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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声绘色

发布时间:2018-03-1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洪放

01


秋天,绘天赐的双胞胎女儿绘声和绘色,分别考上了师范和高中。但一向嗜酒的绘天赐却酒量渐小。每每喝酒,总是醉。一醉,就高声唱出了他的名言:“流氓得有流氓的风格,妓女得有妓女的禀性。而你,什么都没有。”这样唱完,他又补充道, “当然,还有绘声和绘色。”

妻子叶小叶的店正红火,她每个月给家里一万块钱,还不包括两个孩子的费用。电影公司那边,电影放映都停了。主要的业务是接一些外地来的草台班子搞些下三烂的表演。绘天赐平时基本不到公司去,一个月去个一回两回,要么拿工资,要么到画室去取些颜料或者从前的画作。绘声读师范后,每周双休日都在家,这孩子文静、内向。绘色还是走上了学音乐的路子,文化课实在不行,以她的文化课成绩,考大学是毫无指望的了,但她有音乐天分,音色也好,先前绘天赐还反对她学音乐,后来看看,觉得学音乐也是一条路子,就让她学了。老师说她是青桐这些年来最好的声乐苗子。说真话,绘天赐还真的不太放心这丫头,她从小就外向、调皮,做事我行我素,将来要是走上社会了,真是让人担心。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从前的时代了。

有一段时间,文化馆开设了少儿考级培训班。绘天赐毕竟是青桐城里为数不多的学美术的人,他被请去当老师。其时,外面正盛传着他与叶小叶离婚了,虽然没正式对外宣布,但办了手续,只是因为绘声和绘色还小,就商量暂时不要公开,免得影响孩子成长。叶小叶从此住在店里,绘天赐守着老宅子。为了在双胞胎女儿面前做得真实,叶小叶有时也回老宅子住上一夜。只是她一回家,绘天赐总是半夜就蛰到画室里,第二天大清早就回到卧室。他们的离婚,版本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导火索是化妆品店,是那个叫刘实的青工。有说绘天赐早就知道妻子和那个青工的事情,只是忍着,但有一次他到化妆品店找叶小叶有事,竟然撞见了两个人在一起。还有说是那个刘实找绘天赐摊牌了,说叶小叶做姑娘时就是他的,叶小叶嫁给绘天赐也是父母之命、娃娃亲的,没有真感情,劝绘天赐放手,只有他,才能给叶小叶真正的幸福。更有玄乎的,说叶小叶自从绘天赐在清水乡惹了那件不明不白的军婚事件后,就铁定了要离婚,至于青工刘实,只是个由头。

但纸包不住火。就在绘天赐忙于美术班之时,绘家又出了件大事。这回不是叶小叶了,也不是绘色,而是一向少说话的大女儿绘声。绘声正在师范上三年级,夏天就将毕业。正是春节时,家里走亲戚,不知是谁漏了风声,她才知道父母其实早已经离婚了,不对她和妹妹说,是怕她们伤心。她哭着问妹妹绘色。绘色说这事我早就晓得了,看他们那样,就知道。绘声更伤心,一家人就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她甚至感到屈辱。她想找妈妈叶小叶好好谈谈。她打妈妈手机,没人接;找到店里,没人。最后她一直守在店门口,直到晚上十点,才看见妈妈和一个男人出现在店门前。她没有上前,她记住了那男人的车牌号。第二天,她开始寻找,在青桐宾馆里找到了男人的车子。她又到前台查询,最终找到了男人的房间。男人一见她,也没惊讶,说:“你是叶小叶的女儿吧?我叫刘实。”绘声没想到这男人这么皮实,一点也不慌张,她自己倒有些慌了,红着脸说:“我是绘声。我想问问是不是因为你,我妈妈和我爸爸离婚了。”刘实倒也痛快,说:“是的。我喜欢你妈妈。在他们结婚之前,就喜欢。本来她应该是我的妻子的。我回到青桐城,就是想重新得到她的。我是跟你爸爸公平竞争的,你爸爸失败了。男人失败了,就得承担。”绘声被刘实这话说得有些懵了,她红着脸,小声说:“你能不能放过我妈妈,让她再回到我爸爸身边?”“不能!”“真的不能吗?”“绝对不能!”绘声突然停止了声音,说:“只要你能让我妈回到我爸身边,我给你!”说着,她迅速而悲壮地的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又伸手去解小衣。刘实也呆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说话,门“啪”地开了。叶小叶拿着房卡,兴冲冲地问:“起床了吧?我带吃的过来了。”她刚走了几步,就如同被钉住了似的,立在那儿。她嘴半张着,而绘声更是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半蹲在地上,手还停在背后,浑身颤抖。叶小叶没有说话,足足盯了有五分钟,才奔上前,先是拉起绘声,将她推进了卫生间。接着,她没等刘实开口,就拿起桌上的台灯向他砸了过去。刘实“啊”了一声。灯砸中他的左臂,然后落到地上,灯泡破碎,发出被地毯吸收后的低沉闷塞的声音。她回头到卫生间拉出绘声,一句话不说,迅速地离开房间,下楼,汇入了人烟四起的大街。


02


叶小叶的化妆品店关门了。没有人能说清她为什么要将这正兴旺的店关了门。这事除了她,估计也就绘声明白。可她们都不说。自从被妈妈从宾馆拉回来后,这母女俩一直不再说话。叶小叶一看见绘声,就想掉泪。绘声则干脆躲在房间里,不与母亲照面。绘天赐忙着美术班的教学,很少在家呆着。偌大的宅子里,阳光遍地,落叶金黄,但是,却阗寂无声。偶尔有一群小鸟在树头上叫唤,就引得这母女俩从不同的房间里向外张望。叶小叶看见那只年纪大的鸟儿,总是站在最高的枝头上瞭望,那是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们。她看着就心疼,疼得深入骨髓。她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耳光,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她不施脂粉,面色一下子苍白下来。人也瘦了,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风都能吹倒。那些女伴过来,一方面都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停了化妆品店,另外也想劝劝她。当然,她并不曾告诉女伴们绘声的事。女伴们说化妆品店停了后,刘实曾到店里去过,丢下一句话:“那件事我真的没做。这店丢给叶小叶了,我从此不再回来了。”她听着这话,感到虚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变化,真的无法预测也难以控制。从前,刘实讲的每一句话,她都听着贴耳、舒心和放心,而这次,刘实讲的话只让她恶心、痛心和苦涩。她对女伴们说:“太累了。想歇下来了。你们帮我把店托了吧。店托后所有的钱都打给他。”女伴问:“是不是病了?”她说:“是的。不过也不是大病,就是身子虚。这几年透支太多了。”女伴自然知道她没说真话,心想应该还是与刘实的感情上的事,再问也没意思,就嘱咐她安心休养,她们想办法将店托了。叶小叶等她们走后,竟生出个奇怪念头。她跑回娘家,翻箱倒柜,找出祖父叶老先生留下的医书,发着狠,开始学中医了。


03


绘声还是照常到师范上课。她也看院中的鸟儿。有一天,她看见那群鸟儿中少了一只,是一只最小的鸟儿。昨天,它还在那只老鸟的羽翼下躲雨,今天,它就不见了。老鸟儿悲伤地站在枝头。她心整个地提到了嗓子眼上,疼、流血和莫可名状的委屈。她不能容忍母亲,可是却想窥见母亲在老宅子里的一举一动。叶小叶开始学中医后,更少出门了。她坐在日光下的庭院里,闻着花香、草香,完全进入了她的中医世界。她甚至闻到了医书上那些中草药的芬芳,她有时也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穴位,试着针灸。她慢慢地理解了当年祖父为什么能沉到中医之中,澄静自若。有一天,她正在桂花树上对着自己的脚掌,寻找涌泉穴。她用手在脚掌上细细地比画着,然后将一五寸长的银针,一点点地扎了进去。她感到一阵酸麻,接着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内腑神经似乎都被调动了起来,整个地活泛了。她正感受这神奇,就暼见旁边阳光照射的区域,正站着个影子。是绘声。她赶紧抬起头,望着消瘦的女儿,一把抱过去。绘声也没挣扎,她把头埋在妈妈怀里,一滴泪没有,却疼到刻骨。叶小叶将绘声的脸捧起来,恍惚之间,竟然还像小时候那样,光洁可爱。她哽咽着说:“妈妈对不起你!”绘声摇摇头,问:“没事吧?那个男人他……没有……”绘声又摇摇头,说:“那就好。妈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绘声望着妈妈,又低头看着扎在叶小叶脚掌上的银针,问:“疼吗?”叶小叶也摇摇头。阳光和煦,秋意盎然,那些鸟儿在树头飞来飞去,给整个老宅子带来了难得的生气。

叶小叶关了店回到老宅子里,绘天赐原以为她仅仅是心情不好,在家休养几天,后来发现时间长了,叶小叶天天只忙着学中医,再也不大出门了。而且,他又听说叶小叶将店托了,就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至少是发生了一些他不可能想象也肯定不会知道的事情。他也没有问叶小叶,既然她不想说,问了,反倒不好,何况从法律意义上说,两个人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他们共同的关系是两个女儿的爸爸和妈妈,再有一点共同点就是还都住在这老宅子里。叶小叶一边学中医,一边操持起了家务。老宅子开始变得干净、明亮了。生活上,她每天清早起来买菜,餐桌上也丰富了。这久违了的干净与丰富,让绘天赐有些别扭。他想问,又找不出合适的时机。绘声除了周末,一般在学校住宿;绘色每天很晚才回来,她得练声。绘天赐有时从文化馆回来得早,也到厨房里或者客厅里坐一会,只是与叶小叶讲不上几句话,讲的,也无非都是绘声和绘色的事。绘天赐最近有些心烦,倒不是培训班的缘故,而是上头出了个文件:从这一年起,师范生和全国所有的大中专院校一样,不再包分配。这就意味着绘声毕业后,将不直接分配工作,要靠自己找工作了。这些年,他疏于人情,与上层更没有什么交往。在这个人情纸薄的时代,要想给绘声找个工作,那多难哪!绘声这孩子懂事,心事重,特别是这两个月来,总看着消瘦。或许真的是压力太大了。两个女儿,绘色虽然外向活泼,但他不担心,令他担心的倒是文静、懂事的绘声。为这事,他还专程到师范去找了个教美术的老师。那老师说现在确实很难了,不包分配后,孩子们无所适从。如果这政策实施多年后,那还不是一样,反正大家都适应了。可怜这批孩子,正好赶上这政策。他问这老师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留校,或者到其他学校当老师等。这老师说当然有可能,不过都得考。春节一过,教育局就要公布老师考编的情况,让绘声留意着。这是个机会。不过,这第一年,竞争肯定也大。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消息,回家跟叶小叶说了,也给绘声说了。绘声说我已经在准备了,我们学校的姚老师在给我做辅导。叶小叶马上问:“姚老师?男的,还是女的?”绘声低着眉眼,说:“男的。”绘天赐凭着感觉知道女儿脸一定红了,脸红的人,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他虽然是画画的,但每次画画时,他能感觉到皮肤与声音的共通之处。叶小叶说:“绘声,有些方面要注意些。”绘声抬起头,说:“知道。”叶小叶再说,她便回到房间里去了。叶小叶对绘天赐说:“孩子大了,心事重了。这得提防着点!我就怕她吃亏。”晚上,绘色回到家,听说姐姐的事,就自告奋勇地要去当个“侦察员”,跑到师范着实调查了一番。回来给绘天赐和叶小叶的汇报是:姚老师叫姚舟,去年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人长得还不错,据说很老实。对绘声有意思,但绘声没有答应。目前,两人关系尚属正常。叶小叶说绘色这事做得机灵,虽然正常,也得时时盯着,等到不正常时就来不及了。绘天赐觉得问题没这么严重,也就没掺和。可是,偏偏事情就真的找上门来了。这回还恰恰就找到了绘天赐头上。那天,绘天赐正在文化馆上课,一个瘦高个的年轻男人找了过来,自我介绍说他是师范老师姚舟。绘天赐心一怔,说:“好!”姚舟说:“我想跟绘老师谈谈。”他称呼绘天赐为绘老师,这让绘天赐觉得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绘天赐说:“也好。这样吧,我下课后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姚舟说:“就在老街的云月楼吧!我先过去等您。”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云月楼其实就是怡红坊改建的,环境清雅,绘天赐和省里来的画家们曾在那小聚。上完课,绘天赐直接去了云月楼。姚舟已点了菜,他们边吃边聊,很是投机。姚舟说:“我这次来主要是为绘声的事。我很喜欢绘声,正在帮助绘声复习迎接考编。但是,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觉得绘声的心里有阴影。我想问问绘老师,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绘天赐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真的没有。”姚舟说:“这就有些怪了。也许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吧?但愿。”他们谈到这个时代、谈到美术、谈到师范教育,话题很乱很杂,却谈得拢。当然,这里面一半原因是因为姚舟的附和,他是有观点的附和,这让绘天赐感到兴奋,且不尴尬。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一直谈到饭店打烊,才出门告别。绘天赐说:“你看那满天星光多好!绘声就是星光中最美的那一颗。”姚舟有些激动,跑上来拥抱住绘天赐,说:“我一定会像绘老师一样,守护着那颗最美的星的。”


04


春节一过,师范不再上课了,腾出时间让学生出去找工作。绘声照常到学校,请姚舟辅导。叶小叶有些担心,绘天赐劝她不必要,说那个姚老师他见过了,是个诚实人。叶小叶说:“这年头哪还有诚实的男人?都是一样。绘声这孩子性子弱,一旦出了事,就不得了了。”绘天赐说:“该来的总归要来,孩子大了,管得太严,往往适得其反。给她宽松,她更会守得住尺度。”从春节后,叶小叶跟绘天赐的关系就像初春的融冰一般,一寸一寸地在消解。起因还是绘天赐的身体,估计是在美术班上太劳累了,腰椎疼痛,躺在床上不能起来。那天早晨,叶小叶看绘天赐一直没从画室出来吃饭,就推开画室门去喊他。绘天赐疼得缩成一团,虾子似的,吓得叶小叶大叫起来。绘天赐说:“没事,老毛病。”叶小叶说:“那赶紧上医院吧。”绘天赐说:“上医院也没用,休息几天就好了。”叶小叶就地坐在床头详细问些病情。她到底是学了几个月的中医,也知道了些皮毛了。问清楚后,她问绘天赐敢不敢让她治治。绘天赐想反正治治也不坏,正好也让她试试手艺,便同意了。叶小叶回房取了针灸工具,按照医书上所说,耐心而细致地在绘天赐的背部和颈椎部位、腰椎四周,还有脚上,扎了十来针。这些针扎下去后,绘天赐先是感到酸、麻、胀,接着腰椎的疼痛慢慢地缓解了,原来如同吃了秤砣的腰,也能稍稍活动了。他看着叶小叶娴静的样子,心里竟起了一股柔情,伸手理了理叶小叶垂下来的头发。叶小叶一定也感觉到了,她不作声,良久才说:“以前真是对不起了。”绘天赐拉过她,说:“别说这话了。都不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以后,绘声和绘色注意到,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客厅里,爸爸和妈妈不再是黑着脸,而是开始从三言两语,到眉目生动、有问有答了。三月的一天晚上,叶小叶将画室里的被子收了起来,绘天赐唱着小调,站在客厅里望着她。外面老宅子里泥土松动,从冬天走过来的那些树的枝头上,正悄然萌发出微小却顽强的春意……


05


与叶小叶的关系正常后,绘天赐就很少在外面喝酒了。那期间,也就是所谓的世纪之交的那两年,不断地有人到绘家老宅子来,有的是来专程参观的,说这样一幢清朝建筑,保存得如此完好,是江淮之间少有的,可以作为徽派建筑向北方建筑过渡时期的建筑实物例证,具有相当高的典型意义和研究价值。青桐博物院在绘家老宅子大门垛上嵌上了一块牌子,上书“清古建筑绘家老宅”八个大字。与此同时,电视台和报社,也多次宣传。一时间,绘家老宅成了青桐城一处人来人往的旅游景点。这事一开始,绘天赐和叶小叶还觉得有些意思,祖宗留下的财产,现在能发扬光大,也是好事。但久了,他们受不了了。那些四面八方的游客,在宅子里横冲直撞,有的甚至钻到客厅、画室和卧室里,简直要把整个绘家老宅子看个透。绘家老宅子成了透明的宅子,绘天赐夫妇成了透明人。叶小叶不高兴了,让绘天赐出面去找相关部门。结果没有一个部门愿意出来说明此事和解决此事,他们说绘家老宅成了文物,不是各部门的事,而是历史形成的。既然是历史形成的,那就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绘天赐明知这是无理之理,却也找不出更加合适的理由来反对。他们只好在老宅子里想办法,先是紧闭大门,结果更烦,每天都是不断的打门声,惹得巷子里的邻居们也不舒服。门只好开了。开了门后,他又让人做了块大牌子,上面写上了十条二十款的浏览须知。特别提到不要随意进入主人客厅、卧室和画室等私密场所。这大牌子竖起来后,绘天赐倒是享受了几天清净日子,可好景不长,很快,游客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专门往你不让他去的地方去。他们觉得这老宅子有两百多年了,这么长年头的老宅子里,一定有秘密。而秘密在哪里呢?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在大牌子写着的那些不准进入的地方。叶小叶有时也阻拦,游客说:“既是公众场所,就得全面开放。”甚至还批评作为管理人员,叶小叶素质太差。她想解释,说自己不是管理人员,是主人。可没人听。她气得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却又不断有人影在窗子前晃动着。她简直要崩溃了,晚上寻思着就找绘天赐吵嘴。她说要不是绘天赐同意电视台和媒体来宣传,哪会有现在这么多烦人的事情?这老宅子哪还能住人?再住人都要被逼疯了。绘天赐也没办法,该找的找了,该说的说了,他实在没辙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省城报社的一位记者来到青桐,回去后专门写了篇文章《两百年绘家老宅何去何从?》,里面详细地写到绘家老宅逐渐败落的现状,写到游客的不规范和扰民,写到绘氏后人的困惑与担忧。这文章发在省报上,立即引起了省文物部门的高度重视,省里专门派调查组到青桐了解情况。青桐县委县政府也及时组织人员,对绘家老宅的保护与开发进行研讨,最后原则同意了政府收购绘家老宅的方案。政府要和绘天赐谈判,绘天赐不愿意去。他说:“我不会去谈的,这样辱没祖宗。”叶小叶说:“他就是榆木疙瘩,我去谈!”她去跟政府谈了两天,很快就敲定了收购协议。由青桐县政府一次性支付绘天赐一百万元,购买绘家老宅。政府承诺在收购后,将按照文物法要求,将整个老宅打造成青桐重要的旅游基地。协议签订前,叶小叶特地跑回来,让绘天赐看了,请他提提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绘天赐当时正坐在老宅子的走廊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正日渐繁茂的树木。他没看协议,只说:“都到这份上了,我不看了。你签吧!”叶小叶说:“那我就真的签了?”“签吧!”叶小叶走后,绘天赐在老宅里转了一圈,他仿佛看见绘大先生还站在老宅子的门垛前,一手托着茶壶,一手牵着孙子绘天赐,正悠悠地笑着。接着,他又看见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那仅有的印象来源于母亲的叙述。父亲也站在门垛前,他皮肤如纸一般,满眼忧愁;倒是母亲,温顺而恭敬地站在父亲身边,正在回头看老宅子里刚刚升起来的炊烟……


06


绘声到学校上班后,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些了。闲来没事的时候,她常常看绘天赐画画,或者到文化馆的美术班听一课。绘天赐说:“你现在上班了,如果要想画画,就画吧!”绘声说:“我只是看看。当然,也说不定,将来老了,会画上两笔的。”星期六,姚舟从省城回来,到绘天赐的新房这边来吃饭。他特地带了瓶好酒,又给叶小叶一盒别人从韩国带回来的化妆品。叶小叶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大路货,是高端产品。她心里欣喜,也为绘声遇到姚舟这样的男孩子感到高兴。她晚上一边用这化妆品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一边看韩剧。看到动情处,还为剧中的人物命运而流泪、兴奋和黯然神伤。算起年龄,叶小叶这时候四十五岁,但绘天赐发现,她性情似乎变了个人似的。自从搬到新房子来以后,她很少出门,常常在家生闷气。除了韩剧和两个女儿外,这个世界对于她几乎成了空白。他与绘声说了,绘声说妈妈怕不是更年期到了吧?他说那应该不是,还早呢。绘声说也难说,我们学校里有个老师,刚刚四十岁,就更年期了。更年期与心态有关,并不单纯是身体的反映。这方面,爸爸你得多陪陪她。绘天赐点点头,但是,他实在是少有时间。文化馆的美术班原来一周上六次课,现在增加了一个班,改成每周十二次课。每天平均两次,每次两个小时,既讲又示范,加上当初刚刚办班的热情已经逝去,他真的很累了。有一天,叶小叶突然跑到文化馆,看到美术班上尽是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不知怎么想的,一时头脑发热,当着文化馆那么多人的面,砸了绘天赐的场子。她也没说理由,只是骂绘天赐天天躲在这里,说是教美术,其实是和这些女孩子守在一块儿。绘天赐急了,差点要哭。他哑着嗓子,说:“你这不是疯了吗?这些孩子,比绘声和绘色都小。”叶小叶说:“我不管。还有,上课完了,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找清水乡那个毛果了?”绘天赐这才明白叶小叶发作的原因,是她心里多年藏着的怨恨在泛滥。他也不好再辩解,拉着叶小叶回家。这次,叶小叶连续吵了三天,就连两个女儿劝说也无效。绘天赐选择了沉默,他跑到电影公司的画室里,关上门,在满室灰尘中坐着。他整整坐了一下午,到黄昏的时候,他没想到叶小叶过来了。叶小叶这回没有吵闹,而是和气地喊他开门,然后请他回家吃饭。他疑惑地望着,叶小叶说:“都是我不好。咱们回家吧!我以后不了。”叶小叶的神情,像二十多岁时刚嫁到绘家那几年一样,无辜、温和。绘天赐跟了她回家,一家四口坐在餐厅里吃饭。叶小叶没事似的,给绘天赐夹菜、倒酒。绘声和绘色都挤着眼睛。末了,饭吃完了,叶小叶突然说:“天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你别去文化馆上课了,行吗?家中现在有钱,不在乎你那两个。绘声、绘色,你们觉得如何呢?”绘声嘴动了下,没说。绘色说了:“我同意我妈的观点。爸爸应该回来好好地陪妈妈。另外,爸爸还可以继续画画。说不定,将来就成了大画家呢!”绘天赐苦笑着,他知道叶小叶选择在晚餐后说出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只有服从她,而无法改变她。他故作轻松道:“也好。我正好累了。那就等这个班的课上完,我就不再接班了。”叶小叶很高兴地哼着歌,用她的化妆品去了。绘声小声对绘天赐说:“谢谢爸爸!”绘天赐道:“谢什么呢?不用谢的。你们好了,就都好。”


07


绘色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音乐专业,都因为文化课的问题被淘汰了。她的专业成绩一直很好,无论是师大,还是出名的中央音乐学院,专业课不仅进了复试,且都以第一的成绩遥遥领先于其他考生。两个大学的主考官都很欣赏绘色,说这孩子音色好,乐感好,悟性好,将来一定会有前途,是个人才。可惜的是她的文化课总是拉后腿。第一年,文化课比最低分数线低一百二十分,第二年,绘天赐特地找了老师辅导,结果还是低了五十多分。他问绘色:“文化课是不是咬人?怎么老是不行呢?”绘色说:“我也说不来。都听了,也下了功夫,就是一考试,就糊汤了。”绘天赐觉得还是功夫没到家,两个女儿,双胞胎,从小到大,一样的吃,一样的教育,差距不该那么大的。这回,他花了大价钱,请了青桐一中的老师给绘色上课。从春节以后,绘色每周像高中生一样,上六天课。她的专业课已不需要再复习,青桐的音乐老师们都说绘色不必要再学,再学,也只有大学里能给她系统的学习了。绘色现在每天骑车到补习学校上课,她烫了头发,偶尔也化点淡妆。她的性格或许是经过两年的高考失利,不像以前那么张扬了。但是比起绘声,她依然是只活泼的小鸟,而绘声,则是一只在草地上徜徉的小羊。绘天赐从文化馆美术班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读读书,看看画,有时也到电影公司画室去涂上几笔。他的主要精力是买菜做饭,拖地搞卫生。叶小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看中医图谱上。自从治好了绘天赐的腰椎病后,她信心倍增,尝试着要正式行医,做个像她祖父那样的青桐名医。但是,要行医先得有资格证,否则就是无证行医,是要被处理的。考证,她不愿意。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能行医,也没有开处方权。一身好武艺,没处施展,她开始只看不操练了。她说她要成为一个中医理论家,对祖父以前的那些方子进行阐释。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一来,祖父叶老先生当年的方子大都失传了,也找不着了;二来,中医理论博大精深,她是啃不下来的。果然,她慢慢地就放弃了,开始专注于中医图谱,尤其是中药材图谱。只有在画中药材图谱时,叶小叶是专注的、清醒的、理性的。一旦放下这些,她就神情忧郁,默然无语。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个月,绘天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就打电话给一个爱人在医院的朋友,说你过来看看,你嫂子是不是精神上出了什么毛病。

朋友说应该不会,但检查结果却是三个字:抑郁症。绘天赐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去,他面色有些清凉,犹如深秋的寒霜。朋友爱人说:“叶小叶的忧郁症应该是比较严重了,这个病最可怕的是有自杀倾向。”绘天赐问:“应该有办法治吧?”她说:“当然能治,不过很艰难,要各方面的配合。每年全世界都有上百万的忧郁症患者自杀离世。”

绘天赐叹着气,却不能让叶小叶知道。从此,叶小叶除了接受药物治疗外,绘天赐尽量带她出去参与社会活动,缓解压力。他制定了一个详细计划。包括每周每天带着叶小叶到哪里活动,请哪些叶小叶从前的朋友来家里聊天,女儿们给妈妈讲哪些开心的事情等等。绘天赐自己每天都强忍着将笑容挂在脸上,有时还特地给叶小叶做个鬼脸,说一段从网上看来的笑话。一个月后,他发现叶小叶有了点微小的变化。她看人的眼神变了,以前是漠然的,现在有了点灵动。这说明她的心正在复苏,对外界事物的感知正在加强。

叶小叶的病时好时坏,但总体上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年秋天,绘家迎来了另一件喜事:绘色虽然还是因为文化课的原因没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但她被学院里一位两年来都面试过她的老教授曹教授看上了。曹教授说这孩子是唱歌的料子,不读书可惜。但她的文化课又确实过不了关,老教授动用了他的关系网,让在部队文工团当团长的学生特招了绘色进团。绘天赐一家人压根儿也没想到绘色会成为一个军人,而且是个唱歌的女军人。绘色离家去北京前,特地跟着爸爸一道去看了看老宅子。老宅子里人声喧哗,当年的宁静与温暖,已经彻底消失了。


08


每种生活都有无限种可能,从前青桐城里第一美人叶小叶,如今身体开始发胖,大概是吃了治抑郁的药物,她胖得连眼睛都渐渐地眯上了。人胖就更不想动,她整日坐在桌前,画中药材图谱。绘天赐曾悄悄地将她画的图谱拍成照片,发给一个在出版社的朋友看。他居然一下子看上了,联系要出一本《中药材图谱》的书。叶小叶却很漠然。她似乎失去了对中药材以外的任何事物的兴趣。绘天赐倒是觉得有趣,说能出就出吧,反正她不停地画。世上有多少种中药材,她就得画多少张画。潜意识里,绘天赐甚至为叶小叶的肥胖暗暗高兴。她完全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她重新建立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如同一只茧,但至少可以让绘天赐慢慢地放心了。他打开了已经被钉死的窗户,重新将那些刀子、剪子和锋利的东西亮了出来。叶小叶不再贪婪地看那些东西,她只看中药材图谱,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有滋有味、浑然忘我。


09


偶尔,绘天赐会炒几个菜,小酌两杯。酒到微酡,也自个儿吟上几句:“人生在世,最得意之处,无非是青山一座,白鹭两行,小酒三杯,而已而已!”因为酒,他白皙的脸开始染上了桃红。这时候,他想的最多的是绘色。

这两年,他很少多想绘声。大概是绘声已经上班了,且又有了姚舟这样的靠得住的男朋友,不太需要他的担心了。他觉得绘色在北京一个人不容易。现在这世道,男人且不易,何况一个女孩子呢?他有些后悔同意绘色参军到文工团,他有时跟叶小叶说,更像是私语,要是让绘色留在青桐,找个工作,说不定还更好一些。平时一句话不说的叶小叶,这时往往会突然冒出一句:“怎么?后悔了?当初不是兴高采烈吗?”绘天赐摇摇头,说:“文艺界乱得很,我是担心绘色这孩子啊!你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得很,敏感,好强。与绘声比起来,绘色更经不起事。在大事面前,绘声是无声且沉着的,而绘色可能就容易陷了进去。越是这样越让人不安哪!”

其实,绘天赐如此这般地担心着绘色,而绘色在京城的生活,也确如绘天赐所担心的那样,有些莫名,有些无奈,甚至充满了宗教般的味道。她到文工团后,先是作为合唱团的演员,偶尔参加些部队的演出。虽然她的嗓子好,但到文工团来一看,都是金嗓子,都是好歌喉,她原来在青桐的那些自信几乎被扫荡一空。好在很快,她将注意力从合唱团那边转移出来找到了曹教授。曹教授不仅仅是著名的声乐教授,且是京城声乐界人所共知的“导师”。北京很多著名的歌唱家,都出自曹教授门下。但已经七十岁的曹教授已正式宣布关门不再收徒了。绘色知道这些后有些伤心,本来她曾指望着好好地跟曹教授学学声乐的。偌大京城,举目一望,还真少有说话的人。绘色也不像团里的那些小姐妹,一有业余时间就跑电视台、跑演艺公司。跑回来后,有些就有了出镜的机会,有些也悄悄地瞒着团里去商演。当然,在这些跑的背后,绘色也听到了许多带着颜色的议论,说谁谁谁和那个大胡子的电视台周导上床了,谁谁谁上周日和演艺公司的马总到门头沟去了……绘色只是听,她不屑于去了解详情。她除了到团里和演出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看书,听碟,有时也想想绘家老宅子,想想叶小叶、绘天赐和绘声。她随身带着从老宅子里拿出来的一把小鼓。那是绘大先生临死前交到绘天赐手里的,后来被绘天赐挂在绘大先生的画像前。绘色是在高二那年,一次无意中走进父亲在老宅子里的画室时,看到这面小鼓的。她将小鼓拿在手里,立时就感到一股温热传导到了掌心,耳边也仿佛有人声响起。她惊讶地将小鼓扔到地上,小鼓静静地,画室也是静静的,静静地只听见她的心跳。她再捡起来,将小鼓放到耳边,果真是有人声,苍老,深沉,隔得遥远,却又如此贴近。她听不清楚人声在说什么,只是感到那声音穿透了她,那声音有一股魔力,吸引着她。那声音就像钻进了血液里,钻进了骨头里,钻进了情感里。她怔怔地听着。听着听着,竟然泪流满面。她将小鼓握在掌心里,拿回了自己的房中。从此,这小鼓就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成了她的倾听之源。她听到了很多,也忘记了很多。只要拿起小鼓,她便心定了,心安了,心静了。团里的人说:“绘色,你这么好的天资,是得找一个老师好好地学习了。”她说:“是。”可是,她一直没找。在青桐时,她曾找过三个音乐老师教她。现在想起来,这三个老师,不仅仅为一个少女撑起了音乐的天空,也同时给她的最初的青草般的人生带来了乌云和阴影。她的作为女人的第一次,就是在第二个音乐老师的琴房里完成的。她含着泪水,也含着小小的甜蜜。她强忍着疼痛,配合着他。而他一边运动一边哼着圣桑的《天鹅》。他在乐曲中进入,运动,最后抽搐般地结束。他凝视着她身下的那朵夺目、晶亮的桃花,抱住她,说:“来吧,我给你一切。音乐,人生,与爱!”她哭了,她在他的怀里哆嗦着,抬起泪眼问他:“你真的要我吗?”“要!”他答道。她哭得更厉害了,那是幸福吗?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不是幸福。直到半年后,他突然离开青桐,杳如黄鹤,她发疯般地寻找,才知道他早已出国了,同大学时代的女友双宿双飞。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父亲和绘声的问候。她甚至想到了死,但在最后一刻,当她将头伸进早已结好的绳圈里时,她听见房子外面传来一阵阵的音乐声,那是几个孩子在练小提琴。琴声单纯,却干净。她将头缩回来,开了门,阳光正好扑进来。阳光下,那几个孩子正陶醉在琴声之中。她站在阳光里看着孩子们,看着看着,心便放下了。她甚至清除了他教给她的发声方法,也不再唱他曾经教过她的歌曲。她要从心灵的磁盘里,彻底地清除掉这一切。有一天,当她从第三个音乐老师那儿回来时,一向埋头在中药材图谱中的母亲叶小叶,竟然抬着头望着她。那眼神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痛楚。她心弦一动,问道:“妈妈,有事吗?”叶小叶没回答,只是望着她。她又问了遍,母亲垂下眼睑,说:“你不是孩子了,没有这些草药这么纯净了。”她感觉到心里流血,而母亲已经又回到她的中草药图谱中去了。她看着母亲躬着的背影,心想母亲其实是知道一切的,只是她知道的太多了,经过的太多了,所以不说。不说,或许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吧?她走上前,趴在母亲的背上,轻抚着母亲的白发。那一刻,她感到她懂得母亲了。懂得母亲为什么一直埋头在中草药图谱中了,懂得父亲为什么不唤醒母亲了。她抹着眼泪,回房倾听着小鼓。她觉得从此她的岁月将是一种无可选择的改变了。


10


绘色再见到曹教授,是在她到北京的第二年岁末。跟她同时进团的小姐妹们,有个别性急的,已离团单飞。还有些也正在寻找自己的轨迹,并为之不惜一切地努力着。只有绘色,她依然是个合唱队员,依然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合唱团的节奏,过着她的寡淡无味的日子。绘天赐几乎每周都要打一次电话,问她过得如何,歌唱得如何,人是瘦了还是胖了,她总是寥寥几句,说:“都好。放心。”便挂了。在青桐时,她曾觉得父亲绘天赐是个一流的画家,但一到京城,就是团里的那些美工们,画出来的画,也在父亲之上。她曾在有天晚上,从小鼓里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似乎在哭泣,她大吃一惊。放下小鼓,她整整用了一个晚上来想想父亲绘天赐。这个出生在青桐一直在青桐生活的男人,虽然有过高大的绘家老宅子,有过声名很响的祖父绘大先生,但是,他的一生是潦倒的,是窘迫的,是狭隘的,也是无奈和痛苦的。她想到父亲与母亲的战争,想到她和姐姐绘声一道烧了父亲的放映车。那其实不仅仅是烧了车了,也烧了父亲的那一段情感和对生活的最后的热爱。回想起来,父亲绘天赐自从从电影队回来后,沉默寡言,连画也少画了。每日里,除了做饭洗衣,照顾母亲外,他最独立的时间就是站在窗前,看云朵,听两个女儿在房间里说话。特别是从文化馆美术班回来后,父亲更是从不正眼看人。在这个四口之家里,父亲总是怯怯地,沿着墙根走路。她好几次看见父亲独自站在阳台上抽烟,那袅袅的烟雾,裹着父亲,把一个男人的所有的力量与野心都一点点地笼罩了。想到这,绘色听着小鼓,眼前一热。她猛然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除了父亲,她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她如此想着,生活才波澜不惊,以至于团里有些年长的大姐姐们劝她:“也找一个老师吧。在这行,没个老师引着,是很难出头的。你的音色好,不出头,太可惜了。”她依然是摇头,她心中有主意,她不想再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有一丁点的不和谐的插曲。她得守着,静着,像父亲一般,和生活平行地过着。可是不久,正好赶上全军的歌手大赛。团里从培养青年演员的角度出发,挑选了包括绘色在内的三个青年演员去参加。从现场的表现和舞台的感染力以及台风等综合来看,绘色应该是最好的,至少能进入前十名。但她没想到的是,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她红着眼去问评审主任。这主任没等她开口就先问道:“听说你是曹教授特招来的?”她惊讶着,好久才说:“是的。”主任笑了,说:“你应该去找曹教授,让他收你。这样,便好办了。”她不解地问:“什么叫便好办了?为什么?”主任打断她的话,说:“孩子,回家好好想想吧。你看这些参赛的选手,谁是谁的学生,谁又是谁的门生。不说了,去找曹教授吧!”她回到团里,反复地想,也想不明白。她不明白主任的话到底是指什么,或者暗示什么。她悄悄地问一位团里的老大姐,这大姐拍拍她的脸,说:“这还不明白?就去做曹教授学生呗!”她问:“难道非得是曹教授?”大姐说:“当然。”她不再问了。其实这两年来,她也听到过不少关于曹教授的传闻。曹教授在京城声乐界是个实打实的权威,同时也是一个令许多人不太高兴的“大炮”。什么话都说,什么人都批评,让圈子里对他是敬而远之了。曹教授面试她的那两年,是他最后两次担任主考评委。她到文工团后,本来想过去感谢感谢曹教授,却听说教授出国了。再后来,她听说教授回国了。她又想去感谢。一联系,教授到峨眉山去了。很多人告诉她这曹教授性格古怪,学术造诣极深,但为人偃蹇,极难相处。他一生桃李众多,但少有往来。虽然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但却终生未娶,孑然一身。他在学院里有一幢独立的小楼,却从不让人进去,就连学生也不曾涉足。据有幸一瞥小楼面目者说,小楼里清雅安静,常可见教授一人当窗独坐,对酒而歌。绘色就想:这样的一个男人,他的内心到底是怎样深邃的一口井呢?那井里有蕨,有青苔,有月光吗?她想起绘家老宅子里的那口井。她曾和绘声趴在井台上看那井里的月亮。那月亮居然比天上的大,一动不动,看着她们。她们喊月亮,月亮晃动了一下,似乎在回答她们。绘声说:“井太深了,月亮出不来了。”她说:“不,月亮早就出来了,在天上呢!”现在,既然大家都鼓励她去做曹教授的学生,她也渐渐地生出这种愿望了。她想知道那井里到底藏了什么,到底又是如何的幽深,是不是也有月亮呢?她没有打电话,而是选了个星期六,专程到音乐学院那边。她向学院里的人打听曹教授。每个人都热情而有节制地告诉她没看见,或者说不知道。她在学院里盘桓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位清洁工的指引下,找到了曹教授的小楼。这是一幢外表涂成蓝色的小楼,三层,在学院最西北角的一座小山下。它与最近的建筑的距离,也在三百米以上。小楼独立着,像是山角上长出的一丛蘑菇。有些奇怪,也有些童话。她按响了门铃,没人答应。她再按,还是寂静。她抬头看见门上面贴着张纸条,写着八个字:在与不在,来与不来。她念了一遍,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再念一遍,还是没明白。她只好摇摇头。她正欲转身,门却无声地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你来了。”

绘色吓了一跳,这声音平静、克制,完全是意料之中,就像早已在等着一般。她回过头,首先见到的一头白发。接着是阴影中的一个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她有些疑惑,这与两年前见到的曹教授判若两人。她支吾着:“您,曹教授吗?”“是的,孩子,我一直在等你。”“等我?”“是的,等你。两年了。进来吧!”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她感觉小鼓又响了。她站在门边上,曹教授已经转身走向屋内了。她步子沉重,恍若隔世。她进了门,门又轻轻地关上了。她首先看见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都是博古架,架子上挂着的全是各种各样的乐器。长廊足足有二十米,在长廊的尽头,昏黄的灯光中,一幅巨大的油画从灯光下浮出来。她惊呆了,她深吸了口气,觉得整个人都被凝固在那里了。那是一幅怎样的画啊!巨大的画中,背景是蔚蓝的大海,大海边的沙滩上,正迎面站着一个少女,海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她似乎正在望着画外的某个人,或者某个地点,那眼神中有热爱,有火焰,有春天。而那少女的脸庞,啊!绘色差一点喊了出来,那脸庞活脱脱就是自己啊!那是自己站在海边,自己正迎着海风,自己正望着画外的某个人,或者某个地点。她呓语般地问道:“是我吗?为什么是我?”曹教授回过头道:“不是你。这幅画在这儿已经五十年了。这是五十年前的你吗?”她闭上眼睛,觉得时光停滞了,自己正被吸进时光巨大的虚空里。曹教授上前拉起她的手,说:“不要看了吧,我已等你很久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为着等你。”她问:“为什么呢?”曹教授说:“不为什么,只为等你。”他又转头看了看那幅大画,说,“那是我五十年前的初恋。也是唯一的一次恋爱。她后来消失了。或者去了大海,或者去了天堂。”他语调平静,又领着她向前,一直到二楼的客厅。大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而客厅里的窗户全部是关着的,屋里的光源完全来自于灯光。因此,有些惨淡,也有些飘忽。教授说:“坐下!”她看见有两把椅子,一把是高背的黑色木椅,而另一把则是低背的藤质圈椅。她望着他,他指着圈椅,示意她坐下,然后说:“我一直等着你。我知道你会来。你必须来。”他似乎在说出一个决定,或者一个秘密,不容置疑。她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陈年的吱呀声,而曹教授,这个七十岁的瘦削的男人,快步走到钢琴前,在琴键上迅速而决然地敲出了一串音符。这音符每一个都如同楔子,直接地揳入到了绘色的零乱无序的思想里。曹教授站起来,问道:“想跟我学?”“是的。”“那好,跟我来。”他继续往前,上了三楼。三楼是一整间的大房子,一张宽大的床,不,确切些说是一张宽大的地铺,占据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地上铺着地毯,窗帘是丝绒的,蓝色,上面绣着细碎的花朵。曹教授让她站定,然后道:“你可以改变主意。改吗?”“不改。”“那好。开始吧!”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不知道曹教授会怎样开始,是从音阶,还是从练声,或者是乐理。但一切都不是。她面前的曹教授,正在一点点地解开自己的上衣,然后是裤子。只穿着内衣的曹教授,瘦骨嶙峋,恰似一棵被剥了皮的老树,当他将最后的内衣褪下时,绘色惊叫了一声。她看见了一种旷世的丑陋,紧缩着,如同被拉长的核桃,又像被烘干了的冬瓜。他应该看见了她因为惊恐而睁大了的眼睛,他低沉道:“过来。”她不想动,身体却在移动。她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她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一棵沙漠中的千年胡杨。她尽量地避开他的目光。他却道:“你也脱了吧!”她愣着,她看了看地上那张宽大的地铺,挣扎着。他不再说话了。只是站着。她开始一点点地脱去自己的外衣,然后是内衣,她的青春的丰腴的躯体,在他的清瘦而干瘪的身体前,简直就是呈现极致的鲜活对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会脱下衣服,她的思想几乎消失了。她只是站在他面前,他一步步地走上来,用干瘦的手从她的脸向下,一直到脚趾。他没有忽略任何一个地方,但也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加重或者停留。他一直往下,礼仪般地抚摸了她一遍。她没有感觉,甚至,她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曾祖父绘大先生。绘大先生的晚年也应该是这样的,瘦骨嶙峋,苍老深沉。她正想着,他的手已经停止了,接着,他道:“你来吧!”他闭上眼,站在那儿。她的手有些颤抖,她踮起脚尖,够着了他的额头。她的手慢慢地往下,先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粗糙,接着,是一种微微的温热,再接着,她感受到了这瘦骨所突现的力与安静。在他的胸口,她停了下,他的七十多年的心脏,一下一下,从容而缓慢地跳动着。她感到背上有他的呼吸,而她的手继续向下,滑过他的遍布皱纹的腹部,她看见在他的最隐秘的地方,一切平静,像一匹站在阳光下懒洋洋的老马。她轻轻地抚摸了下,再向下……当她抬起头时,她看见老教授正满脸泪水。他迅速而准确地穿上衣服,说:“从现在起,你是我的最后的学生了。我们开始吧!”她也穿上衣服,两个人下到二楼。一堂史无前例的音乐课开始了。


11


三年后,绘色参加了央视的青年歌手大赛。她以一首《秋水度》获得了银奖第一名。有评委说如果绘色不是唱了具有佛教意味的《秋水度》,以她的音色、音质与技巧,她应该得金奖的。但绘色已不管这些了,大赛结束,她就离开了,甚至连盛大的颁奖晚会也没参加。这三年来,绘色除了团里的日常活动外,几乎与世隔绝。她所有的时间都留在音乐学院的那幢三层小楼里了。蓝色的小楼,长长的走廊,巨大的油画,空阔的客厅……有时候,她也从郊外采摘一些野花,比如雏竹,比如风信子,比如红蓼,她将它们插在客厅的花瓶里。等花开尽了,干枯了,再拿来装饰长廊。她做这些的时候,曹教授总是站在她的身后。三年来,曹教授在她的面前从来都是衣着整齐,甚至有些拘谨,只有在教她音乐时,才显示出了一个艺术家的奔放与激情。但那也是一种克制后的奔放,一种淡化了的激情。在她第一次到小楼之后,第二次她再上来,她就看见在长廊的尽头那幅巨大的油画两边新添了一副对联:“实相无相,如梦如幻。”她想问教授那是什么意思,但没问。她知道问了教授也不会回答。每天,她进到小楼时,教授已经调好两杯咖啡,上课到中间时,教授会提议喝一小杯干红。教授藏着不少陈年的法国红酒,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气息。教授一边品,一边向她述说这些酒背后的故事。她听着,干红在她的喉咙里绵软悠长。三年来,她记得教授只有两次抚摸过她的头发,一次亲吻了她的额头。两次抚摸头发,除了第一次见面外,另一次是教授病倒时,她在教授的床前半跪着流泪,教授抚着她的头发,说:“人总会得病的。既是实相,必有疼痛。何必流泪呢!”她点点头。教授一有空闲,就在钢琴上作曲。他正在写一个系列作品,她不止一次地看见教授在作曲时心思玄妙,高蹈尘俗的泪水与歌唱。她想这或许是教授最后的作品了,他在写他自己。她甚至想等有一天自己老了,怎样来写属于自己的最后的乐曲呢?渐渐的,她在心里生出了另一种情愫。看着教授,她就像看到了曾祖父绘大先生,看到了父亲绘天赐。她已经五年没有回青桐了。每逢节假日,往往是文工团最忙的时候,另外就是一到年节,她不忍看着曹老教授一个人留在三层小楼里。她得陪着教授慢慢地品味法国红酒,教授兴致好时,会说起一些年轻时的轶事。但他从不涉及情感,性与恩怨。他只说异域的风光,说二十来岁时在敦煌所看见的佛光,说早些年在峨眉山金顶所沐浴的朝阳,说到人生无常,说到那些早已逝去的朋友。他的述说如同打开的金箔,纯粹而浪漫。绘色沉湎于这些,就像小时候她沉湎于父亲绘天赐所说的那些绘家的往事一样,她感到这一切悠远、空旷,有说不出的亲切与悲悯。

绘色参加比赛的《秋水度》,就是曹教授新作品中的一首。曲风沉静,有浓郁的宗教情绪。当初决定参赛时,曹教授例外地亲吻了一次她的额头,说:“你应该出去了。你属于这小楼的时光不会太久了。你出去吧,就唱我的《秋水度》。一泓秋水度浮生,万座青山隐红尘。”她说:“我不想参赛了。”教授用力地按响了钢琴的高音7,说:“去吧!我也得出去走走了。三年前我就同山上的大师们约好了,今年秋天,也好好地去看红叶。”绘色说:“那我也一道去!”曹教授又按了下高音7,说:“就这么定了。”绘色是所有参赛选手中最后一个报名的。三年来,很多人都知道绘色在跟着曹教授学习,但谁都不知道绘色到底在学习什么。在文工团,绘色唱歌一如既往,没有改变。在这期间,她也曾参加过一两次大型活动,甚至上了央视。连远在青桐的绘天赐和绘声,都在电视上看到了,兴奋地给她打电话表示祝贺。但她自己清楚,在青歌赛上,她得唱真正属于她和曹教授的歌了。当她站上舞台,犹如梵呗似的音乐响起,她眼前幻化出了木鱼、青山、流水、鸟鸣和古寺,她一开口,如同幽谷流泉,四野岑寂。她唱着,唱着,整个人都成了木鱼、青山、流水、鸟鸣与古寺的一部分。一曲终了,满座无声。就连主持人也静静地立在台边,沉入了歌声所带来的风烟俱静、皓月千里的情境。她没等评委们点评,就从容地走向台后。这让在青桐家里看电视直播的绘天赐也禁不住说道:“这孩子!不过,这歌唱得真好!”

然而,绘天赐的心里却更加莫名地开始了疼痛,这孩子整个声音、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太静了,太静了,像古井般。绘色如同秋水里的叶子,或者是秋水里的明月,静到了眉宇间,也静到了骨子里。她甚至散发出了一种陡峭的寒意。他给绘色打了电话。绘色说那只是歌,曹教授的歌,那歌必须那样地唱,那样的情绪。他问绘色是不是……绘色说没有什么,一切都好。真的,好着呢。

绘色比赛完就从电视台赶到了学院曹教授的三层小楼,那里已是人去楼空了。放在客厅里的钢琴架上的是一部完整的曲谱,封面上只有两个字“绘色”。她翻开,在扉页上,曹教授写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绘色看着,似乎明白了曹教授把这部作品命名为《绘色》的用意。整部作品除了《秋水度》外,尚有另外八首歌曲。在曲谱的下面,曹教授给绘色留了封信,里面写道:“我出去了。也许三月五月,也许三年五年,也许终生。曲谱留给你,好自为之吧!”绘色拿着曲谱,在小楼里上上下下地走了一遍,又在长廊尽头的巨幅画像前端详了很久,才出门离开。而就在她走出学院大门时,她接到了绘声的电话。绘声说:“我听了你的歌,觉得你越来越远了。”绘色道:“是吗?没远。我很快就会回去了。”绘声问:“什么时候?”绘色说:“等等吧,我手头还有件事要做。做完了,就回去了。”绘声说:“那最好,也许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的孩子也该出世了。”绘色笑了下,绘声又叮嘱她注意身体,说爸爸总是挂念着,而妈妈叶小叶,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也开始出门走走了。绘色说:“她走出了自己的世界,未必是好事。但愿都好!”绘色离开学院,找到了一个做音乐的朋友,说要做曹教授作品。由她来演唱,请最好的乐队来演奏。朋友看了曲谱,说:“确实是好。直指人心。但是,问题是经费……”绘色说:“这个我来想办法。”朋友说:“那我先做准备,等资金到位了,立即就做。”绘色回到团里,闷头想了三天,却总是无奈。就在这当儿,一位山西的煤老板找上门来了。煤老板是个矮胖子,见了绘色,涎着脸皮说:“听了绘小姐的歌,心动了。想和绘小姐交个朋友。”绘色自然也明白这话的意思,这几年文艺界乱相丛生。到处都能看到煤老板和那些富豪的踪迹,都能嗅到他们奢华与浮靡的气息。以前,也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些老板,她见都没见,就拒绝了。但这回,绘色一反常态,不仅见了,且一开口就同意了。不过,她给了一个前提条件:由煤老板出资五百万,她来做曹教授的作品。等作品做好了,她将答应煤老板的一切条件。甚至……煤老板胖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滑了一下,说:“好说,好说。不就五百万嘛,这就给你支票。你尽快做好,我可等着啊!绘小姐。”绘色点点头,说:“放心,我会尽快的。”她拿到支票,迅速将其转给了做音乐的朋友。这会儿,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那种小聪明和机灵,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她早已放弃了那些。既然钱已到位,接下来的三个月,她整天猫在朋友的录音棚里。三个月后,当她带着《绘色》出来时,形销骨立。但她的眼神却是异样的柔和、平静,她将三千张《绘色》,免费寄往全国各大寺庙,又专门在网上做了《绘色》专页。做完这一切,她找到了煤老板。煤老板的胖手在她清瘦的身体上游弋,她却感觉到自己悬浮在空中,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了。她的灵魂早已随着《绘色》,云游到了四面八方……


12


小学教师绘声收到《绘色》时,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其时,她正抱着孩子,和孩子的外婆叶小叶一道,在绘家老宅子外看秋天的枫叶。叶小叶拉着外孙子的手,说:“看,这多像当归的叶子。”她是指面前的那棵树,那树叶与中药材当归的叶子相近。而在更前面,是一棵檫树,叶子如同汉服,充满着古气。叶小叶捡了一片,放在外孙子的小手掌上。她眼神清濯,而孩子的眼神则清亮。绘声说:“小时候,我曾和绘色用这些树叶来拼成古代的仕女。”叶小叶望了她一眼,没回答。绘声继续说:“绘色到山上已经快半年了,到了冬天,山上落雪,不知冷不。”叶小叶仍然没说话,望着绘家老宅子的大门。因为旅游需要,那大门已经重新建造,不再是原来的两边门垛,而是一座高大的仿古建筑。每次,绘声到这大门口,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与隔膜。她很多次就在这大门前退了出来,没再进到宅子里。今天,也是因为叶小叶突然提出要到老宅子这边来,她便抱着孩子陪她来了。叶小叶在原来的老房子前停住了,她看着老房子,忽然幽幽地说道:“我看见绘色了。她回来了,就在老宅子里。你看,就在那儿。”她说着用手向老房子的走廊那边指过去。绘声也朝那边看,没有人影,但她的心里却陡然升起一缕难以名状的预感。她对母亲说:“没呢,你眼看花了。”“不,是绘色。真的是绘色!她站在走廊上。那丫头,你看,她剪着短头发,正在唱歌呢。你听不见吗?”叶小叶立在那里,情绪却近乎疯狂。但那疯狂又是极度克制着的,因此并不激烈,却有种更加让人撕裂的力度。绘声说:“真的没有呢。妈,我们回去吧!”叶小叶依然站在那。孩子清亮的眼睛也盯着外婆,他举着犹如汉服的檫树叶,“哇”的一声哭了。这哭声并没有惊动叶小叶。叶小叶依然用手指着走廊。绘声正无奈时,后面传来了绘天赐的声音:“怎么了?快,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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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天赐一直跟着叶小叶和绘声他们。这些年来,只要是叶小叶在的场合,绘天赐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守护着。他已经将叶小叶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虽然叶小叶一直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他必须一直守着。他想起女儿绘色说的话,她走出了自己的世界,未必是好事。现在,叶小叶真的在一步步地走出她自己营造多年的世界,这让绘天赐有些心惊。眼前的世界已非从前,她还能在这个混浊的世界里找到从前的影子么?不能,肯定不能了。绘天赐看着眼前的叶小叶,他问绘声叶小叶到底在指什么。绘声轻轻地说:“妈妈说看见绘色了。”这话让绘天赐眼前一黑。这半年多来,他的心一直悬着。自从绘色在青歌赛得奖后,他就很少接到绘色的电话了。半年前,绘色告诉他她要出去走走。他问她到哪儿,绘色说说不定。也许是峨眉山,也许是九华山,也许是敦煌,反正走走吧,走到哪就是哪。他那时心里就揪了一下,他想劝女儿刚刚拿了奖,正是事业向上的最好时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但他没劝。绘色从小就不是一个能劝得进去的孩子,她不像绘声,她有主意,且执拗。这半年来,前三个月,他曾收到绘色寄自峨眉山的明信片,也就是一张卡片,写着“绘色”两个字。这三个月,他是什么也没收到了。没有卡片,没有电话。他打绘色的电话,停机了。打电话到文工团,文工团的人说绘色正式辞职离开了。他无数次在心里想着绘色能够行走的路线,期望在梦里能够与绘色相遇。有一次梦中,他甚至看到了祖父绘大先生。绘大先生在一片清亮的月色中慢慢地走向老宅子,他迎上去。祖父却不理他,他喊道:“祖父!”绘大先生依然不停步子,继续往前。他也跟了上去,而就在绘家老宅子的门前,绘大先生停住了。他想上前,却迈不动步子。他看见绘大先生正在招手,而沿着绘大先生招手的方向,走过来的正是绘色。绘色目不斜视,径自地走向了她的曾祖父绘大先生。而在绘色的手上,正摇着那面小鼓。这一梦让绘天赐哭了,他想起老宅子画室里的那面小鼓,确实早已不见了。他问绘声知不知道那面小鼓的下落,绘声说不知道,也没见过。他更加叹息了。现在,叶小叶又在老宅子里指着走廊,说看见了女儿绘色。绘天赐更是心头发紧,他默然地站在叶小叶身后,叶小叶突然转过身来对着绘天赐说:“绘天赐,就是你让绘色离开的。就是你。你去,去!把绘色给找回来。”绘天赐拉住她的手,说:“小叶,我们回家吧!”叶小叶说:“这就是我的家。绘色在这等我!”绘天赐眼睛一酸,绘声也上来拉住母亲,几个人才出了绘家老宅子。就在老宅子的门口,绘声接到了快递公司的电话,说有快递。绘声问是哪儿来的快递。快递员回复说是九华山的。绘声就愣了一下。但她没说,只是送父亲和母亲回家。然后取了快递,打开,是一张光碟。上面写着两个字“绘色”,还有一面小鼓和一封信。看见小鼓,绘声身子一震,心头一热,眼泪夺眶而出。这就是小时候她和绘色经常在老宅子里摇着唱着的小鼓啊,也是父亲画室里挂在曾祖父画像前的小鼓。父亲前不久还曾问到这小鼓,现在,它同《绘色》光碟一道回到了青桐。她赶紧回家,打开光碟,如水的音乐和歌声,一下子弥漫开来,将她渐渐地裹挟其中。她打开信,信是九华山后山竹海小庵里的僧人写来的。信里告诉她,绘色居士已经于十日前在九华山竹海前往生。往生时,居士极尽安详。遵居士所嘱,已将其骨灰洒于竹海,并将其所遗光碟一盒、小鼓一面寄回。

绘天赐和绘声专程赶到九华山。秋深叶落,竹海里一片空静。绘天赐在竹海里呆了很久,他慢慢地嗅着,竹海里有着女儿绘色的气息。他觉得这气息像绘色小时候那样,毛茸茸的,暖洋洋的;又像绘色长大后那样,青春,阳光,和深藏不露的执着。这气息里有绘家老宅子的古旧与绵延,有升腾的音符,有青灯香火之中,那份参透红尘的隐忍与超然……绘声在竹林外边的空地上,将她这些年来一个人画下的近百张关于绘声绘色姐妹俩的小画,全部焚烧了。青色的烟雾,慢慢地萦绕,飘升,一直飘向竹林上的青天,和青天上那一碧如洗的高远。

从九华山回来后,绘天赐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看和听绘色的光碟《绘色》,叶小叶有时也听。听着听着,她便要出门,  跑向绘家老宅子。绘天赐也不阻拦,只是远远地跟着。两个人在绘家老宅子里走着,坐着,往往就是好几个时辰。往往,在月亮初起之时,他们才离开老宅子。叶小叶一步三回头,嘴里喃喃着:“绘色,我明天再来看你。”绘天赐听着也流泪。好在绘声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这个小生命给绘家带来了无限的纯真与快乐。叶小叶喜欢抱着孩子,有时喊孩子的小名,有时就喊“绘色”。绘声听了也不纠正,她将绘色寄回来的小鼓给了孩子。孩子喜欢那面小鼓,再吵再闹时,只要听到小鼓的声音,就恬静地睡着了。叶小叶摸着孩子的额头,说:“瞧,多像绘色小时候,连睡着了都像。”绘声看着,也觉得像,她上前去亲了下孩子,一抬头时,往往就碰见了母亲的泪水。她赶紧替母亲擦了,说:“我们去听光碟去!”绘天赐趁着绘声休假在家,每天上午都要到电影公司的画室去画画。下午他就四处走走,有一次他梦见绘色坐在一朵硕大的莲花上,唱着《绘色》里的歌曲,朝他笑。从此,他觉得应该笑着谈绘色了。绘色是不喜欢看他的眼泪的,他得让绘色高兴,让绘色放心。

一场白雪降临了青桐城,有天下午,绘天赐拉着叶小叶到他的电影公司画室看画。叶小叶一路上问,又画了什么呢?他不说,只是催促着快走。到了画室,开了门,首先就闻到了一股子沉香气味。接着,叶小叶就看见在正墙上挂着一幅刚刚完成的巨大的油画。它足足有三米长,一米五高。它同早些年在绘家大宅子里看到过的绘大先生、绘天赐的父亲以及后来的绘天赐的母亲画像一起放着,只是这幅更加宽大些。画面背景是铺向天边的无边的金黄的向日葵,在向日葵前,两个女孩子正在迎风奔跑。在画面的右上角,绘天赐写了一行字:

献给我的女儿——绘声、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