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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我的精神胎记

发布时间:2018-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赵克明

一个人不管走了多远的人生之路,他与故乡都有一条不可割断的生命脐带,因为他的精神胎记是故乡给打上的。

——题记

没有空调的夏天


面对“烧烤模式”的炎炎夏日,人们已习惯于待在空调房里,享受那份舒适与惬意的凉爽;然而,我倒常常独坐在不安空调的书房里,任由暑热将我的周身蒸烤得大汗淋漓。我觉得,这才是四季轮回的夏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夏天。

在春夏秋冬四季中,我最喜欢的是夏天,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且不说繁茂的花木,清香的荷塘,弥耳的虫唱,雨后的彩虹,单是饶有趣味的夏夜就让人回味悠长。

那时候,最盼望的是夏夜来临,每看到太阳一点一点地没入西边的山冈,我便急不可耐地催着祖母要饭吃,吃罢饭匆匆洗完澡就抢先坐到祖母放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之所以要“抢”,是因为姊妹多,而家里的竹床只有一个,谁的动作快谁才能占领有利位置。祖母有些重男轻女,竹床只让男孩子上,女孩子只得坐在竹椅上,或趴在竹床边;祖母又偏爱我这个长孙,总会以各种理由让我在竹床上占有最佳位置和足够的空间,而弟弟们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对于我们姊妹们来说,竹床的吸引力不在它本身,也不在乘凉歇息,而在于随后上演的故事会,讲故事的人就是祖母。母亲从生产队里干活收工回到家了,祖母将家务事忙完了,澡也洗好了,便摇着镶了白布边的芭蕉扇缓缓来到竹床边。这时大家就赶紧给她让出空间,很讨好地要给她扇扇子,有时还用小手给她挠脊背抓痒。祖母心里自然明白,这是在央求她讲故事,于是轻轻的一声“从前哪——”,便开讲了。祖母似乎并没有多少新鲜的故事,往往在重复着王小打柴啊,七仙女下凡啊,孟姜女哭长城啊,梁山伯与祝英台啊,九头鸟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但是那故事的魔力对我们来说是无穷的,有一种百听不厌的感觉。每次祖母将那几个故事完整地讲了一遍,我们还睡意全无,一个劲地让祖母“再讲王小打柴吧”“再讲七仙女吧”“再讲九头鸟吧”……后来,我读书了,知道祖母讲的故事都是有来处的;但我总不明白,几乎不识字的祖母是从哪里获得这些故事的,而且她的讲述比书上的更神奇。

夏夜美好的记忆中,除了祖母讲的令我们心生翅膀的故事,还有全庄上老老少少在一起纳凉的情景。其时,村西头有一个高土墩,墩边长着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那就是夏夜全村人聚会的天然舞台。到了夜晚的某个时间点,大家陆陆续续走上土墩,大人带来了小板凳、小蒲凳,孩子们搂来了凉席子,有的家人还用长凳支起了小床。全村的赵、舒、丁三姓五户人家,数我的祖母最年长,辈分也最高,大人们大都喊她“二妈”“二婶子”“二大娘”,所以每次纳凉他们便围坐在祖母的近旁聊叙家常。叙话是没有主题的,有时是“跑反”(逃战乱),有时是“饿死人年头”(三年自然灾害),有时是谁家娶个好媳妇,有时是坏人作恶遭报应,有时是如今赶上好年成……每叙起一事,都会引发众人的应和与评论,或唏嘘,或叹息,或愤然。

大人们叙话兴致正浓,孩子们玩耍也到了兴头上。忽而追逐着“轻罗小扇扑流萤”,忽而躺在草地上“卧看牵牛织女星”,忽而凝望月亮争论着嫦娥与玉兔的模样……有时候,也被大人们畅快的谈笑声吸引,悄悄凑过去听个究竟,这时大人们就逗我们唱歌,于是,“父女双双逛新城”,“翻身农奴把歌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便在土墩上清亮地响起来,大人们一叠连声的夸赞更把孩子们的歌唱推向高潮,有的孩子竟情不自禁地且歌且舞起来。记得我最拿手的节目是表演唱《老两口学毛选》,我演老头子,一个叫黄毛的孩子演老婆子,“收罢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床面前——唉——咱们两个学毛选……”,一边拿腔拿调地唱着,一边还做着有些夸张的动作,逗得大人们前仰后合,啧啧连声。每当这时,祖母总会把话题引到我在校读书上来,说我的字写得像镂板镂的,说我的作业本写得边到边拐到拐的,说我这个春期就得了几支花铅笔呢。祖母的夸奖赢得众人的喝彩,有几个大人当场就教训自家的孩子要跟我学,弄得我表面上不好意思,但心里却美滋滋的,于是唱得更卖力,跳得更有劲了,这种兴奋似乎一直在心底荡漾,甚而至于在睡梦中都生出了小鸟的翅膀。

夏天的稻场,也是我儿时的乐园和课堂。暑热尚未退去,早熟的稻子已经上场,稻场上顿时热闹起来。大人们忙着打稻子,把石磙轧好的稻草翻动后堆在一旁,准备第二天在太阳下晒干留作冬天的牛饲料。我们这帮年龄相仿的小不点儿也跑到场上忙乎得乐翻天,藏猫猫,抢老营,老鹰捉小鸡,这些都是大家常做的游戏。祖母曾教我一种别样的玩法,就是捉来一些萤火虫放在空蛋壳里,然后用细线一端拴住蛋壳,另一端系在一根小棒上,手持小棒边走边唱儿歌:“鸡蛋壳,鸭蛋壳,萤火虫子来做窝。鸡蛋皮,鸭蛋皮,萤火虫子来赶集……”我把这种玩法教给大家,于是,稻场上的孩子个个提着“小灯笼”,满场的“鸡蛋壳,鸭蛋壳……鸡蛋皮,鸭蛋皮”。

稻子轧好了,大人们要离场回去休息了,孩子们也在大人严厉的的呵斥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场,或被大人拽住胳膊强行带出稻场。这时候,祖母也来喊我了,她拉着我的小手,抬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自言自语说:“明儿个又是个大太阳!”我问祖母咋看出来的,祖母说:“你看这天上的星星这么稠这么亮!”我虽然还很疑惑,但已意识到星星与太阳是有关系的。这时,我也学着祖母的样子仰望星空,暗蓝色的天幕上镶嵌着无数颗晶莹的星星,星星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或明或暗,或聚集一带横空成河,或曲折排列宛如一勺,它们就在我的头顶上,似乎触手可及。“这是北勺星。”“这是天河。”“这是织女星。”“这是牛郎星,他在追织女,肩上还挑着两个孩子呢。”……祖母指着星空一一告诉我,每一句话都给我带来莫大的惊奇。原来头顶的天空如此神奇!原来大自然有这般奥秘!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三个字眼——“天、地、人”,似乎觉得它们挨得那么近,那么近。我正凝神仰望,突然有一颗星星划过天空。“唉,有人要没了!”祖母叹息一声,对我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祖母的话更令我惊奇,我好奇地在星空中寻找,期望能找到自己的那颗星,也能找到祖母的那颗星……后来,我从书中读到的东西与祖母说的并不一样,但是我总认为自己的精神胎记是祖母打上的,是儿时故乡的夏夜打上的。

童年故乡的夏天,脑海里是没有“空调”这个概念的,但是它让我体验到了另一种空调——纯真的明月星空,纯真的童趣童真,纯真的神话传说,纯真的乡里之情,纯真的人生奥义……这些,都是我人生之旅的宝贵资源,是滋养生命不可或缺的养料。

故乡那没有空调的夏天,真的难以忘怀。


悼念一条河


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它压根儿就没有名字,或者它本就不是一条河而是一道过水沟;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是一条真正的河,在我脑海中关于河流的词典里比长江、黄河、淮河更显眼。

我的家乡冈多水少,村前有一口水塘,村后有一条小河。河是顺着冈边蜿蜒而来的,两岸并不宽,最宽处大约就两三米吧,因而不需要架桥,行人可以从较窄的地方跨过去。河水也并不深,只有到了雨水季节才没过一半的河床,倒映着两岸的花草流云般漂移,如巧手的织女轻轻抖动刚织好的锦缎;而在平日里它就那么清凌凌的一脉,潺潺地流着,或刚齐小腿,或盖过脚踝,水底白亮的鹅卵石和小鱼小虾之类的清晰可见。

孩提时,小河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玩耍之处。那时候,孩子们有一项任务——放鹅,就是把自家的小鹅赶到野外吃草。待看着小鹅的脖颈子鼓起一圈的时候,便把它们赶到小河里去漂漂,大家也就跳入水中与鹅们一起嬉戏了,捉小鱼小虾,逮小蝌蚪,捡拾鹅卵石。小河里的鹅卵石大小不一,大的如鹅蛋,小的如豆粒,但通体一律白色,晶莹剔透,握在手中凉凉的,有一种润润的感觉。我很好奇:这小河并不大,流水也不急,怎么会有这么多光滑的石头呢?老祖母曾很神秘地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不是冈,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海水很深,常有水怪在兴风作浪,溅起一块块石头,让海边的人生活在惊恐中,龙王爷同情人们,一个翻身把海底翻朝天,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光滑的石头也就翻到地上来了。祖母的解释到底有没有依据无从考查,反正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在我的心中祖母是知古道今的人,她所说的自然没错。每当在小河里捡鹅卵石时,我的眼前总浮现出一片汪洋,一块块小石头像鱼一样踊跃地跳动着。带着这样美好的想象捡来的鹅卵石,还给了我们无穷的乐趣,那就是伙伴们围在一圈玩抓石子游戏,谁的石子被抓完了就再下河去捡,一直玩到祖母和别家孩子的母亲拖长音调喊“吃饭喽——!”才罢休,或者玩到小鹅自己回家进圈了我们竟毫无觉察。

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会在小河里打水仗,赤着脚,踩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脚板麻酥酥的,于是大家撩起水朝对方洒,对方自然随即还击,由撩水而泼水,由手动而手脚齐动,有人还将草帽拽下来当水瓢,直泼得一个个都成了“水猴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满河里都是咯咯的笑声。当然,这肯定是在夏天,大家都不用担心被大人责骂,因为个个都穿得单,水仗打完了跳上岸,敞开衣襟躺在草地上,不一会儿衣服就全干了,没有一个大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河中的乐趣自不待言,河岸的乐趣也无穷无尽。河的两岸长满了青草和灌木,春天草色由黄而绿,树木由疏而密;夏天草木葱茏,繁花盛开,蜂飞蝶舞,枝头一片喧闹;秋天黄叶殆尽,野果垂挂,显得十分招摇;冬天冰雪覆盖,皑皑一片,将小河渲染成一幅水墨画。一年四季,我和小伙伴们都喜欢来到河岸,寻找属于自己的童趣。抽茅衣、挖鸡爪(一种野草的根)、采桑葚、摘野葡萄、掐大麦泡、捉蜻蜓蝴蝶、堆雪房子雪人都是很有趣的事儿。茅衣是茅草花未开出的蕊,软软的,嫩嫩的,甜甜的,把抽出来的茅衣扎成一小把,边玩游戏边剥了吃。大麦泡学名覆盆子,就是鲁迅笔下那“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味道酸甜酸甜的,比起鸡爪、桑葚、野葡萄来简直就是美味。掐下长有果实的枝条,轻轻采摘下来,用茅草的茎穿成项链样的一串,提溜在手上,一颗颗地取下来,有滋有味地品尝着,见到没采摘到的同伴常会炫耀一番,或赠送一两粒以示友好,有时候还带回去给大人们尝尝鲜。不过,祖母会常常提醒我:刺蓬中的红果子下面有蛇精呢,小心太贪吃会被蛇缠住。祖母还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一个孩子采野果子被一条蛇缠住了腿,大人用剪子剪蛇,而蛇却越缠越紧,直到把孩子的腿缠青了,身子缠青了,脸也缠青了……此后,每当看到小河边或别的地方有红果子在枝头招摇,我就顿时记起祖母的话,便也心生警惕起来。捉蜻蜓蝴蝶的乐趣就在“捉”上,小河岸边植被丰富,蜻蜓蝴蝶很多,但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精灵机警得很,你看它悠闲地停飞在草叶或花枝间,刚一伸手,它却轻动薄翼,移到另一棵草或树枝上,往往费了半天工夫才能捉到两三只,蜻蜓居多,蝴蝶甚少,而且我们捉到蝴蝶也只是细细观赏之后就把它放开了,因为祖母常讲梁三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说最后三伯与英台都化作了蝴蝶,于是便对蝴蝶产生了怜悯之心,对它们格外地小心翼翼了……

小河就这样伴随着我贫瘠而富有的童年,如同一根精神血管一样搏动在我成长的躯体内。不知何年何月,也许是我告别少年求学工作于外地的时候,也许是祖母日渐老迈溘然离世的时候,那条小河不再撒欢,不再歌唱,不再叙说那引人遐想的故事。先是来水处的山岗被推土机推平改造成田地了,后是村庄上人家房屋扩建填埋了一部分河床。有一年清明节,回乡给祖母祭扫坟墓,已经认不清那条小河的位置,我指着生长着一排杨柳树的地方问:“这就是从前那条小河吗?”二弟说:“是的。我记事的时候它还在,后来不知不觉就没了。”又过了几年回乡祭祖兼探望父母,忽见那一排杨柳树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水泥路、一行电线杆和一个变压器,母亲说:“家里的电也带得动空调了,自来水管子也埋到屋后头了。”我提及村后的那条小河,母亲恍然叹道:“那河水真清!——你小时候还捉过一条大鲶鱼呢……”我良久默默地立在那里,脑海里闪动着那一泓清凌凌的水,闪动着童年小伙伴们在小河里欢快嬉逐的身影,闪动着祖母摇着芭蕉扇娓娓给我讲故事的情景……

童年一起在小河里玩耍的小伙伴们已经不知去向,祖母的坟墓就兀然立在离小河故道不远的冈边上,而那条小河也只能永远流淌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少年牛事儿


上十岁时,我当过一年的牛倌,至今还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牛事。

那时候,祖母三寸小脚不能耕田种地,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唯一能出工的劳动力就是母亲,所以我家年年“超支”(工分买不回全家人的口粮),好心的生产队长出了个主意,让我给生产队放牛挣点工分,于是我扮演了读书郎和牛倌的双重角色。

牛要在五更天时拉到山上去吃带露的青草。睡梦中,听得隔壁丁家老二对着窗户喊:“放牛喽——!走喽——!”迷迷盹盹地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从牛棚里牵出小牛犊,跟着几条老牛晃悠。丁家老二他们骑在牛背上悠闲自得地有说有笑,而我只能攥着牛绳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两只裤腿已被露水浸得透湿。大孩子们便教我骑牛,边说边做示范,一只脚蹬上牛角,待牛头往上抬的时候,另一条腿快速迈起跨过牛脊背,屁股顺势就落在牛背上。也许是小牛犊未经训练,压根儿没有与我配合的意思,我脚一蹬它的角,它就摇头纵身,甚而至于又蹦又跳,如是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得失望地叹口气,很羡慕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骑士的模样。

作为兼职牛倌,我得提前赶牛回家到学校去。太阳从东山探出脑袋,我知道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就赶紧拉着牛往回走。小牛开始还是很顺从的,低着脑袋踮着蹄子跟着我,可就在刚到村头时,对面山头的老牛“哞哞”一叫,小牛犊也“哞”的一声折转身就撒腿飞跑。眼看要到家的牛跑了,我情急之下拼命拽住牛绳,死死地拽着,然而一个孩子的力量怎能敌得过一条牛呢,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拖出几十米,摔到一个水凼里。等我挣扎着爬到边缘的时候,小牛早已脱缰而去,我也只好水淋淋地回家搬救兵了。

吸取了这次教训,又加上需要按时上下学,我时常独自把小牛犊牵到附近的山上吃草。夏天的一个午后,我把牛拉到村庄对面的松林里,那儿既有牛爱吃的嫩茅草,又可以避免烈日的暴晒,还会有意外的惊喜——采摘到大麦泡(一种长在刺条上的酸甜可口的野果)或松树蘑菇。就在我与小牛犊很投入地寻找各自的食物时,天边几声闷雷响过,云很快涌了上来,头顶上一道道银蛇似的闪电划过,一连串的雷声轰隆隆地滚动。我被这阵势吓得惊慌失措,急忙拽住牛绳往松树下躲。就在这时,一道电光直刺我的眼帘,一声炸响当头劈下,我感到从头到脚唰的一下通体发麻,慌乱中本能地紧紧抱住脑袋,浑身抖作一团,脑海里闪过祖母描述的雷公怒目利嘴、手持利斧的形象……莫非我要被这雷公劈死吗?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满脑中还充满了“死”的恐怖,直到祖母在村头焦急地喊我的乳名,我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逃也似的拽着小牛奔向祖母呼喊的方向。自此,每次单独外出放牛,我都要抬头看看天色,仍然心有余悸。

避开雷霆乍惊相对比较容易,可免受小牛犊撒野之苦就十分困难了。它会在你不提防时撒一个欢,会极任性地把你拖拽到水塘里,会没由来地赖在那里一动不动。初冬的一天,我正骑在牛背上温习前一天的功课,小牛犊也在静静地低头吃干草,突然抬起头竖起两只耳朵,嘴里“哞哞”有声,原来不知从哪儿传来老牛的叫声。我还以为它们只是遥相呼应一下就罢了,谁料想小牛犊腾地一下扬起蹄子一路狂奔,飞越一片草山,飞越一道冲田,飞越一个岗坡……起初,我还知道使足全身力气抱紧小牛的脊背,后来就完全麻木地趴在牛背上,等到小牛跃上岗顶的瞬间,随着“窟嗵”一声,脑袋“嗡”的一下,我就失去了知觉。等到我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岗顶上躺了不知多长时间,而肇事的小牛犊也不知去向。

事后,我跟祖母和母亲述说了历险的经过,母亲当场把我揽在怀里抹眼泪,祖母点着小脚跑到队长那儿责骂了一通,结果是生产队解除了我的牛倌一职。

虽然只当了一年的牛倌,而且咀嚼回味起来满是酸苦,但是这些牛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成为我人生历程中特殊的体验,是今天仅以读书为职业的孩子们未曾体验到的。这种体验不会像考试一样立马可以看到分数的涨跌,但却积淀了某种生命的养分,或许会内化为影响自己人生格局的重要因子,成为我独自面对撕心裂肺的伤痛、走过狰狞如魔鬼的暗夜的一份力量。

至今,每当遇到难以逾越的沟沟坎坎时,我都会想起少年的那些牛事儿。


小屋的记忆

小屋是什么时候没了的,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是我离开家乡之后吧,也许是家里的老屋推倒盖成两层小楼的时候吧。

小屋位于老屋前厅与后堂之间的院子里,坐东面西,门前有一条用并不十分规则的石头铺成的小路,连接着前厅屋与后堂屋。小屋很小,仅容一张小折叠床、一桌一椅;南山墙开有一个小窗,晴好的天气,日光正照在靠墙的书桌上,室内给人洞然之感;偶有一阵风吹过,摇动着窗外的一棵小石榴树,满屋便是游移的影子,如同古老的黑白动画片。

我高中毕业在家乡学校当民师,直到恢复招生制度考取师范,就住在这间小屋里,它既是我的寝室,又是我的书房,是独属于我的一小片天地。

我与小屋的交集,似乎都在夜晚。学校离家不远,我每天早出晚归,就像是鸟儿日暮时飞回到小巢。

夜色渐深,四野寂然,村前池塘里的青蛙早已停止了合唱,母亲、弟弟、妹妹都已经各自入睡,院子里不再传来祖母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这时,我正独坐在小屋自制油灯昏黄的光圈里,开始自己一个人的夜生活。小屋很简陋,一床一桌一椅,没有书架,惟有案头上一本残破不堪的小字典、一本斩头去尾的《艳阳天》、一本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用写字簿抄写的《第二次握手》,实难体验到归有光项脊轩“借书满架,偃仰啸歌”的况味。小屋四壁土墙,屋顶是用就地取材的竹子、水东瓜树和茅草搭建的,没有任何装饰,自然也无法感受散文作家赵丽宏“望天花板构思作品”的心境。至于像今天小青年们疯狂于灯红酒绿,纵情于幻影光电,更是连想象与梦境中都未曾出现过。我的所谓“夜生活”,除了准备一下第二天要上的课、不厌其烦地翻弄那几本破书之外,就是收听小说连播节目。收音机是父亲过春节时带回的,微型的,只能调出两三个频道,听得最清晰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最让我着魔的是小说连播,像《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暴风骤雨》,都是那时候播送的,每到“欲知后事如何,明天这个时段再接着说”,我仍然捧着那个宝贝疙瘩回味着,想象着,甚至躺在床上还在续写那个“后事”,有段时间竟然走火入魔,学着小说的样儿涂鸦起来,记忆中写过一篇所谓的“小说”《退彩礼》,一个所谓的“剧本”《渠水清清》,只可惜这“处女作”早已不知所踪了。

小屋的“夜生活”,后来悄悄发生了变化。不知什么原因,我这个一见到数字就发懵的家伙,忽然找齐了初高中全套的数学教材,暗自下决心恶补一下,从初一第一册第一节开始,一点一点从头看起,一题一题掰着指头演算,实在搞不懂的,第二天就到学校请教数学老师。现在想起来,还挺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其时还是“白卷成英雄”的年代,压根儿就没人料想时代将掀开新的一页,我的这一举动实在找不到半点因由,也许是愧疚于孩提时拿一角钱不知怎么来买五分钱的糖果吧,也许是疼痛于初高中时被数学死去活来地折腾了四年(其时缩短学制,初高中分别为两年)吧。真没想到,我居然成了“先知”——一年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恢复高考了。窃喜,窃喜,尤其是在看到其他人一脸惊讶手足无措的时候。

高校的大门轰然打开,“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各种备考绝招风传:有人模仿古人的“凿壁偷光”,跑到集市上的电线杆子下读书;有人创新先人的“囊萤映雪”,半夜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在被窝里看书;有人学习欧阳公“以荻画地”,抹黑在自己身上写abcd;还有人为了防避蚊虫干扰学习,把两只腿放在盛满水的水桶里……而这些招数对我来说,基本上失灵,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小屋里,坐在自制的煤油灯前,任由灯烟在我的鼻孔下画上两道浓重的黑杠。这样,我的小屋更加宁静而忙碌,小油灯几乎彻夜昏黄着。祖母每次从门前经过,或特意来敲敲竹门,总要嘀咕几声:“晚上点灯熬油的,看书,看书,都看成书迂子喽!看瘦得人干样!”我知道祖母的意思,一半是心疼长孙,一半是心疼灯油。作为祖母的长孙,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对我格外偏爱,这一点没有一丁点儿虚假成分;那时,煤油是要凭票购买的,需要节省着用,尽管我用的是父亲带回的柴油,但是用费了还是让老人家在意的。

就因为小屋夜夜不灭的灯光,我与祖母发生了一场争执。祖母说我:“好大的人了,天天夜里抱着个书!”我回道:“奶奶,我要上大学!”“咋啦?上学?!”“对,去外面,上大学。”“怎么?俺这土疙瘩里长的五谷杂粮把你喂大,这会儿翅膀硬了,要往外飞了?你肩不担手不提的在学校里教书,孬好也让俺乡里乡亲的孩子不当睁眼瞎,你倒好,要走了!”“教书,在这鬼地方能教出啥名堂!”“什么?这是鬼地方?俺土都埋起颈子的人了,还没听说过,亏你说得出口,瞎喝了一肚子墨水!”“你受的罪还少吗?”“受罪?你知道啥叫受罪?你是享福享过了头喽!……”祖母依然在那儿絮絮地唠叨着,燥热的空气直灌入我的耳膜,一种不被理解的郁闷搅扰着我的胸腔……结末,我不得不感动得流泪,祖母摇着芭蕉扇,轻手轻脚地把一碗洒了白糖的粽子放在书桌边。

那年考试,作文题是“恢复招生考试之后”,我的脑海立马闪过小屋和那昏黄的灯光,似乎笔有神助,洋洋洒洒,一气呵成。那一年,我如愿以偿,创了全公社的“唯一”。

告别小屋,真有一种恋恋不舍。时至今日,还常常记起它,尤其是在遇到困难感到迷茫时候。


一碗饭的念想


母亲常感叹道:“现在的人哪,过的真是神仙的日子!那年头只想着吃上一碗饭死了也闭眼了。”

母亲说的“那年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大跃进”口号刚刚喊过,就遭到了苍天的无情惩罚,天大旱,地开裂,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饥肠辘辘,可还得打足十分的精神下地干活,扯开嗓门喊号子、唱山歌。母亲是生产队妇女队长,又是县里的劳动模范,自然要样样带头,常能听到她的山歌声在田野里随风飘荡,悠扬而又婉转。现在很难想象,母亲是怎么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唱出那么响亮而动听的歌声的。

听母亲和祖母说,那时候人们的唯一感觉就一个字——饿。因为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家家的饭锅都被搜去砸碎炼钢铁了,人们一律吃“大食堂”,吃着吃着就没了粮食,整个儿都陷入了饥饿的深渊。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甚至庄子上还有一户人家偷吃了自家死去的孩子。母亲每天中午总是拖着两腿泥水、一脸倦容地从田里回来,瞪着空洞的两眼看着那个小锅灶。其时我才两三岁,祖母为了保住我,徒步一百多里从在外地工作的父亲那儿挎回一小篮米,每天抓小半把偷偷用小瓦锅熬粥喂我,留一小碗给母亲,母亲咕咚两口喝完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和碗,直到我喝完了,她才用手指头蘸着粘在碗上的汁液,一点一点地舔尽,最后又往熬粥的小瓦锅里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那个年月,只要见到能吃的东西,人们的眼睛都立时放出光来。有一回,母亲和同村的几个妇女去地里干活,突然有人惊叫一声:“看,我捡到一个宝贝!”母亲回头问她,她把攥得紧紧的手慢慢伸开,里面竟是一粒米。那人像怕被人抢去了似的,一下子把那粒米捂到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这是母亲常跟我们讲的故事,每讲一次就叹一次:“那年头就想着,有一碗饭吃死了也就闭眼啦!”母亲说的是实话,我就记得一次生产队让出工的社员到仓库“偷”吃已腐烂的山芋种(在那“共产主义社会”,公家的东西是不能动的),祖母得到消息,也拉着我赶去了,只见仓库的门紧紧地反锁着,我和祖母只好蹲在门外等候。好一会儿屋内的人终于出来了,母亲从后背把拳头伸向我,里面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山芋,我接过来一咬,又苦又涩,便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母亲一见,赶紧弯腰拾起,塞进自己的嘴里。儿时的我,哪里知道母亲是省下那个小烂山芋给我和祖母的啊!

“吃上一碗饭”,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念想,也是一种信念,正是这信念支撑着她没有倒下,艰难地走过人生的沟沟坎坎。集体经济年代,我们家是生产队里有名的“超支户”,因为祖母只能操持家务,我和妹妹弟弟都年幼,挣不了什么工分,母亲一个劳力出工一年的工分钱根本买不来全家的口粮,生产队长只好把我家的口粮稻圈在队部的仓库里,补交了钱才能把稻子领回家。一天夜里,队里私分刚打出来的稻谷,让每家出一个工一户一户地送,母亲自然也去给别人送粮食,一直送到半夜,独我们家一粒粮食没有分到。生产队长看着母亲收拾空空的笆斗,竟动了恻隐之心:“唉,姚玉芝(我母亲的名字)也送了半夜的粮了,空着笆斗回家,一家老小也怪难过的,给她半笆斗吧。”母亲就一边抹泪一边挑着半笆斗稻子回家……后来,母亲每次给我们叙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显得很平静,有时甚至还面带微笑,最后会补充一句:“比起那饿死人的年头,俺还能吃上一碗饭了呢!”

母亲就是这样的自足而达观,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事情,而在她眼里都化解得如同一阵风拂过,一瓣雪飘落。她十六岁嫁到赵家,新婚不久父亲就常年在外工作,按照祖母的话说是“抛家不顾”,而母亲却没有半句怨言,家里家外勤恳操劳,和祖母一起拉扯着我们姊妹六个;后来祖母年事渐高,身体常染疾病,有时还会无端地发脾气,母亲也没有半句怨言,熬药持汤,从不嫌烦,赢得邻人“待婆婆比待亲妈还好”的夸赞;祖母去世后,弟弟妹妹们都相继成家,我接母亲到县城与父亲安度晚年,谁料想父亲却执意要下乡,母亲还是没有半句怨言,似乎连犹豫的念头都没有,便随着父亲一起回乡了……每次下乡看望母亲,见她的视力大不如前,脊背也一天比一天地弯成了一张弓,我总会劝她:“乡下活忙不完,别这样一天到晚不闲着,多歇一歇,照护好自己的身体,儿女们就都安心了。”母亲却微笑着回我:“跟那年头比,我过神仙日子喽!那时天天只想着吃一碗饭呢……”我恍然意识到,母亲这一生无怨无悔地坦然面对一切,恐怕就是源自这“一碗饭”的念想吧。

生活中免不了坎坎坷坷,不如意的事时常发生,我常会萌生抱怨。去年,开评正高级教师,我本来以为有幸搭上了退休前的“末班车”,找出了所有的证件,理好了所有的材料,岂料我的梦想被一个可笑的“游戏规则”击得粉碎——我连申报的资格都没有。连日里,我很郁闷,身边朋友安慰心里依然堵得慌,网上朋友劝说心里依然堵得慌,外地朋友找去散心后心里还是堵得慌。下乡和母亲聊家常时,我不免又发泄起自己的怨气。母亲静静地听着,像听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听完我的一通牢骚之后,缓缓舒了一口气:“唉,有一碗饭吃就该知足啦,还有什么念想呢!”

“一碗饭”的念想。我顿悟,释然,以孩子时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满脸深深浅浅的岁月刻痕。


永远的故乡符号


离开故乡已三十多年了,每每忆起它,脑海里总跳动着一些符号,路标一样的,清晰的,鲜活的。

古槐与鸟巢——

古槐打我记事起就矗立在村头,树干几人合抱,树冠十余见方,每到春夏时节,一片蓊蓊郁郁,树下铺满落蕊,人踩在上面,脚板触到几分松软,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小时候就喜欢和伙伴们赤脚在树阴下玩耍,老鹰捉小鸡,跳老瓦,掼泥炮,这一片天地成了天然的游乐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树大了也是。古槐的枝枝叶叶间全是鸟影,麻雀,布谷,八哥,黄鸟,喜鹊……叽叽喳喳,咕咕咕咕,咯咯咯咯,啾啾啾啾,像一台演唱会,有时候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候各种角色齐登场。在众鸟中,喜鹊自然是主角,一是因为它很招人喜爱,二是因为它在树的最显眼位置上筑了个硕大的鸟巢。每天清晨,喜鹊在巢边“喳喳”一叫,村中每一扇门都会露出笑脸。“喜鹊报喜了!”“是啊,俺庄上今天要来客了!”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扛着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古槐搭起了一个天然的舞台,树下的一片土包就成了全庄人夏夜纳凉的固定地方。收了工,吃罢饭,人们便端着小凳子,摇着芭蕉扇,陆陆续续聚到这里,拉家常叙闲话便开场了。孩子们更喜欢闹腾,有卷来凉席子的,有搬来小竹床的,尽情地玩耍逗乐,直到大人们散场还不舍离去。

古槐与鸟巢,俨然成为村庄的一面旗帜,远道者问路,有人用手一指:“瞧,那棵老槐树,上面有鸟窝的。”

菱角塘——

每个村庄前面都有一口水塘,统称为“门口塘”,或大或小,塘里总是储满了水,庄稼灌溉用了一些后,很快就有雨水或上游河水补充上,所以它就一直那么清凌凌的。

水塘是全村人的大水缸,洗菜,淘米,清衣服;它也是孩子们的游泳池,一年里的大半段时光,都有孩子鱼游其间。而我这个“旱鸭子”,只能站在塘边浅水处,撩着水洗一洗,有时候坐在水边的石条上,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儿啄得脚板和小腿麻酥酥的。

水塘最吸引人的时节是菱角成熟的的时候,青绿的叶片铺满水面,你只要轻轻用手一翻动,叶子下面就藏着几个饱满的红皮菱角,用指甲掐开皮,露出白嫩的菱角米,放在嘴里清甜清甜的。

在我的家乡,采菱没有江南那么浪漫,它是由识水性的或胆大的人坐上打鱼船或大脚盆,小心翼翼地趴在船舷或盆边摘。这样,采摘者甚少,而观赏者居多。当然,收获是大家共享的,你一盆,我一兜,家家捧得菱角回,不一会儿,全村都弥漫了煮熟菱角的的清香。

菱角塘,给予村人的不只是谷物与美味,更是一种灵性。所以,人们在择居时都不会选择“旱庄子”。

袅袅炊烟——

放学了,我和同庄的孩子正沿田埂抽着茅衣(未开的茅草花),或者在田沟里摸着小鱼虾,一抬头看见自家烟囱冒出一缕缕轻烟,便撒欢样朝那飘着炊烟的方向跑去。

那时候,黄昏时分,任你驻足在哪个小岗坡上,都能看到家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烟是从高高的烟囱冒出来的,先是很浓的一柱,后渐渐随风飘散,飘散,散到只有丝丝缕缕,最终融入蓝天白云之中,再也寻不到它的踪影,所以即使家家炊烟,也根本形成不了雾霾。

炊烟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召唤,就像母亲站在高高的岗顶,将双手合成一只喇叭,朝远处玩耍忘归的小调皮喊:“回来喽——!吃饭喽——!”炊烟对于阅历已深的成人来说,是一种皈依,就像一位哲人在娓娓叙说家的温馨、生息与玄妙,让漂流在外无枝可依的人有了心的方向。

袅袅炊烟,安宁,和谐,如一幅幅水墨画,画在故乡的画板上,画在乡人的心坎上。

菜园子——

在故乡,凡有庄户人家,就有一处小菜园,四周围着高矮不齐的竹栅栏,或栽上密密枝条的木槿花,就像城市路道旁设的绿化带。园子并不大,也只有几畦菜地,但是菜的种类比较多,青菜,萝卜,辣椒,茄子,黄瓜,菜瓜,葫芦,瓠子,南瓜,豆角子,西红柿……几乎样样都有,有的长叶,有的开花,有的爬着藤蔓,有的把红的、黄的果实高高炫耀在枝头。

早早晚晚,家家的妇女们一项必做的工作,就是侍弄菜园子,该翻地的翻地,该撒种的撒种,该锄草的锄草,该浇水的浇水,该剪枝的剪枝,该采摘的采摘……他们就像绣花一样,在那几墒地上绣出一片生机,绣出五颜六色,绣出餐桌上的美味。孩子们也有一项工作,就是看菜园子,具体任务是驱赶闯进菜园糟蹋菜的牲口,而并不是防人家来偷菜。那时候集体出工干活,只要是经过谁家的菜园子,大家都要进去欣赏一番,品尝一番,走时还顺便带一两样自己喜欢的瓜果之类,要是经过谁家的菜园而不入,那就说明这户人家没面子。

在那个集体经济年代,菜园子虽作为“资本主义尾巴”,但是一直未被“割”掉,而且家家都摇着这“尾巴”毫无惧色,这其中深层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如今这条“尾巴”已不“割”自掉了,乡人们大都早早骑着摩托或驾着三轮到镇上的去采购瓜果蔬菜了。

老水牛——

故乡属丘陵地带,田地高低不一,老水牛是耕田种地不可或缺的大牲畜,受到特别的待遇,“大集体”时代,村村队队都有比较高档的牛屋,稻场上都有大堆小堆的供耕牛过冬吃的稻草和红薯藤。

牛是要有人专门喂养看守的。记得我七岁时就放养过一头刚断奶的小牛犊,五更头迷迷盹盹地跟着其他牧牛人把牛赶到草山上吃鲜草,太阳冒头的时候我得牵回小牛去上学,刚牵到村头,小牛听到对面山头老牛的“哞哞”叫声,折转身就往回飞跑,我拼命地拽住牛绳,然一个孩子力量毕竟敌不过小牛,结果是被小牛拖到水凼里,浑身上下湿个透,小牛也脱缰而去了。因这特别的经历,我对水牛印象极深。

春耕时节,走在家乡的田野里,随处可见到水田和岗地都有水牛的身影,它们或牵着犁,或拖着耙,默默地低着头,两只大耳朵扇动着,身后是新翻的泥土或平整的田地。秋收时分,稻子从田里收割上来了,铺了满满的一稻场,牛会拉着石磙在场子上一圈一圈地转,一磙挨着一磙,把稻粒轧下来。这两个季节,最忙碌的是乡人和老水牛,他们也共同构成了故乡最美的风景线。

但不知何时,老水牛已淡出了家乡的风景,如今每次回老家,都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

消逝了,故乡的符号已无从寻觅了。当我沿着村村通水泥路驱车来到一栋栋白墙青瓦的小楼房前,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然而,故乡却永远烙在我的心里,因为,我的精神胎记是在那里打上的。



此文发表于《南飞燕》2017年第9期《淠河》2017年第4期。

 

作者赵克明

赵克明,安徽洪集人,自号守拙斋主,网络昵称古蓼耕夫。语文特级教师,省作家协会会员,享受省人民政府特殊津贴。学语文,教语文,研究语文,用文字营造心灵的“桃花源”,曾在国内近百家报刊发表语文教研文章和文学作品近300万字,曾获全国文学征文大赛二等奖2次,出版专著和主编文集《赵克明教写作》《取法美文写佳作》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