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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北固山下(外一篇)

发布时间:2021-02-06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张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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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就喜欢宋词,尤爱豪放的苏词和辛词,人们常把东坡词拿来跟柳永词比较,说一个是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一个是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于是,苏东坡就以关西大汉的形象屹立于词坛中,我曾想,如果拿稼轩词跟柳永词相较,又该如何比拟?东坡是文人,只会纸上谈兵论英雄,而辛稼轩却是名副其实的文武双全,是虎狼般的山东大汉,史载,他“肤硕体胖,目光有棱,红颊青眼,健壮如虎。”21岁就拉起2000人的队伍在金兵统治区造反,22岁就带领50骑兵深入5万人的敌营擒缚叛将,连夜押送给南宋朝廷。虽然出生成长于长期被金兵占领的山东,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看着同胞在异族的统治下屈辱地生活,打小就立下了收复故土的愿望,就操练武艺,研习兵书,学习文章,以求驱逐强敌,报效国家。

读过辛词的,都不会忘记他的两阙“北固亭怀古”,一阙是“南乡子”一阙“永遇乐”,按捺不住,且吟诵一下: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每次,这两阙词读罢,都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都忍不住心中的悲壮苍凉,南宋小朝廷苟安于江南,中原大片沃土沦入敌手,金兵欺压宋人,敌战区民不聊生,词人日思夜想的就是前线杀敌收复失地,救苍生于水火,可是,受主和派排挤,一直走投无路报国无门,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英雄意。写这两阙词的时候,辛弃疾正在镇江知府任上,他像一块补丁,朝廷将他从此处调到彼处,已经调动了三十多次,都是无足轻重的地方官,间或,还时常被弹劾罢免,甚至一免就是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可供蹉跎?这次调任镇江,他已经65岁,攀上北固山,登临北固楼,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洗中,英雄已经须发花白,良马在厩宝刀空老,心中纵有廉颇之志,又奈作梗小人何,奈怯弱君主何!

这两阙词培养了我对北固山的感情,一直以来,我对这座山无限向往。横枕长江遍布历史沧桑的北固山,让辛弃疾怅恨交加留下千古名篇的北固山,会是怎般雄伟的模样,是如何的嵯峨险峻高耸入云?我期待有那么一天,我能亲临镇江,登上北固山峰顶,踩着词人的足迹,一览历史苍茫,江涛滚滚。

那天,初秋的阳光正肆虐着它的余威,镇江的高楼、街道和草木都笼罩在一片刺眼的白光里,我们在一辆大巴车上,听当地的作协主席介绍北固山。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朗诵起辛弃疾的这两阙词来,慷慨激昂神采飞扬,仿佛也词人一般,正高山之巅眺望神州,正试图“看试手,补天裂”。话未讲完,该下车了,走一小段路,拐个弯,前面是一片浩淼江水,这,就是长江了,北固山呢?他指着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喏,这就是!”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心目中雄伟似辛弃疾的北固山,竟是如此一个小丘?!真的很矮小很不起眼,高不过五十多米,据说长也只是二百米左右,与黄山、华山、武当山那些我攀登过的名山相比,它真不过是一个小丘啊!站在山下,下巴略举,山顶就尽收眼底,山顶葱绿的树木就尽收眼底。好在,早已经过了以貌度人的年龄,转而我就接受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北固山堆砌的是历史,厚重的是历史,并非寻常的山石;曾经让辛弃疾感慨万端的,也非山石,是无处寻觅的孙仲谋,是消失在斜阳草树里的刘寄奴,是一段段历史的风烟历史的故事。

当年,孙权就是站在这个小山丘上,看他的将领训练他的东吴水师,他一步步徘徊在山头,与谋士们谈兵论道,思考兴国大计,山上的石头听过他拍岸而起的愤怒,听过他失利后沉重的叹息,见证过他与刘备商讨的破曹大计,孙刘联合,赤壁好一场大战啊,烧得曹军喊爹哭娘,江中伏尸无数。十九岁就执掌军政大权的孙权,这个统率千军雄踞江东英姿勃发的青年,就是辛弃疾眼中的榜样,就连向来目中无人的曹操都仰天叹息——生子当如孙仲谋!而刘裕,那个小名寄奴的在北固山下土生土长的贫困青年,当年,也率领万千军马,平内乱,灭蛮夷,收复中原,成就帝业……年少万兜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们,都建立了多么大的功业,这样的人生,才称得上快意,算得上圆满!

词人站在北固山上北固楼头,举目眺望,辽阔的江水正涛涛东流,时光之水正涛涛东流,英雄总被雨打风吹去,早已经无处寻觅,可是,他们建立的丰功伟业长存史册,长存人们心中,而我呢?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何时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阙南乡子吟罢,辛弃疾发出痛苦的、沉重的叹息。

一阙永遇乐吟罢,辛弃疾发出痛苦的、沉重的叹息。

已经65岁的辛弃疾,立在北固山头,怀古思今,胸中无限忧愤怅惘,此时,离他当年孤军深入敌营捉拿叛贼,已经43年,这个当年受宋室皇帝赞美不迭的“少年英雄”,已被冷落了43年,不能秣马厉兵上前线,一块好钢埋没于尘土中,眼看着再没有翻身之机。江山如此多骄,可惜功业未成,廉颇将老,英雄已是暮年了。

可是,男儿到死心如铁,43年里被频繁调任频繁弹劾甚至不得不几度乡间归隐的他,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恨之极,恨之极,销磨不得!”,直到死,他收复中原的志向,都还是尖锐和雪亮的。三年后,金兵加紧进攻,危急之中,宋宁宗赵扩想到了骁勇善战的辛弃疾,欲起用他率兵杀敌,但此时,他已经卧在床上,病入膏肓了,诏书宣读的任命,不知他听懂了没,只知道弥留之际,他口中念念有词,那词仍然是“杀贼……杀贼……”,消息传到朝廷,赵扩泫然泪下。一切都晚了。

北固山头,辛弃疾感慨着古人,北固山下,我感慨着辛弃疾。历史,在一代一代人的感慨中层层堆积,伟岸了北固山,成就了北固山。梁武帝萧衍当年登临时,写下了“天下第一江山”六个字,它早就预料到了这座山的厚重,这个称谓,北固山当得起。我,这个秋阳热烈的正午,站长江边上,在北固山脚下徘徊着,踟蹰着,五十多米的山头,终究没有去攀登,它太雄伟,也太沉重了……


2


站在江边往上看,北固山山顶上,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一座灰色的建筑物半隐半现,这就是有名的甘露寺了。

熟悉三国的人,对这座寺院都不会陌生,它是刘备与孙权之妹相亲的地方。当初,孙刘两家联合抗曹,在赤壁大败曹操后,孙权欲讨还被刘备借去的荆州,大都督周瑜献了一个美人计,要以孙家小妹尚香为诱饵,骗刘备前来相亲,然后将他扣押用来交换荆州,孰料诸葛亮料事如神,将计就计,不仅荆州未还,还赚得美人归。京剧《龙凤呈祥》唱的就是这个故事。作为戏迷,这出戏我看了不下三遍。最喜欢马连良唱的乔国老,惯扮老生的马连良,唱腔宽广沉厚,饱满沧桑,嗓音似有强大的磁场,吸引得戏迷们神窍皆出,意醉心迷,与孙权的对话《劝千岁》那一段,就是他唱出名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把刘备的家世及弟兄娓娓唱来,二弟的“青龙偃月鬼神愁”,三弟的“丈八蛇矛惯取咽喉”,唱得威风凛凛气势雄浑,腔与词俱美,俱气势磅礴,真是长了刘备的气势。这一段,常在各种晚会上被专业和非专业的老生们演唱。

初看《龙凤呈祥》时,剧中有一个细节很可爱,乔国老为了助刘备相亲成功,夜晚派管家去驿馆给刘备送去了染发剂,教他把胡子染黑。要知道,刘备此时已是48岁,孙家小妹年龄虽没有详细记载,但吴国太生的五个孩子中,孙权排行老二,年方27岁,小妹是老五,如此推算,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吧。相亲成功,小妹之母吴国太会护佑刘备周全,如果失败,他可能就要命丧甘露寺廊下埋伏的刀斧手。把花白的胡须染黑的刘备,相亲那天,甘露寺前遇见乔国老,刘备托起胡子,与他相视会心一笑,真是个活泼生动耐人寻味的情节。不知为何,后来再演的《龙凤呈祥》里,这个细节被删去了,老刘备上来就是黑胡子,实在少了些许趣味。

新婚燕尔的刘备,“年老得配女娇娃”,与孙小妹卿卿我我,在铁瓮城里乐不思蜀,北固山头,到处都是他俩幸福的脚印吧。儿女情长,英雄气就短了,山下那涛涛而逝的长江水,已经唤不起他曾经的斗志,赵云无奈,只得拆开诸葛亮的锦囊,用曹操要攻打荆州的谎言骗他离开。当时,诸葛亮和张飞接应的小船,应该就泊在不远处,荒凉野渡,当有芦苇蒲草丛生,刘备偕着新娘分开苇丛,踏上小舟,船夫荡开双桨,船尖儿犁破江面,箭一般离开东吴的领地,这时候,诸葛带领的那些兵士们,吆喝着“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着实把周瑜气得不轻。既生瑜,又生亮,强中更有强中手,天道的模样,就是如此高深莫测。

如果按照童话的思路,离别了东吴的夫妻二人,从此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三国鼎立英雄争霸中,爱情不过是马蹄上扬起的灰尘,不过是沙场点兵时开在将士脚下的一朵风薄的小花,哪里有什么天长地久呢?此后不久,孙权趁刘备出征之际,以吴国太病重为由,把小妹从荆州骗回东吴,从此夫妻天隔一方,再也没有相见过。这期间,小妹经常站在北固楼头眺望吧,刘备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什么时候才能差船来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可是戎马倥偬的男人,儿女私情哪里能胜江山之重?终是鱼雁一去无消息。尚不如无消息。那一天,没等到刘备舟船的小妹,等来了他白帝城病死的噩耗,悲痛欲绝的小妹未辨信息真假,山顶遥祭之后,将身一纵,投向江中殉了爱情。远在千里的刘备,当他于大刀长矛碰撞的间隙得知这个讯息时,会滴下几滴愧疚的心疼的清泪吗?也许,仅仅是叹息一声吧。

孙家小妹殉情之事,史上无载,一直众说纷纭人云亦云,但这个小插曲在杀伐征战群雄逐鹿的三国故事中,在明晃晃的兵戈与心机中,是一处多么温软的存在。

一千多年一晃而过,小妹投江扑腾起来的水花,早已经平静下来,只有山上的祭江亭还在,山下的蟹黄汤包还在。当初,人们怀念投水殒夫妙龄早逝的小妹,怕江里的鱼虾伤了她的玉体,就用面粉包了蟹黄和猪肉投进江中,这也是镇江特色美食蟹黄汤包的由来。历史行进到今天,镇江人们在享受汤包的美味时,有几人,还能记得投江的小妹,记得她那场烟花般一闪而过的爱情?


3


“京口瓜洲一水间”,即使站在北固山下,也可以有这样的视角。京口就是脚下的镇江,瓜洲是对岸的扬州,两座城市,隔着这一条江水,隔江眺望,扬州林立的高楼历历在目,一个巨大的电厂的烟囱赫然挺立着。同行的镇江市作协主席指着斜对岸的江畔说,那儿,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地方。

京杭大运河开通后,长江在这里与运河十字形交叉,这也是二水唯一的一次相互拥抱,京口和一江之隔的瓜洲,理所当然地形成南北东西重要的交通枢纽,一千多年来,一直都是漕运通道,为官的、经商的、赶考的、走亲访友的,每日里舟楫连绵,百里不绝。那个风雪夜,将船泊于瓜洲渡口的甲公子和与乙公子,在岸上的酒楼里达成了一场交易,甲以千金将美艳的打算追随他一生的从良妓女卖与乙,天亮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好不容易脱了虎口成了良人,以为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哪料还是看走了眼,所托终究非人,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子惊艳地立在船头,怀着一腔幽怨和愤恨,打开百宝箱,一件一件把价值连城的珍珠玛瑙抛入江中,然后抱着箱子和箱子里剩余的宝物,纵身投江。水寒江深,打捞不及,一代美人瞬间玉殒香消。得知真相的岸上如堵观者,骂叹不绝,恨声响彻渡口。这个香艳且悲情的故事,通过长江和运河上过往的船只,口口相传,一直传过文学家冯梦龙的耳里,于是,便有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篇著名的小说。那时候,北到京津、南达苏杭的那条人工运河,用途何止是运输物资发展经济,它还传递着每一个故事,交换着南北的习俗和文化,后来的民族融合国家统一,它功不可没。

从清末到今天,交通不断发展,当年需要一个月才行走完的行程,而今几个钟头就可抵达,一切都不再是从前慢吞吞的样子了。被时代抛弃的河运,再没有了当初的辉煌,它承载的意义,更大程度上,是历史的见证,是中华儿女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见证,是华夏文明的见证。

斜对岸的那个瓜洲古渡口,早已经没有漕运的船只停泊,它被改造成一个景区,供人民游赏和娱乐,只有寻找历史的有心人,才能从寂寞的江面上看到舳舻千里的昔日辉煌,才能听到杜十娘扑通落水的惊心响动。而岸这边,京口的古渡口也早因水位迁移而废弃,它被挖出来,封在厚厚的玻璃下面展示着,供过往游人凭吊和感慨。它的旁边,就是宽阔的柏油马路,是穿梭来往的汽车,是摩天的高楼和欢快走过的红男绿女。元朝诗人行端攀上当年的北固山时,曾留下这样一句诗:“三面鲸涛碧连天,金汤形势尚依然。”,那时候,北固山三面都是江水环绕的,而今天,东西两侧水面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翠绿的树,是城市的地砖,是脚步轻快的二十一世纪的行人。

海上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江水一样滚滚而逝的时间,让良田变成了沧海,又让沧海变成了良田或者城市。当年坚固如铁的北固山上的铁瓮城,以为能千年不倒的铁瓮城,和当年的江山一样,早已成为考古队伍刀铲下的遗迹。北固山还是那座山,山头的北固楼,已经重建了几多回。来往不绝的游人吟咏着辛弃疾的怀古词,登上斯楼,看神州满眼风光,看长江滚滚东流,斯人斯景斯怀,在时间的流逝里,悄悄地埋进过往,成为历史。当下正不断地成为历史。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北固山下金戈不再铁马不再的长江,如今水平如镜,歌舞升平的古城里,人们吃着香韧的锅盔面,滋味绵长的肴肉蘸着甘酸的陈醋,日子如江水一样,平静地向远方流淌着……


东关街明月夜


到扬州的这个晚上,我们要去看东关古渡旁边的东关街。这条东西走向的历史老街,最东头就是大运河邗沟段的古渡口。在中国的运河史册上,邗沟最年长,它开挖于春秋战国时期,当时诸侯争霸,吴王夫差意欲北上伐齐,需要一条便捷的河流来运输军粮辎重等,便组织民夫开凿了这条扬州到淮安的运河,当时叫做邗沟,它沟通了长江与淮河,让这两条东西走向的永远不能汇集的河流第一次挽起了手臂。隋朝时,杨广开通洛阳到北京和杭州的人工运河,疏浚了邗沟并把它纳入新的运河线路,元朝建都北京后,把杨广开凿的隋唐大运河取直,原来的“人”字形走向变成“一”字形,撇开洛阳,北京直达杭州,也就是现在的京杭大运河,这条运河,邗沟仍在其中。一代代封建帝王对于漕运的依赖,使一个个码头小镇崛起成发达的运河城市,历史的运行中,邗沟尽头那个叫邗城的当初用来囤兵的小城,就摇身变成后来经济发达歌舞繁华的的扬州。

大巴车上,扬州的文友激情澎湃地介绍的扬州的文化,正朗诵着唐代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只听车内有人一声惊呼,——看,月亮!大家转头往窗外一看,呀,黑蓝的天幕中,果然高高地悬挂着一轮明月!当天是8月30日,掐指算来,农历临近七月半,难怪月亮近乎圆满了。

隔着一条马路,明月下的古渡口只见灯火辉煌,不见铺地月华,灯影闪烁,流光溢彩,光华绚烂,树下有歌手弹着吉它,空地上有市民在健身,有游客行人来来去去,我远远地拍了一张“东关古渡”牌楼的照片,与冬林说,逛罢街,咱们要到渡口看一看,看看古老的邗沟水。

东关街是因运河渡口繁华起来的老街,它外通运河,内连城区,两千多年来,便利的交通让它成为商贸往来和文化聚集地。今天的东关街,乍一看来,和许多城市的老街一样,店铺林立,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市声喧嚣,老房子青砖黛瓦檐角高挑,檐下一串串大红灯笼整齐垂挂,杏黄的丝绦在微风里轻轻飘拂,可进去走一小段,就会发现它的不同:挂着“水包皮”招牌的店铺比比皆是。

了解扬州的人都知道,扬州人会享受,讲究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所谓“皮包水”,就是喝早茶。早晨起来,坐到茶馆里,喝茶,就着精致的江南点心,煮干丝、蟹黄汤包等。扬州干丝是淮扬菜的精典,我早就从汪曾祺的散文中了解过,烫或者煮,我都经常做,做法不复杂,只是那切,把一块豆腐干片36片,再改刀切成马尾粗细的丝,我怎么都做不到,切太细,就散了或者断了。或者,不是我刀工不精,是故乡没有那种专门切丝的豆腐干?鸡汤煮出来的干丝鲜美爽口,用以佐茶,很是合宜。蟹黄汤包做起来有点麻烦,蟹肉和猪肉斩碎调馅,包的时候还要加上鸡汤冻,出锅时瘪塌塌的,看相不怎么样,不会吃的人往往弄得很尴尬。看到过一则笑话,一个外地人初次吃扬州汤包,用筷子夹起来就咬,只听扑哧一声,汤汁溅了对面客人一脸,再咬一个,依然如此,跑堂的拿着毛巾要给客人擦脸,那人笑笑说,“等会,他还有一个没吃完呢!”吃出这种水平的,肯定不是扬州人,扬州人对付汤包早已有了经验,总结为“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吸汤”,那包子皮其薄如纸,透明得几乎可以看到里面汤汁的深浅,动作粗鲁一点,就把它弄破了,夹起来直接咬,就是上面这种场景了。生活精致的扬州人,端着一盏茶慢慢地享受,吃几个蟹黄汤包,再夹几筷子干丝,神仙生活不过如此吧。

那“水包皮”是什么呢?答曰:泡澡堂子。累了一天,把自己放进一池子热水里,直泡得筋骨酥软全身舒泰,太解乏和享受了。现在家庭卫浴方便非常,在家里泡个澡已经不是难事,不知道扬州人是否还有此习惯?眼前这堂皇店铺里的“水包皮”,难道会是澡堂子?伸头往里一看,里面排列着的是泡脚桶,原来是整体“水包皮”,演绎成局部“水包皮”了。店铺里有个客人大概是刚泡好,正眯着眼往后躺着,任凭师傅修脚和按摩,一脸的享受。扬州的修脚师傅是有名的,许多城市的洗脚店,都拿扬州师傅来做噱头。

街上小吃颇丰,煎饼的,炕点心的,卖炒饭的,一家小饭店的广告语是“古街里的淮扬菜,生活里的小滋味”,价目表醒目地张贴着,“蟹粉狮子头15元/份;水晶肴肉10元/份;烫干丝5元/份;扬州炒饭5元/份”,倒还真不贵,看着几个人在里面大快朵颐,真后悔不该在酒店吃了晚饭,逛逛街,各家店里尝尝小吃,该有多美。

买了几把精致的小扇子,冬林和小祝姐买了百年老店谢馥香的胭脂水粉,又看了会古老漆器店的精美漆器,我们开始寻找一家茶楼,是和扬州的一位老师约好的,大家去那喝茶聊天,茶楼就在这条东关街上。按着手机的定位步行,来来去去,都快九点钟了,还是没找到,东道主只得出来接应。从一个青砖垒砌的圆门拐进去,进入一条细长的胡同,大街的喧嚷突然就消失了,四周忽地安静下来,人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小巷青石铺地,砖墙老旧,黑瓦无声,灯影幢幢的幽暗里,我跟在她们后面快步地走,冬林和那个扬州美女穿旗袍的袅娜影子铺在我脚下,一时间,真有种如在梦中的幻觉。又拐了两道弯,进入一个幽静的院子,院子很大,似乎大到无边,黯淡灯光里,匆匆地穿回廊,上台阶,过小桥,走亭台,一片池塘里隐隐开着睡莲,水面上有白鹅把喙插进翅膀下睡着觉,蛐蛐唧唧低唱,青蛙呱咯呱咯三两声,皎洁的一轮圆月悬在天空,月光和黯淡的灯光混合一起流泻于地。迷糊糊穿行了好一会,进入一家宽敞的厅堂,里面灯光明亮如同白昼,一个个阔大沉重的木椅摆在那里,旁边几案上放着茶水点心,这,就是约定的茶楼了。

迟到了的我们错过了精彩的谈话,大家继续之前的话题,好像说这是一座藏书楼,24小时开放,费用全免等。离开扬州后的许多天,偶然翻到当时匆忙中拍下的照片,看到通往胡同的那道圆门上,题着“小玲珑山馆”几个大字,两侧有一付对联,“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却原来,那天喝茶之所,竟是有名的江南四大藏书楼之一、清朝盐商马家兄弟的“街南书屋”啊!那个阔大的园林似的院落,就是二兄弟的住宅。当年,发达后的马家兄弟最爱资助和招揽文人,修建了藏书楼,许多文化名人都在此逗留甚至长期居住过,那副灵动秀雅的对联,就是郑板桥写下的。不曾想,东关街上,俯拾皆是历史啊。

从茶楼出来,已近十点,东关街仍然灯火通明游客如云,尽头的东关古渡,仍然彩灯闪烁热闹非凡,很遗憾,要迅速跟着大部队回程,我们没能去看一眼邗沟的水。但我知道,邗沟那个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杀伐征战、“爷娘妻子走相送”都是他遥远记忆中的事了,驮着沉重的船只南北往来,也是年轻时的回忆了,现在的他,眼神平静心无波澜,载着轻快的游船,听着沿岸的欢歌笑语,披着溢彩的灯火和光华的明月,在欢度暮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