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外一篇) 小小说/东 桥

浏览量:576 | 上架时间:2022-11-18

飞机在停机坪上滞留了一会儿,机舱内起先很安静,没一会儿就有人开始打听原因。小卉和妹妹坐在机翼旁边的座椅里,妹妹在说着不停,小卉并没有完全在听。一下飞机她将从武汉回到合肥,又将陷入长久的孤独中。她坐进椅子里,一动不动。

刚才坐在摆渡车里,她看见机场一角的草丛上有两只蝴蝶,飞飞停停,浅浅的颜色,跟豌豆花相近。她的脑海里开出了一片望不到边的油菜花海,村庄,麦地,热烈的阳光,刚刚灌浆的麦穗,上面有无数那样的蝴蝶。乡村的四月,菜园,水牛。

现在,就是四月。

郑春亭坐在阳台那扇窗前,她手里拿着铁钉,正在盘算怎样去给阳台院门安装防虫网。院子里刺玫,月季都在开花,紫色鸢尾也正在盛开,薄荷碧绿。她站了起来,打开阳台门走到院子里。院子的黑铁栅栏外就是小区主干道,也是小区外附近居民的南北通道捷径,而两边又都是闹市区,所以院子外面整天都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和一楼这个寂静的院落形成一种反差。经常路过此处的人渐渐知道,这户一楼院落里的女人常常在家,在窗口电脑边打字,有时候他们会扭头看她几眼或者看看院子里花草。

当时阳光宁静,黑漆铁栅栏投下的影子如久久未干的水渍。那些在墓地四周的麦地,麦地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在她脑海里。眼前这高高的楼角,而那些远远离去的——屋后杨树下走着的一个拿着镰刀的村人,没在麦棵深处只露出脊背的土狗,都只能是回不去的记忆。

郑春亭歪了一下脑袋,盯着地上的鸢尾花,鸢尾紫色花朵多象蝴蝶啊——那些有无数蝴蝶的麦田和墓地。

墓地在村子后面。

无边无际的田野。

她扬起手,几颗铁钉脱手而出,落到栅栏外。她采了几朵刺玫,插在玻璃瓶里,这些刺玫的花香能使她久久坐在电脑前,迷恋在其中。就是那天,415日。

丈夫是傍晚回来的,这本不是他回来的时间。车子好不容易停在院外的铁栅栏边上,那里车子调头很费劲,若不是没有车位,没人愿意停在那里。那时郑春亭一边敲字一边在想傍晚散步的事,走哪条路到古老的护城河边。有三条路线可供选择,她还是想走平日里一个人常走的那条路线,那里来来往往的人相对多些,她希望见到人多,自己也走在他们当中,仿佛那样会驱散内心的孤独。如果有强烈的的阳光也很好,阳光照在生涩的墙根,空无一人的广场,街角,就会显得不一样起来,护城河两岸丑陋的楼房也会可爱起来。在晴朗的天气里,尽量早些出门,散完步回来,夕阳还在身后,那样她心情会好很多。

这时候,郑春亭听到屋外车子几声短小的喇叭声,她奔到厨房门口,窗外丈夫的车子正在在掉头,厨房外面的车位已经有车停着在,无法停了,他要把车开到院子那边。她忽然想起,阳台门上的防虫网还未钉上。

“晚饭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在家吧。”

她停下修改的稿子,关了电脑。经过一旁的抽屉她停下翻了翻,图钉早就没有了,只能用铁钉,抽屉里也没有,不过能找到。

晚饭后,她和丈夫经过北二环向南,到护城河边去散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丈夫长年在外,如果有长假,呆在家时间就会稍长,她还是感到孤独。丈夫刚回来时有淡淡的惊喜和安慰,时间稍长,他就打扰到她写作计划,他们对世事看法不同的矛盾也会大大突显出来。丈夫对日常生活中俗小之事的关注,时常令人不快。

“明天我要去滁州看地。他们找到一块地适合建养殖场。”只停留一晚,她又感到太短了,心头隐隐一紧。

“明天一早吗?”

“下午走。”

丈夫长年有个习惯,午后一定要午睡过后才能开车。那她明天中午必须早早做饭,好让他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丈夫是下午两点钟开车走的,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车祸发生在高速路上,爆胎,慌乱中猛打方向盘,车子翻了很多跟斗。

“不是刚修检过吗?怎么会爆胎呢?”

“不知道。”

“保险公司没说什么吗?”

“车胎上有颗钉子。”

“钉子?!什么钉子?!”

“铁钉,跟我钉防虫网上的钉子一样。”

 

相邻而居

 

整个村庄在东南角的地方,从村中那口井为切线里伸出去一个岬角。住着两户人家,互为邻居。土匪和老蒋夫妇。

村中所有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寒冷的冬天好让阳光照到室内。老蒋家主屋在北墙开了个门洞。人们到东大冲田地里干活,到旁边水渠取水,洗衣服,上菜园都会经过他家后门。那时他家还有个老太婆,双眼无路,是个瞎子,她是老蒋的母亲。

早饭过后,人们扛着锄头去锄地。有人走到老蒋家后门那里,被老太太喊过去,一进屋,老妇人就用拐杖捣着她头顶的猫叹气:“帮我看看,里面可有咸货啦?她天天给我吃蔬菜,一块咸肉也没给过我!”来人抬头看看,闭口不答,走开了,他没敢告诉真相。这事后来被人家都知道了。

老妇人去世多年,人们还是能记得那要命的,由一根麻绳拴着的悬挂在头顶滴溜溜乱转的藤编器皿和老卞。

老卞是老蒋的妻子。

年轻人都不清楚老卞的来历了。老蒋原来是放牛出生,身材矮小,眼光明亮,喜欢把自己和家收拾的干干净净。爱把自己打扮成电影中大少爷的模样,老了也还是,往脑袋上抹一点猪油,让头发油顺发亮。年轻人和老头们看见他过来都会眼睛一亮,大喊一声:“伙计!你的头发苍蝇趴上去都要杵拐棍!”

老蒋的过剩精力还用于房基的垫高上,草堆、柴垛上。他扯下干草堆裙角一些蓬松的乱草,使它更加整齐,柴垛码放如一块切糕。小孩子不能靠近他的草垛,他在半腰上扯了个洞,让母鸡们在里面下蛋。南屋大门外的场地边缘,村里田亩延伸的几分田,被老蒋占用,挖了一个小水潭,岸边铺了石板,水潭里放养了鱼苗,栽插了枝叶宽长的茭白,半圆形的岸上栽上竹子。那对夫妇从不欢迎众人到他家水潭那里去,你如果不遵从内心的警告去洗了一回衣服,你将会看到老卞那张难看的长脸,她在给你颜色看。

冬天,老卞围着大围裙,双手藏在大围裙底下烤火,围裙底下是黄泥烧制的火钵,风掀起一角时才能看见里面的火钵,她一手拎着把一手在烤火。她带着绒线帽,从两腮边编织下来的带子,刚好把耳朵捂起来。这一带没有第二个女人有那样的帽子,人们也不知道她从那里搞到的,这顶绒线帽仿佛一下子把她和周围农妇分隔开来,让她和她们都不一样起来。女人们没人敢开口向她借那顶帽子回娘家或走亲戚,没人敢那样超前去戴那顶帽子。

老卞从来没嫌弃过他的丈夫,在乡村中,他们夫妇相敬如宾,人们没见过他们吵过架,他们脾气相投。别人在老卞跟前一说起老将来,她就会撅起嘴,带着一种嗔怪的微笑,脸上有一种含羞的柔情:“哦?可是的?这老妖怪坏着呢!”

没几个人认为老蒋是个好人。粮食关时候,他和一个七八岁男孩去偷生产队芋头。老蒋没孩子麻利,月亮下,眼睛也没孩子好,篮子里的芋头只有孩子一半多。回去的路上,他让孩子走在前面,他在后面,一路磕磕绊绊,到家时,男孩发现篮子里的芋头只剩篮子底了,篮子里的东西被走在身后的人拿了。“难怪篮子越来越轻!”这件事后来也都被人知道了。

相邻而居的土匪,王瞎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被打土匪的人打瞎了。现在他用一只眼睛看着他的邻居夫妇开辟的巢穴:前院场地,小水潭,梨树,小竹林,整齐的草堆和柴垛,开满紫色扁豆花的树篱。紫色扁豆,周围没有人家拥有过的扁豆种,老卞照看的很好,没让孩子或者老妇顺手哪怕摘取过一个,所以这种扁豆颜色的独特性十几年来,周围村庄,这块地方没有第二家有,这种紫色的带有药用价值的蔬菜和老卞的帽子一样,带有神秘色彩。母鸡下蛋发出的:“咯哒,咯咯哒!”声,一派悦目的生活气息。他虽住在狗窝一样的屋子里,唯一的儿子打鱼淹死在董铺水库,生活夺走了他的一切,可他现在眼前都是生机勃勃的生活景象,就如廊檐下一粒草籽在适宜环境下从石缝里滋生出来,就算用手捂也捂不住,他被唤醒了!

清晨,阳光照在他邻居家前院后屋,青翠枝叶的小竹林,碧绿宽大的茭白叶子,露水,薄雾,让一个骑在大马背上举起刀枪砍杀的人心里开始醒悟,原来生活还有另一种模样。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妻子离他而去,儿子死了,他象一头老狗,独自一人游荡。

王瞎子嫉妒一切。孩子们走到他附近,他充满敌意地吓得他们两腿打颤,咒骂年轻人,跟其他也是光棍的老男人们恶语相向,没有人同情他。对于年轻姑娘,他似乎充满了危险。平日里,人们离他远远的,让他一人品尝孤独的滋味。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站在屋前眺望田野远处。在集市上碰到前妻,他会对她侮辱一番。他充满火气,大家不太愿意跟他说话,他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

五月的一天,天气暖洋洋的,油菜和荞麦开满田野。月亮在云朵里穿梭。睡在床上的王瞎子推开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黑猪,从床上坐起来,没来得及穿上鞋,光着脚从床边走开,打开门走了出来,他做了件他从没有做过的事。

这位土匪站在门外两丈远的地方,褪下他的大裤头,甩掉上身的长袖衫,象皇帝一样站在自家门前。他瘦瘪的胸口一起一伏,他在夜中向空中展开双臂,一阵风吹来,他感到了不计后果的自由。在这样的时刻他失去了心智,没有想到邻居,更没有想到会有一道闪电划亮了天空。他被站在廊檐上的女邻居看见:站在院墙另一边的光棍,全身没有一根纱丝,站在风中,伸展长臂,头发被风吹向一边,她觉得眼前这人就要乘风而去,这一切让她泪流满面。在这同一晚上,另一个人也丧失了心智,老卞跨下廊檐,飞奔而出,这时豆大的雨粒纷纷落下,她推开院门,奔过去,抱住那个在风雨中矗立着沉默不语的一丝不挂者:“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那从未生养过孩子的躯体里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母性激流,她在雨中抚摩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背,两人久久拥抱在一起,直到老蒋出来找到自己的妻子。

老卞在家整整躺了两天,天晴后她才从床上起来。她低着脑袋不敢看自己丈夫眼睛。但是老蒋如往常一样在家东头走到西头,忙着不停,好象把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一来,老卞反倒又轻松自如地回想到那晚的情景,但随即又惊悚起来:也许土匪被老蒋杀死在床上了!可能他横躺在地,身体早已冰凉了。

老卞悄悄走到床边,看见邻居在翻晒干草,老蒋手握两枚鸡蛋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还打了招呼:“你这些草都湿了!”

“在收鸡蛋啊?”

他们都在没话找话。他们没有相互讽刺,相互挖苦,更没有打起来。老卞缩回脑袋,心中的弦在欢快地颤抖:这两个小妖怪!多坏啊!阳光照在树枝上。

两个邻居在雨后天晴的上午,都感到了某种清醒欢快的东西,真是让人奇怪,原来他们可以如此不同!

王瞎子失去劳动能力后,村里让他睡在牛屋侧屋,夜晚看牛。他是在一夜睡眠中离开人世的。此后,有人提起王瞎子,老卞又会撅起嘴,嗔怪地说道:“那个小妖怪,坏着呢!”

老蒋和老卞的坟头相连。在三人坟头之间有个不知名的外地人,有一年清明外地人的遗骸被迁走。有村人走过:“真没想到,他们又成了邻居。”

那个时候,王瞎子和老蒋相继去世后,在那两年时间里,那个古怪的老太婆坐在有阳光的梨树下,一直在回忆他们三人在那晚雨夜过后度过的那些时光。具体她想到了哪些细节,没人知道,老妇人失去了说话能力。她在梨树下微笑着,度过了余下的时光,那晚的场景又在她脑子里重现,就是到了她恍惚弥留之际也没弄清楚,那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