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第152天(外二篇)/童 星

浏览量:506 | 上架时间:2022-11-18

我知道日子过得快,快成这样。经夏过秋入冬,这已经是我驻村工作的第152天。我来时天真地以为,说不定也可以写一写驻村日志,到我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够洋洋洒洒一大本。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不太可能实现的。第152天了,我没有写过一篇纯文字。从皖南到皖北,工作和生活撕开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口子。工作无疑是忙的,忙得很立体,不停地,不停地,一点一点慢慢学会去认识,面对,处理。从一片混乱中,寻找属于农村的规律,平静后的波澜,发展的困境,振兴的路径。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没有过这样的,主动一刻不停地,调动自己的脑力,不知疲倦。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停地去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从前我总是懒得说话,要么是嫌弃别人无趣,要么是怕别人嫌弃我无趣。我不知道对驻村工作这样的陷入究竟是不是好,但是我记得时时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在做事情的过程中,去识得这世界的参差多样,去冲淡自己多年以来的耿直素朴,去调停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处时的困顿。

住的地方,非常非常简陋。是村委会二楼办公室隔出来的,前半间办公,后半间睡觉。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的两个队友。他们分别居住在我房间的左侧和右侧两间房。我无数次想象和测算,假如晚上有坏人来,我该用什么方式最快拉响他俩的警报。想象终归是想象,我想我会一直平安。

有多贴心呢。来的时候,是盛夏。我当然会怕晒黑变丑。我的同事们,一支一支塞过来的防晒霜,清凉油,防紫外线的帽子,娜娜更是给我邮了一个茶杯,杯身:广阔天地,大有所为。仿佛我是去出征。有一个深夜,我坐在床上,环顾。在朋友圈发了一句:目测我的房间里大概有五十只苍蝇。想想又删了。已经被细心的云起姑娘看到,问我:粘蝇纸有用吗?给我寄来厚厚一沓。更不必说疯子和金凤快递过来的小菜,巍姑娘悄咪咪放在我桌上的护手霜,飞蓬草给我寄的鞋(说是怕在村里走路多,鞋一定要舒服),刚来时她听说我半夜上洗手间还得出房间下楼到院子里,愣是还给我寄过一个痰盂。蒯蒯给我寄的面膜,怕是够我用一整年。然后,还有她亲手织的帽子和围巾,担心我在皖北的冬天吃苦头。这些微小而又盛大的心意,总是叫我在面对工作困境的许多时候,平静又坚韧,温和又坚决。因为身后有真正的关注和关切,支持和爱护,我相信我在走一条正确的路。

有多难呢。我戒了米饭,主动吃面,吃馍。村庄很长,有四、五公里,走一遍要花很长时间。于是我们每一次,一小片区一小片区地走,刚开始骑电瓶车,后来天气冷了,便步行。我有很多问题,为什么绝大多数老百姓家屋外的菜地,比自家的院子里、屋子里,还要干净整齐?为什么我们村的孩子,那么多都在小学的年龄,就被送去上了寄宿学校?我也会流泪。那个智障女童,第一次见面,她拉着我的手,教我摘绿色的叶子喂笼子里的白兔。我再去看她,她看着我,朝我的方向,伸出胳膊让我抱。她今年15岁。那个八十多岁的爷爷,黑黝黝的屋子里,他因为前阵子摔了腰,躺在床上不停地哼。他的儿子媳妇刚好在屋前挖红薯窖,我们嘱咐他们,带老人去看医生,或者请医生上家里看看。等我们二十分钟后回来的时候,一把锁,把老人锁在了屋内。

我知道这些难,远远超过谋划成几个项目落地。乡村振兴的另一面,是逃离村庄的年轻人、意外离世的老年人、流离颠沛的儿童、终归故里的打工人、意识模糊的农村女性,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们愿意做什么。

写作上面大部分文字的时候,我坐在17座的考斯特上,从齐鲁大地,沿新台高速回我的皖北村庄。齐鲁山脉格外绵延,衬托着山顶的晚霞,无限炫美。在那秋的黄昏,心底生长出一点点寂寥。想到深夜抵达一个人的村委会院子,我无比想念一个人,带我在秋天的田野,闻收割过的稻田,清香欢喜。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仍然想告诉世界,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勇敢的女孩。

 

冬天快乐

 

过生日那天,是周三。仲冬月,寒苦。有点失落,好像又不是。毕竟家里人的红包早早已经躺在我的微信对话框里,祝福并没有缺席。我知道自己是想家了,一种真正意义上有归属有陪伴的家。我要感谢我的队友,在周二的冬至夜我们一起吃了饺子之后,他说周三晚上我们一起吃汤圆,我拒绝了。我说要吃生日蛋糕。于是第二天,我在美团上给自己定了一个6寸的小蛋糕,算是对自己的心意。吃晚饭的时候,同在萧县驻村的刘书记率队加持,也带了一个小蛋糕,还有一个blingbling的大苹果,良品铺子零食若干。我们唱生日快乐歌,我笑得忘记了冷。漫天星辉。 

与生日齐齐奔来的,是这一年的尾声。因为工作的挤压,辞旧迎新只是一个概念,一切如常,勤勉向上。这一年最大的改变,是选择来萧县驻村。我很庆幸作出这样的选择,接受组织的挑选,能够有机会以最近的距离,最诚挚的心意,做最一线的服务工作。在这里学习,锻炼,成长,获得土地的质朴与活力。三人行,必有我师。在萧县的日子,一句“情怀使我们不敢慢作为”深深震动了我,我想,这一句话,不仅仅能够诠释一个人的工作修养,同样能带动一批人,以情怀为浆,遇水行舟,无倦无怠。根本不必理会那么多得失扰攘。白天与黑夜,夏日和秋光,都一样使你我镇静、充沛、向前。

三百公里来,三百公里去,这占据了太多思虑。好像也不太在意,是否可以走得更远,是否可以看到更多的景。知识和概念对于一个心思慈和之人,已经没有那么强的吸引力,智慧才是要义。命运和现实都不动声色地塑造出我的澄静和回归,我在一切现象里,觉察出深切的悲悯与深意,更加愿意走近安静而踏实的人,主动浸染一种清洁之气,传导一种洁净的气质。如同我们初识,你问,可以喝多少酒。我答,小半瓶红酒。我从不妄言。诚恳,是洁净的底色。当下之心,未来之心,尽如此。大美为心静,这是好境界,历练而得。

对于过去的一年,没有遗憾,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年,没有更多的期待。因为每一天,已经尽心尽力。更因为,生命的馈赠已经异常丰富,稳妥的生活,爱与付出的能力,承担与前行的勇气,简朴自然的人际关系。风暴止息,有些陈年旧伤,早已自愈,永不复发;有些刻骨铭心的人事,也已深深埋葬,长久遗忘。在原始而深刻的倾心劳作中,平和喜悦,仿佛一切过往,只为今朝的祺美和硕。真正为自己的心做好每一次选择,不让肉身由内往外去潦倒。也给予对方所有的自由,包括坚持与放弃,包括接纳与离开。无需再惊慌。

在工作中保持生命的温度,在生活中保持心灵的仪式。半世为人,这是没有变过的初心。我害怕自己变成面目模糊的那种人,害怕自己成为一张口别人就知道你职业的那种人,害怕自己在这珍贵的人世间,不敢有新意地活着,空余随波逐流。如果可以,让我纯粹。坐在你面前,诚实坦白,不藏不扬。工作的时候,无限热诚;生活的时候,无限热爱。无论时代被怎样的强音裹挟,我们的肌底,应该是一个具有独立认知能力、思考能力、辨析能力,并藉由此而迸发出相应行为能力的个体。我们不应该被同化成符号,脸上刻着真诚的虚伪。可是,谁又能那么容易掩藏自我?

当我在朋友圈里刷到李宇春的《冬天快乐》,那句“伸向远方浅浅的车辙”,我觉得,日子是向后回荡,而我爱这世界,以我所有的变化,忠实于它。

也祝你快乐,并一样热爱。

 

祝她好

 

她显得自洽。

单独做一切事情,吃饭,睡觉,阅读,记录,默默完成一切生活所必须的程序。极少分享与诉说。不希求陪伴与亲密。

她一直在工作。不可避免同形色人等产生连接,姿态谦逊,又镇定蓬勃,仿佛耽沉于这世界。

生活和工作就生生划开了极致的界限。

煮茶喝。红茶,花茶。少数时候也泡绿茶。会拍图给朋友看:如果生活一直这么静好,就好了。朋友总是会安慰,你能放下,少点牵挂和操持,你的静好时间会多点。

有眼泪滚出来,有时汹涌有时温润。在她的心里,始终做不到独善其身。支离破碎的少时,隐忍向前的青年时代,她一刻不曾安稳,怎么办呢?那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填了又填,填了又填,不知疲倦,不得要领。一颗心,碎了补,补了碎。从不纠缠,却又从不妥善。常常被指控并不无辜。

她没有过真正的好时光。却常常觉得处于一种好时光中。

年后,她陷入病中一段时间。买来大把的药去吃,症候却好得非常缓慢。有一次在挂水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她几乎立刻就要哭了。六十岁的母亲,几乎从来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她和母亲之间的感情,贫瘠而脆弱。母亲在电话里吵得很大声,她在一瞬间收回了几乎已经淌出来了的眼泪。她并非不善待母亲,却从来没有被母亲善待。母亲一直是孩子的模样,任性自我,随心所欲。她不能令母亲满意。

千里迢迢之外,他在深夜说,好久没有见你了。今年一定要去看你。又说,时间过得真快,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庸俗的人。总不敢跟你联系。

她心有戚戚。这世间,恐怕只此一人,跟她谈庸俗这样的话题。她回复,已经了吗?庸俗化,我比你深。

他又说,你是出淤泥而不染。

她不再说话。自知配不上。她早已沉陷。他一直错看她的风骨。

有朋友要生二胎。她觉得讶异。明明不相爱,却又致力于一生的捆绑。那些婚姻中因为参差的认知而产生的永久不能消除的冲突、撕扯、伤害以及敌意,都会持久不息地落在孩子的身上。爱是什么?他们注定缺失。

春天就到了。她常常伫立在一棵树旁边,看满树的花,久久不肯离去。她是在静守与观察生命的勃发,在平常自然中,训练自己的沉潜。在着急忙慌的俗世中,保持分辨和了然于心的能力、看懂却不戳破的宽宏。

偶尔会喝一杯,却不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多数时候,是工作中的情绪使然。因为酒精的注入,她会多说几句话,减弱自己与旁人的边界感。酒是一种助推器,使她显得不那么冷淡,是在做一件恰如其分的事。对待工作,她始终不曾怠慢。那是对衣食父母的敬畏。

尽量保持好生活的规律,宁静而警觉,维系着生命的向前,不过多矫正自己的习惯,因为并没有不可容忍的恶习。一点一点在现实里努力,让事情显得合乎规范。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疗愈。

祝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