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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改稿会点评(一)

发布时间:2021-10-1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前语: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精神,以文学形式凝聚红色力量,让党史学习教育走深走实,6月21-25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采风组分赴赴皖南、皖北进行主题创作采风活动,作为实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项目的工作内容,按照省文联党组要求,参加活动的作家要把此次主题创作实践活动转化成创作成果,助力安徽文学事业高质量发展、以实际行动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

为保证该活动成果的实效与品质,促进文学精品创作9月25-26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改稿会在宣城举行。改稿会邀请《美文》《天津文学》等国内八家知名刊物主编、编辑部主任与采风组部分作家进行面对面的“结对”指导。会上,家对主题创作文本有关问题、红色题材创作的难度等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对作者作品提出了很多具体意见和建议,从作品前期史实材料提炼、作品语言准确性、人物关系构成、人物矛盾冲突设计等方面给予了针对性意见。现将部分参会主编的点评意见分享给大家。






读张扬《鹰儿岭》夏群《最后一出戏》

《莽原》副主编 张晓雪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一个集中评说红色题材的改稿会。我一直认为,一个有能力的作家应该能够驾驭各种题材的作品,无论是红色的绿色的还是蓝色的。而当我们能够全面驾驭小说题材的情况下,还要相信命运的偶然性,什么偶然性呢?比如,因为桃花谭,汪伦什么也不做就成了一位流传千古的人,而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或许默默无闻一世。但对于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来说,埋头读书,孤独创作,取悦自己,就是最好的状态。偶然的概率也会必然增加。

具体到文本让我来谈谈张扬的小说《鹰儿岭》

这篇小说有一万字左右。讲述的故事时间,从1941年开始,抗战和国共战争期间发生的一件事。一个村民收留了游击队员送来的共产党重要人物的孩子,如何转移、如何因此遭受苦难等等。是写给建党100周年的作品。19页中13页都在讲述解放前的事。与现实几乎没有联系和过渡。最主要的是那只活了50多年的鹰的象征意义没有充分在这篇作品中体现出来。

以我从事编辑多年的经验来看,小说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巨大的工程。大的方面包括经验、观察、想象。

当日常经验进入精神视野后,我们还要调动各种因素,比如语言能力、知识结构、认识论、世界观、时间性、语言私密等等。

我编辑小说遵从的依据就是以上这些条件。

我参照以上条件谈谈这篇小说的问题所在。

1.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写小说要有文采,描写准确。

一篇小说不管内容如何,首先语言要过关。这篇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叙事拖沓、驳杂,不精炼、不准确。比如第3页、4页。语言不能过关就不能保证有效叙事。未经推敲、锤炼的语言都是无效语言,与艺术无关。这位作者一定要加强语言训练,而语言训练的最有效途径就是多读、多想、多写。先拿开头来说。

一篇小说的开头就是作者自己给此篇作品下的导语,其重要的作用是引导读者读下去。编辑常年累月阅读稿子,不是好坏一律都读下去的,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有的小说看个开头就放弃了。而有的小说则是看了开头就有信心继续看下去。张扬这篇小说开头前两行叙事的氛围感、现场感都挺好。到了第三行,两行插叙旁逸斜出了,破坏了叙事的气韵,逻辑全乱了。就好比一个正全身心关注窗外发生事情的人,你非要把他拉回来陷入回忆。开头短短的五行叙事,逻辑就没有处理好。正常情况下我是会放弃往下读的。

2.这篇小说的整体叙事呈平面化。缺少结构意识。人物故事都是扁平化的,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感觉。语言是羽毛,为了保证小说漂亮、艺术。结构是骨架,像一只鸟,哪个地方是头,哪个地方是心脏,哪个地方是翅膀都要清清楚楚。在心中设计好了的东西,出来才能是立体的。

3.技术上,错别字太多。不管是笔误还是敲错,错字都要尽量避免。太多的错别字会破坏编辑对文本的第一印象,显得粗糙、低质。不太注重标点符号的运用。有的地方是即时对话的,应该加上冒号引号,不是一律把对话当成一般叙述。比如第3页。有的地方不太注重停顿,叙事也要讲究节奏感,标点符号对语境的表达至关重要。比如第8页,第10页,13页。

屋外的山上,杜鹃花一簇簇地开得正欢,德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到狗“汪、汪”地叫个不停,突然清醒起来,心想村里八成来了生人。被大山环抱的祥云村,仅十来户人家,村口几株大树枝繁叶茂,这些树他不止一次爬过,此刻很想再爬一爬,但是自己的腿脚乃至全身,都不大听使唤了。

德叔、德叔,您看谁来了?村干部领着一个器宇轩昂(气宇轩昂)(前者是指风度出众,后者是指精神饱满,而你写的是个一般人。不是个伟人志士。这个用词要推敲。)的

中年人走进屋子,德叔闻声,侧过脸,看不清来人,就将两只手撑在床上,想坐起来,却吃不上劲。来人见状,忙扶起他,又将枕头放在他腰后。(这一段一连串的动作,完全可以省略为两句话,不需要写那么多的。)

德叔打量着中年人,有些茫然。中年人将脸凑近,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我是南笙呐。德叔努力地在记忆中打捞着(当代诗歌里经常出现,打捞记忆、月光、眼神打捞等等。那是诗歌独有的浓缩的抽象的语言,而小说是要用平实、贴切、展开的语言。在此处用是不恰当的。这位作者以前应该是写过诗歌的吧。)猛然想起什么,抖抖索索(哆哆嗦嗦)地用手摸向南笙的脸,你叫南笙?啊呀,长得我都不认识了。(即时对话,加上引号更规范)瞬间,两行热泪从南笙眼窝里滚出,我回来就想看看您和满天。听到这话,德叔沉默下来,过会才说,他要是还在,跟你一样四十出头了。满天怎么了?南笙不问则已,就这么一句问话,竟让德叔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和疮疤得以揭开,(这是个病句,得以…前提是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而这里是被揭开的意思。揭开就可以了。病句一定要避免,这是基本功。)他的手不住地发抖,不过这会思绪倒变得格外清晰。(这句话也有问题,一个发抖的人,与思绪清晰是不搭的,一个平静着的人才有可能是这样的样貌,描写太粗糙了)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一日,日头高高地照射着,地面上没有一丝风,听着树上知了此伏彼起地叫着,德叔心里毛毛躁躁的,望了几眼屋外的树,就低下头刨着一块木头,三岁的南笙才来他家几天,他想给这孩子做个木头手枪,真枪他没摸过,只能照葫芦画瓢。一卷卷的木花从刨刀下翻起,滚落在脚下,德叔拿起刨子,习惯性地吹了吹,就听到远远地传来飞机的轰隆声,从云岭到祥云村这一带,常有日本鬼子飞机飞来轰炸,生活在祥云村的人都听出经验了,德叔感到不妙,赶紧放下手中的刨子,大步跨进院子,抱起玩泥巴的南笙和儿子满天,径直往村口跑,村子里的人也都纷纷跑出屋,散开了,找地方躲起来。跑到枫树旁,德叔先将南笙背上树,接着背了满天,树上有个大洞,刚好能容下他们几个。两架飞机并没有向村子里扔炸弹,近乎贴着(不准确)祥云村的山顶飞过,树和地面都跟着震了震,德叔上下察看,就见一只大鸟从空中快速地下坠,下坠时那鸟被枝丫挡住,弹了弹,从树上滚落到地面,发出“咚”的声响。南笙吓得尖叫起来,比他大一岁的满天,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着,却没有出声。待飞机飞远了,德叔才一先一后地背着南笙和满天下到地面,走到大鸟前,德叔发现是一只鹰,就蹲下,翻看它的翅膀,发现左翼有个伤口,像子弹击穿的。它应该是血流得多了,才从天上掉下来的,德叔自言自语,用右手托起鹰的头部,左胳膊箍着鹰的背部,直起身往村里走,南笙和满天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还欢快地拍着手,好大的鸟、好大的鸟!先前凌空飞过的敌机和紧张气氛像是没有影响到他们,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德叔苦笑了一下,走进屋子,从抽屉里找出布条,把鹰的伤口扎住,又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清水,准备喂下去,鹰这时醒过来,在德叔怀里挣扎着,试图飞起来,却没有飞动。别怕,别怕,不伤你,德叔像哄小孩一样,一点一点喂着水,鹰的身体左扭右扭,发出一阵阵颤栗,大黑狗在一旁狂吠不止,德叔呵斥几声,它才老实,趴在桌底下,伸出猩红的舌头,使劲地喘着粗气。(描写鹰,转而描写大黑狗,主次不分)。

吃了晚饭,两个孩子都早早睡下。德叔坐在门槛上,仍提心吊胆,今天飞机明显又是冲着云岭方向去的,烧锅的出门到云岭已有三天,会不会遇到什么情况?德叔兀自(仍旧的意思,这里是独自的意思)想着心事,越想越着急,胡思乱想之际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村口走过来,正是他烧锅的,德叔高兴地站起来,迎了上去,一把接过烧锅的肩上的扁担和担着的两只稻箩,将它们放到院子里。德叔烧锅的抹了把汗,又快快地梳洗了下,把德叔热好的饭菜吃了,吃完饭,屋里屋外拾掇拾掇,就问他,家里怎么多个孩子,还捉只鹰?德叔将食指放到嘴唇前,轻轻“嘘”了声,拉着烧锅的走到里屋。

德叔忧心忡忡地对他烧锅的说,你帮我想想,怎么完成接到的任务。几天前,两个游击队员进了德叔家,随他们进门的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鹰饿了。

鹰的食量大,德叔天天想着办法抓蛇抓老鼠,而孩子们看到蛇又很害怕,这让他感到犯愁。夜里,德叔悄悄起床,看看睡熟的两个孩子,又到院子里看几眼鹰,才走出屋子,在村子周围转转,大山黢黑一片,静得可以听见松树果子掉落到地上。白天得空,德叔就走到村口,坐在枫树下东想想西想想,想到死在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中的父母,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他恨自己没有本事,连亲人都不保护不了,眼下保护南笙的这个任务能不能完成好,他心里打起了鼓,觉得还没有十足把握,但为了游击队员的信任与嘱托,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把南笙养好护好。转念一想,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就怕苦了烧锅的还有自己的孩子。德叔眼前再次浮现到云岭的所见,新四军战士分成几队在拉歌,响亮亮的歌声飞入自己的耳朵,身体里顿时热血涌动,人的情绪跟着激荡起来,平添了许多气力一样,望着壮观的场面,他的两只脚如粘在地上,长时间挪不开。

在枫树下坐久了,屁股麻麻的,一只蚂蚁爬到手臂上,冷不丁咬一口,一种细腻而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德叔就掐了掐尚在汗毛中东奔西突的蚂蚁,站起身拍拍屁股,随手摘片树叶搁在嘴里,随即一声声清亮的哨音,有如身形敏捷的鸟,跃上高高的云天。(这一段逗号一逗到底,氛围感就缺少层次,假如用上句号隔开,层次感马上就出来了。标点符号也是基本功。像这种问题在文本中有很多。不一一列举了。)

着头皮带上绳子和斧头,只身到了人迹罕至的鬼窝峰。站在峰顶上俯瞰,三面峭壁围合的峡谷,看起来就像一只大葫芦倒在山谷中,谷底长着深浅不一的树木,最高的峰顶上有一处岩石探出来,远观如鹰嘴。进了鬼窝峰,德叔借助绳索的保护,攀到峭壁上,一棵老松长在上面,树旁有个不深不浅的岩洞,岩洞里留存有生火的痕迹,还有一堆碎骨头。在这处峭壁上,他意外地寻到几株稀罕的还魂草,高兴地连打几个唿哨,一只鹰“呼”地飞出来,从他身旁飞过,德叔着实吃一惊,冒出一身冷汗,望着飞远的鹰,又望望峭壁,慢腾腾地下到谷底,谷底积有厚厚的落叶,除此之外,还有滚落的乱石,在树林中,德叔发现了一处流淌着翡翠般的山泉,泉水泠泠作响,走到一处平静的水面,就映照照出他淌汗的脸,德叔弯下腰,掬起一捧凉凉的泉水,洗了把脸,人顿时清爽了,抬起头,就看见泉水旁长着几簇漂亮的玉簪花,可惜这花全是白色的,要是开成粉色的,采了插到哪个女孩子头上,肯定好看,德叔想到这一点,禁不住红了一下脸,就赶紧收拢心思,把眼睛往峡谷其他地方瞟了瞟,发现不远处高耸着两株枫杨树,其中一株的树皮长得尤为奇怪,通身歪歪扭扭的,如巨耳挤在一起。(几百字里,没有一个句号。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五十多页没有标点符号,可是那是个天才,他凭借的是丰富的想象和语言天赋。我们作为一个普通的作者,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叙事)德叔心想这峡谷奇特,连这里的树都长得奇形怪状。他把采下来的还魂草装入一个袋子中,从峡谷中沿着原路返回村里,挑了个日子,将还魂草孝敬给传授自己木雕手艺的师傅,同门师兄弟知道他一个人闯了鬼窝峰,又得了金贵们是在峡谷中迷了路,还是半路被抓走的?德叔不敢往下想,游击队员安慰他几句,就兵分两路,一路去寻人,一路留下来断后。枪声这会儿变得密集起来,峡谷中的鸟都惊飞着,四处逃窜。见此情景,德叔猛地拍了怕自己的脑袋,就摘片树叶放到嘴里,随即一声长长的哨音响起,鹰果然循声飞来,落在德叔面前,德叔激动得摸摸它,鹰像晓得他的心意一般,引着德叔去往枫杨树所在的地方。在长了耳朵状树皮的枫杨前,德叔看到他烧锅的和两个孩子,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德叔火急火燎中只想着寻人,却忽略自己哨音所起到的引导作用,追兵越来越近,子弹在林中乱飞着,树干上落有深深浅浅的弹孔。德叔把一条通向峡谷外的密道指给游击队员,说,快带南笙走。两路游击队员重新合成一队,边打边撤退。

德叔和烧锅的还有满天,趁着昏暗天色重新攀上岩洞,这时鹰突然挥动翅膀,飞到树巅上,转着圈翻飞,同时发出德叔没听过的古怪叫声,就见树枝“呼啦啦”地摇动起来,波浪起伏一般,峡谷里响起震耳的回音,像老人的哭喊,又像兵器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德叔身上都起了疙瘩,心想这鬼窝峰原来这般瘆人,慌忙用手捂向满天的耳朵,手掌触及满天,顿时惊住,问他烧锅的,满天身体怎么会凉凉的?(叙述不停顿)

幢幢黑影和古怪叫声震慑住了追兵,这伙顽军犹豫再三,未敢继续深入,只放了几声冷枪,就撤出峡谷。一切恢复平静,岩洞里黑黢黢一片,鹰眯了眼,卧在一旁。德叔摸了摸满天右胸口,被子弹贯穿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他的心一阵阵抽搐,脑袋昏昏沉沉的,恨不得就

小孩,这孩子名叫南笙,是首长带领部队转移前托付给游击队。

第二篇小说《最后一出戏》

可以看出这篇小说也是配合学党史的功能性写作。

这位作者有着较强的叙事能力和语言能力。结构意识和细节处理都显得自然老到。具有讲故事的能力。这是一篇我看了开头就想看下去的作品。

一位叫小木的乡村教师投身革命,成为一名文艺战士。而他的丈夫却因为单纯的私心出卖了组织,造成文工团被国民党摧毁,小木大义灭亲,最后已然向组织汇报实情。

有一类小说是这样的,写得挑不出毛病,但看完又没有多少印象。感觉没多大意思。

最难评的就是这类作品。

不成熟的作品,放眼望去都是毛病,很明显,个个都能说出来。

成熟的作品,放眼望去都是优点,从语言、从结构、从思想意识等等方方面面都能说出其要害的表达。最怕的就是这样的作品。

不知道这位作者的年龄,她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仍然沿袭着一种旧有的套路,就是共产党人的情感和人性光芒永远要往暗淡上处理,比如,第二节,多日不见丈夫的小木,告诉丈夫自己怀有身孕了,两个人似乎没有因此而产生过多的狂喜和热烈,笔墨都用在两人商量如何给新四军送药物的事上了。两个人甚至连拥抱都没有,就匆匆告别了,革命去了。我看过一本书《一个女人的史诗》,大家都猜到了,严歌苓的作品,以母亲为原型,写投身革命的母亲小菲的一生。很能代表一代革命女性的人生经历。里面有爱情纠葛,有人生跌宕和人性不可克服的弱点和因此而产生的妥协与成全。

同样是革命题材,她仍然能写出最动人的故事,为什么,因为她坚持艺术的反常态和人性立场,共产党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有七情六欲和不可逾越的精神障碍和对美、对理想的追求。《芳华》也是可参考的,她写出了在一个时代的洪流中个体生命的尊严所受的伤害。

因此,我的文学观注定了我只看重这类作品,而非那些只写外在东西的作品。没有生命力的驱动,外在的故事就不可能鲜活动人。

这篇小说故事简单,写作立意很明显,就是要表现一个人物为了忠于信仰,宁可决裂亲情。

但处理的过程简单化了。这篇小说另外一个的败笔是没有将小说的规律体现出来,小说的规律不仅仅要塑造人物、讲述故事,还要布置矛盾,解决矛盾。这篇小说里几乎没有矛盾,解决也就谈不上了。

该作者有语言功底和叙事能力,但这篇小说给予自己发挥的空间却是极小的。我希望看到夏群更多的其他题材的作品。






鹰儿岭

张扬


屋外的山上,杜鹃花一簇簇地开得正欢,德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到狗“汪、汪”地叫个不停,突然清醒起来,心想村里八成来了生人。被大山环抱的祥云村,仅十来户人家,村口几株大树枝繁叶茂,这些树他不止一次爬过,此刻很想再爬一爬,但是自己的腿脚乃至全身,都不大听使唤了。

德叔、德叔,您看谁来了?村干部领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走进屋子,德叔闻声,侧过脸,看不清来人,就将两只手撑在床上,想坐起来,却吃不上劲。来人见状,忙扶起他,又将枕头放在他腰后。

德叔打量着中年人,有些茫然。中年人将脸凑近,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我是南笙呐。德叔努力地在记忆中打捞着,猛然想起什么,抖抖索索地用手摸向南笙的脸,你叫南笙?啊呀,长得我都不认识了。瞬间,两行热泪从南笙眼窝里滚出,我回来就想看看您和满天。听到这话,德叔沉默下来,过会才说,他要是还在,跟你一样四十出头了。满天怎么了?南笙不问则已,就这么一句问话,竟让德叔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和疮疤得以揭开,他的手不住地发抖,不过这会思绪倒变得格外清晰。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一日,日头高高地照射着,地面上没有一丝风,听着树上知了此伏彼起地叫着,德叔心里毛毛躁躁的,望了几眼屋外的树,就低下头刨着一块木头,三岁的南笙才来他家几天,他想给这孩子做个木头手枪,真枪他没摸过,只能照葫芦画瓢。一卷卷的木花从刨刀下翻起,滚落在脚下,德叔拿起刨子,习惯性地吹了吹,就听到远远地传来飞机的轰隆声,从云岭到祥云村这一带,常有日本鬼子飞机飞来轰炸,生活在祥云村的人都听出经验了,德叔感到不妙,赶紧放下手中的刨子,大步跨进院子,抱起玩泥巴的南笙和儿子满天,径直往村口跑,村子里的人也都纷纷跑出屋,散开了,找地方躲起来。跑到枫树旁,德叔先将南笙背上树,接着背了满天,树上有个大洞,刚好能容下他们几个。两架飞机并没有向村子里扔炸弹,近乎贴着祥云村的山顶飞过,树和地面都跟着震了震,德叔上下察看,就见一只大鸟从空中快速地下坠,下坠时那鸟被枝丫挡住,弹了弹,从树上滚落到地面,发出“咚”的声响。南笙吓得尖叫起来,比他大一岁的满天,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着,却没有出声。待飞机飞远了,德叔才一先一后地背着南笙和满天下到地面,走到大鸟前,德叔发现是一只鹰,就蹲下,翻看它的翅膀,发现左翼有个伤口,像子弹击穿的。它应该是血流得多了,才从天上掉下来的,德叔自言自语,用右手托起鹰的头部,左胳膊箍着鹰的背部,直起身往村里走,南笙和满天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还欢快地拍着手,好大的鸟、好大的鸟!先前凌空飞过的敌机和紧张气氛像是没有影响到他们,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德叔苦笑了一下,走进屋子,从抽屉里找出布条,把鹰的伤口扎住,又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清水,准备喂下去,鹰这时醒过来,在德叔怀里挣扎着,试图飞起来,却没有飞动。别怕,别怕,不伤你,德叔像哄小孩一样,一点一点喂着水,鹰的身体左扭右扭,发出一阵阵颤栗,大黑狗在一旁狂吠不止,德叔呵斥几声,它才老实,趴在桌底下,伸出猩红的舌头,使劲地喘着粗气。

吃了晚饭,两个孩子都早早睡下。德叔坐在门槛上,仍提心吊胆,今天飞机明显又是冲着云岭方向去的,烧锅的出门到云岭已有三天,会不会遇到什么情况?德叔兀自想着心事,越想越着急,胡思乱想之际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村口走过来,正是他烧锅的,德叔高兴地站起来,迎了上去,一把接过烧锅的肩上的扁担和担着的两只稻箩,将它们放到院子里。德叔烧锅的抹了把汗,又快快地梳洗了下,把德叔热好的饭菜吃了,吃完饭,屋里屋外拾掇拾掇,就问他,家里怎么多个孩子,还捉只鹰?德叔将食指放到嘴唇前,轻轻“嘘”了声,拉着烧锅的走到里屋。

德叔忧心忡忡地对他烧锅的说,你帮我想想,怎么完成接到的任务。几天前,两个游击队员进了德叔家,随他们进门的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这孩子名叫南笙,是首长带领部队转移前托付给游击队的。德叔听着游击队员的介绍,不知道南笙的名字怎么写,也不知道找他到底做什么。游击队员看出他的犹疑,说,南笙要在你家待一段时间,请你帮忙安顿好。现在日本鬼子飞机在天上轰炸,你们祥云村还算安稳,街上有国民党特务盯着,还乡团的人像疯狗一样这嗅嗅那闻闻。之前接手任务的一户人家,转移南笙时差点出纰漏。听到这话,德叔心里顿时紧了紧,就说,我怕完不成好任务。游击队员说,完成任务不单单靠胆量,你和你烧锅的是靠得住的人,我们专门研究过。这是伙食费,请收下,说着就要把两块银元放到德叔手中。德叔将手别到身后,这钱我不能要,南笙在我家,就相当于我多个孩子而已,我会看得比我的命重要。游击队员被德叔说得激动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德叔,你的命、孩子的命,都重要,我们相信你!随后嘱咐几句,才离开德叔家。

德叔说这番话时,他烧锅的听得屏气凝神,末了忍不住感叹,这世道,连鸟都活不好。前天我去云岭,都还平平安安的,今天上午就听到警报声,当兵的喊敌机来了,叫我们几个帮忙的快躲起来,很快就听到爆炸声,房子呼啦啦地往下倒,这回又炸死人,我就近跑到娘家一看,真是万幸啦,他们都还好好的。我怕你在家着急,紧赶慢赶跑回来。德叔说,你人到家,我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安生!

虽说村里人都倾向于支持新四军,但德叔不敢掉以轻心,家里凭空多个孩子,难免不引起人的注意,就有人拉家常时就随口问孩子情况,德叔回道,亲戚送孩子来玩,要住些天。自从烧锅的回到家,德叔心定了不少,但神经仍绷得紧紧的,连着几天都去村旁转转,又爬到枫树上四下张望,整个人愁眉不展。烧锅的给他出个主意,德叔听了,眉头舒展不少,就扛着铁镐和洋锹向村北头走去,一个村民见到他,打趣他手脚闲不住,德叔敷衍几句,就走入村北头的松树林,选个斜坡,开挖起来,挖了两天多,才挖出一个能容纳数人的地窖。德叔怕地窖坍塌,扛了几根短木头撑在里面,将地窖晾些天,才从家里搬些干草、红薯和锅巴等物放到里面,跟着他进入地窖的的南笙与满天,都觉得好玩,躺在里面滚来滚去,滚了一身土。德叔故意虎着脸,万一坏人来了,你们要老老实实待着,俩孩子都“嗯、嗯”地答应着。

心里不踏实,又起早摸晚,德叔的身体日渐消瘦,烧锅的心疼他,特意打了一碗糖水鸡蛋,德叔不肯吃,端给两个孩子,俩孩子望望德叔,迟疑不定,在德叔催促下,你一勺我一口地吃起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德叔咧开嘴,开心地笑了。鹰在德叔家待了快一个多月,村里人陆续来看稀奇,老人们说鹰性子野,不好侍弄,搞不好会被它啄伤的。德叔说,世间的事说不准呐。其实德叔已经暗暗留意,这鹰起初戒备着,与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就放松警惕,进食变得正常。家里的大黑狗,渐渐熟悉鹰的气味,喜欢趴在鹰前,舔着舌头,看它吃东西。南笙、满天与鹰接触多了,像对待那条大黑狗一样亲热起来,他们把鹰当成玩伴,甚至趁德叔不注意,骑到鹰的背上,欢快地喊着,飞啊飞啊。鹰没有驮他们飞起来,即便他们当中的一个,都驮不动。两个孩子用大人的口吻,问鹰,想不想自己的家?鹰大声叫着,“啁——啁——”,有时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两个孩子听不懂,以为鹰饿了。

鹰的食量大,德叔天天想着办法抓蛇抓老鼠,而孩子们看到蛇又很害怕,这让他感到犯愁。夜里,德叔悄悄起床,看看睡熟的两个孩子,又到院子里看几眼鹰,才走出屋子,在村子周围转转,大山黢黑一片,静得可以听见松树果子掉落到地上。白天得空,德叔就走到村口,坐在枫树下东想想西想想,想到死在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中的父母,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他恨自己没有本事,连亲人都不保护不了,眼下保护南笙的这个任务能不能完成好,他心里打起了鼓,觉得还没有十足把握,但为了游击队员的信任与嘱托,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把南笙养好护好。转念一想,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就怕苦了烧锅的还有自己的孩子。德叔眼前再次浮现到云岭的所见,新四军战士分成几队在拉歌,响亮亮的歌声飞入自己的耳朵,身体里顿时热血涌动,人的情绪跟着激荡起来,平添了许多气力一样,望着壮观的场面,他的两只脚如粘在地上,长时间挪不开。

在枫树下坐久了,屁股麻麻的,一只蚂蚁爬到手臂上,冷不丁咬一口,一种细腻而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德叔就掐了掐尚在汗毛中东奔西突的蚂蚁,站起身拍拍屁股,随手摘片树叶搁在嘴里,随即一声声清亮的哨音,有如身形敏捷的鸟,跃上高高的云天。

鹰听到他吹出的哨音,跟着“啁——啁——”地叫着,德叔转身往家走。待在家里一个多月的鹰,伤口处已长出新的羽毛,翅膀舞动已无大碍,鹰是不是想飞回属于自己的家?但是,它的家在哪里?德叔暗自笑了笑,觉得自己是不是瞎操心,鹰这种动物肯定会知道自己的窝在哪里。德叔想到一个奇特的地方,但一时无法确定那里就是鹰的家。这一个多月里,德叔有意地在鹰前说话,还不时地吹吹哨音,烧锅的看他这样做,以为他着急才乱说乱吹。德叔心里却明镜似的,他一旦跟鹰说话,鹰就有些奇怪,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叫几声,像是回应什么。

回到屋里,德叔找了根布条,系到鹰的腿上,鹰却躁动不安,连连啄着布条,见啄不开,就张开巨型翅膀飞起来,在村子上空飞了一大圈,落到村口枫树上,停了停,过后便“啁——啁——”地叫着,箭一般飞越田地河流、山峰直至成为德叔视野中的一个黑点乃至消失不见,德叔揉揉望得酸疼的眼睛,和烧锅地拉着两个孩子回家。

鹰飞走没几天,德叔叮嘱烧锅的看护好孩子,决定独自去一趟鬼窝峰。鬼窝峰距祥云村十几里,这一段山路弯来绕去,靠两条腿走要费不少气力,德叔走在山路上腿脚生风,由这条山路往云岭以及更远的地方,他挑过茶叶、木柴,又换些日常家用的东西挑回来。当地人说,鬼窝峰是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人哪里敢去?除非孤魂野鬼。德叔头一回到这里,还是毛头小伙子,其实当时心里发怵,但怪只怪自己与同门师兄弟打了赌,哪怕鬼窝峰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不然一辈子都会被人笑话,抬不起头。好在自己从小就随大人到处砍柴,祥云村附近的山头没少爬过,德叔想到这一点,心气又涨一些,就硬着头皮带上绳子和斧头,只身到了人迹罕至的鬼窝峰。站在峰顶上俯瞰,三面峭壁围合的峡谷,看起来就像一只大葫芦倒在山谷中,谷底长着深浅不一的树木,最高的峰顶上有一处岩石探出来,远观如鹰嘴。进了鬼窝峰,德叔借助绳索的保护,攀到峭壁上,一棵老松长在上面,树旁有个不深不浅的岩洞,岩洞里留存有生火的痕迹,还有一堆碎骨头。在这处峭壁上,他意外地寻到几株稀罕的还魂草,高兴地连打几个唿哨,一只鹰“呼”地飞出来,从他身旁飞过,德叔着实吃一惊,冒出一身冷汗,望着飞远的鹰,又望望峭壁,慢腾腾地下到谷底,谷底积有厚厚的落叶,除此之外,还有滚落的乱石,在树林中,德叔发现了一处流淌着翡翠般的山泉,泉水泠泠作响,走到一处平静的水面,就映照照出他淌汗的脸,德叔弯下腰,掬起一捧凉凉的泉水,洗了把脸,人顿时清爽了,抬起头,就看见泉水旁长着几簇漂亮的玉簪花,可惜这花全是白色的,要是开成粉色的,采了插到哪个女孩子头上,肯定好看,德叔想到这一点,禁不住红了一下脸,就赶紧收拢心思,把眼睛往峡谷其他地方瞟了瞟,发现不远处高耸着两株枫杨树,其中一株的树皮长得尤为奇怪,通身歪歪扭扭的,如巨耳挤在一起。德叔心想这峡谷奇特,连这里的树都长得奇形怪状。他把采下来的还魂草装入一个袋子中,从峡谷中沿着原路返回村里,挑了个日子,将还魂草孝敬给传授自己木雕手艺的师傅,同门师兄弟知道他一个人闯了鬼窝峰,又得了金贵的药草,就再未嘲笑他胆小如鼠,祥云村人知道后同样对他刮目相看。说归说,方圆百里的人依然不敢随随便便就涉足鬼窝峰,只有胆气大增的德叔,几次都是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将这里当作了一个宝地。在鬼窝峰,德叔无意间就发现一些锈迹斑斑的铁器和断剑,心想怪不得老人们说这里以前打过仗、死过人,沿着前人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残物,德叔转转又转转,基本摸清鬼窝峰的地形。对于鬼窝峰这个名字,德叔很是反感,觉得透着一股阴森气,也不切实际,以前的人明明来过这里,连自己都能进来,还叫什么鬼窝峰。

这回德叔来到鬼窝峰,对着悬崖峭壁吹起清亮亮的哨音,峡谷中的回音听上去怪怪的,德叔没有多想,一声声、一声声地吹着,腮帮子都吹得酸胀,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情景出现,不免有些泄气,举步往回走时,耳畔蓦然传来长长的“啁——啁——”声,定睛一看,发现一只鹰急急地向他飞来,鹰的腿上隐约可见一个布条。德叔高兴得笑了,笑得眼窝溢出泪花,待鹰落定,他上前亲昵地抚摸它的翅膀,一个劲地说,这就是你的家啊,跟我想的一样,真好、真好,干脆就叫鹰儿岭吧。鹰乖顺地贴着他的身体,似乎能听懂似的。德叔返回祥云村,鹰也跟着飞回德叔家。德叔就觉得他与鹰之间有了一种默契,要是想鹰了,就去鹰儿岭吹哨,鹰十之八九会飞到他跟前,随他回到祥云村。德叔烧锅的问他用了什么法子,连鹰都能使唤,德叔解释不清楚,就傻呵呵地笑着。

平平静静过了几天,这天傍晚,待在德叔家的鹰围着他叫个不停,又啄他的衣服,德叔心生疑惑,就把门里门外看一遍,发现一个陌生人鬼鬼祟祟躲在枫树旁,还朝他家张望。德叔本想将孩子藏到之前准备的地窖里,思忖再三觉得地窖已经不安全,就和烧锅的商量到鹰儿岭避避。俩人连夜收拾,次日一大早,手提肩背食物、衣服等用品,带着两个孩子往鹰儿岭而去。鹰在前头慢飞着,几次停下来等候他们,德叔心里不无感慨,这辈子能遇见这样的鹰,算是修来的福气。进到鹰儿岭密林,就见灌木、藤蔓和交错的树枝拦在前面,德叔拿出砍刀,边走边砍,末了找到他以前到过的岩洞,小心翼翼地把烧锅的和两个孩子一个个拽上去。

夜里,除了风声、虫声以及天空上闪烁着的寒星,鹰儿岭漆黑一团,为给孩子壮胆,德叔就讲些自己听到的新四军杀敌故事,两个孩子听得都很入迷。德叔说,自己恨不得生出翅膀,飞上天把敌机打下来。两个孩子争着说,我要飞、我要飞。寒气一阵阵地袭来,德叔和烧锅的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抵挡着寒意。过了两天,德叔估摸差不多平安无事,就和烧锅的抱着两个孩子往外走,那只鹰也跟着他们出了峡谷。几个人走得慢,快到祥云村时,夕阳就要落山,忽然听到枪声大作,德叔赶忙让烧锅的带着孩子和鹰原路返回,自己则往村口摸去,瞧见几个游击队员向村里人数较多的一伙顽军射击,德叔认出游击队员中的两位,正是之前将南笙托付给自己的人。游击队员看到匍匐过来的德叔,惊喜地说,以为你和孩子都被抓了。德叔说,人都安全的,赶紧跟我走。游击队员问清情况,就随他往鹰儿岭撤退,在他们身后,枪声稀稀拉拉地响着。德叔将游击队员领进鹰儿岭,准备让他们带着南笙先走,这才发现这会没见到烧锅的和两个孩子,急得直跺脚,他们是在峡谷中迷了路,还是半路被抓走的?德叔不敢往下想,游击队员安慰他几句,就兵分两路,一路去寻人,一路留下来断后。枪声这会儿变得密集起来,峡谷中的鸟都惊飞着,四处逃窜。见此情景,德叔猛地拍了怕自己的脑袋,就摘片树叶放到嘴里,随即一声长长的哨音响起,鹰果然循声飞来,落在德叔面前,德叔激动得摸摸它,鹰像晓得他的心意一般,引着德叔去往枫杨树所在的地方。在长了耳朵状树皮的枫杨前,德叔看到他烧锅的和两个孩子,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德叔火急火燎中只想着寻人,却忽略自己哨音所起到的引导作用,追兵越来越近,子弹在林中乱飞着,树干上落有深深浅浅的弹孔。德叔把一条通向峡谷外的密道指给游击队员,说,快带南笙走。两路游击队员重新合成一队,边打边撤退。

德叔和烧锅的还有满天,趁着昏暗天色重新攀上岩洞,这时鹰突然挥动翅膀,飞到树巅上,转着圈翻飞,同时发出德叔没听过的古怪叫声,就见树枝“呼啦啦”地摇动起来,波浪起伏一般,峡谷里响起震耳的回音,像老人的哭喊,又像兵器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德叔身上都起了疙瘩,心想这鬼窝峰原来这般瘆人,慌忙用手捂向满天的耳朵,手掌触及满天,顿时惊住,问他烧锅的,满天身体怎么会凉凉的?

幢幢黑影和古怪叫声震慑住了追兵,这伙顽军犹豫再三,未敢继续深入,只放了几声冷枪,就撤出峡谷。一切恢复平静,岩洞里黑黢黢一片,鹰眯了眼,卧在一旁。德叔摸了摸满天右胸口,被子弹贯穿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他的心一阵阵抽搐,脑袋昏昏沉沉的,恨不得就此了断自己。烧锅的不敢放出声,只暗暗哭着,哭得身体软沓沓的。

天光明晃晃地照进这片峡谷,昨夜的一切像是未曾发生过。德叔与烧锅的从岩洞下到谷底,走没几步路,德叔突然大叫起来,快跑、快跑,敌人来了!德叔慌慌张张跑着,一棵树上好不容易爬上就手搭凉棚张望他烧锅的没有他跑得快,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又侧耳听听,并未听到枪声,就站在树底下,气愤地问他是不是听岔了,德叔不理会她,嘴里继续喊着,这样的状况持续五六分钟,人才从树上溜下来,待平静了,却是失魂落魄一般。德叔烧锅的往前走几步,用手探探他的额头,惊道,发烧呐,就拽起德叔到泉水边,用手捧点泉水给他凉凉脸、散散热。

德叔在和烧锅的搀扶下,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鹰儿岭。俩人商量后,觉得回祥云村不安全,就走走歇歇,待走出满脚的血泡,才走出重重大山,又怕国民党士兵沿途盘查,就扮作乞丐,一路乞讨过了江。到江北亲戚家待有两个多月,德叔想家,就与烧锅的辞别亲戚,坐船转坐车,重返了祥云村。德叔和他烧锅的回到家,村里男男女女听说后,都到他家来叙旧,德叔招呼他们坐下,故意说孩子要在亲戚家待些天才回来。村里人都觉得德叔肯定遇上事了,既然德叔和他烧锅的都不愿意说,他们就不好再打听。这年底,吃过腊八粥,德叔和烧锅的将双脚插进火桶取暖,村里的狗忽地叫得又凶又急,德叔就把腿拔出来,刚跨出门,一伙来势汹汹的士兵用枪把他堵回堂屋,几个士兵将屋里屋外搜了个遍。领头的,一屁股坐到德叔家椅子上,将手往火桶上搓了搓,狠厉霸气地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回来了,就快交人!

德叔说,你们,什么人?要我交什么人?

那人嘿嘿一笑,别装糊涂,把共党头目的儿子交出来!

德叔说,共党头目?瞎讲,我就是个手艺人,怎么晓得!

领头的说,我帮你回想回想,几个月前,游击队到了你家,把共党头目的儿子交给了你,是不是?

德叔说,说的有鼻子有眼,但我不知道这回事。没等德叔说完,一个年轻人被带进来,是邻村的一个人,嗫嚅着嘴,德叔,你就招了吧,我都看见过的,就是不知道你把那孩子送到哪里了。德叔瞪他一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能见到什么!

砰、砰、砰,领头的,抬手就朝德叔脚旁放了三枪,德叔吓得捂住耳朵,脸更是煞白,他跺着脚,大喊,快跑、快跑,敌人来了!作势要跑出门。这伙人却不知道他想跑出去爬树,一起端枪瞄向德叔。绑了,带走!为首的,手一挥,几个士兵就绑了德叔和他烧锅的,这时鹰从院子里飞出来,狠狠扑腾着,鸣叫着。一个持枪的人,问领头的,要不要杀了做下酒菜?那人望望屋外的天,回一句,你敢吃?边上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说,这畜生野呢,听说死人肉都吃,别招惹它,不然一窝鹰都来找你。持枪的听了,连连后退。

看着这伙人押着德叔和他烧锅的离开,村里人一时议论纷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人见过德叔在山头挖地窖,就联想到孩子会不会藏在地窖里,带着大家去寻地窖,果然找到德叔先前铺有树枝、松毛作掩盖的地窖,掀开这些杂物,就见一张破了的蛛网吊在土壁上,地窖里除了一些衣物,并没有一个孩子。大家不免担心德叔和他烧锅的性命,又为不知下落的孩子揪着心。几位热心的村民主动提出要去云岭打听,过了七八天,德叔和他烧锅的被他们用门板抬回祥云村,就见德叔身上的衣裳破得不成样子,衣服、木板上糊有大片血迹,血迹僵硬,像鸡冠花一样呈现着紫色,他烧锅的则奄奄一息。村里人找来郎中,郎中看后,暗暗叹气,开了药方,让人给德叔和他烧锅的抓药敷上,德叔倒是日日见好,他烧锅的却没扛住伤口发作,不到几天就撒手而去。

祥云村有个坟地,距村口不远,德叔烧锅的去世后,就被葬在坟地里。做头七那天,德叔一拐一瘸地走到村口,那只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德叔坐在枫树下,望着曲曲折折伸出的山路出神。国民党士兵把他和烧锅的带走后,分开关押,白天审、晚上审,轮番催问新四军一支游击队去了哪里,共党头目的孩子交给了谁?浸了盐水的鞭子往他身上抽打,德叔又痛又急,想着他们要是这样折磨烧锅的,她能不能挺得住呢?从反复审问自己这件事判断,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情报,这让他感到很欣慰。而自己最终没能保护好烧锅的,眼睁睁地看着她送了命,钻心的痛疼一阵阵袭来,有如万虫噬骨。以前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着,但凡烧锅出门送东西到云岭,他都左叮嘱右叮嘱,烧锅的反过来宽慰他,放心呐,我命大。儿子满天每次都不舍得自己的娘出门,拉着她的衣角,连声说,姆妈,姆妈。烧锅的要么抱抱他,要么蹲下身,在儿子额头狠狠啄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挑起两只稻箩出门,稻箩里装有纳的布鞋、做的衣裳还有垒了几层的厚厚的锅巴。新四军驻扎云岭期间,烧锅的和村里人隔段时间,就会将衣物和干粮挑送到云岭。

说了大半天的话,德叔感到从未有过的疲乏。就在他们说话间,几位邻居也都进到屋子,南笙招呼他们坐下,又给德叔倒杯水,想让他休息会再说,德叔却是不肯。南笙只好由着他,问德叔,敌人怎么会放您回来?德叔说,他们大概想放长线钓大鱼。这时,一旁的村干部补充道,审讯期间德叔犯了病,敌人一开始以为他装疯卖傻,就不停地打他,后来才瞧出德叔只要听到枪声就会大喊大叫,判断他得了神经病,即使再审也审不出个所以然,就把他和烧锅的暂时放了。

坐在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替德叔难过,可怜德叔受了一辈子苦,就是不愿意说出来。德叔就说,吃这点苦头没什么,我没把任务完成好。众人又都说起德叔身上的倔强劲,皖南解放后,德叔非要自己种几亩田地,不愿意吃接济的粮食,往后腿脚不大灵便,农活做不动了,才歇下来。有时村里人好意问他,你儿子满天人呢,不靠他养老送终吗?德叔就笑笑,仍然选择闷在肚子里,不肯多说一句满天和南笙的事,以至于村里人在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满天到底去了哪里。县里来人询问当年游击队的事,德叔想了又想,就简单地讲了些所见所闻,至于游击队从峡谷中离开的情况,以及南笙后来的去向,他说自己一概不清楚。来人替他惋惜,你应该是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但证据不够充分。德叔依然重复着那句话,交给我的任务没完成好,我没想过自己做了什么贡献。

德叔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起病,怪吓人的。对于自己得的这种怪病,德叔刚开始还不大相信,也想不明白。往后严重了,连听到鞭炮声他都会跑起来,大喊大叫的,别人讲给他听,他才在意起来,村里安排他去医院检查,回来吃了大半年的药,依然不见效果,德叔干脆就不再看病吃药,说浪费钱太可惜。连续多年,祥云村人都没有燃放鞭炮,以免刺激到德叔。德叔知晓缘由后,就生出愧疚,觉得自己影响了村里人的生活。尽管祥云村人不放鞭炮,但难免家里收音机播出的广播剧或电视播放的影视剧会发出枪声、鞭炮声,这些声音同样会刺激到德叔。顽皮的孩子又爱模拟这些声音,大人们发觉后,就交代孩子,别没事找事去戏耍可怜的德叔,孩子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管自己玩得高兴,德叔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照样喜欢那些孩子。等到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去云岭,去县城乃至省城上学,德叔被捉弄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往后,没有孩子跟他玩闹了。德叔偶尔发病,既跑不动,也爬不上树,只能自顾自地喊着。

南笙听到这里,忍不住流下眼泪,没想到自己离开后,德叔遭受到这么多苦难。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又恐惧又难过,在走出这片大山后,随几个战士坐着竹筏,过了青弋江,到芜湖待了一段时间,接着坐船、坐车,转了几个地方,才到的北京。南笙见到亲生父母时已是一九四九年的夏天,父母乍见之下,惊喜得不得了,后来将他名字中的“生”字加上竹节头,说南笙是在皖南出生的,要像养父母那样的无名英雄学习,始终做一个有气节的人。

南笙接着说,到北京不久,我随父母转到大西北,因为他们接受了新的特殊任务,一家人不得不和地方中断联系。现在我转岗回到北京,就想着回来看看您和乡亲们,没想到您病成这样。

德叔喘着气说,人老了,早晚有这一天。祥云村的几个人都说,德叔嘴上不讲,心里肯定想着念着南笙和满天,这些年早早晚晚都要到枫树下坐一会。

南笙在德叔家住下来,准备照顾德叔几天。这天夜里,就听到德叔喘气喘得厉害,喉咙间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南笙披上衣服,坐到德叔身边,紧紧握住德叔的手,德叔嘴巴嚅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吃力地将他的手往胸口移了移。德叔的眼角滚落了两颗泪珠,屋子里的一切像从从峰顶向峡谷下坠,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像鹰的鸣叫,又像风吹过悬崖刮出的尖厉声。当夜十一时,德叔合上眼睛,再未睁开。冬日的暖阳照进来,屋子里像德叔烤过的火桶一样,竟然暖烘烘的,南笙走进院子,那只老迈的鹰歪在草窠中,头却深埋在翅膀里,南笙伸出右手,在空中迟顿了下,才伸向鹰的颈部,用力抚它,却发现这鹰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断了气。村里人说,这鹰稀罕,活了五十多年,都通了人性。

料理完德叔后事,南笙惦记着未了心愿,就请村里人帮忙,抬着两个花圈以及安放在德叔生前做的一只木盒子里的鹰,缓慢地行走在通往鹰儿岭的山路上。






  最后一出戏

  夏群


  

  灯盏里的火苗,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小木依偎在山洞里的一块石头边,久久地盯着火苗,恍惚中,陈明的身影在慢慢晕开的火光中闪现,她心下一惊。

  陈明是不是安全?

  有没有受伤?

  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团圆?

  为了遏制这黑雾般蔓延开的不安思绪,小木索性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衣,起身帮忙卫生员给伤员清洁伤口,更换绷带。山洞里其他战士和衣而歇,身影绰绰,偶有低声交谈,不用辨听也知道,他们所说的话题一定和家乡,和亲人有关。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那染红的纱布和伤员脸上痛苦的表情,小木的心不由自主地揪得紧紧的,像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心脏,慢慢收力的感觉。

  游击队前几天遭遇了一股扫荡的日军,伤亡惨重。那是小木第一次直面战斗现场,虽然她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但战士们奋勇杀敌的热血精神让小木感受到了比以前更为深重的责任,而看着浑身是血的战士们被抬到面前,是一件残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好似硝烟与血腥的混杂之味还会窜进鼻息,直逼她的胸腔,当时的惨烈之状仍像要在她的胸口扯开一个洞。

  这时一个个头不高,黑瘦的伤员说:“小木姐,我想看戏。”

  他叫高正,是名交通员,由于身体灵活,行动迅速,得绰号“草上飞”。小木刚来游击队的时候就对高正持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他和小木同样是新四军的弟弟长得有些相似,笑的时候眼睛成了一条缝,还有一对虎牙,只是小木的弟弟已经不在了,一年前牺牲的时候正是高正的这个年岁,17岁。

  小木回过神来问他:“现在?”

  高正使劲地点点头。另外几个伤员也将渴求的目光投向小木。小木知道,在药物和食物都匮乏的情况下,对这些伤员来说,时间会变得格外漫长,尤其是黑夜,最为难熬。

  小木站起身来,将粗黑的辫子甩到身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招呼老马他们:“准备准备,开戏咯。”

  小木原来是村小的老师,那时候,日本兵所到之处的村庄基本都化为了灰烬。有一天,身为抗日剧团副团长的老马和几名宣传员在村口发表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抗日演讲,围观的群众群情都很激奋,小木觉得体内的血液都跟随着老马的演讲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在血管里涌动,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悄悄萌发,破土而出。穿着一身青衫,颇有书生气息的老马演讲结束了,人群也渐渐散去,小木还站在那儿没有离开。小木的父母都已过世,弟弟刚牺牲,她了无牵挂,也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理所当然的就成为了剧团的一员。

  一次,小木跟着老马等人在一个村庄表演抗日短剧,返回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大家分散撤离,小木和老马他们三人进入了山林,因为都是周边人,对山林中的地形地势较为熟悉,最终甩掉了追捕的日军。在山林中,他们遇到了新四军的这个游击队,相处了几天,老马意识到,这些抗日战士最需要精神上的抚慰,在他的提议下,后得到剧团团长的同意,他们留在了队伍里,成为了游击队员,且继续发挥剧团的作用,兼做文艺战士。

  夜色像一块宽大无边的幕布,笼罩着一切,月亮还不见踪影,远山的轮廓若隐若现,秋虫鸣动,山风飞翔着,巨大的翅翼抚摸着树木,树叶纷纷而下。

  看着山上红的、橙的、黄的、绿的树叶描绘出来的层层交错的美,小木的心情难得有些轻松,哼唱起了名谣:“夫妻呀,二人呀,亲上亲呀,我劝你呀,我的夫去当新四军……”

  一个战士打趣:“哟,小木想夫君了。”

  小木捡了一个小石子砸向他,没有搭话,继续摘树上的野柿子。

  陈明也是一名新四军,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陈明的面容在小木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为清晰的是他穿着军服的身姿,以及夏天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离家,背影在小木的视线中慢慢消失的情景。小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早日与陈明相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木进入剧团没多久,一次和老马一起秘密送物资给新四军,当时负责交接的人里,就有陈明,当时见到长相俊朗,性格开朗,做事麻利的陈明,小木的心就动了。只是他们后来再也没见过,一直到今年春天,剧团派小木去照料一个独居的生病大娘,大娘的儿子是新四军。小木悉心照顾大娘,大娘很中意她,希望她能当自己的儿媳妇。小木婉拒了。可是没过几天,陈明出现在她面前,小木才知道,她照顾了二十多天的大娘就是她心有所属的人的母亲。虽然才见过两次面,但在大娘和老马的撮合下,小木还是羞答答地将自己嫁给了陈明。

  采摘回去后,队长说,日寇的扫荡一般一个季度一次,要赶在这之前重整旗鼓,养精蓄锐,扩大队伍。长有一双浓眉,国字脸上满是正气的队长,此时一脸愁云。眼下最为棘手的是药物缺乏,靠草药是不够的,伤员们的伤势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很多已经感染。

  老马领会到了队长的担忧,说:“队长,我下山一趟,看剧团是否能搞些药品。”

  “我也去,顺便回家看看。”小木附和道。三个多月没下山了,她放心不下独居的婆婆。

  队长握住老马的手,感激地说:“真的是太感谢你们了!”

  高正杵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凑过来说:“小木姐,你下山小心点啊!”

  小木将他扶到一块石头边坐下,看着他的腿说:“你别乱动,好好养着,等我们回来就有药了。”

  “好。”高正听话的孩子一样连连点头。

  时间紧迫,老马和小木立即下了山,老马奔剧团的根据地而去,小木则急匆匆赶回家看婆婆,让小木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家居然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陈明。

  “小木,你可算回来啦!”陈明见到小木,显得很激动,冲过去紧紧攥住小木的手。

  小木盯着陈明脸上的一大块淤青问:“明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了?”

  小木伸手过去摸了一下他的脸,陈明笑着说:“不碍事,下山太急摔的。组织上派我去县里完成一项秘密任务,要待几天,我抽空回来看看娘和你。联系不上你,我就可劲想着,这几天你要是能下山就好了,没想到真把你盼回来了。”

  小木心里想,这就叫夫妻连心吧?

  “娘呢?”小木环顾了一下屋子问。

  “娘去集上了。”

  小木看了看门外,确认没有异样后,关上了门,拉着陈明往里屋走。

  坐到那张还铺有花被面的床上,小木看了下被磨出血泡的脚,陈明要查看,她避开了,急急地说:“明哥,我也是临时下山,我们队前几天和日本人碰上了,伤亡惨重,急需药品,刚老马去团里给战士们筹药呢!也不知道能不能筹到。待会就得走,我也是抽空回来看看娘的,真没想到能见到你。”

  “小木……”陈明欲言又止。

  “咋了?”小木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陈明。

  “很巧,这次我们也筹集到了一批药,我这次下山,就是来办这件事的。”陈明拢了拢小木鬓角的头发,又说,“这样,你们队伍现在驻扎在哪?等药到了,我送一些过去。”

  小木的眼中亮晶晶的:“真的?你能做得了主吗?”

  “放心吧!我报告一下就行。”陈明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得赶在敌人下一次扫荡前整顿转移,与大部队汇合……”

  “你们现在驻扎在哪?”陈明问。

  “在牛头山山腰。”小木想起什么,坐正身体,牵起陈明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明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陈明愣了愣:“不会……”

  小木笑着说:“是的,你要当爹了。”

  陈明还没缓过来,看了看小木的脸,又看了看小木的肚子,轻柔地摸了摸,喃喃道:“没想到我要当爹了。”说完他缓过神来,扶着小木的双肩,一本正经地说:“小木,你今天别走了。”

  小木抽回在肚子上的目光,打断陈明:“为什么?我要留在队伍里给战士们演戏,战士们需要我。”

  “但你一个女人家跟在队伍里,太危险也太苦啦!现在又……”

  小木不可思议地说:“明哥,你的觉悟怎么变得这么低了呢?”

  “我只是担心你。”

  “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和孩子的,我得走了,时辰差不多了,老马肯定已经在等我了。”小木起身去木箱里拿了几件厚衣裳。

  陈明拉住小木的胳膊,还想说什么,又被小木制止了:“好了,什么都不说了,药品到了你送到山上去,越快越好。”

  陈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小包黄纸包裹着的糖果,塞到小木手中:“小木,你再考虑考虑,等我送药上山,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下山。”

  小木有些气恼,不再理睬陈明,背起包袱径直转身走开。

  陈明站在门槛上,看着小木的身影被延伸的小路带远,直到看不见,才喃喃说了句:“小木,对不起。”

  小木疾步行走在乡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陈明是为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应该理解。她甚至想返回去,过一夜再回山上,和陈明好好说说体己话。一路揣着心事,到达约定的上山地点,却不见老马,她意识到这不正常,急忙奔着剧团根据地而去。

  没走出去多远,就碰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老马。老马还未说话,小木就已经从他汗湿的额头,和紧张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异样。

  不待小木问,老马说:“咱们剧团被毁啦!”

  “啊,咋回事?”

  上山的路上,老马说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有人告密,剧团一次在村里搞活动,遇到了突然来袭的国名党,他们以剧团聚众滋事,散播对国民党不利的言论为由,直接去了剧团驻扎在村小的根据地,将道具都毁了,几个剧团成员与他们发生冲突,还被打伤抓走了,团长正在托人想办法。

  小木听完这些,气得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折下的枝条,对着空气使劲抽打。“老马叔,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剧团明明为抗日发挥了那么大的作用。”

  老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小木问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只能重复一句:“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个告密的人到底是谁呀?”小木气呼呼地问。

  “现在不好说,剧团平时活动太显眼了,知道咱们根据地的人也太多。”

  剧团成员常常身背道具,跋山涉水深入城乡宣传演出,除了表演抗日短小剧目,演唱抗日歌曲外,还会在街心醒目处书写抗日标语,在村庄墙壁上绘就抗日漫画,在人多的地方发表抗日演说,控诉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因此,他们的行踪安全也难以保障。

  这次上山,身材娇小的小木确实有些吃力了,一路上歇息了好几次。她有孕在身的事情暂时还没有人知道,包括老马,她怕大家担心她,也会产生和陈明一样的想法。

  隔天早晨,小木查看高正的腿伤,高正表情黯淡,盯着左腿说:“不知道我‘草上飞’的称号还能不能保得住。”

  小木拍了拍他的肩,笃定地说:“一定能的。这两天药一定会到,你和其他战士都能很快得到治疗,咱们会很顺利地和大部队汇合的。”

  “我姐夫真好。”高正的脸上阴转晴,露出他的一对小虎牙,又补充:“当然,我姐更好。”

  小木又想到了弟弟,说:“小高,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啥呀,我一直喊你姐,敢情你没把我当弟弟。”小高佯装生气,捡起一个石子丢出去,砸中一棵松树干。

  “我说的是真正的姐,亲姐。”小木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团,小心翼翼地打开,拿起一颗糖,塞进了高正的嘴里。

  高正嘿嘿笑了,盯着小木甜甜地叫了声:“姐,亲姐。”

  中午时分,小木嚼了一块锅巴,吃了两颗野山楂,喝了一点冷水后,总觉得难受得很,而这种身体上的不舒服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感到心慌,是那种心里揣着大事,悬而不决的担忧。于是打盹的时候,做了一连串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梦,但有一帧却异常的连贯且清晰。

  梦中她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树林中奔跑,后面有很多追兵,还有密集的子弹打在树干上和树叶上的声音,她护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但总觉得腿被人拉扯住,怎么也跑不快,好似原地踏步。树枝划在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她闻到了血腥味,却顾不上也不敢低头看上一眼。她心里在喊:明哥,你在哪?快来救救我和孩子!接着,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拉着她跑得飞快,她很想问,你是谁?但还没有问出声,那人就转过头,露出一对小虎牙说,姐,是我。紧接着,他们跑到了一处悬崖边,前无退路,后面的人很快就追上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小木不断问自己。那一群端着枪,慢慢围向他们的人,越来越近,但小木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小木转头看向高正,却发现高正什么时候不见了,孤立无援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想,不能让这些日本人抓到,于是鼓起勇气,抱着孩子,纵身跃下悬崖,掉落的过程中,她看到了一个举着枪的日本兵,站在悬崖边,用一种非常诡异的表情看着她,这时候,她才看清那人的面容——那是陈明的脸。

  梦中的小木是在看到陈明那一刻被惊醒的,醒来后,她怎么也睡不着。她忍不住猜测,陈明在县里,会不会暴露身份,被日本人盯上了?

  下午,牛头山脚下,有三个人闪进山林中,一会儿就被茂密的树木吞没了。

  陈明身上还有伤,影响了他上山的速度,他身后的大胡子野蛮地推了他一下:“走快点!磨叽什么!”

  另一个人说:“你要是早点投靠我们,还需要受这皮肉之苦吗?”这个人少了一颗门牙,说话的时候走风。

  陈明冷冷地说:“您二位这次要是立了功,可是我的功劳。”

  大胡子说:“那就千万别露馅,坏了爷的好事。”

  一路上,陈明都在想,小木如果知道了他成为叛徒,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也在想应对之策,甚至想好了怎么向她解释:我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在战场上也曾奋勇杀敌过,但他们的严刑拷打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我死了你和娘怎么办?叛徒也分十恶不赦和情有可原的,而我就属于后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陈明和另外两名战士在城里活动的时候暴露被抓的,那两人都已牺牲,而他背叛的事还没有传出去。自从归顺了国民党,好吃好喝让陈明很快就沦陷了,他才知道自己从前过的都不是人的日子,他的愧疚感也日益消散。为了表忠心,他交待了剧团的根据地,但他们不知如何得知了小木的事情,命令他利用小木搞到游击队具体驻扎的地点,先打入内部,来一个里应外合,把游击队一网打尽。陈明答应了,前提是必须保证小木的安全。

  侦察兵来报告,说有三个人上山了。大家猜测可能是陈明送药来了,但也不敢懈怠,队长派了几个人下去查探情况。

  小木坐立难安,焦急地等待着,中午的梦仍然让她心有余悸。过了好一会,查探的人带着陈明他们回到了山洞。

  小木迎上去说了几句“你可算来了”,便将陈明介绍给了队长。

  “陈明同志,情况我们已经听小木说了,十分感谢你冒着危险前来给我们送药。”队长用力握住陈明的手说。

  “队长客气了。”陈明一边说,一边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大胡子和豁牙也解下包袱,包袱里是一些药品和干粮。“数量不多,您别嫌少,没办法,现在药品太紧俏了。”

  队长道:“雪中送炭啊!怎么会嫌少。”随后吩咐卫生员将药品拿下去给伤员们用上。又说,“陈明同志,天不早了,你们一路劳顿也累了,歇息歇息,天亮了再下山。正好,也和小木同志说说话。”

  陈明答应了,这也是他们掐好了点上山的原因。

  小木领着陈明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为昨天离家时和他的置气而道歉,之后说起了游击队的情况,说起她在游击队的生活,见陈明不说话,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和战士们,小木随后转了话头:“但我一点没觉得受苦。”

  陈明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有接话,看着远山发呆。

  “明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藏着啥事?”小木昨天就发现了,陈明有些不对劲,加上那个让人不安的梦,她不能不多想。

  陈明笑了笑,说:“没有,我只是心疼你,心疼我们的孩子。”他知道现在不能告诉小木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知道,小木短时间内定然不能接受,这会暴露他们的计划。他在想一个万全之策,如何在围剿之前,带着小木先下山。

  小木转头看着山洞口那几个伤员,最后将目光落在高正身上,幽幽地说:“可是谁来心疼他们呢?”

  不一会,高正杵着木棍走过来叫道:“姐!姐夫好!”

  小木向陈明介绍了高正,说是她认的弟弟。

  高正用央求的目光看着小木:“姐,我想让你给我换药。”

  小木笑着摇摇头,让陈明先坐一会,她跟着高正去了山洞。

  “姐,你和我姐夫真般配!”高正说。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啥!”小木说完,扭头看了一下陈明的方位,只见和陈明和一起来的两位同志在松树底下说着什么,还用手指了指后山。

  换好药,小木走到陈明他们身边,豁牙叫了声“弟妹”就拉着大胡子离开了。小木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刚见到这两人时,她对他们就没有什么好感,不像她从前刚来游击队,看任何一个战士都觉得亲切,像亲人。特别是那个大胡子,看她的眼神很奇怪,让她觉得不舒服,心里隐隐发毛。

  “在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不说啦?”小木问陈明,难掩疑惑。

  陈明笑笑:“哦,没什么。说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小木没再继续追问,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她明确地感受到了陈明心里掖着事,具体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弄清楚。

   晚饭吃的是能数得清米粒的粥,上面飘了几根咸菜,小木将粥端给大胡子他们,又递给他们一人一块锅巴,说:“两位同志辛苦了,山里寒气重,喝点热粥暖暖。”

  大胡子接过粥,道:“你们就吃这玩意?”

  小木心里一咯噔,但仍平静地答:“是,我们粮食紧张。”

  豁牙瞪了大胡子一眼,对小木说:“理解,谢谢弟妹。”

  小木捕捉到了豁牙的眼神,于是接着问:“你们部队粮食充足?”

  豁牙抢先回答:“一样一样,紧张得很。”

  陈明在一边看到小木和他们在说话,担心他们说漏嘴,喊了一声小木。

  心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长的速度像调了倍速。之后,小木的注意力便集中在陈明他们身上。饭后,大胡子和豁牙说去方便,去了山洞后面,小木觉得有蹊跷,趁陈明不注意,悄悄跟了过去,果然,大胡子二人在查探山洞后面那个游击队用于撤退的隐蔽山缝,二人并没有说话,用简单的手势交流,更加笃定了小木的猜测——这两个人肯定是特务。

  小木不动声色地撤了回去,心里却像有一枚炸弹开了花,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这两个人是特务,那么陈明呢?难道陈明早就叛变了吗?他来送药,是为了刺探情况吗?那天在家,他就是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吗?小木越想越恐惧。

  陈明正在和高正说话,但很明显心不在焉。小木压制着起伏的情绪,走过去看着陈明的脸,心里细细扒拉了一下,发现她对他的了解真的非常有限,他们随时夫妻,但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陈明见小木的神情有些怪,问:“咋了?不舒服?”

  高正说:“姐,我在谢姐夫呢,用了姐夫带来的药,我感觉好多了,你说神不神奇。”

  小木说:“那就好,我和你姐夫说点事。”说着走出山洞,陈明随之跟了出来。

  小木坐到松树下,顿了一会儿说:“明哥,你刚说,让我和你一起下山,然后呢?”

  陈明没料到小木会回到这个话题上,愣怔了一下说:“什么?你愿意和我一起下山?”

  “嗯。我想了想,你说的在理,马上我的身子就不方便和游击队在山林里跑了。”小木低下头,用一根树枝划着脚下的泥土。

  “那太好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安心养胎,娘年纪也大了,一起有个伴。”陈明坐到小木身边的石头上,他很高兴,只要小木愿意下山,那一切就好办多了,围剿游击队的时候,她只要不在场,一来安全得到了保证,二来她不亲眼目睹这些游击队员的下场,她的伤心难过会淡一些,他有信心说服她,接受自己新的身份,像说服娘那样。

  “你呢?”小木抬头盯着陈明的眼睛,试图从那里发现真相。

  陈明被小木的眼神盯都有些无措:“我,我当然是回队伍里了。”

  “真担心你有一天有去无回。”小木摸了摸肚子。

  陈明也将手覆盖在小木抚摸肚子的手上,欲言又止:“小木……”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假如有一天你牺牲了,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要告诉他,他爹是很勇敢的人,很多像他爹一样的战士们为了国家和人民,流了很多鲜血,甚至付出了生命。”小木自顾自说道。

  “小木,对不起……”

  这时候的小木基本已经肯定了,陈明已经背叛组织了。她的心绞痛得厉害。陈明是叛变了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她怎么办?他们的孩子怎么办?

  “明哥,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吗?”小木告诉自己,如果他向自己坦白,如果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她或许会在队长那里替他求情,毕竟他是自己深爱着的丈夫,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啊。

  “小木,你要记住,不管怎样,我都是为了咱们以后能过上好日子。”陈明说。

  这句话已经变相承认他的叛变了,小木的心里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将头靠在了陈明的肩上,用手抚摸着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闭上了眼睛,滚热的泪从她的眼睛里铆足了劲往外涌。

  

  “明哥,你还没有看过我演戏,我给你演一出戏吧!”准备歇息前,小木突然说。

  陈明有些诧异,问:“现在?”

  “嗯,现在。”小木笃定地说。

  “也好,明天你就要下山了,给同志们演最后一出戏吧!”陈明说。

  小木坐在地上,对着如豆灯火,做出飞针走线缝补衣裳的动作。

  老马在一边模仿了两强三弱的狗吠声。

  小木脸色一惊,随即站起声,放下手中物什,将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十分虚弱的同志扶起来,掩藏在柴禾(树枝)丛中,小木最后理了理柴禾(树枝),说:“同志,千万不要出来。”

  老马和另一人扮演的日伪军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老马右手连着击打(门),粗着嗓门喊:“开门开门,再不开可砸门了。” 另一人一边用枪托对着(门),做准备砸门状。

  小木做拉门状,探着头问:“什么人呀?”

  老马推搡了一下小木,小木跌坐在地上。

  “有没有窝藏共产党?”老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木。

  “没有。”小木神色自若地说。

  “你家男人哪去了?”

  “去临村打短工去了。”

  “搜!”老马喝令一声。另一人便闯入(里屋)。

  ……

    被押解的小木,深情从容,唱:“夫妻呀,二人呀,亲上亲呀,我劝你呀,我的夫去当新四军……”

  剧演罢,战士们纷纷叫好。

  这出短剧讲的就是一位受伤的共产党人藏在一个妇人的家中养伤,遭遇日伪军搜捕,这位妇人为了保护共产党人,与日伪军斗智斗勇,最终被抓,下场不明的故事。

  高正对老马说:“老马哥,你演的日伪军太像了,我恨得牙痒痒。”

  老马笑笑:“哈哈,小兄弟,那就好好养伤,早日康复,让你打个够。”

  高正又问小木:“姐,剧中你那个打短工去的男人,是不是也是共产党呀?和咱姐夫一样。”

  “是。”小木淡淡地说,瞟了一眼陈明。

  “弟妹,演得好!再来一个!”豁牙喊。

  大胡子也附和:“对,再来一个有意思的……”

  话还没说完,在他身边的陈明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只演这一出。”小木说。

  夜里,陈明就躺在小木的身边,夫妻俩在那出戏剧结束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彼此各怀心事,小木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等了好久,陈明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小木悄悄起身,走出山洞,月色很好,筛在山林间,秋风明明在枝丫间穿梭,小木却听不到森林的任何声音,她走到另一个山洞的洞口边,推了推已经入睡的队长,声音坚定:“队长,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