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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徽州

发布时间:2018-02-24  来源:   作者:赵焰


在更大的程度上,徽州就如一个婉约的梦。

梦是奇特的。如果站在高空看徽州,就会明白这个地方梦一般的意境。这里峰峦叠翠,绿水如带。北面是“天下第一奇山”黄山,云蒸霞蔚,如梦如幻;东面是天目山,古木参天,连绵千里;境内还有称为“五大道教名山”之一的齐云山,奇谲秀丽,峰峦叠嶂。除此之外,所在之地几乎全都是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山。群山相拱之中,新安江顺流而下,山水环峙,轻帆斜影。青山绿水之中,古村落星罗棋布,粉墙、黛瓦、马头墙,恬然自得,清淡文雅。

雄伟的黄山当然是群山之首。黄山最大的特点是鬼斧神工、匪夷所思,在黄山面前,人类只有惊叹。黄山无处不石,无石不松,无松不奇;云来时,波涛滚滚,群峰忽隐忽现;云去时,稍纵即逝,瞬息万变。黄山是名副其实的仙境。仙境是什么呢?人消受不起的东西,就只有神仙来消受了。说黄山是仙境就是这个意思。曾有人这样形容黄山,说很多山都是在山外看起来美,而进山之后发现不过如此,而黄山却不是这样,黄山是在山外看着美,进山之后,人在山中,会发现黄山更美。的确是这样,黄山的美,不仅仅是静止的,而且是运动的、奇妙的,它可以瞬息万变,随着春夏秋冬的交替、晴雨天气的变化、阳光月色的晕染,变幻无穷,翻陈出新。纵使你一千次来黄山,你也会有一千次新的感受和发现——初春,云里花开,香漫幽谷;盛夏,层峦叠翠,飞瀑鸣泉;金秋,枫叶似火,层林尽染;严冬,银装素裹,玉砌冰峰。



对于黄山,所有的文字都是一种累赘。黄山就是一个坐标,它是上天用来检测人的创造力,也是用来警示人的创造力的。有谁敢在黄山面前自满又自得呢?只有徒叹自己渺小的分量,也徒叹自己创造力的薄弱。黄山当然是属于徽州的,它代表着徽州的钟灵毓秀,同时又将徽州的美推向了一个极致,它是无法被超越的。在黄山面前,所有的山都自甘寂寞,但却不甘渺小——在徽州,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奇特,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风景,比如说齐云山的奇谲,清凉峰的神秘,牯牛降的繁杂。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山也都有着它的诱人之处,也都有着各自的性格和魅力。

从总体上来说,徽州的山是妩媚的,也是灵秀的。它们不是咄咄逼人的美丽,美丽是外相的,是一种虚假的东西,它没有用处,它不会看人,而只能被别人看。徽州的山是会看人的,它们看尽了沧桑,所以归于平淡。它们不属于雄奇的、艰险的和叛逆的,它们是属于小家碧玉型的,懂情、懂理而又无欲则刚,是那种看似寻常巷陌而又深藏着智慧的风格。当然,黄山和齐云山是徽州山峦的两极,它们可以说是徽州山峦的一种参照、一种反观,似乎是所有山的平凡才能孕育着它们的离奇和神异。不是说它们是高人一筹的,是出类拔萃的,它们同样是山。黄山是属于文学和诗的,是美和秀的,但黄山是太美了,是美丽到极限的那种,它容易让人们惊叹于它的美丽而忘却了其他所有的东西,容易因为美丽而丢失内容,比如文化、宗教等。我们可以把黄山和九华山相比。黄山天生的钟灵毓秀和精美绝伦似乎天生就是让人来观看的、来惊叹的,这样的美丽和脱俗使得它天生地与人世有一种距离感,它散着美的光辉,高高地耸立云端,如一轮理念的太阳。黄山的美丽绝伦,使得它在这个世界上一直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它是俯瞰众生一览众山小的;与此同时,因为美丽至极,它也是简单的,它只是美的,它的美让所有赋予的意义都显得牵强附会。九华山则不同,九华山的大气、智慧、无欲则刚的整体感觉,更接近于佛的宗旨,所以凡是懂佛的人,只要看一眼九华山,必然认定这是佛的最好栖身地了。因为两者的精神是契合的,是合而为一的、是密不可分的,也因此,九华山承担了更多的文化、宗教意义。在这一点上,齐云山也不同,与众多徽州的山相比,齐云山的特点在于其奇谲和幽微。这是一种更接近于道教真谛的东西。不仅是齐云山,其他的道教名山,诸如四川的青城山、江西的龙虎山、湖北的武当山等,其实都是一种风格,是一种暗合道教精神剑走偏锋的感觉。所以从这一点上说,齐云山是“道”的,而且应该是“道”的。

让我们撇开美到极致的黄山以及奇谲的齐云山,来感觉一下单纯而普通的徽州之山。白天的山是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特色的,它们不高也不险,不奇也不谲。它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一点也不引人注目,是彼此之间没有特色也很难辨认的。我们很容易把一座山误认为是另一座山,把一个山坳误认为是另一个山坳,甚至把一个地方误认为是另一个地方。它们叠叠层层,错落散布,就如同迷宫一样。迷宫之所以“迷”,那是因为彼此没有可以区别的地方,相似和重复,这就是迷宫的真谛。但这最朴素自然的山是最有生命的,它就像一个最平凡的妇人一样,从不引人注目、从不招摇过市,但它极具生命力地孕育着自然的生机、人类的生长和文化的延续。

山是缄默的,也是永恒的。缄默是指它从不对世人表示什么,永恒则在于它比人类的历史更加漫长。当徽州还不叫徽州,或者也不叫其他什么称谓的时候,甚至这一片地方还是蛮荒之地时,它们就已经存在了。它们才不理会人类呢,在它们看来,人类的历史都是过眼烟云,它们早就预知了这块土地的结局,周而复始,一切都归于零。它们的沉静,是因为它们目睹了过多的重复。对于时间,它们是不敏感的,因为时间对于它们没有意义,能让它们燥热难耐的是四季。在四季的更替中,它们往往倾注着热情和愿望——春天,整个山峦是一片水洗过的新绿,纯净而透明,所有的植物都将喜悦挂在脸上。布谷鸟在灌木丛里抑制不住激动,它们上蹿下跳很是欢欣,云雀总是不甘寂寞,在蓝天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夏天,则是一种浓绿,仿佛从天上倒下来无数绿色的颜料,淹没了山野里其他的颜色,即使有一点杂色,也像是水中的一片浪花。秋天呢,那是色彩的盛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盛装打扮,来参加一个节日的舞会。然后,便是色彩的狂喜,在狂喜中,主色调变成了金黄,变成了一点零星的红。红是山野的枫叶以及乌桕树叶,那样的红灿若云霞,似乎每株树与每株树都不一样,每株树都有着不同的风姿,甚至每片叶子与叶子之间,那样的红色都不一样,都在尽自己的个性进行招摇。秋天是色彩最后的节日了,也许它们是想在最后的生命中,尽情地展示华丽的篇章。很快,冬天来了,寒冷淹没了所有的颜色,这时的主色调变成了最本色的白色。冬天如果下起雪来,便是原驰蜡象般的一片白。这时候的徽州仿佛是一个放大了的盆景,它静止而沉寂,又仿佛动物一样,在寒冷中冬眠了,静心了,但实际上在它的骨子里,却欢喜而热闹,在它的心里头,正孕育着下一季轮回的温暖。


颜色就是四季的表情,也是从内心当中溢出的情感,它富有主观的意义。但山是有本质的,也有本质的颜色。这一点,山与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它本质的颜色,应是黑色的或者白色的。掀去地表的层土,它的里面是黑色的石头,或者是白色的石头。这样的颜色,不仅仅是山的本质颜色,同时也是世界最本质的颜色。梦境似乎可以拿来说明一点问题——在人们的梦境中,是从没有斑斓色彩的,也不会出现其他颜色,只有白色或者黑色。这就是本质。由梦境可以得出结论,所有其他的颜色,都是颜色的延伸,那是一种附会或者迷幻。山如果会做梦,它的梦必定也是黑色或白色,黑色是过去,白色是将来,与黑色、与白色相连的地方,就是现在。所以,现在是虚假的、是不确切的。山的梦一做就是很多年,很难说它一直是梦着或者说是醒着,但它总是在假寐中等待,这样的等待无所谓欢欣,也无所谓悲痛——人们总在它们身上攫取粮食、树木、水果、布谷鸟、叫天子、黄莺,甚至蚂蚱、蛇蝎等,也在它的身上欢唱或者哀啼,但它总是隐忍着,什么也不表现,就像情感无法穿透它似的。人总是受时间捆绑的,时间从不放过人,它们把人当作自己的奴隶。但对动物,时间却异常宽容,因为它们既不想创造什么,也不想留住什么,它们从不自以为是,它们只是观望,无动于衷地观望,什么都不会往它们心里去。对于动物,包括植物,时间给它们的优待就是,尽量宽容地对待它们,让它们像四季一样反复轮回。动物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它只有空间,所以它可以轮回。植物也是。但人类不行。在动物的眼睛里,是可以找到轮回迹象的,你只要正视动物的眼睛,就可以从它的瞳孔里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那是一片纯净,是过去或者未来的通明。

夜色来临之后,徽州的山总是显得很苍老,冷月无声,清风呜咽,所有的一切空旷和寂寥,黑黢黢的,有点接近虚化,只有轮廓,没有立体感和细节。这时候山与山之间是彼此相连的,不仅仅在空间上相连,连内心都合而为一。它们融合在一起,彼此之间交换着感觉,也交换着对于时空的印象。夜晚的山峦似乎更神秘,更具有一种神性,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具有那种缥缈的感觉,也更接近于这个世界的本质。而山风总是不知所来,又不知所踪,这山风很容易让人想起时间、历史、幻想,也容易让人谈起传说或者故事等具体一点的东西。从人们嘴里说得生龙活虎、惟妙惟肖的东西往往是虚假的,而说不清、道不明无从说起或者压根儿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山就是这样,你无法说清道明它,但你可以感觉得到,它的灵魂是确切存在的。彼此面对,如果静静地放下心来,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你便会感到一种轻若游丝的音乐缥缈,感觉到山、头顶上的星空、夜风飘忽中的萤火虫与自己的心灵,其实都是一个东西。水印象

“天地恒昌”是徽州人从山地中领略到的,而水,则让他们感悟到人生的无常。山的哲学是不知日月,水的哲学则是不舍昼夜。徽州人离不开山水,他们的民居都是依山面水而建,在这样的接触中,人们寻找着与山水的亲近,也得到了内心的安宁。


徽州的水是这块土地上最具灵性的内容。它们是由土地的灵气幻变而生的,也暗藏着这片土地的情感和欲望。曾经有一阶段,它们是天上的云,在天空中飘浮游荡,因为距离,它们有着清醒,可以冷静地感受和观望土地的美丽和沧桑,揣摩着巨大内容背后的细节。但这样的清醒状态让它们惶恐而慌乱,它们急切地想重新回归。在天宇之上,它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孕育着,然后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它们倾泻而下,哗,哗,哗……重新皈依土地的温暖和踏实。当它们的双脚一接触到地面,便立即变得心安理得、欢呼雀跃。它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条条溪水或河流了。



徽州的水总是绿的。是一种沁人的绿,也是一种有着内容的绿。水是宁静的,但这是表面的,宁静只是它的表面特征,它的内在仍是不安分的,是躁动的。它需要交流,需要运动,仅仅有爱是不满足的。它渴望升天,也渴望走出山外。水的躁动与山的敦实构成了截然不一样的性格。但这种截然不同不是矛盾的,而是和谐的。山总是容忍,总是包容,所以它负载历史,凝固时间。而水的躁动总是对现实加以冲击,它不满足现状,渴望改变历史,改变观念。水的流淌就是活力在流淌,整个徽州就是因为水的流淌而变得丰盈起来。

徽州的水负载了很多的经济和文化意义,但它又毫不把这种负载放在心上,它依然自在,依然轻松。水是清的,也是深的。每一条河流都有无数条由涓涓小溪组成的分支。真是多亏了这些水系,它串起了整个徽州。它给徽州带来了生命、希望和不断更新的内容。在水边,总是湿漉漉的青石码头和石拱桥,宅基地浸在吃水线以下的老房子探出个身子;弥漫诗意的雨巷,青灰色的瓦檐永远有一种惆怅的意味。当然,下雨天的时候,总有人撑着油纸伞在等待着什么;也有人挎着精致的竹篮,在桥边沟边摘着马兰头、荠菜以及地衣什么的。徽州人的出行也是从小码头顺流而下的,那往往是黎明或者傍晚,小舟缓缓地撑离了码头,天际上有一弯不甚明澈的月亮。几乎没有声音,偶然只是水面小鸟的叫声,再就是桨橹击水的声音了。在船尾摇橹的艄公蓑衣竹笠,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船舱里的那个人说话。潺潺的水声有时会夹着雨点的杂乱,而那个船舱里的人有一声无一声地回答着,此时此刻,即将离家远行的他已变得失魂落魄了。这时候整个河流乍一听是静寂的,但只要用心去听,你会听到一首绵延的、有着巨大感染力的交响曲。河流是赋予人和土地灵魂的。这时候船里的人会感到茫茫的水面是一种巨大的生命存在,人在其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音符。

在这片土地之上,最著名的、给徽州影响最大的,就要数新安江了。新安江是从徽州西北方向流过来的,它清澈见底,富有生机,像少女一样天真烂漫。水面上有鱼鹰昂首游弋着,有时候会突然扎入水中,叨出一条鳜鱼来;江中还有水獭,在拐弯处的沼泽地里偷偷溜出,从岸边噙走一只青蛙;那种精灵似的水鸟飞来飞去,像线一样滑过水面……而在更多的时候,它又显得娴静、温顺、包容、智慧,像一个恬静的少妇;开阔处,它水天一色,烟波浩渺,宛若梦中情人;两山相夹中,它更如仙女下凡,一条长长窄窄的飘带,很随和地飘散在起伏绵延的山峦之中。

新安江是徽州的母亲河,也是徽州文明的“月亮河”。说“月亮河”的意思在于,这一条河流能够给徽州一种潜质,并且能给徽州很多观照。它所具有的,是那种月光所具有的潜在的神性。新安江水不仅对徽州文化有巨大的影响,同时在灵魂上也赋予徽州以灵秀的意义。它蜿蜒静谧,就像这片土地内在的魂魄一样,悄无声息地游走。近山滴翠,远山如黛。而更远一点,则是一派清新美丽的自然风光,随意地散淡在那儿。在山坳密密的树林边,掩映着白墙黛瓦,传来了阵阵鸡鸣犬吠声。



新安江看起来还是忧郁的。这反映在它的颜色上,那是深深浅浅的绿中带一点蓝的颜色,那样的蓝是一般人很难察觉出来的。这样的蓝色,就是新安江的忧郁,也是它内在的情绪。实际上不只是新安江,任何一条河流,从本质上都是忧郁的。那是因为它承载的东西太多,心思也太绵密。一个东西,如果责任太多、心思太多,那它就不可能不忧郁了。这一点就像时间,实际上时间也是无形的河流,我们全是在这样的河流中沉沉浮浮。时间也是忧郁的,虽然它看起来那样理智,充满着冷酷和无情。但时间在骨子里还是忧郁的,它充满了慈悲心,它总是悲悯地看待河流中的任何一个人。看他们无助,也看他们自以为是、得意忘形。这时候,时间总想善意地提醒人们,不过很少有人觉察到,一直到时间放下面孔,冷若冰霜地对待他们时,人们才恍过神来——这些鼠目寸光的人啊!

在大多数时候,新安江总携有一团浓浓淡淡的雾气,即使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如此。这使得河流上的木排、船以及船的帆影,常常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仿佛它们不是漂浮在水面上,而是飘浮在云彩之上,并且将要去的是一个神秘的天堂之国。船也是不甘心一直寂静的,有时候岸边会传来隐约的箫声。徽州的高人隐士总是很多,他们喜欢独自一人的时候吹起竹箫。那箫声凄清幽静,这样的声音,似乎骨子里就有悲天悯人的成分,它就是用来警醒忙碌而贪婪的世人的。有时候江边还会传来笛声,那笛声在宁静的背景中,更显孤单而悠长,具有撕心裂肺的味道。在江边,一直有很多古树葳蕤,从很多年前开始,它们就一直伫立在这里,观看着这样的情景。这些老树都是成了精的,它们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了,知道世情冷暖、人力无奈。但它们一直保持着缄默、保持着木讷。它们从不对人情冷暖说些什么,最多是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发出几声重重的喟叹。

很少有人问,要是徽州的水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样?徽州呈现的面目会改变吗?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很难想象徽州没有水会怎么样,徽州没有新安江又会怎么样。没有流动的水,敦厚而木讷的山会占据主导地位,那将是一个全封闭的、没有生机的世界。时间可能会是缓慢的,一切观照没有了流动感。没有河流,徽州所受影响的不仅仅是历史和文化,影响最大的将是心理上的。人们将失去温柔,失去细腻,失去敏感、体贴、才思以及诗情。

徽州的山水就是这样富有魅力和诗性。也因为这样的山水,潜移默化着徽州人的审美和人生走向。曾有人说,如果你要真正地认识一个地方人们的性格,你必须到那个地方走一走,看看那里的山水,你就会知道那里的人文走向,也就会真正地了解那个地方人们的喜怒哀乐。的确是这样,山水的灵性总是在不经意中潜入人的血液。受这样一等美丽的山水影响,必然会产生一流的人物,因为在这样山水之中所成长的人,他的灵魂中必然有着山川之灵气、山川之心胸。当然,这样的灵秀山水也是可以消磨人们志向的,在徽州的过去和今天,已有相当一部分历史与人整日沉湎于山水之中,消解了,也湮没了。当然,这一切太正常不过,历史与世界观一样,都是很难辨别对错,也很难辨别黑白的。所有行为都源于理解,源于认识。而人的思想,往往就是因为一张纸的隔膜,相差十万八千里。

新安江,就是在这样的不怨与不嗔中,缓慢而优雅地流动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徽州的历史也是这样,它一直沿着新安江顺流而下,飞溅起万朵浪花。从本质意义上来说,徽州的河流永远有着起点的意义,它既是空间上的起点、时间上的起点,同时也是思想的起点以及才情的起点。



除了绿色之外,黑色应该是徽州的主色调了。这黑色就是徽州民居老房子。徽州的老房子有点像一个精美的黑瓷瓶从空中跌落,破碎了,黑瓷碎片随意地散布在这片土地上。

老房子给人的感觉不是亲切,它似乎总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姿态,它几乎没有表情,庄重中带有几分警觉,又带点呆板和悭吝,甚至带有很多颓废的成分。往往是老房子和老房子相连,它们紧紧相倚,彼此之间似乎是利益相依而又相敬如宾。站在村落外面向里看,老房子给人的感觉像是待在一起的有文化的老头。它们是守着很多秘密的,但这秘密经历的时间久了,内部也就镂空了,就像是一本古旧的线装书,由于久不见太阳,再拿出来就烂页了。老房子的格局是少有人情味的,它们几乎全封闭,彼此之间是各自为政,也是相互提防的。



它们属于各自的空间,把各自的生活都消化在自己的空间里。老房子的故事也是这样,很少有血有肉,最多是条条纲纲、缺张少页的。整个基调是暗的,老房子里面更暗。暗是一种立体的黑,是没有颜色坠落成的黑色。门关起来之后,老房子唯一透亮的是天井,天井上的天是长方形的,有棱有角的,是无意和沉寂托着的。天的广阔是老房子里的人感受不到的。即使是老房子里的钟,都比别的地方走得慢。在这样的地方睡觉,觉也会很沉很沉,像铅一样沉,也像古铜一样沉。好在梦没遮拦,老房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够阻隔它。但梦也是飞不远的,它总是很难飞出天井,只是游魂一样沿着屋檐行走,一不留神,就幻变成悬着的风铃或者木雕。

晚上与白天的界线其实是不太明显的。白天静,但晚上更静,这静是更接近死寂意味的,只有蟋蟀和纺织娘在潮湿的草丛里发出嚓嚓的声音。那不是声音,而是寂寥。灯火是破除不了这种寂寥的,相反,它会使寂寥更加浓烈。闪闪忽忽的灯光中,人的身影像谜一样,一会儿在灯光中露出来,而一个转身,便又消失在黑暗之中。灯光中常常能见到一张张老人的脸,那脸越来越模糊,那是历尽人生之后的麻木,也是阅尽千帆之后的智慧,这两者往往有时交织在一起,很难分离,也很难分割。在老房子里,灯光是很难明亮的,仿佛它们使尽所有的气力,也不能使屋子透亮一点。这样的情形总是让灯光觉得困惑,它们不明白,有很多东西,是照不亮的,一使劲,反而会增加年龄和内容,凭空添上无限幽秘。老房子还有一种神秘,那就是一到晚上,即使是再活跃的孩子,也会摇身一变,他们会突然变成老人,会变得循规蹈矩、老老实实,空坐于黑暗之中。那种沉静和孤寂,哪里像一个孩子啊,分明就是一个精灵。

每当黄昏降临,在老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变得恍恍惚惚,他们一个个端坐堂前,敞开大门,看远山的夕阳如血,一动不动地冥想。而后不久,太阳西沉,他们便会早早地打着哈欠,变得神情迷糊了。老人会有什么心思呢?有时候是什么也没想,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绵长而幽远。

天井两边陡陡的木梯似乎是接近温馨的地方,从狭窄的楼梯笃笃地走上去,往往是年轻人的卧室。它似乎是更远离尘世的地方,又似乎是更接近心灵幽秘的处所。走在楼上,楼板总是要响的,声音很大,它响的时候,整个大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到,这响声很像是一种戒律,它警戒一些不应该在里面发生的事情。这时候你才会发现老屋子的一切其实都是有道理的,不仅仅是在建筑上,更是在伦理上、哲学上。

当然,在黑黝黝的阁楼里,也有非常好的亮色。那往往在阁楼的侧面,一排不大的窗棂,一些木制的栏椅。这是老房子最自由的地方了,坐在这样的地方,触手可及的,是其他屋舍的马头墙,横七竖八,线条极具美感。再远处,可能会有一片竹林或者树林,这样清新的地方总给人遐想。而更远处,则是烟雨朦胧的远山了,那样的地方会更让人痴迷。坐在这样的地方久了,会感到肋下翼翼生风,仿佛会钻出一对小翅膀来,带着身体沿着屋顶滑翔而去。

能飞进老房子的只有春天里的燕子,夏日黄昏的蜻蜓以及夜晚的萤火虫。燕子是唯一能给老房子带来生气的东西。它们大都在堂前的大梁上做巢,从野地里噙来泥巴,然后从天井上空飞下。它们对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家族的秘密是异常清楚的,知道他们的温情冷暖、喜怒哀乐,知道那种有形或无形的东西,它们甚至比这个家庭本身看得还多、看得还透,但它们一直守口如瓶,从不泄漏。老房子是很喜欢燕子来栖息的,每次燕子呢喃而来,老房子便会怦然心动:噢,春天又来了。燕子的来临是一个讯号,老房子便开始脱去它沉重的破棉袄了,生活中也有了新的内容,那就是凝视,以黝黑的板壁注视着燕子巢慢慢做好,一对燕子住进了新居,然后小燕子出生,公燕子出门觅食,母燕子在巢里带着唧唧喳喳的孩子。老房子的记忆力并不差,它们往往能记住新出生的小燕子的模样,清楚地记得一代代燕子在老房子里繁衍着。老房子和燕子就这样相互守着秘密,默契地相对,从对方的变化中,感悟到生命的变迁。

红蜻蜓往往是夏日黄昏时飞进老房子的。它真美丽,就像是一个精灵。它们就像是当年建筑老房子的那些工匠,那些默默无闻的工匠。这些工匠将屋舍设计得非常精致,又将木雕、石雕和砖雕刻得非常精美。他们有着鬼斧神工之力,仿佛他们不是来自村落,而是来自自然;仿佛不是有形,而是无形的。然后,房梁在某一天上顶了,工匠们一起爬在半空中,在那里放起了鞭炮。老房子这时候算是有生命了,也从此有了记忆,有了想象,有了苦恼。房子落成之时,工匠们默默地走了,头也不回似的,他们给这房子以生命,自己却如雁过长空。一切都是事如春梦了无痕。老房子知道,这些工匠是忘不了它的,毕竟,它是他们创造的。他们还会来看它的。

他们的确是要来的。这些红蜻蜓就是。它们的到来是有些预兆的,每次它们飞进老房子不久,就会下一场雨。老房子非常喜欢,清凉的雨落在身上,会濯洗它全身的酸痛。最喜欢的是瓢泼大雨,就跟按摩似的,舒筋活脉,神情为之一爽。这些感觉都是红蜻蜓带来的,老房子感谢红蜻蜓。不过红蜻蜓是调皮的,有时候红蜻蜓一动不动地蹲伏在老房子的某一处,那细细的纤手挠得老房子直痒痒。但老房子仍努力克制着不动声色,当然,老房子也不敢打喷嚏,要是一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整个破败的四壁便会轰然倒下来。

老房子最捉摸不透的,其实是萤火虫。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精灵,它总是来去无影、倏然无踪,它们像微小的雪花一样,映亮了村前屋后。那种近乎绝望的美就那样恍惚在老房子的视野里忽隐忽现,不禁让老房子感叹自己的年轮已去,也感叹这个世界的神奇和诡秘。老房子总是心有余悸地认为萤火虫是来去两个世界之间的游魂,一个是阴间,一个是阳间。它们悄然地潜入,有时候甚至能听到它们发出嘤嘤的哭泣声。它们就像老房子里当年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在自己的一生一世中沉默着,她们多孤独啊!不仅仅是孤独,还有自虐般的坚贞,把人生过得悲凉无比。在生前,她们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村落里穿行,然后悄然逝去,凄婉悲切。那些萤火虫还真像是她们,因为留恋,才会归来看一看。其实,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而且,再来这样的地方,还要冒很大风险,它们要使劲才能飞过马头墙,才能飞进院落里,一下子身子没力气了,便会落在天井石缝中的杂草或者青石板的缝隙中,然后,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种彻底的消失,有谁看到过一只萤火虫的尸体吗?不仅尸体寻觅不见,连灵魂都不知道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稍微生动一点的,是老房子与老房子之间的穿堂风。它是无所在又无所不在的。它之于老房子,就像水之于鱼,空气之于人类。没有风的老房子是静止的、是呆板的、是死的;而有了风,一切都活了起来,就有了灵魂。仔细地倾听,穿堂风是有发源地的,那根是系着黑黢黢的群山的,仿佛是空蒙渺茫的历史在游荡。穿堂风往往是从村口吹拂过来的,在村口,有成群的古树,或者是香樟,或者是椿树,或者是银杏,还有就是枫、柳、槐、榆之类的。这些古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它们一般是从建村时就开始有了,在建村伊始,村里人就种下了它们,并且一直把它们当作村里的一员。村里人从树旁边进进出出,什么事也瞒不过树的眼睛。树知晓这个地方的秘密,也严守着这个地方的秘密。当然,从面相上来看,香樟与银杏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温和的,即使是历经数百年风雨、阅尽沧海,看起来也健康明朗、豁达幽默。

香樟和银杏的所在地,总成为这个村庄最祥和的地方。而柳树或者榆、槐所在的地方,则成为村庄里最诡秘的场所。

与这些老树紧密相依的,还有村口溪水边的风车。那些风车总有一种破落贵族的气质,一副孤芳自赏的神情,看起来无动于衷,自负、冷漠、桀骜不驯。风车的感觉总像是村庄的叛逆者,也像是村庄边游荡的野鬼孤魂。当年破落贵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引得全世界都开心一笑。其实,堂吉诃德跟风车应该是同一个东西,在他和它们之间,具有同样的意义。当然,风车的倨傲是有理由的,因为它们给村庄带来了太多,也目睹了很多,而自己从不索取什么。风车屹立在村边,在它们的身上,隐藏着这个地方的一些元素,也暗藏着一种隐秘,这些元素可能在将来的某一个时间会出现,并凝聚、降解、分化,成为某种力量。当然,在更多的时候,风车不是风车本身,它还是乡村孩子们的游玩工具。那些村里的顽劣孩童在黄昏来临时会集中来此,骚扰一番,嬉戏一阵,然后,大笑着离开。每当寂静重新来临,风车便会郁郁寡欢,会在蔓延的夜色中躲藏起来,像遗失的旧梦一般。

与孤傲的风车相比,村边的耕牛以及独轮车似乎更符合村庄的口味。田里耕作的是水牛,山地里犁田的是黄牛。耕牛的历史有上万年了吧,上万年来,它们一直是人类的好朋友,忠心耿耿,绝不背弃。牛眼看天下,是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也无所谓好与坏、是与非。所有的时间,在它们看来,都是同一个东西,所有的行为也是这样。世界在它们的眼中,也是那样的简单和单纯,没有分别。至于独轮车,它们一直以一种缓慢的节奏连接起各个山村,在这个山村与那个山村之间的石板路上,它们执着的轮子轧出了深深的痕印。这样的车辙让村庄变得踏实,也感到心安。在独轮车面前,村庄会觉得自己还年轻,因为车的岁月更长、年轮更密集,并且它们永不厌倦。那些如活化石般的东西虽然不富有激情,但它坚韧而含蓄,充满了人间烟火,也充满了人间真谛。这样的状态,也如同人生——其实人生也一样,最根本的,就是不能厌倦,要能相守,能保持常态。一厌倦,问题也随之而来了。老山村深知这一点。所以它一直努力着,不让自己厌倦,它一直保持着一种节奏,缓慢而悠长,如歌的行板,这节奏千年万年地延续着,一成不变,伴随着植物的气息,还有牛粪的味道,飘荡在乡野里,也飘荡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