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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作协主办

“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改稿会点评(二)

发布时间:2021-10-1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前语: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精神,以文学形式凝聚红色力量,让党史学习教育走深走实,6月21-25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采风组分赴赴皖南、皖北进行主题创作采风活动,作为实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项目的工作内容,按照省文联党组要求,参加活动的作家要把此次主题创作实践活动转化成创作成果,助力安徽文学事业高质量发展、以实际行动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

为保证该活动成果的实效与品质,促进文学精品创作,9月25-26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改稿会在宣城举行。改稿会邀请《美文》《天津文学》等国内八家知名刊物主编、编辑部主任与采风组部分作家进行面对面的“结对”指导。会上,专家对主题创作文本的有关问题、红色题材创作的难度等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对作者作品提出了很多具体意见和建议,从作品前期史实材料提炼、作品语言准确性、人物关系构成、人物矛盾冲突设计等方面给予了针对性意见。现将部分参会主编的点评意见分享给大家。





半条手绢》读后


张映勤


很高兴有机会到泾县与文友们交流,时间有限,长话短说,谈谈我对中篇小说《半条手绢》的阅读体会。

这是一部红色体裁作品,叙述者的表姑奶奶杨紫雨独自送粮到前线、寻找未婚夫,一路上发生的故事。道具是绣着两人名字的撕成两半的手绢,穿插着表姑奶奶当年写的半本日记。小说情节完整、精彩,史实精准,故事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人物塑造比较成功。

好的小说,我以为,要好读耐看,就像周作人说的,好文章的标准既要有意思,又要有意义。这篇小说,总体上来说,基本上达到了这个标准。小说能抓住读者,吸引人读下去,这是最起码的条件。一部作品,无论多么深刻、多么独特,不好看,你要表达、要传递的意义都无法完成,都会前功尽弃。从这一点看,这篇小说是成功的,他讲述的故事合乎情理,自然、生动,一波三折,让人读着不累,做到这一点不容易,我以为,一个好的故事至关重要。

小说的选材是主旋律、正能量,表现了淮海战役人民群众奋勇支前、不畏牺牲的宏大主题。今年是庆祝建党一百周年,相关的作品不少,各家媒体搞了不少征文,作者投稿勇跃,稿件数量不少,但客观地讲,口号式、概念化的作品居多。红色体裁的作品并不好写,更考验作者的功力。写什么很重要,但怎么写至为关键。红色体裁的作品切入点不一定要大,但一定要深、要新,要有自己独到的角度、独到的感悟、独到的发现。只有不应景、不落俗套,才能在众多的写作者中脱颖而出。淮海战役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陈毅元帅的这句话多数人耳熟能详,相关的影视作品、文学作品发表的不少,但像《半条手绢》这篇小说构思得这么巧、含量这么大,别具一格的作品无疑为同类作品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一个姑娘独自一个推车送粮,路遇土匪,巧做周旋,最终完成使命。半条手绢写出了真情,半本日记坦露内心。作者没有苍白地拔高人物、美化人物,而是依照生活的逻辑、情感的逻辑,通过细节描写、情节发展,自然而然地书写出人物的性格、命运。小说既好看又耐读,人物既见筋骨,又见血肉。

三个叙述者——主人公表姑奶奶杨紫雨的侄孙秦鹏举、当年搭救杨紫雨的小土匪陈德旺,以及为完成父亲遗愿、寻找另半条手绢主人的党史办主任王修文,三条线安排得巧妙合理、天衣无缝,不露痕迹。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两个时序的转换衔接自如,紧紧围绕着主题展开。手绢、日记的设置为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半本日记虽然没有贯穿始终,却将主人公的男女恋情、母女关系、送粮的动机、过程、人物的命运串联起来,这种情节设计独具匠心,显示了作者较高的创作水平。就中篇而言,在我参与的改稿会中,这是一部接近发表水平的较为成功的作品。

过多夸奖的话不说了。编辑看稿子更多地是挑毛病。这是职业的需要,站在读者的角度发现问题、处理问题。尽管显得不厚道,但也许编辑的意见对作者修改稿件有所帮助。

下面说说我看稿子时的直观感受,说说小说存在的一些问题,仅供作者参考。

先说题目。小说原有两个标题,《寻找杨紫雨》和《半幅手绢》。我以为,前一个一般化,没特点,寻找某某某,用的滥熟。后一个更好一点,但“半幅手绢”建议改成“半条手绢”,“条”字更口语、更大众。作者为什么用“幅”,是不是地方语言?我不清楚。即使是地方俗语,也应该让更多的读者接受。

最大的问题,人物关系有些混乱。三个叙述者——秦鹏举、陈德旺、王修文,在各自的小节出场时都没有交待身份。作者用小标题做了标示,但读者容易弄混,要不时地对照才能明白。作者自己肯定清楚,但写稿子时要为读者考虑,尽可能地将人物关系、情节线索交待清楚,不要让人去猜,让人费心思琢磨。作品要做到“好读”,明白晓畅是最基本的要求。小说好看,读者才往下看,才会关注这部作品、关注这个作家。这部作品我看了两遍才缕清人物关系,读者不会有这个时间和耐心。这是这篇小说需要修改的地方。

关于文中多次提到的表姑奶奶腿瘸这一细节,自始至终没做任何交待。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如果没有,建议不要写。这篇小说,篇幅基本上合适,不到三万字,是杂志比较喜欢的数字,但一些不必要的闲笔尽量简化。

作品文字总体上干净,流畅、自然,错别字很少,说明作者的创作态度认真。小说的硬伤不多,我只发现两处,一是日记中写的回忆两人在学校时阅读《卓娅与舒拉》的情景,这部小说应该是五十年代翻译的,四十年代末应该没有出版。二是在粮食的数量上,先是两袋,路上又加了两袋,应该是四袋,写到最后,粮食又变成了两袋,前后矛盾。这些小的瑕疵稍做修改即可。

最后,提议一点小的建议。编辑修改过的、最终发表出来的作品,作者不要置之不理。一定要对照原稿仔细检查,看看编辑是怎么改的,改了哪些地方。出版的三审制度非常严格、规范,你的作品发表出来,至少要经过三个专业人员的审读,三次以上的校对。编辑肯定是花了心力打磨稿子,作者对照原稿,看看改动的地方,应该对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有所帮助。







寻找杨紫雨


(半幅手绢)

帅忠平


最后一块布,送去做军装。最后一碗饭,送去做军粮,最后的老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含泪送战场。


一、秦鹏举 ,通往单县的列车上


  这是半幅青灰色的手绢,或许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它显得有些发白。左边剪开的边缘,许多线头已经脱落,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毛茬。但它依然干净、整洁,可以清晰看见淡淡的折痕,特别是手绢的左上角,那个用蓝色的丝线绣出的 “魁字”,十分醒目。

  这是我表姑奶奶留下的。八年前她去世时,几家亲戚分配她的遗物,有三箱小人书没有人要,便送给了我。它就夹在其中一本小册子里。

  对于这半幅手绢,我并不陌生。我曾经很多次看到表姑奶奶捧着它呆呆地出神。当时,我就想,它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对表姑奶奶至关重要的故事。

  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列车的桌几上。窗外,淮北平原紧凑的村庄、广袤的田野、高大的白杨林一闪而过,像时光的剪影不停地翻转着。

  我端详着这半幅手绢,努力设想着它诸多的可能性。这些想象让我的这次行程变得饱满而充实。

  但我害怕想象,因为我是一个重度失眠症患者。在深夜、凌晨、正午这些人们最易沉入梦酣,享受着最普通幸福的时候,我却经常性地被困扰在一种焦灼的兴奋中。即使在白天,我的精神虽然困顿衰弱,然而也会长时间陷入一种毫无节制的自我冥想。对我而言,偶然看到的一件器物,或者别人提及的某个事件,都仿佛拥有无比强大的魔力,足以拉拽着我的思想沿着纵横交错的路径,向未知的远方驰骋,无法自拔。

  所以,多年以来,我就像一个始终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的人,思维在想象中异常活跃,但对现实生活却越来越漫不经心,我甚至无法将注意力很好地集中在正在干的工作上。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状态,我得努力改变它。因此,这次出行,与其说是去寻找表姑奶奶经历的过往,不如说是想通过精心地做一件事,让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

  我的表姑奶奶叫杨玲花,因为左腿残疾,她们村里人年纪稍大点的叫她瘸姑,年纪小些的叫她拐婆。当然,在农村,用身体的明显特征来称谓一个人,是很普遍的事。但就贫苦孤独的表姑奶奶来说,我以为多少是有些轻视的含义在内的。然而我对她却始终持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和怜惜。我经常会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在我读四年级的暑假。当时父母正在双双经历一场事关他们命运转折的重要考试,于是父亲便决定送我回他老家的弟弟那生活一段时间。

  父亲的老家在山东郓城县一个叫郭庄村的地方。整个村庄大约几百户人家,有许多孩子,常常在集中一起玩。跳房子、“斗鸡”、打弹子,有时也会拿着脸盆、畚箕,去附近那条浑浊的小河里“兜”泥鳅。但这些与性格内向的我都有些隔膜。我既不能成为其中积极的参与者,也无法做热情的看客,有时连掌声和欢呼都懒得给予。所以,几天一过,他们也不太爱喊我一起玩了。

   在叔叔家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我都是先把暑假作业做完,然后独自去村东那片临河的杨树林里看书。正值盛夏,大杨树的枝条和叶子碧绿茂密,林中散落着一圈一圈的浓荫,偶尔有风吹来,就会带起一溜猩热的凉爽。但有一天,我却向东穿过了这片杨树林,爬上矮坡,便看到了一座院子。

  推开院门,入眼的首先是一条干净的甬路。甬路左边,种着一厢苞谷。左边的地里则长着几畦青豆。有些杂草点缀其中,还有一些紫菀,开着细碎的小白花,显得生机盎然。甬路正前方连着一座低矮的平房。屋门开着,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老女人弯着腰,左手拿着扫把,右手拿着一个白铁皮的畚箕,正在扫着什么。

  见到我走过去,老人直起腰,把右手的畚箕交到左手一起抓着,眼睛里好像没有任何吃惊,很平静地问:你是谁呀?

  我有些局促。我感觉这个老人明明看着我,但似乎又在看着远处。她的声音也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显得十分空洞怪异。我下意识捏紧自己的衣角,怯怯地答道:我叫秦鹏举……

  哦,不是杨树集的啊。估计老人是听了我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又问,那你是哪家的亲戚呀?

  我叔叔叫秦伟元。就是住在村中间大榆树下那家…..

  哦,那你喝水吗?

  我摇摇头。

  你要吃花生吗?

  我其实有些想吃,但不知道怎么地,还是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老人没有说什么。她转身向左边的房间走去。身子一瘸一拐地,我这时才发现,她的左腿有些跛。

  我随着她走进房间。房间里挺整洁,但是有些拥挤。中间靠墙摆着一张木头架子的床,上面堆叠着淡蓝色的薄被褥。床后面放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木桶和土瓮。床角沿墙横列着几只旧木箱。对着院门的窗子下放着一张桌子,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一株大榆树,以及榆树那边翠绿葳蕤的苞谷地。

  老人从木箱和床之间的间隔处慢慢地寻摸过去,掀开了后面的一只木桶,从里面拎出一只红色的塑料袋,窸窸窣窣地解开,捧出一大把花生递给我。又窸窸窣窣地塑料袋系好,放进木桶,盖上盖子。

  我接过花生,走到窗子边,把它们倒在桌子上。我发现桌子上放着一面梳妆用的圆镜、几把枣木梳子,还有一把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篦子。靠左的地方,堆着几本大小不一的小图书。我拿起来,翻了翻。发现内容都是淮海大战的。但版本不一样,有安徽美术出版社的,有湖南美术出版社的,有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的。

  你喜欢看小人书?

  我转过头,望着坐在床沿上的老人,点点头。

  老人站起身来,走到床脚处,打开那几只横列的木箱。里面竟然层层码放着的全是连环画册。大部分是战争类的,《红旗谱》、《烈火金刚》、《洪湖赤卫队》、《平原烈火》…….我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应有尽有。

  整个下午,我都在老人家里呆着,直到黄昏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叔叔家。

  晚饭时,叔叔问我下午去哪了。我便把情况说了。

  叔叔说,那是瘸姑,按辈分,你应该喊表姑奶奶。他继而很诧异地问,她真把小人书给你看了?

  我说,是啊。她家有好多呢!

  叔叔慢慢转动着碗边,一边吸溜着热腾腾的辣糊汤,一边沉吟着说,怪事啊,平日里她可是把这些小人书当成宝贝的,轻易不让人看的呢

  叔叔还说,据老辈人讲,瘸姑是家中独女,父母曾经敛衣节食送她去省城里读了不少书,识文断字的。但淮海大战那年,她却瞒着家里偷偷溜出去一趟,回来腿就瘸了。也不知道啥原因,她死活不说。后来媒婆保了几次媒,她也坚持不嫁。父母死后,她就一直住在那座院子里,吃了不少苦, 脾气也怪,总是用尽办法收集各种小人书,摆在箱子里,也不怎么让人看。

  这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表姑奶奶家。不过,她不太爱说话。多数时候,我都是端个凳子独自看书,看完一本再换一本。而她则时而做些家务,时而去后园子喂鸡,时而就坐在那张桌子前,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棵大榆树。虽然,她少言寡语,但我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除了看书以外,我还有许多其他的乐趣。比如,在墙根的泥土上看地鳖虫转出的那些像极了冰裂纹瓷盏的小旋涡,比如,去后园子里看那些穿梭在大片辣寥和鹅绒藤之间的蚱蜢和蝴蝶…….。这些都带给了我无数旖旎而奇妙的快乐。

  偶尔,表姑奶奶也会让我牵着她,去河边采嫩水芹,回来用鸡蛋和腌辣椒碎炒了,包包子给我吃。酸酸辣辣中,回旋着一种清雅的香气,特别开胃。

  除了我之外,很少有孩子去表姑奶奶家。他们都说,她身上有一股很重的阴气。的确,表姑奶奶的安静就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样。有时候,她坐在窗前,竟然会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然而,看着她的样子,我却总感觉她灰色调的身上,仿佛流动着许多奇异的微芒。那些微芒里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只要深入这些故事,就能找到另外一个远比一般人更加鲜活生动的她。

  后来,我几乎每年暑假都会去她家呆一阵子。每次去,这种感觉就越来清晰。


二、陈德旺,青山谷农庄

  

  第一眼看到他走进来时,我就知道他是为了她而来。当然,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见多识广,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虽然,我的确经历了很多的事情,见识过五花八门的各色人群,但对这个年轻人的判断,一方面是凭着直觉,另一方面是基于我的愿望。就像一个故事,你见证过它的开头,参与过它无比深刻的过程,然而结尾却始终悬而未决。时间一久,你就会为它焦虑、担忧,甚至成为内心的魔障。而见到他的那一刻,我隐隐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到了尾声部分了。

  他定定地望着我,问:你认识我表姑奶奶吗?

  我没有说话,把他引到会客室里那架大榆树根制成的茶台旁坐下,然后,慢腾腾地烧水、洗杯、泡茶。我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有些与众不同:没有身份说明,没有来意介绍,直接就提出了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不过,我并不着急。我想,我的故事不是三言两语、一时片刻就能说完的。缓慢悠长才符合它应该的行进速度。

  他接过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又问:你认识我表姑奶奶吗?

  我轻轻地转了转茶杯,反问他:你表姑奶奶是?

  哦,她叫杨玲花,1948年冬天到过淮海大战的战场。

  杨玲花?我摇了摇头:你确定她叫杨玲花,而不是杨紫雨?

  杨紫雨?他看起来有点发懵,端着杯子的双手微微抖动着,眼神从我身上慢慢移到左边的墙上,转而快速地移回来,十分坚定地说:不,她就叫杨玲花,山东郓城县郭庄村人。

  这次轮到我惊诧了。郭家庄?难道他不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我想,名字不对,地址也不对……但一个陌生人能找到我这,不是访故,也不是生意的事,应该就是为了她啊。

  你确定不是杨树集?我又反问道。

  哦,我表姑奶奶住的地方也可以叫杨树集。不过,解放初期,杨树集就和皮家沟、郭家庄合并成郭庄村了。

  哦,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终于确定了心中的想法。那你这次来是为了?

  我想了解一下我表姑奶奶跟淮海大战有关的事,你能和我说说吗?

  好,你先喝口水,不急。我努力调整了下自己因为激动而有些波澜的心情。我想,我得找一个不错的开头,才能把这个重要的故事说得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沉思了一下,说:1948年的冬天,我十三岁,刚刚做了半年的土匪…….

  果然,他惊诧地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

  说土匪可能不太准确,我顿了一下,说:或许应该叫截道吧。毕竟我们从来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打过家劫过舍。充其量就是在路上拦截些财物,主要是粮食和衣服,当然,如果有钱的话,那也是要的。

  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韩大牙、猴子的影子。我说,那时,我们一共三个人。韩大牙是老大,猴子是老二。我呢,年纪最小,自然就是小弟了。对了,韩大牙并不是真的长有一颗大板牙,相反,他的牙细密而齐整,人瘦瘦高高的,看模样倒像个落魄的读书人。但他总是说,做土匪就必须有个土匪的狠相,起一个响亮的名字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便自号韩大牙。他常吹嘘说,自己是大土匪韩金山的侄子,经历过枪林弹雨。

  韩大牙有把捡来的驳壳枪,但没有子弹。平日里,他总把枪斜斜地插在腰带上。到了抢劫的时候,他就把这铁疙瘩抽出来,对着人挥来挥去。不过这一招的确很管用。被抢的人每次基本都不看我们手里的钢叉菜刀,而是惊恐地望着韩大牙,然后乖乖地交出财物。

  说到这里,我望了望对面坐着的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沉静了下来,甚至连目光都显得有些漂浮呆愣,好像正陷入自己的心事中。他的表情让我有些难受,仿佛我所说的事情寡淡无味。这极大程度地降低了我的讲述热情。

  在遇见你表姑奶奶之前,我们在松云岗已经猫了半个多月了。我把手在虚空中用力地挥动了一下,并且故意把“你表姑奶奶”几个字语气加重,以显示我正在说的事情和他关系密切。但这好像也没什么效果。他只回过神很短的一瞬,很快又变得眼神散乱。

  是的,在遇见表姑奶奶之前,我们已经在松云岗猫了半个多月,我重复了一下。但在来松云岗之前,我们其实一直在萧县。萧县,你知道吗?我看向这个年轻人,问他。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说,萧县是在淮北的南边。后来有传闻说,徐州和蚌埠周围,将会打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仗。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后来,临近几个县城里的富户陆陆续续搬迁了,再后来,住在村子里的人也慢慢跑路。我们才意识到,这传闻应该是真的。于是,我们便也跟着逃难的人从南往北走。直到了单县,哦,对了,也就是我们遇见你表姑奶奶的这个县。

  我喝了口水,继续说。到单县,不想再往北走了,便四处去踩点,终于找到了松云岗这个地方。韩大牙说,这儿好。它是四省八县的交汇处,岗下的壕沟就是南来北往的人必经的要道。站在山岗上,就可以清楚瞧见下面那条沟里的情况。岭头上,一溜长着许多高大的白杨树和松树,还有少数更为粗壮的栓皮栎和矮小细密的酸枣林。虽然,冬天树叶落完了,但也可以稍稍遮挡些风雪。

  那段时间,我们晚上就住在附近山沟的一间废弃的破庙里。早晨出发来到这面山岗猫藏着。因为从壕沟里向上望,只能看到一片茂密的树林,和树林上隐约浮动的铅云般的烟雾。根本看不清树林里的情况。所以,我们可以自由地在树林里活动。开始的几天,那条道路上经过的人很多。有牵儿带女北上逃避战乱的村民,有荷枪实弹衣着齐整的南下的解放军,还有少数从山东被打散败退的国民党的散兵游勇。但不管哪种情况,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我们所能拦路打劫的只有落单的村民。后来,这条路上,出现了大批的民工。一队一队的,人少的有上百人,多的至少有几千人。他们都推着木制的小车,一人在后面推,一人在前面用绳子拉。车上面满满地架着麻袋,车前挂着喝水用的葫芦水瓢。队伍前后打着红旗,还有人指挥一起唱着歌,浩浩荡荡地经过。韩大牙说,那一定是给南边战场送粮食的。

  猴子听了粮食两个字就很激动。他说,老大,我们挑个一百人以内的队伍干它一票吧,只要能抢到一车子,就够我们吃好久了。

  韩大牙说,你找死啊,那么多人,人家抢你还差不多。

  猴子不服气:怕啥呀,他们都是庄稼人。你把枪掏出来一吓,还不乖乖地送给我们?

  韩大牙把手里的枪舞了两下,鄙夷地说,就我这个铁疙瘩?你没看到,他们队伍里都有民兵呢。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又一支的送粮队伍从我们面前通过,垂头丧气,却没什么办法可想。

  接下来好多天,这条道上重新恢复了冷清。没什么人来往,直到你表姑奶奶出现。

  你表姑奶奶到的那天上午,天空就像一大片破烂的麻袋,灰暗,千疮百孔。而风就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兽齿,咔哧咔哧从深沟里掠过。我们先是看见一枚小黑点从北向南移动着。渐渐地,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女人身影慢慢清晰起来。她背后斜挎着一个灰格子的大包袱,头到颈子部位被一块蓝色的花布紧紧包裹着。穿着蓝点小碎花的棉袄棉裤,腰间系着黑色的布带,上面挂一只水瓢。这和前面送粮队伍的装扮是基本一致的。不同的是,她的小推车明显有些破损,木轱辘不居中不说,左边的把手也有些开裂,用一根麻绳紧紧缠着。还有就是,一般推车上多装着四只麻袋,而她的却是两只。

  她明显非常吃力,腰背弓着,像一头正在抵角的牛那样,一步一步努力往前挣。肩头上的布带深深地勒进破了口子的棉袄,以至于棉絮都露了出来。

  猴子抓起插在雪地上的钢叉,对着韩大牙兴奋地说,老大,这个女的车上肯定也装的是粮食,只有一个人,我们冲下去抢吧。

  但韩大牙却摆了摆手,说,不,先看看再说。

  我和猴子都狐疑地望着他。韩大牙往下看了看,又转过头扫了一眼这片空荡荡的树林,说,按道理,一个送粮的女人不应该单身走啊,后面不远处会不会有其他人呢,或者,她会不会是个武工队员,身上也有枪呢,不然怎么怎么这么大胆子?这样吧,我们先盯着跟一段。

  就这样,你表姑奶奶在那条沟里推着车行走。而我们沿着山岗的树林,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慢悠悠地跟着。

  我看见你表姑奶奶走的那条路上,正积着薄薄的雪,雪下面是坚硬光滑的冰层。车子忽左忽右一扭一扭地,发出清晰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她的每一步都仿佛付出了巨大的力气,以至于看起来像一顿一顿的样子。她隔一小段,就会把小推车停下来,坐在车旁歇息一会。她每次休息的时候,都会习惯地望望四周,然后,把肩膀处的棉衣掀起来,让冷风吹进去。我知道,她一定是用这种办法稍微缓解一下肩头处皮肉的疼痛。

  当她歇息的时候,我们便也停下脚步。

  慢慢地,那条深沟越来越宽。我们这片山岗的树木也越来越少,坡度也越来越低,两条路渐渐快合在一起了。猴子心急,耐不住,就叫,老大,这个女的明显是落单的,我们上去抢吧。韩大牙还是没同意。便看向我说,小乞儿,你上前去,再摸摸情况。

  小乞儿是当时我的绰号。韩大牙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既不好听,也不响亮,不想要。但韩大牙说,江湖上有个苏乞儿,是流浪汉中的大侠客。你做过小乞丐,现在又当土匪,这名字特别合适。猴子也跟着起哄乱喊,我没办法,只有应了。

  我从坡上悄悄地滑下来,小跑着追上前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你表姑奶奶明显有些紧张。车子“咚”地一声停了下来。

  我年纪小,但也算见过很多世面,知道怎么应付一个陌生人。我装出一个逃难者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大姐,我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饿了好几天了,你有吃的吗?行行好,给点吃的给我,好吗?。

  她没有作声。犹豫着看了我好半天,最后还是从胸前解开疙瘩,把背在身后的蓝布包袱放了下来,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浅黄色的窝头给我。

  我接过,是小米加面粉做的杂合面窝头,硬得像石头一样。

  我咬了一口,定睛打量面前这个女人。发现她的确有些异常。虽然她头部被布巾包着,但明显看出不像一般女民工那样扎着两根粗辫子,而是剪着齐耳短发。并且脸上虽然脏乱,涂着许多泥垢,却依稀能看到皮肤比较细腻,双手也是,没有那种粗糙的皴裂。我曾经在县城里做过多年乞丐,凭着经验。知道面前这个女子不是富人家的闺女,就是一个读过书的学生。

  我心中有了答案,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的神色。我问:大姐,你车上装的是什么呀,这么沉,准备送到哪里去啊?

  她还是不搭腔。默默地把包袱重新背在身后系好,把布带套在颈子上,推起车子就走。

  我啃着窝窝头,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弓着的背影越走越远。她的步子明显加快了不少。

  韩大牙和猴子撵了上来,问我啥情况。我说,我也看不出来是啥人,只看到她是剪着齐耳短发的。

  韩大牙和猴子一听愣了。在我们这一带,剪短发的女人,可一般都不是普通人。女游击队长,武工队员,或者是共产党的妇女干部,才这样装束。

  韩大牙不敢动手。就说,也不知道她身上带没带枪,我们还是再跟一截,到前面看情况再说。

  于是,我们缀在杨紫雨后面,继续远远地跟了下去。


三、秦鹏举,青山谷农庄

  

  清晨,我在农庄里转悠了一大圈。庄内到处都是高大的意大利杨树、樟树、冬青和桂花。枝条丰茂,绿意盎然,微风轻轻吹着,好像有一蓬绿色的气流在旋转。据陈德旺介绍,这片林场原本是他的一个苗木基地。多数树种都是外地购买回来移栽的,主要供给市政以及木板厂用于城市改造和木材加工。因为这方面生意不好做,便渐渐长成了这片茂林。他将自己的铸造厂交给儿子搭理之后,自己便利用这片林子开办了农庄,既少量接待些游客,也让自己安度晚年有一个合适的场所。

  我觉得陈德旺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老头。年过八旬,却一点不出老,而且精力旺盛。他回忆起我表姑奶奶的事情,思路还是那么清晰,竟然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说真的,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长时间沉浸在一个故事里没有太过走神,也是第一次在晚上获得了几个小时以上的连续睡眠。

  转了一圈后,我在房间的窗前坐下来,认真地翻看一本日记。这本日记是陈德旺交给我的。

  日记用一层油纸包裹着,但内芯有些发黄发软了,我想陈德旺肯定也翻看过多次了。日记封面为浅粉色缎面,上面绣着一株菟丝草,左上角结着两片嫩叶,显得十分精致。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句话:共同努力吧,血与火的青春之后,必将是美好的将来!与紫雨共勉。落款只有一个字:魁。

  很显然,这本日记就是这名叫魁的男同学送给我表姑奶奶的礼物。这会儿,我才知道,我的表姑奶奶真的还有另外一个叫“紫雨”的名字,难怪刚见到我时陈德旺的诧异。我想,或许是她在读书时候,觉得“杨玲花”比较土气才自己改的吧。

  日记只有半本有字,后面都是空白的。前几页上写的都是分别后她对魁的思念,后面才渐渐转入了她前往淮海大战战场的事情。由于内容以一种信件的方式写成,记叙的事情不多,但情感丰沛,为了使自己的注意力不至于分散,我便轻声读了起来:

1948115 

  今天是我的生日。早上,母亲擀了一碗面条,端给我。本来,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说些快乐啊长寿啊诸如此类的祝福的话。但今天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村里的秦二婶叫走了,因为她们得尽快赶制一批军鞋。

  她们走后,我看着这碗平时难得吃到的面条,却没有什么胃口。分别一年多了,我对你的思念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在增加着,以至于睁眼闭眼,全都是你带着铺满阳光的笑容。前几天,收到你的来信,我高兴坏了。但同时,我也为你深深担忧着,毕竟战场上子弹是不长眼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志向,当然,那也是我的愿望。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地焦虑、担忧。

  这几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大家都在忙着,有征粮的,有做鞋的,还有忙着炒面、做窝头和煎饼的。听五叔说,共产党将在南边跟蒋介石的“遭殃军”打一个大仗,作为解放区的老百姓,得组织一批人将征集到的物资送到前线去。他是支前委员,说的肯定没错。再结合你来信中说的你跟部队南下的事情,我想,这批物资说不定就是送给你们的。所以,我决定了,我也要报名参加送粮队。

1948119  

  这几日,我一直缠着五叔,要求跟随他去前线运送物资。但他说,这事可不是什么人想干就可以干的,按照规定,一要体力好,能推车。二要有过革命经历。三还要出工的人家里得有留守的子女。我一样条件都够不上,所以坚决不同意。其实,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我心里也不忍心丢下孤单的父母,但我又无法遏制想见你的念头。我恨不得立即飞到你的身边,看着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唇,告诉你我有多么想你。

  每次,从五叔那回来,我都会拿出分别时我们剪开的彼此留存的那半幅手帕,独自坐在窗前,摩挲着上面线绣的字,眼泪止不住地流着。这是我们约定以后见面的信物。这会儿,却让我想起了明朝杨慎在接到妻子黄娥寄来的手帕时写下的那首诗: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思。

  或许老天也体会到了我的思念和伤心,今天下午,纷纷扬扬的雪真的开始飘落下来了,不一会儿,窗外的那棵大榆树上,就像开满了细碎洁白的花朵。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坐在学校后面那面山坡上兴奋地谈论着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当时,我们的背后也是一棵开满了雪花的大榆树。

  我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哪怕想尽办法,吃再多的苦,我都得去找到你。

19481112  

  五叔他们已经出发好几天了。村里猛地一下冷清起来,大家仿佛都不太适应。空闲时间,很多人都开始相互串门,三五成群地集中在一起,谈论这场战争的事情,猜测着送粮队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说着说着,就有人着急地哭。

  今天上午,秦二婶来找我母亲,说他的丈夫临走时忘记戴她专门去东山那座观里求的平安符了。这可能不是什么好兆头。母亲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只有不断地重复着一句:不要紧的,你就别担心了,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听了她们的对话,不由又勾起了我对你的担心。我的心就像猫抓的一样,慌乱极了。无论做什么事情,心脏都仿佛扑通扑通要跳出来。根据从村外传来的消息,南边的战斗已经打响,波及了几个省好多县,并且说是状况特别惨烈,两边部队死的人都堆得像小山一样。你究竟怎么样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啊。

  这几天,我已经偷偷藏了不少干粮。等父母稍稍安稳一点,我就来找你,你千万要等着我。

19481116  

    这会儿,父母终于睡了。晌午的时候,我悄悄在房间里准备出行的包袱。母亲推了推门,发现它被栓着,就问我在干什么。我一边说在换衣服呢,一边赶紧把包袱塞到床底下。母亲让我把门打开,看了看我说,大白天换什么衣服啊?我说,上衣小褂袖子早上没理好,外面穿着棉袄又不好拉。所以就脱了换一下。母亲狐疑地左右扫了几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出去了。

  当时,我简直吓死了。说真的,想到今晚我就要不告而别,心中就无比愧疚。他们吃尽了苦,把所有的心血和宠爱都给了我,可我却要不声不响地丢下他们。可以猜得到,当他们发现我不在时,会是怎样的焦急和伤心,没有我,他们的下半辈子又该怎么活啊?

  此刻,我坐在桌子旁,心如乱麻。究竟是留下来,还是勇敢地跑出去,这两种念头交替出现在我的大脑里,不断反复。我无法做出理智的选择。好几次都萌发了放弃的想法,但我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的心就像刀绞一般。

  真的好痛苦啊!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样给父母留言。

  好了,去找你!等着我……

  读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与前面的几篇相比,这篇的字迹明显有更多的凌乱,有些地方还有涂改。页面上留存着许多淡淡的水渍,那估计是表姑奶奶的眼泪吧,我想。可见当时的表姑奶奶是如何地迷茫、慌乱和纠结。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双臂,尽力地把它们向后拗去,颈子左右转动着,大口呼吸了一下,以便让自己得到更多的空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窒息感。

  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等到心情稍稍平复,又重新坐下来读表姑奶奶的日记。

  接下来的几篇,表姑奶奶记载的都是她双重担心的精神煎熬。临走时,她慎重考虑后,还是留下了一张字条,虽然父母不识字,但她想,他们一定会找人看的。所以在这段路上,她眼前交替出现的就是是父母在发现她出走后的呼天抢地、村民四处寻找她的场景,还有一种就是魁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鲜血淋漓的身影。这些使她反而忘却了黑夜的恐惧和途中的危险。她只是一门心思地起早摸黑继续南下。她想,只要再快一点,不几日,她就会赶上五叔他们的送粮队伍。但没想到的是,她行走的路线一开始就错了。五叔他们并非是把粮食直接送到战场,而是由西向东,送到津浦铁路的兵站,然后交由火车送往徐州地段。

  表姑奶奶知道这一情况,已经到了成武县境内。当地的村干部告诉她,淮海战役已经打响好久了,被飞机轰炸的津浦铁路也已抢修完工。北边比较远的地方物资运送使用火车,只有离战场比较近的地方才直接送到前线。

  表姑奶奶真正的厄难是从单县开始的。她的日记里,有一篇这样写道:

19481126  

  由北向南,人烟越来越稀少了。有时候,走一整天路上也看不到一个行人,沿途的杨树林落光了叶子,稀稀疏疏的,远看像一片片蒙着烟云的荆棘,村庄被白雪覆盖着,显得更加清寒 。这不由地让我想起曾经和你在雪中闲步的日子,那时,我们吟诵着苏轼的“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的诗句,心中荡漾的是何等意气风发!而眼前,这白茫茫的一片却更符合杜甫的“战哭多新鬼,愁对白头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意境。虽然,我没有他经历过的沧桑,但对战争的恐惧却是一样的。我太害怕你也成为新鬼中的一个。

  毫无疑问,这次出门,我对路上的困难估计是严重不足的。本来,我想,只要每天多走一点,走快一点,迟早会赶上五叔的送粮队,然后跟着他们,自然就能找到你所在的部队,就能见到你了。但没想到,天寒路冻,加上不辨东西南北,需要到处询问,每天根本走不了多远。到成武县的时候,我带的干粮也所剩不多了,只好从当地村民那换。看得出来,他们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存粮,有的说都已经把种子拿出来充作军粮借给支前人员了。所以我即使用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红色针织围脖和一只我娘给的银手镯,也只换到一些玉米面的窝窝头。

  换粮的时候,他们都劝我不要再往前了。因为进入单县,那里不再是真正的解放区,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机构并存着,还有土匪出没,再加上国民党的飞机经常会对运粮队和担架队进行轰炸,安全是很难保障的。的确,他们说的没错,这两天我沿途经过的村里已经没多少人居住了,有的只剩下几个老人留守着。而我现在所呆着的地方,就是一处被炮弹炸过的地点。几个巨大的弹坑像大地的伤口,被厚厚的积雪掩盖着,一些衣服的碎屑和血迹还隐约可见。靠坡的那里但我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些,我考虑更多的是后面不远处的那条沟垅。那里,有一个死去的民工和一辆装满了粮食的小推车。

  发现它们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碰见的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我只是看到坎子下,那堆积雪覆盖的小丘上露出的部分好像是小推车顶部的木架。出于好奇,我爬到沟里,慢慢地把上面的雪扒下来,才发现车身上还扑倒着一个死人。当时,我简直吓得手足发抖,连滚带爬冲上路,一口气跑了好远。但跑着跑着,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他双脚后蹬,双手紧握车把拼命前挣的样子。我猜想,他一定是被飞机轰炸中弹后往回奔跑时不慎掉到沟里的,他最后一口气也一定正在努力想把这车粮食重新推到路上。想到这些,我没有勇气继续跑了。我知道这些粮食在这个时候的珍贵,更明白这个民工正是为了把它们送往你们部队才死在这里。我想,如果我不管不顾直接跑了,将再也没有脸面去见你。

  我慢慢往转走,于是就见到了这些弹坑,看见了靠近坡地那插了几块木牌的小土包(在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些):那是运粮队埋葬死亡民工的地方。我在这地方坐了很久,直到抢救粮食的念头最终战胜了恐惧的心理。

  我胆战心惊地回到那条沟里,闭着双眼抖抖索索地把那个民工的尸体从推车上拖下来,让他仰面躺着,再把那件染血的狗皮袄子盖在他身上,最后用积雪把它们埋得严严实实。说来也奇怪,渐渐地,我好像不怎么恐惧了,便接着解开车上捆紧的绳子,分别把四袋粮食和推车弄到了路上。做完这些,我感觉自己虚弱的一点力气没有了。休息了一会,我又将其中的两袋粮食搬到车上,重新捆扎紧,推着上路。

四、陈德旺,青山谷农庄


  对于一个说故事的人而言,有个彼此默契的听众,无疑是件愉快的事。他们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闭嘴不言,什么时候该偶尔插几句话与你互动一下。特别是当你有些疲倦,或者说得有些乏味的档口,他们会用专注的眼神、几个准确生动的词汇来引领你重新进入身临其境的氛围。这一点,在我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体会得尤其深刻。与他聊天,实在太让人难以忍受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晚上吃饭时,他告诉我他是一个重度失眠症患者,注意力很难从头至尾集中在一件事上。说实话,原来做生意时,我也曾经因为一些烦心事,痛苦地失眠过,但我从未想到,这种病还能达到他这样严重的程度。

  然而,我也并未觉得这是多大的一件事。一个人活着,都会经历这样那样的困难。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藏着一些问题,为它困扰,为它煎熬,就像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不是有许多东西没有放下,比如我和杨紫雨,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经历的事情对于一生来说也不算多,可却始终如梦随形,鲜活得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那天,我们跟在杨紫雨身后。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很显然,光是推着这车粮食行走,就足够耗尽她所有的精力了。

  但慢慢地,她注意到了我们。于是,便把车停在路边,想等我们过去。但韩大牙说她停我们也停,她走我们也走。这下让她彻底慌了神,推着车猛跑起来。我看见她双肩耸动着,脚步跌跌撞撞,车子也左摇右晃,跑了一阵,估计实在没劲了,便又把车停了下来,惊恐地回头望着我们。

  我们停住脚步,坐在路边聊天。她对我们望了望,推起车来急着跑,跑了一阵又停下来。如此反反复复,跑了好几里地。后来,她实在熬不住了,就大声朝我们喊道:几位大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干嘛老跟着我?

  猴子刚要搭话,韩大牙朝他横了一眼,对着杨紫雨说:大妹子,我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只管推你的,不用管我们。

  杨紫雨明显带着哭腔,又大声喊:你们是土匪吗?是不是想抢这车粮食?后面可是有护粮队马上要追来的。

  韩大牙说,大妹子,你不用管我们是不是土匪,我们也不抢你粮食,你只管推车走就是了。

  杨紫雨无计可施,只有继续往前跑。后来,她的一只鞋底跑掉了,坚硬的冰渣很快就把她的脚板磨破。路上,拖出长长的一溜血迹。我看了很不忍心。猴子说,老大,这个女人一看就不是共产党干部,肯定没枪,我们上去直接抢吧。

  但韩大牙不同意。没办法,我们只有照旧远远地跟着。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我们的做法其实是非常残忍的。就像土匪的“熬鹰”一样,会把人的内心彻底摧残到崩溃。

  后来,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杨紫雨把小推车停在路上,人快速跑走了。

  我们一拥而上。把车上的麻袋打开,发现一袋是面粉,一袋是小米。我们高兴极了,这下,两三个月的粮食不用再着急了。

  于是,我们兴奋地把粮车向驻地赶去。猴子后面推,我用绳子前面拉。然而,没走几步,杨紫雨从前面冲了过来,一下子把车子扑到在地,哭着喊:大哥,你们行行好吧,这粮食是送到战场上去救命的,你们可不能抢啊。

  我吓了一跳,心想,还真有这样要粮食不要命的人。

  韩大牙一边用手去拉,一边说,大妹子,我们只抢粮食,不伤人命。你让开吧,再不让,我们可不客气了。

  杨紫雨还是整个身子扑在粮食袋上,两手死死抓住捆着麻袋的绳子死活不让。嘴里只喊着让我们行行好。说是为了这车粮食,已经有人被飞机炸死了。

  猴子扳了半天她的手没有扳开,便用脚踹她的身子,后来又用钢叉柄砸她的脑袋,但都没有用。

  韩大牙也没法子,就从猴子的干粮袋里掏出绳子,对我们说,既然她坚决要护着粮食,那只好一起绑了。

  杨紫雨听说我们要绑她,松开手准备跑,但禁不住我们三个人合力,终于被按倒在地,绑了起来。 

  好在这地方,离我们的驻地不远了。本来想用绳牵着韩紫雨走的,但韩紫雨躺在地上打滚拉不动。韩大牙便叫我们把杨紫雨的双脚也捆上,让猴子背着,但刚上背,杨紫雨就一口把猴子的脖子咬出了血。猴子气急败坏,一拳打在杨紫雨的脸,肿起了老大一块淤青。最后,没办法,只好把杨紫雨架在麻袋上面绑着,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了我们住的那间破庙里。

  这座庙坐落在一条山沟里,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好几里地。庙前,一字张开三株大榆树伞般的枝桠,显得很清净。庙宇分前后两进,前殿供着几座佛像,后面是三间厢房,一间用于做饭,其他两间都是卧室。或许是因为战乱,已经荒废很久了。大殿里到处都是陈年的积尘和蛛网,连佛像身上的外漆也掉落不少,露出了里面的泥胎。地上,随意散落着一堆一堆的干草。估计是路过此地的人临时夜憩留下的。

  韩大牙让我们把杨紫雨绑在大殿的柱子上。为防止她叫喊,还用她自己的头巾把嘴也堵上了。

  猴子说,老大,今天抢了这么多粮食,该当庆祝一下吧

  韩大牙说,好啊,把存货都拿出来。今晚高兴高兴。

  韩大牙所说的存货,是指那坛烧酒。这是我们到单县后,在一个逃难的大户人家番薯窖里搜出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猴子在后院取水,我烧火洗锅,韩大牙打开麻袋到面,煮了一大锅面疙瘩汤。我还把残存的一点腌白菜干丢在里面。厨房的腾腾热气之下,香味扑鼻。

  我们开心地喝着面疙瘩汤。猴子说,老大,那女的,虽然脸上乱七八糟,但眼睛好明亮,长得一定很好看,今晚,我们把她给弄了吧。

  韩大牙瞪了他一眼,你作死呀,我们早就说过,只劫道,不害命。

  猴子转动着碗,滋地一声,吸溜一口,心中不服。老大,做土匪的,抢东西弄女人不是平常事吗?我们只弄她,也不杀她,算不得害命吧。

  韩大牙望了望我,又看向猴子,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敲着碗边,正色说道,我告诉你们,现在是个乱世,我们偷盗抢劫,那是为了混口饭活下去。但我们不能做伤天害理伤阴德的事。特别是损人害命的事更不能干。

  猴子嘴唇嗫嚅着,小声嘟哝:做土匪,还想积阴德?那这个女人怎么办?难不成就一直绑着?

  猴子,我们抢了别人的粮,自然不能这样放了。熬她几天,等她心里气顺了,接受这个事实开始惜命了,再放她走。韩大牙考虑了一下,又说,小乞儿,过会给她也盛一碗饭吃。

  我干了两大碗面疙瘩,又喝了一点点酒。看到韩大牙和猴子正在兴头上,就没理他们。在锅里舀了一碗汤,端去前殿给杨紫雨。她看到我进来,上身扭动着,用愤怒的眼神望着我。

  我慢慢靠近她。她猛地一脚踢向我,我一闪,碗里的汤撒了出来。

  我说,大姐,别这样。只要你不喊,我就把你嘴里塞的布拿下来。

  她安静了下来。我把碗放在地上,拿出她嘴里的头巾。她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我赶紧双手按住她嘴,说,大姐,别喊了,喊也没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殿,喊破了嗓门,也不会有人来。

  她不管,还是使劲把头不断扭着,甚至要咬我的手。没办法,我只有重新把头巾塞进她嘴里,把碗端回到厨房。

  韩大牙和猴子喝得有点多,在兴奋地吹牛。韩大牙说,小乞儿,今晚,你就睡在前殿,那个女人性子有点烈,你看着点。

  晚上,睡到半夜,我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多年流浪的经历让我突然清醒过来。接着,就看见一个身影推开殿后门,蹑手蹑脚摸进来。我就喊,谁啊?

  猴子快速跑到我身边,小声答道:别喊,别喊,是我。

  我问,你来干什么?

  猴子说,睡不着,我来看看这个女的。

  我知道猴子又想干坏事,就说,老大可说了,只能抢吃的,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干。

  猴子“切”了一声,你别管,我就想看看这个女的长得啥样?

  杨紫雨也醒了。她双脚不断地踢着地面,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猴子走上前去,想摸她的脸。杨紫雨坐在地上,背靠柱子,飞起一脚,把猴子踢得向后一仰。

  猴子恼羞成怒,嘴里叫着:你还踢我,好啊,你踢你踢,看我怎样弄死你。我慌了,赶紧把猴子紧紧抱住。猴子说,小乞儿,你放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我死死拖住猴子的手,说,猴子,你再这样,我可要喊老大了。

  猴子顿了一下,望望我,又望望杨紫雨。没有做声,最后悻悻地走了。

  我和杨紫雨都没了睡意。我对杨紫雨说,大姐,如果你不叫,我就把你嘴里的布拿了。

  或许是刚才的事让她对我有了一点信任,她点点头。我取了她嘴里的头巾,问:你饿了吧?她又点点头。

  我去厨房端了那碗冷疙瘩汤给她,喂她一口气喝了。她说,我手好疼,你把绳子解开。

  我说,那我可不敢,万一你跑了呢

  我不跑,你解开,我肯定不跑。

  不行,我只能把你绳子松一点。一边说,我一边站起身来,去柱子后面把绑她的绳头解开,松了松又打上结。

  她肩膀左右晃动着,活动了几下手臂。过一会儿,她说,你把绳子解开吧,我有事。

  不行不行,我一口否决。你性子那么烈,把你放开了,我可打不过你。

  她沉默了一会,又说,你把解开吧,我真有事。

  那你说,你有什么事,就这样绑着说。

  她嗫嚅了好半天,最后吞吞吐吐说了句:我要解手。

  我一听傻了眼。那怎么办?我犹豫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她看我不动,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我:你把我解开吧,我肯定不跑。

  也不能真的让她把尿窝在身上吧。我想了想,跑到殿门那,把门栓插好。然后说,解开你也行,但你得先发誓不跑,还得用绳子把你一只手绑起来,远远地牵着。

  她答应了。我绕到柱子后,把绳子解开,把她的右手依旧背剪着捆紧,然后把绳子在她腰上缠了两圈,牵着走到殿拐角处。

  她说,你把身子转过去,不要看。我说,我才不会看呢,窝尿有什么好看的?

  她先是站着半天没动,我就不断催她。最后,她蹲下身子,不一会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解完手,她回到柱子这说,你再绑起来吧。我说,只要你不跑,就先不绑。

  我们坐下来。她说,看你这么小,怎么当起土匪来了?

  我就把自己的事情慢慢说给她听。我家本来住在河北,家里有四个人,父母,姐姐和我。后来,日本人进村,把父母都杀了。我和姐姐是躲在地窖里才死里逃生的,后来,我和姐姐跟着逃难的人往南跑,路上姐姐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到处乞讨流浪,直到碰见韩大牙他们。

  杨紫雨叹了叹气,说,都是这世道害的,不过,快了,等共产党把全国都解放了,大家就会过上好日子了。

  说实际话,我对共产党还没有什么概念。虽然,我也听说过他们是穷人的队伍。也见过他们攻打县城,但他们一般都是晚上打进来,第二天就撤走了。那时候,这边的城里,基本都是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轮流占,日本人居多,后来又是国民党,共产党一般活跃在乡村,打一下,换一个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杨紫雨,是山东郓城人。也知道了这批粮食是送到前线给共产党部队解放淮海地区用的。我对将来第一次有了憧憬。

  直到凌晨,我们都说累了。她才让我把她重新绑起来。不过,嘴里没再塞布。

  第二天,因为有了足够的粮食,韩大牙没有带我们继续出去蹲守截道。我们便在大殿里玩老虎杠子鸡的游戏。输了的人或者在脸上糊泥巴,或者学狗爬、学鸡叫。韩大牙和猴子老是偷奸耍滑,总是在我喊之后的瞬间才出声,所以,我的脸上被他们涂得一塌糊涂。大家哈哈大笑,十分开心。

  杨紫雨默默地望着我们,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但她一看到我们注意她,就立即把脸板着,重新露出愤怒的神情。

  我们玩的时候,我发现猴子老是偷偷去看杨紫雨。我知道,他还没死心,还是想干坏事。

便对韩大牙说,老大,你看她不喊不叫,也不跑了,我们把她放开吧。

  猴子说,不能放,这小娘们性子就像一匹没有驯服的马,太烈了。把我的腿踢得到现在还疼。

  韩大牙转头望着他。猴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讪讪地说,不玩了,没意思,赶紧烧中饭吃。

  我们继续煮面疙瘩汤。吃过饭,猴子端了盆水,要去给杨紫雨洗脸,结果又被她把盆踢翻了。猴子说,你看你,一个女的,那么脏,我好心给你洗下,真是不知好歹。

  杨紫雨说,你别过来,你要动我,我就撞死在这柱子上。

  韩大牙听到声音,就跑出来拉住猴子说,猴子,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别惹她,你要是想坏规矩。那你就走吧,去别的土匪帮里去。

  猴子脸黑了黑,说,老大,我也没想干啥。你吼我干什么。

  我怕他们吵起来,就打圆场:老大,猴子,你们看门口的树上,有好多鸟哦,我们来抓鸟吧。

  韩大牙点点头。我们便找了一只破簸箕,又寻了些粗麻索解散,搓成细细的绳子。去门外的雪地上,用一根系了绳子的木棍把簸箕支起来,里面撒了些小米。坐在大殿里,远远地看着,等鸟雀下来啄食,然后一拉绳子就把它们罩在里面。

  一下午,我们抓了十五、六只。后来,鸟们也学精了,它们待在树上再不下来。

  我们没得法子。就去厨房烧水,把鸟毛褪了,剁成小块,用干辣椒来烧,香气扑鼻。

  韩大牙和猴子喝了不少酒。猴子又发牢骚说,一个女的在身边,只能看不能碰,岂不是要把人憋死。再说,土匪不做土匪的事,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韩大牙黑着脸不作声。猴子更生气,就不断地跟酒较劲,结果喝得酩酊大醉。我和韩大牙废了好大劲,才把他抬到隔壁房间里躺着。

  晚上,我和杨紫雨继续在大殿里睡。她给我又讲了不少共产党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遭殃军”的事情。通过她的讲述,我才知道了红军、新四军、八路军以及现在的野战军的区别。她告诉我,她的未婚夫就在共产党的部队里,正为了穷人能当家作主打仗,而她这次就是去找他的。杨紫雨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布满了笑意,很幸福的样子。这让我不断地想起我的姐姐。小时候,她也常常带着笑给我讲故事。虽然,故事的内容大多已经忘记了,就连她的长相都变得十分模糊。

  我问杨紫雨:大姐,我可以喊你姐姐吗?

  她说,可以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弟弟,我就是你姐姐。

  我内心像被一股温热的水流淌过,瞬间变得温暖起来。我兴奋地喊了好几声,姐,姐,姐………

  我说,姐,猴子对你起了坏心思。如果你不跑的话,迟早被他祸害。我放开你,你跑吧!

  那我跑了你怎么办?杨紫雨摇摇头,又说,再不,你也跟姐一起跑。

  我考虑了一下,答应了。虽然,韩大牙和猴子对我都挺好的,和他们在一起,也是我很久都没经历过的快乐时光。但就像杨紫雨说,当土匪究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把杨紫雨解开。然后偷偷溜到后面厨房里把她的包袱拿出来,轻轻地打开殿门说,姐,他们这会睡着了,我们赶紧逃。

  杨紫雨站着没动,她望着那车粮食。我知道她是想把粮食也推走。

  我说,姐,就我们两个,人能逃走就不错了,这车粮食可顾不上。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弟弟,你还能找些空袋子来吗?

  我知道她的想法。二话没说,就又去后面厨房里找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布口袋。这些都是平时抢东西时得到的。

  我们把车上的麻袋打开,满满装了四袋子。一人两袋背着,趁着夜色,逃跑了。


五、王修文,濉溪县党史办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女人。

  这是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在他病重卧床期间,他把我叫到床头,拿出半幅手绢交代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它的主人。这时候,父亲已经癌症晚期,放弃了医院治疗。脸上瘦得皮包骨头,也没有丝毫血色,但那会儿,他的神色却显得异常郑重。

  他说这半幅手绢,是在参加淮海大战担架队时,一个战士临牺牲前交给他的。当时,这个战士满身血污,一条腿也炸没了。他从担架上奋力滚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这幅手绢,拉着父亲的手,只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找到她….嫁人….活下去…..然后就咽气了。

  关于父亲参加淮海大战担架队的事情,我是早就知道的。小时候,他就经常向我们讲起这段经历。不过,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有关这幅手绢的事情。他告诉我,他用了大半辈子时间,动用了各种社会关系,却没找到任何眉目。现在生命也即将走到最后了,所以将它作为后事安排给我,希望我努力弥补他的遗憾。我默默地接过。虽然手绢份量很轻,但我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父亲是个老革命,解放后又一直在区县政府工作。搜集信息,寻找线索,毫无疑问比我更有优势,他努力了这么久,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父亲死后,我便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寻人历程。

  这幅手绢是丝质的,可能原来为青灰色,因为被血渍全部浸染过,再加上时间过了很久,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沉郁的紫黑色。手绢右下角用蓝色的丝线绣着一个“雨”字。根据那位战士牺牲前说的话,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女孩送给这位战士的定情信物,或者是相依为命的一个妹妹送给哥哥的再见信物。这个“雨”,或许是名字中的一个字。当然,这些对于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是没有什么直接的用处的。

  我决定还是用父亲的老办法,从查清那位战士的身份入手。我详细研究了淮海战役,特别是双堆集战役的参战部队、作战时间、伤亡人数,后来去向等各方面情况,又去民政局查阅了申领淮海大战支前民工补贴的名录,走访了很多留在濉溪,乃至淮北、宿州的老战士、老民工,但没有任何进展。后来,我主动申请从国土部门调到党史办,利用整理编辑文史资料以及其他出差的契机,拿着着半幅手绢到全国各地,寻找党史工作同行,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到处问询,并写出了几百封函询的信件寄到各有关单位。由于当年部队档案普遍不健全,再加上淮海大战后迁徙很快,编制也经常变化,很多将士都已经阵亡,可以想象,查找一个不知名姓,不知职务,不知出生地的战士是何等艰难。所以直到现在,每次给父亲上坟的时候,我都是非常愧疚。

  不过,我很感谢父亲。正因为他的嘱托,我近距离深入了当年那场旷世大战,接触到无数令人感动至深的可歌可泣的故事,整理了数百万字弥足珍贵的文史资料。此外,我还把许多事件写成了文学作品。说真的,我之所以怀有巨大的创作冲动,主要根源就来自于对这个女人的寻找。我常常想,这究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能把一幅手绢剪开两半,送给即将上战场的男人,还能让那个战士临死前说出“嫁人、活下去”的话,秀雅惠中?柔弱无依?或许,是一个温婉极富情趣的江南姑娘吧,也或许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令人回肠荡气、复杂曲折的故事?要知道,一般粗疏豪放,特别是久经战乱的北方农村女子,她们对于战争中的生死虽然也有担忧,也有疼痛,但还是多于勇敢面对,活不下去的情况是很少见的。直到后在采访中我还真的遇见到几个真实类似的事例,才拓宽了我的想象。一个是一对新婚夫妇,妻子参加了担架队,丈夫随军负责运送炮弹,他们都充分估计到了此行的危险。所以,互换了腰带以便日后相认。结果,丈夫真的死在了国民党飞机的轰炸中。后来打扫战场时,妻子在血肉模糊的尸体堆里,根据腰带认出了丈夫,最终把只剩四肢不全的丈夫背回了家,还有一则,是一对父子共同支前,途中,儿子被飞机低空扫射的时候炸死了。父亲把他背着放在一棵大柳树下,用自己的狗皮袄盖着,上面用鲜血做了一些他自己才知道的记号,对他说,如果,你的身子如果没有被狼吃掉,我回来就背你回家。结果,等他回来时,发现这个地方已经被炸得尸横遍野、面目全非。他最后也是靠着这件做了记号的狗皮袄,才找到了自己的儿子。我把这两个故事合在一起,改编成了在后来的地方爱国主义教育中广泛传颂的淮北大鼓《支前一家人》。此外,我的中篇小说《查无此人》、《一句无法送达的口信》等等也都是根据这半幅手绢的事情想象出来的。

  兴奋之余,我也常常在想,我们的生活虽然琐碎,但其实琐碎的事情里还是有不少做起来是很有意义的。在我刚从国土部门调离的时候,许多人都不理解。他们觉得,党史办纯粹是清水衙门,权力和待遇比起国土部门要差不少。但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我就是在努力完成父亲交给任务的过程中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当然,我也不知道,最终让我实现父亲愿望的,竟是这样一个巧合。那天下午,有两个人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这是一个看起来气色不错的老人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那个老人问:请问,你是王主任吗?

  我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回答道:是啊,我叫王修文,请问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那个老人说:麻烦你了,我们想找一些关于淮海大战的资料。

  那你们想找哪一方面的呢?淮海大战资料很多,我又问道,总前委不断变换的地址?参战双方部队的指挥机构?还是民工支前情况?

  哦,是这样的,我表姑奶奶和他当年曾经来这里送过粮食。那个年轻人用手指了指那个老人说,当时,除了送粮食外,我表姑奶奶还想找她的未婚夫,但没有找到。我们想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你们知道你表姑奶奶的未婚夫是哪个部队的吗?

  具体哪个团哪个营不知道,但我有她未婚夫写的信,是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他说着,从挎包里掏出几封发黄的信件。

  我给他们到了水,然后接过信,仔细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我心里掠过了一阵悸动。的确,这几封信都是一个署名叫“魁”战士写给一名叫“紫雨”的女同学的。从信中可以看出,这名战士原来隶属山东野战军,后来并入华东野战军第7纵队,在济南战役时曾在兖州阻击过沿津浦线北上的国民党增援之敌,后来随部队南下。

  对于华野七纵,我在查找资料时有过详细研究。淮海大战双堆集歼灭黄维兵团最惨烈的大王庄之战,就是华野七纵二十师五十八团、五十九团、六十团,以及中野六纵的四十六团打的。阵地曾经三易其手,敌我双方都死伤累累,华野的二十师几乎打残,其中有三个营最后只剩下一个营长、一个指导员。而我父亲所在的担架队当时转运的伤员也正好在大王庄外围。何况,这几封信的收信人名字中正好有个“雨”字。

  难不成,这个年轻人的表姑奶奶就是我和父亲一直在找的人?我站起身来,捧着信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问: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其他信物吗?

  那个年轻人摇了摇头,继而又犹豫了一阵说,不知道这个算不算?他一边说,一边取下斜挎在肩膀上的皮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只笔记本和半幅折叠得很齐整的青灰色手绢。

  我几乎是跳着冲过去,从他手里夺过手绢。就是它,我不由地喊出了声。

  他们两个惊诧地站了起来:什么?什么它?

  我激动地说,另外半幅手绢在我这里。说着,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一只文件袋里郑重地把父亲交给我的那半幅手绢取了出来。

  我们三个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把两幅手绢在桌子上摊平,看着它们严丝合缝拼接在一起。

  我们默默地站着,谁都没有说话。岁月沧桑,风云变幻,历经60余年的重重磨难,它们终于再次重逢了。


六、陈德旺,濉溪县党史办


  本来,这次小秦是不让我跟着他来濉溪的。他认为我年纪已大,实在不方便跟着他跑来跑去地吃苦。他说在我的农庄住了六、七天,失眠症已经缓解了很多,后面的行程是不用替他担心的。

  的确,这些日子,我们每天都在交流。他精神是好了不少,人也不再那么木讷。通过交流,我才知道之所以我写给杨紫雨的信件大部分都是查无此人,是因为杨家沟在解放初期就期和其他村庄合并改了名。另外,在当地,他表姑奶奶叫杨玲花,而不是杨紫雨。他还说,他能找到我,也是凭着当年我一封没有退回的信件。

  他也问了我许多问题。比如,他表姑奶奶的日记为什么只有前半本有记载,后面全是空白的?我告诉他:那本日记其实在单县那座庙里就已经被韩大牙拿走了。那天晚上我们逃走,韩大牙也是知道的,之所以视而不见,也是看了日记心中惭愧,再加上担心猴子翻脸,才将计就计让我们自己跑的。当然,这些都是韩大牙八十年代辗转找到我时告诉我的。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土匪韩金山的侄子,而曾经一支骡马队的账房先生。有一次这支骡马队被韩金山杀光了,只有他侥幸逃脱,后来无处可去便和猴子一起当了土匪。

  我对小秦说,虽然你的失眠症是好转不少,但你看我到了这个年纪,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更想重走一趟当年走过的路。小秦拗不过我,只有答应我跟他一起。

  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会有这么圆满的收获。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说淮海大战的事。

  王主任介绍,淮海大战期间,宿西地区在五铺、杨柳、白沙集、铁佛、海孜、濉溪镇       等十多个地方都设立了伤员转运站。他父亲所在的陈集乡组织了五百多人参与。六人一个小队负责一辐担架,三十个小队组成一个中队。其中一部分中队到前线抬送伤员,其他的则将他们二手转运到百善、扈家庄、五沟集等野战军临时医院进行治疗。因为他父亲原来是陈集乡的公安员,抗日战争时曾在双堆集北边打过游击,对那一带情况比较熟悉,所以便隶属于前线中队。

  他说,十二月三日后,双堆集战斗越来越惨烈,需要运送的伤员也不断增多,我父亲便日夜往返于战场和转运站之间,片刻不得休息。路上,除了流弹外,还得注意国民党飞机的轰炸。有一次,父亲他们跟一支送粮队一起赶赴前线。三十头毛驴驮着一长溜白色的面口袋,在荒凉的原野中十分显眼,很快被敌人飞机发现了。只见一架敌机向着他们俯冲而下,机关枪哒哒哒地射个不停,当场就打死了八个人。直到他们拉着毛驴的龙头,分散躲到堑壕和低洼的地方,再用担架上深颜色的被子蒙在面口袋上,敌机失去了目标,才盘旋了一阵飞走了。

  王主任说,他父亲运送掏手绢的这名战士是在十二月七日的中午。那天他们赶到大王庄附近,远远看去,这座只有四十余户的村庄已经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子,甚至连空屋架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或高或低的残垣断壁。硝烟中,只听到炮弹的轰鸣声、机枪的扫射声和人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到处都是堆叠着的尸体,血水在堑壕里淌得像一条河一样。那哪里是一个战场,简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父亲他们赶紧把战斗间隙抢下来的伤员们抬上担架,就着急忙慌地往回赶。但走了大约5公里左右的时候,那名战士就自己奋力挣扎着从担架上滚落下来,掏出了这半幅血染的手帕。

  王主任说,自从父亲把这半幅手帕交到我手里,我就知道,寻找它的另一半,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任务,而且还是一项使命。好在今天总算圆满了。

  听了王主任的话语,我特别感慨。因为那些战场上的惨状,我都是曾经亲自体会过的。

  那年,我和杨紫雨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宿怀县的临涣集兵站。杨紫雨把粮食一交,便向接待我们的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打听华野第七纵队的去向。可那个男人却告诉我们说,双堆集战斗前几日已经结束,参战部队究竟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七纵这次牺牲特别大,有一个师都快打没了,好几个营死得一个没剩下。杨紫雨一听非常着急,就提出想去双堆集看看。那个男人又说,去那可不容易,战场应该还在打扫,可能不会让一般人进的。杨紫雨控制不住,哭了起来。旁边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到杨紫雨哭得那么伤心,就说,你们要真想去,应该也有办法。我听说,罗集那边正在动员当地村民掩埋尸体,你们要进战场,就去那报名吧。

  当天晚上,我们便赶到了罗集区顺利加入了埋尸队。第二天出发前,县里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进行了简单培训,先说了以粮食抵工钱的事,然后又强调了几项要求:一是对我军阵亡官兵要用两丈白布裹住掩埋。能发现姓名和地址的,一定要用木牌标记。无名烈士集中一起单埋一处。二是划片包干,要深埋在两米以下踩实土层,以防来年开春尸体腐烂传染疫病。三是要多选择沟沿空地,尽量不要占用群众耕地。四是埋尸人员每次饭前和晚上,要集中消毒一次。上工时,也必须带上喷了酒的双层口罩。

  我们主要的埋尸地点在大王庄和双堆集。这两个地方,完整的房子一间都见不到了,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深深的战壕,壕沟里的泥土全是黑红色的。一些烧毁的汽车,炸断了履带的坦克,废弃的大炮四处零落着。田野上,堑壕里,残垣断壁边,汽车上,尸体层层叠叠,许多残肢和血肉随处散落。虽然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但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还是非常明显。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这样一处战壕,上面用一长溜汽车遮蔽着,不仅有一边尸体堆得像座小山一样,沟里的血水能打湿裤脚,而且沟墙还是尸体砌起来加固的。有人说,这是国民党12兵团的临时救护所。

  那段时间,我们白天一边呕吐一边背尸埋尸,晚上则拿着照片到每个集中点打听杨紫雨未婚夫的下落。后来,她看我实在疲惫得不行,就劝我不要干了。然而,我心里真的把她当成亲姐姐一样,所以便咬牙坚持着。大约十来天时间,三万多具尸体终于埋完了。逃难的村民也陆陆续续地回到村里。为了帮助他们重建家园,政府调集来了建房的材料、粮食和烧柴。又四处张贴公告,招募泥瓦匠和木工。杨紫雨便对我说,弟弟,现在解放了,你得找个正经活干,虽然你没有技术,但建房工地上肯定也需要一些打杂的人的。我说,姐,你也回山东老家吧,既然这个战场上没找到你未婚夫的尸体,就说明他还活着。说不定您回到家,就收到她的来信了。但杨紫雨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弟弟,你不用管我,这几天,我听说他们部队有可能去涡阳和蒙城休整了,也可能开拔到河南永城一带参加了新的战斗,我想去再找找。

  第二天,杨紫雨带我去报了名。临走时,我十分不舍,她摸摸我的头说,等我找到他,就回来看你。我说,姐,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可一直等着你哦。

  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所以,当小秦问我他表姑奶奶腿是怎么弄瘸的,我压根就不知道。 


七、秦鹏举,濉溪县临涣镇


  一整天,我都在这条老街上转悠。

  街道临水而居,青石板的路面被两边老旧的房子遮掩着,幽暗得像流淌着光阴的影子。各式摊点随意摆放着,卖包瓜酱菜的,卖马蹄烧饼的,卖培乳肉的,卖棒棒茶的……摊位前,人倒也不少,但似乎并不显得拥挤或者喧嚷,相反,都好像逸散出一种沧桑之后的通透与平和。几家茶馆门口,依墙砌着清一色的老虎灶,黑黑的灶台上面满满当当地搁置着许多水壶。壶身密布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已经看不出到底是白铁还是黄铜的材质了。

  我随便找了一家,走进去。里面同样像蒙着一层浮动的黑旧的氤氲,四处仿佛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油光。仔细一瞧,才发现有许多灰暗的人影,坐在一张张低矮的木桌旁,喝茶、聊天、嗑瓜子,也有一些声响,但似乎也是从岁月的留声机里传出的,听起来格外老旧、缓慢。

  我坐下来,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口。色泽红亮的茶汤入口醇香,回味时,甘甜竟然如同趴在舌尖上一样,许久不绝。再看旁边的茶客:有的喝一口,眼睛闭上,再回味一下,然后睁开眼。有的点着旱烟锅,看微火在幽暗里轻轻地明灭,然后徐徐吐出。有的,漫不经心地剥开一枚花生,再用手指捻去外衣,丢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外面喧嚣世界里难得一见的安详、沉静和从容。

  这条老街就是深藏在淮北腹地的临涣集。当年表姑奶奶来宿怀县,第一站也是在这里。而我一来到这里,就爱上了,为它骨子里的笃定、安静与日常。

  这几天,我和陈德旺老人,以及党史办的王主任一起去了大王庄遗址、双堆集烈士陵园和尖谷堆,瞻仰了那座无名烈士墓地的忠魂碑,还去吊祭了王主任的父亲。后来,我们便一起来到临涣镇,听了一回淮北大鼓《支前一家人》。

  我从挎包里取出那幅已拼接好的手帕慢慢地展平。微光下,那两个线绣的“魁”字和“雨”仿佛正在深情地对望着。

  我默默地在心里说,表姑奶奶,你安心吧,我已经替你找到他了。后天,我就将回到杨树集,把你们的信物埋进你的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