《浔阳遗韵》里的女人一样,是端庄的古典的秀外慧中的。不料三姑母又撂下一句,“湖南人会武功哎,有一回帮我们家看门,夜晚发现有小偷进了门,她轻轻巧巧就上了屋梁,抽出两块小黑瓦轻轻地落在了小偷的肩膀上,周太太说小偷也是人,不能伤害性命,从此小偷再不敢上门了。”

  无需任何的添枝加叶,这就已经搭足了小说的架式。再看看眼前的两幅湘绣,周太太应该是文艺作品里的人吧。更像是黑白电影里的女一号。

周太太已仿佛是我们家族的一员,巢湖有多少个朱家港?周太太最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想寻找周太太最后的足迹。

这一对孤儿寡母,在财神湾过着幸福的日子。长壮硕了的道堃,在战场上又化成了一缕硝烟。独卧青灯的周太太,可是残阳照孤影倚门望儿踏归程?周太太还绣她的湘绣么?要绣,也是夏雨秋风为你等,翠竹泣墨痕了,锦书画不成了。

端阳那天,我再去看望三姑母。有幸见到另一幅称之为“吊屏”的湘绣,又略微有些失望。我以为三姑母说的“吊屏”是正正规规镶嵌在玻璃镜框里的,或者类似卷轴一样的挂在堂屋里的那种。眼前却是皱皱巴巴的一块,月白色的底子已经泛黄。

能不能洗一洗呢?三姑母轻叹一声,唉!挨都不能挨碰都不要碰了陈丝如烂草了,这一块怕有一百年都不止了,是周太太从家乡带过来的。

白绢上绣有一段短篱,旁逸斜出一株瘦梅,梅上蹬喜鹊,篱旁有牡丹,更有一只雄鸡在短篱上以动态的姿势,仿佛正要冲天一吼!花姿鸟态不消说,连鸡爪子上的纹路都秋毫毕现。

三姑母说,这一块是最先送的,不知是不是出于感恩报答的意思,我父亲看构图上留白显多,就让家人写几个字在上头,当时我的姑父就拿起毛笔随手就写下了:独立疏篱报好音。准备让周太太日后再补绣上,鬼子来了一直就没有补上了。

独立疏篱报好音。这个句子有静有动还拟人,作为款实草书在上真是妥帖到不能再妥帖。三姑母说她姑父是个中医,笔墨纸砚就搁在案上。

还没有来得及补绣上,有现场感,是凝固的历史,是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样子就更真实,更灵动的样子。

我把这方湘绣铺在荷甸小区绿茵茵的草地上,预备拍张照,不曾想昨夜小雨,草尖子上有露珠,真丝遇上露珠立马晕染开来一片,我后悔不迭,旧迹又添新痕。

午饭时分,三姑母已经在楼上唤我吃饭了。楼是新崭崭的,荷甸小区是新崭崭的,我手里的湘绣老到不能老,弱到碰不得,我只好用双手轻轻地牵起两个角唯恐弄破了,忽有清风一阵把这幅湘绣吹得端端正正,正好紧贴我的胸口如一面旗帜。

和我迎面走来的人,却奇奇怪怪的看着我。



龙窑(外一首)

崔后明


一条三百多米长的疤痕

贴在柯冲的腰上

剥开来

已是千年之后

依然鲜红如炉火

深沉如瓷胚

隐隐作痛,如散佚的碎片


我们一直管它叫龙窑

并且铭记它的姓氏


镜湖空心树


一位普通的母亲

怀揣,一身木质的年轮

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

恐怕没有人,将她认出


默默地伫立镜湖之畔

皮肤布满裂纹

头发日渐稀薄,夕阳

把她染成秋天的颜色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

纷纷从身体里

跑出去,多么疼痛

直到把她的心掏空


刚好容一把扫帚藏身

早起的清洁工,从未点破

满地的落叶,是一棵树

夜深人静时的惦念



一条裙子在暴风雨中死去(外一首)

凛子


我以为她一定是一朵蝴蝶花

盛开在夏天

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

精致却不耐用


果然,她在狂风暴雨里瑟瑟发抖

她抱紧我的身子,越抱越紧


黄昏与黑夜交替之时


母亲挽着我的胳膊

绕着南门河散步

黄昏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它怀抱慈悲和落日

与黑夜进行交替。

大提琴独奏刚刚开始

一列火车从河水中取走野花

我的影子越来越大

母亲的越来越小。



1月5日,我看不见的部分

——写给我的母亲(外一首)

如是


今天的风很小,门前的水杉树很安静

6只麻雀栖息在光秃秃的枝条上

它们也很安静,它们在我看它们的时候

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弄清楚麻雀此时的想法

想知道它们在这个中午,这个

有点黯淡的天气里

与母亲、与我,有什么关联

风的确很小,它们,正从我身体的内部

吹出去,灰色的,让我不得不选择

一个人独坐在1月5日的房间里,想象很多年以前

母亲生我的那个时辰

麻雀飞到水杉树的另一边

是我看不见的部分

就像我出生的那一刻,母亲受难的表情

我同样也看不见


不安


这小小的不安来自何处?

我看看四周

寒气弥漫

雪花像落英一样缤纷

沿着河流

有一群人就在我的前方

我想让他们慢下来,我告诉他们

“昔不至今”,这是东晋

一个叫僧肇的人说的,据说他

只活了31岁

他们说,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与河流

有什么关系?

我们一起走了很久,走了很多年

或许是这一天

我看见他们走过大雪覆盖的丛林

枝条上厚厚的积雪摇落

一瞬间的惊呼

又被北风吹断

去年今日,我曾在那里倚着树干

看大风呼啸了一夜



空心树(外首)

姚明


鸟鸣从腰部矮下来

布满血丝的脸庞

睁一只会流泪的沙眼


走近伤残的树干

听她讲一场雨、一阵风

在体内,撕裂绿色的声音


数数锋利的喙啄空的阴影

沿倾斜的纹理

就能找到曾经的松林


忍着陈年的疼痛

挺直剩下的半截顽强

让流浪的心,被阳光重新召回


霜降


雨滴,从一朵桃花漏下

减弱的蝉鸣,接住蒲公英的轻

把天空蓝洗得通透


大雁声催熟的香甜

绕过谷穗黄和柿子红

抢先一步,给秋叶送行


半透明的眼神,闪着干净

朝醒来的早晨薄薄地铺开

那是对阳光最好的解读


一粒粒潜伏在头顶

我佯装沉默,等到来年

再用一撮空旷的白,把你赎回



雪天,以另一种方式相见

吴红英


父亲离开人世那天

所有的晴朗

被北风

折断。黄叶落在门前的石头上

替我坐那里发呆


以后的每个冬天

我们都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雪人,堆他的慈祥

堆他的隐忍……

等阳光一出来,父亲

就能复活,并伸出粗糙的手

拭去母亲淌过的泪


母亲只顾嘀咕着种子、化肥

和收成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

那一刻,每一片雪花

安静得不可触碰



自由的花

汪莹


时间在城市里开了花,

秋风为它上了颜色。

穿过橘黄色的街道,

背后是汽车硝烟呼啸的薄雾,

抬头的树枝间列车疾驰而过,

是与山林相对的另一种浪漫。


沿路盛开的花朵,

散发着不一样的芬芳,

采下无名的那一朵,

不为谁而绽放,

无法预知的花期令人着迷。


我是买花的跳舞的自由自在的人,

我是散漫的孤独的自由自在的人,

我让渡一部分自己给爱的人,

把持住更多的自我悄悄快乐。



给乌桕树拍张照

周起


深秋,天空辽阔、湛蓝

纯净成一张无垠的信笺


一棵乌桕树,每一片红叶

随意翩跹

呼喊着阳光,五彩斑斓


我蹲下身,选择仰角

乌桕树任意的摇摆

只要发表在蓝天

就定格成绝美的图片


如果,把我的心胸也清洗得

像天空一样辽阔、湛蓝

像天空一样纯净

我将收获多少绝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