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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李凤群小说《伙伴》刊发《北京文学》栏目头条

发布时间:2021-11-0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我省作家李凤群中篇小说《伙伴》刊发《北京文学》2021年第11期。

 



作品简介:


小说题目《伙伴》一语多关,明处指“我”与周围朋友和亲人之间的伙伴关系,暗处则是身边无处不在、无法摆脱的多重压力,这种压力有世俗的、人际的、生存的、教育的、竞争攀比的,等等。小说以一个中年母亲的视角,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暗流汹涌,以刻骨铭心的真切痛感写出了中国式教育和中国式人生中难以承受之重,有种五味杂陈、无法言说的压抑感,读来令人动容,掩卷长思。

 

 

作品节选


 伴


李凤群

 

1

 

  耀祖关在苏南一个看守所已经有一年多了。十二月的南方已经很冷了。尤其是昨天突如其来的那一场雪。雪花柔软细小、无声无息,但很快铺天盖地,把整个世界全部包裹进去。树梢、屋顶、马路、草地,工人们的清洁桶和睫毛上全都挂着冷冰冰的雪。看守所应该比家里更冷。南方没有暖气,虽然许多人家也不舍得整日开着空调,人们还是有各种办法抵御严寒,然而,看守所就不一样了。我想到看守所的时候就想到冰冷的石墙和铁栅栏。我想到关在那里的人一定在瑟瑟发抖。许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女子监狱。从表面上看,高墙大院,跟普通的工厂没什么区别,可是进门的时候,没有指令,那些门根本打不开;而且最外层的门又高又重,拉开的时候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进了大门,从逼仄的走道拐几道弯,之后,要站在两扇厚重的铁门跟前等很久。陪同人员为了缓解客人的压抑,会向你解释这个程序为什么这么复杂。傻瓜也是心知肚明。进去之后,供参观的犯人宿舍都非常整洁,没有一样尖锐的东西;车间也跟普通服装厂没有区别。普通服装厂有男有女,但这里,只有清一色的女人。我注意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缝纫机前。在我们参观的十来分钟里,她的眼皮一次都没有抬。她让我想起上学时最漂亮的女同学,公司里最受欢迎的女同事以及电影里的女主角。她的冷漠而年轻的脸让我十分好奇,我盯了很久,但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耀祖将从我的日常中被忽略,到了逢年过节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会屹立不倒。但现在,耀祖令我回想起见过的那座监狱,想起缝纫车间里高高的玻璃窗口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想起记忆存贮的各种真真假假的监狱画面,当初的好奇心荡然无存,留下来的是深重的苦涩的滋味。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感到苦涩,每晚入睡前,我仍然被苦涩的感觉包裹着。然而,我一点儿侥幸心都没有,没有像正常人那样问一句,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场误会?我的内心丝毫没有替耀祖辩解的意思。盗窃、抢劫、打人都是有罪的。耀祖有罪这件事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顽固,无可挪动。后来,我明白了,耀祖的人生,无论经过多少流转,不过是从前那个世界的延伸,跟想象的一样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信息——我因为年纪小,因而无从表达,但我隐隐有预感,关于耀祖,关于耀祖的命运,早有定局。

  我无法称耀祖为朋友——如果一个人你二十年里只见过三次面,说话没超过十句,也许不能将之称为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前男友、不是亲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我的童年伙伴。他的父亲也是我父亲的童年伙伴。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差不多七十年了。我们同一年出生,一同在那个小孤岛上长大。十五岁起,我们去不同的地方上高中,之后只有逢年过节才见面。又过了几年,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讨生活,见面的次数变成三五年一次。算是兄妹也是可以的,但我们到底不是兄妹,如果是兄妹,我得到他进监狱的消息,这个时候应该站出来想办法,而不是仅仅缩在这里掉眼泪。但是真切的眼泪提醒我,耀祖,比我以为的对我还要重要,以至于我束手无策,如困兽在屋中团团打转。

 

2

 

  耀祖被抓进去的当天晚上,我试着联系儿子。就今天而言,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人:耀祖和儿子。我儿子对我的家乡非常生疏,不像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去外婆家一住就是整个夏天,现在的孩子生命金贵,时间也金贵,适应不了农村的酷暑和苦寒。他一岁那年春节,我带他回乡下过年,正月格外寒冷,冰锥子挂在屋檐上,到娘家头一天,怕他冻着,我们把他裹得像粽子,他很不自在,嗷嗷直叫唤,谁哄都不行,直到耀祖抱着的时候才停止哭闹。这是他和耀祖的第一次见面,他整整纠缠了耀祖一个下午。我们围坐在桌边打麻将,耀祖带着儿子东跑西荡。这就应该是耀祖,沉默无言,值得信赖,吃得了亏。到了晚上,孩子适应了江边的气候,也适应了耀祖,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之后我数次带他回乡,他仍然谁也不亲近,唯有见到耀祖,却能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喊他“舅舅”,甚至他长大之后,只要提到外婆家,童年和妈妈的好朋友,我儿子总是说,妈,那个耀祖舅舅……

  如今,耀祖身陷囹圄,我的儿子远在异国,我已年过四十,我以为一切翻天覆地,可是令我牵挂、折磨我的还是这仅有的几个人,我的内心无比苦涩。冷战了五天之后,我在微信上留言问儿子A-level的考试成绩出来没有。其实这只是个借口,我并不期望他的成绩突然好到天上去,我只是希望这种冷战有理由结束,并且不是以我的道歉——要是道歉的话,冷战结束就容易得多。但道歉是个坏的开始,即使道歉,也应该由他向我道歉。无论如何,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在养育他,我在挣钱供他读书,奋斗了半辈子,现在还租住着别人的一居室呢。我甚至也没有继续沟通的欲望,因为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会顶回来。有时候搞得我灰头土脑,都不知道手往哪里摆。我一片忙乱,脑子就不转了。等我理顺了,又想争执点什么的时候,人家发来语音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不如暂时什么也不要说了。

  总之,我已经五天没有跟他联系了。但我知道他的动态。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两块可颂面包,喝了一杯牛奶;我还知道他昨晚凌晨一点还在跟别人语音电话。他的笑声通过他在英国监护人的手机传送给我,使我的心里既酸楚又欣喜。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上一个暑假因为疫情他没有回来,我去英国的签证也过期了。回想他的模样,我的儿子最让我倾心的地方,就是他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这种淡定和稳重,我以为是一种教养,也像是一种基因突变。我跟他父亲,我们这代人,这个家族里都没有这东西。我第一次发现他如此与众不同是在伦敦的街头。那是我第一次去英国,我们在街头走了很久。经过一条小巷时,天已经黑了,行人稀少,路灯昏暗,我很紧张,担心迷路、担心遇到电影里的黑帮火拼、担心招停的出租车司机会抢劫我们。

  不会的,妈妈。他说,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说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没有那么笃定,对这个地区也很陌生,四周没有参照物,但是,他没让我看出他一筹莫展。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一直到灯火通明的地铁站,脸上才露出喜色,呼出一口气。

  但这只是他在人前的样子,进了屋,安顿好,他一声不吭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门很快锁起来。说我们母子零交流,完全不是夸张;说他恨我,更不是空穴来风。现在,我多想跟他说说耀祖的遭遇,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3

 

  在耀祖被抓进去的前一个月,我才见过他。在我小时候长大的村子,正月初三,到处都有疫情的坏消息,我们已经准备马上动身回城里去,以免道路被封。突然,我看到一辆红色的旧奔驰停在我们两家房子的过道上。我听到耀祖的屋子里有孩子的声音。还能是谁?直觉告诉我是耀祖带老婆孩子回来了。我朝着他的大门口喊了起来,像我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长大了之后我们不会大喊大叫,但是回到村子里我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说话。耀祖从门里走了出来。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七八年了。但是他认出了我,我从来没有怀疑他认出我。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然后就那样看着我。他老得有点狠,头顶已经秃了。一个小男孩站在身边,我知道是他的儿子,但是外人肯定会说这像他的孙子。我相信我在他眼里同样老了,但我们都觉得那不是个事。他问我说,你一个人回来的吗,你的孩子呢?

  他在国外上学呢,这是你儿子吧?我假装才刚刚发现这一点。

  是啊是啊,五岁。小瑞都出国了吧?他的口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以及更加复杂的情绪。他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装着没听出异样,轻描淡写地说,小瑞成绩不好,在国内上不了好高中。

  可是那要好多钱。他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他小时候就喜欢那样直愣愣地看人。我假装看不见那辆奔驰旧得跟什么似的,反而提高嗓音很惊喜似的说,你买车了呀?

  是啊,耀祖买车了。耀祖妈妈正等着我提起车的事呢。她喜滋滋地责备说,人家十年前就买车了,耀祖到现在才买车,还这么旧。

  什么时候都不晚,我说,反正都有车了。

  以后回来方便了。他妈妈说,他妈妈真的欢喜,去年她还在责备他没有开车回来,如今,因为车,似乎和城市、和儿子的距离更近了,她的面色很舒展。耀祖没有说话。

  耀祖的儿子在叫爸爸,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家,毕竟门外太冷了,我们都只穿着件毛衣。

  但是,等我吃过饭站到门口,门口那辆破旧的奔驰车不见了,耀祖也不见了。

  临时有事,老板让他马上回去。他妈妈告诉邻居们,一并也告诉我。他过几天还回来,他的老婆儿子还在这儿呢。

  耀祖母亲脸上的光还在。光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昨天她脸上还没有这种光,前天,以及之前的许多天,我们大家过年相见打招呼的时候,都没有,但是,在耀祖回来的这半个钟头,光来到她脸上。她已经很老了,大约七十七八岁,但她脸上的光让她神采奕奕,看上去精力旺盛。

  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耀祖也没有回来。他的五岁的儿子独自看着江面,他的脸上隐隐约约有一种耀祖小时候的模样,如果不算冒犯的话,就是那种傻呵呵、直愣愣的神情。这个东西被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了。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北京文学》202111期)

 

作者简介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著有长篇小说《大望》《大野》《大风》《大江边》《颤抖》《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良霞》等多部。曾获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安徽省第二届小说新星奖,2003年年度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奖,《人民文学》2018年年度长篇小说奖,南方文学盛典2020年度小说家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