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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砚(上)

发布时间:2018-03-12  来源:首发《江南》2017年第6期,《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1期转载。  作者:陈斌先


别墅就在郊区,由一条柏油路连接到国道,到市区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

别墅后面有座鞍子山,鞍子山凹处有潭水。莫先生说,鞍子山实乃砚山,汪着灵气。文璟住进别墅常请莫先生到家喝酒,莫先生喝酒不在乎酒菜,常说,喝酒看心情,佐酒那些东西往天上说,还是配角。这么一来,不用大鱼大肉,几碟家常菜,外加一盆豆腐或者粉条,莫先生也能喝得烂醉如泥。醉酒之后,莫先生便抓住文璟的手,一直拍下去,直到文璟抽出手,莫先生指着心口说,这里点上了灯,便能照亮自己。说罢,依然不会消停,亢奋处,嚷嚷,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去也,去也。

造别墅那会,老大天天粘着莫先生,莫先生丢开老大,只对文璟热情。莫先生说,砚斋之地,需要点亮之人。

文璟笑,老大也笑。莫先生不笑,认真说,还别不信。

文璟住进别墅后,常打莫先生电话,说心里全是憋屈。莫先生知道文璟不踏实,接到文璟电话,便打的而来,随性而去,一来二往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韩露一直不待见莫先生,说莫先生的气味让她受不了。或许酒味、烟味,亦或汗馊味。间或就是莫先生口中的腐烂气息,反正站在莫先生身边,那些气味扑愣愣直往鼻息中飞。韩露常常避开而坐,多半会闭上鼻息。

送走莫先生,文璟借着酒劲对着韩露嚷,有那味才叫莫先生。

韩露努嘴,切,他是老大的神,你何必跟着恭敬?

文璟争辩说,要在这里点灯。说着指指自己的心口。

一夜无话。

天亮的时候,天憋着雪,灰头土脸的。韩露见文璟冷脸,不想争论,天憋着雪,她憋着奶呢,敞怀到处喊云徽。见云徽在院子里擦车,韩露问,醒了么?

云徽说,没呢。

韩露说,憋奶呢。

云徽说,知道,挤出来,过去那样存下,我回来,温温便行。云徽的话让韩露有些想流泪,忙生活,无法亲自奶女儿,常把奶水挤放到奶瓶中,存放在冰箱里,孩子饿了,温温奶瓶就行。周末,不需要这么周折,直接喂才好。问题是女儿没有醒,她又憋着奶,不知咋好。想到日日挤奶,韩露就酸到心底。云徽一直劝韩露,比喝奶粉的好,没人说你心狠。韩露摇头说,女儿还小呢,谁知道大了咋想呢。

“忽”地一声,云徽把车开出了院子,园子里的蔬菜多半冻死了,文璟昨晚说老大要来,现在只能先拣要紧的事做。

见云徽急马三枪的,韩露叹息一声,忙进屋看女儿,女儿小脸粉成一团,红嘟嘟的小手攥着奶瓶嘴儿伸在外面,韩露见状越发难受,知道女儿夜里闹奶,云徽拿奶嘴哄她,也不叫醒自己。韩露想,云徽真是的,心疼我,居然舍得亏负我女儿。到了客厅,奶越发胀了,不停揉搓,忍不住嘀咕,奶奶的,咋这难受呢?

文璟见状,拿出奶瓶问,要不要我帮你?

韩露不搭理文璟,掏出肥硕的奶头对准了奶瓶,轻轻一捏,奶汁“嗤”地流进瓶里。韩露这才敞开心情,看看外面说,这天咋了呢?

文璟顺势摸把乳房说,憋雪呢。

韩露挡开文璟的手说,去去去,把院子打扫下,不是说老大要来嘛。

文璟想,老大要来,自然需要慎重些,老大不像莫先生,凡事讲究得很。

院子足足有半亩多地,西南角造处假山,假山中间造出小桥流水,不开电泵的话,水就会断流,光有小桥没有流水。假山不高,四周栽有马尾松、五针松和龙柏,银杏树在东边,挂有黄灿灿的零星叶子,冬青、紫罗兰、金盏菊、红杜娟啥的分散在花坛中,蹙巴成一些精神。柿树和枣树落了叶子,不太好看,文璟咂摸下嘴,枣(早)柿(市)、枣(早)柿(市),这个莫先生。现在枣树和柿树成了院子里的另类,直戳戳地干瘪在银杏树后面。

走到院子中央,文璟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昨晚的酒气还在,他想把浊气化在凛冽中。抖抖手,拿起了扫帚,走到花坛一边路径,文璟傻眼了,昨天还好好的花草,咋会被人铲了去?断花碎草散落一地,连松树和银杏也被人砍得伤痕累累。

院门和铁栅栏都好好的,谁进了院子?

韩露见文璟发呆,站在客厅问,咋了?

冷风那会耍起了性子,呼呼的,文璟清醒了过来,拍拍头喊,谁能残害它们呢?

韩露敞着怀钻进冷风里,看到眼前情景,眼泪就滚落在腮帮上,韩露问,谁这么缺德呢?这么下去让人活不?文璟知道埋怨多没道理,晚上还好好的,云徽也在呢,谁进得了院子?为啥别家的狗也不叫上几声?

韩露顾不得花草了,女儿这会醒了,哇哇地哭。韩露冲进屋里,抱起女儿,不停嘀咕,早知醒得早,忍会就好了。女儿扑腾在韩露怀里,忘记了哭,韩露说,乖妞妞,家里来人,妈妈关了店子,今天不吃剩饭。说完便把女儿抱到洗手间洗脸,洗手间很大,大到空落落的,一边是镜子墙幕,一边是洗漱台面,台面上边也有镜子,旁边马桶电子感应的,最先进的那种。移门是磨花的玻璃,阻隔了冲洗龙头和浴缸,外面和里面都有不错的装饰。韩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短绒毛巾,并不狼狈,女儿就怕洗脸,到了洗手间就哭,来不及替女儿涂宝宝霜,韩露就把奶头塞进女儿嘴里。

文璟还在发呆,谁能跟花草有仇呢?老大说来就来了,自然要快快收拾了去。容不得多想,囫囵打扫,有根的,分拣出,再栽下,其余的都扫进车灰板,倒进垃圾桶。差不多之后,再看中央花坛,铲断的部分,瘪出了空隙,阻断了一些精神气,文璟也丢失不少精神,检看树木,发现枣树和柿树被砍得伤痕累累,早市,奶奶的,摸摸刀痕,心中隐痛,谁这么狠心?

难受翻滚时,云徽呼呼地开回了车子。车是韩露的奇瑞,云徽用的多。云徽比韩露小几岁,不仔细分辨不出年龄。好分辨的是外貌,云徽胖点,脸盘子也大些,手脚更加麻利些。

都知道云徽是可怜人,娘云南的,爹安徽的,所以叫了云徽。她七八岁时,娘被解救回云南,是爹一手拉扯大的。云徽大了,读不出书,想娘,便到昆明打工,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娘的线索。三十一岁那年,云徽带着失望回到安徽。老大把她带到别墅,交给了韩露,老大说,工资啥的不用你们操心。

云徽搬菜下车,见文璟发呆,喊了句,帮帮手呀。

文璟指指花草问,早上看见没?

云徽端着筐菜问,咋了?

文璟接过菜框说,你看看,咋了?

云徽站定后开始发愣,喃喃说,早上还好好的。

文璟问,你确认?

云徽想了一会,摇头说,早上急,没太注意,谁会铲花草呢?云徽又接过文璟手中的菜框,放在地上,拾起扫帚和车灰板说,我来吧。

文璟接过扫帚说,忙菜去,老大说来就来呢。

云徽心情瞬间凝结成了冰,寒脸往屋里搬菜,菜蔬确实不少,一趟拿不完呢。搬完菜,云徽停下说,昨晚没有听到啥动静,不过孩子睡得晚,后来我迷糊熟了呢。

文璟说,不怨你,我和韩露也没有听到动静,好好的,你说咋了呢?

云徽哪里知道?只能默不作声,文璟又叹口气,然后看看外面,外面的路上并没有行人,一切都很安静,文璟想,这鬼天,憋雪还憋出这等怪事。

老大个子不高,面目被颧骨撑得硬绷绷的。把车停好,老大就喊文璟。文璟急急迎了上去,文璟说,一直等您呢。老大看文璟脸色不好,只是没顾得问,抬头看天,雪松了一口气,清灰色的天空变成了银白色,老大喃喃说,这天咋了?

文璟替老大开了栅栏门,文璟说,昨天就对莫先生说了。

老大说,哦,那就好。

文璟说,我这就打电话,说你到了。文璟拿出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听。文璟有些失落,对老大说,说好了的。

老大说,不急,坐下,便去看看鞍子山,等他就是。

文璟说,也好,只是老大不该叫他鞍子山了。

老大知道莫先生称鞍子山为砚山,老大想,一个改变不了山的名称。想罢,嘴角挂上了笑,刚露出笑意,看见豁口的花坛,沉下脸问,花草咋了?老大就是老大,观察事情细致,既然让老大撞见了,文璟只好说,夜里被人铲了,就怕老大看见呢。

老大问,被人铲了?谁能到院子里?

文璟也不知道,闹心。

老大见文璟难受,呵呵笑了,老大说,大冷天的,没有丢失其他东西吧?见文璟脸色沉重,老大便丢开花草话题,一直看周遭别墅,之后问,入住的还这么少吗?

文璟说,进来几家,稀稀拉拉的,格外冷清。

老大掩掩大衣说,当初那么急,现在倒慢了去。

文璟说,怕是炒房的多呢。

将要进客厅的时候,老大说,问问莫先生什么时候能到,要不要接他下?

文璟又打莫先生电话,这会无法接通了,文璟说,也许昨晚喝多了酒,睡着了呢。老大不说话,跟着文璟进了客厅。韩露挤出笑,早迎至门前,云徽早早接过了女儿,走到卧室去了。老大对韩露说,简单点,添麻烦了呢。想到了孩子,随口问,孩子好吧?

韩露说,好,实际韩露想说不好,但是不能说,她知道老大的脾气。

老大说,好便好,讨个好,不容易。

说话间韩露端上了茶,拿出了烟。老大端看下茶水,喝口并不咽去,不停咂嘴,半天说,跑火了,我车上冰箱有存茶,拿盒去。韩露接过了车钥匙,跑去开老大的车门。

文璟趁机解释说,莫先生说茶蛮好的。

老大突然笑了,得意说,他懂茶?泡杯树叶,他也会说蛮好的。

文璟没有试过,文璟想,喝茶要恁多讲究作甚?莫先生又不在意。

韩露回到客厅重新泡上茶,然后笑盈盈站在一边说,你们说话,我帮帮云徽去。

老大不想说话了,嘘嘘乎乎品尝茶水,中央空调呼呼出气,客厅也大,镂空的玻璃地面造出墨菊花型,沙发和茶几都是白色的,黑白映照,有些鲜明。屋里温暖如春。老大指着滴水观音、一串红问,屋里的花草不错嘛。文璟笑着说,屋里暖和,不像外面冷。

老大又站起来拿起大衣,对文璟说,走,看看鞍子山去。

文璟改口说,砚山怕是结了冰,要不要换双旅游鞋呢?

老大说,随意走走,换鞋麻烦。文璟给老大开了门,外面的冷气冲进屋里,雪和天一直喘息,外面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文璟陪着老大走上一条石子路,石子路属于山石凿平的,不太难走。鞍子山,孤兀在平地上,成了独山。只是鞍子山两头翘,中间凹,凹处有潭水,所以莫先生说它是砚山。远处自然有山的,中间断了去,都说鞍子山是那些山的余脉,文璟信,老大也信,莫先生不信,莫先生说,也可以说那些山是砚山的余脉。老大不争论,文璟更不会辩驳。

好半天,老大问,莫先生咋了呢?

文璟也不知道,昨晚确实说好的,又打电话,电话通了,莫先生说,吃饭时定然赶来,没忘呢。文璟急忙传下话,老大这才有了心情,吭哧吭哧向山上爬。

山草多半枯死了,活下的经了风霜,多少有些垂头丧气,马尾松乱蓬蓬的,松果落了一地。乱竹一窝一窝的,晃过竹林,便是一大段断壁,清灰色秃岩上泛出些坚硬。路边的野草中,偶有藏鸟,脚步声惊动了它们,扑愣愣飞过,破了清冷。老大问,到底清冷了些。

文璟说,我很少上来,冬天么。

老大说,常来看看才对,可惜了这潭水呢。

文璟知道砚山确实是个好去处,只是忙完公司忙家里,何况多了孩子,哪有闲情逸致呢?

走到了半山腰,老大整整衣襟说,这里应该有座庙的。

文璟说,莫先生说不该有呢,庙在深山才好,这里就该有潭水。

老大沉吟半会才问,莫先生还说了什么?

莫先生酒后那些话,听不得,于是晃过说,他不太说话呢。

说话间走近了潭水,潭水凝着寒气,雾气腾腾的,周围杂树和乱草凝结上了霜,按说天阴不会凝霜的,只是潭水边上温差大,自然不同别处。老大看完水,又往翘起的一端爬,文璟跟着,到了最高处,老大站下,看着山脚下的别墅群说,这处应该有座亭的。

文璟说,莫先生没有提,老大又生慈悲?

老大说,没有也挺好,你看下面别墅多齐整。

文璟说,莫先生怕是快到了,要不要回去?

老大说,上来一趟不容易,我们这里站会。

文璟呵呵一笑,算作回答,然后陪着老大往下看水。从上往下看,潭水蓝幽幽的,仔细凝视,便可发现潭水并不温润,有些寒光凛冽的样子。不知道这潭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听人说,这潭水从来都没有干涸过,哪怕再旱的年成。莫先生说这潭水属于寒墨,通了地河的。莫先生还说,砚山有了寒墨,才有灵气。时下烟火气到处闹腾,需要一些寒意。

怔怔陪着老大站了半天,文璟感到脊梁冷飕飕的,便对老大说,凉了汗呢。

老大回过神,一脸沉重。

老大咋了?文璟不好问,跟着老大往回走,心里多了一些疑问。一口气走到别墅栅栏门前,看到莫先生笑吟吟等着他们呢。文璟想,这个莫先生,来了咋不打个电话?真是的。

老大没有抱怨,上前攥住莫先生的手,眼睛居然湿润了去。

莫先生这会喝酒矜持了很多,不像单独跟文璟在一起。餐厅也大,大到四周都置放了花盆,放下酒柜和角柜之类的家具,还有近三十平米的面积。抽了餐桌上的大转盘,合并了托桌,便成了西餐桌。四个人两边分坐,留出不少距离。莫先生平时来并不在大餐桌上吃饭,都在一边的矮桌上喝酒,今天老大来了,一切都庄重了许多。老大见莫先生那么喝酒,一直叹气,文璟想,这个城市,老大跺脚,市长跟着咳嗽,咋了呢?

韩露不想上桌的,老大让她上来,韩露便斜斜地坐在文璟旁边。三个男人,韩露一直说话谨慎。莫先生吃喝都在随意里,见韩露拘谨,反客为主说,吃菜呀,想啥呢?

韩露抿抿嘴,走下桌替老大和莫先生倒茶、斟酒,然后借故女儿离了去。

文璟知道韩露故意回避,老大今天情绪不对,精神像那些花草,别人拦腰斩断了。

莫先生慢慢喝酒,多半像呷,一点一点地押下去,看起来与昨晚判若两人。文璟不懂莫先生,平时随意劲呢?老大在,他居然摆起了架子。

老大不介意莫先生的态度,见莫先生喝得斯文,也跟着学,只是故作出来的那些,到底有些别扭,比不得莫先生的自然。

文璟见喝酒气氛僵硬,便说莫先生,平日你也不是这么喝酒的?

老大不知道莫先生平日喝酒啥样,拿眼暗示文璟不要乱说话呢。

莫先生这才放下筷子说,多大的事呢?再说多大的事又是事呢?

老大听莫先生这么说,猛地干了一大口酒说,也是。

莫先生说,我就喜欢吃云徽做的小菜,只是今天太过刻意,少了一些本真。

文璟说,云徽早早去的菜市,想必花了心思。

莫先生呷完最后小半杯酒说,冬天的竹笋,比不得春天,同样是竹笋,自不相同。莫先生说话总是无头无脑的,头一句脚一句,颠颠簸簸的。莫先生说,人也是如此,四十、五十不同,七老八十更是不同。由竹笋说到人,云里雾里的。莫先生散淡说完,突然端起酒杯,谦恭说,老大,我们的老大,喝酒呀。老大有些难堪,知道莫先生羞他。实际他也不想被人称作老大,只是产业做大了,人们那么喊,他也没有办法。莫先生埋汰,他只能干笑,少了平时的豪气。文璟想,多少人想称老大呢,行吗?老大就是招牌,免检通行证。

莫先生喊出老大后,又沉默了去,老大这才急忙解释,过了去年,我格外注意,我的冬天和春天没啥区别呢。

莫先生拿眼打量了一会,呵呵笑了,然后小声说,没区别为啥急于见我?

老大低下头,不知道要不要把心思托盘而出,刚想张嘴,却被莫先生打断了去,莫先生说,红尘滚滚皆为利,误把真情当风声。眼下商场,几人敢称老大的?马云、马化腾?还是王健林、仁正非?别人尊你老大,本不能应的,现在想改,只怕难了呢?

老大频频点头,低声说,后悔晚了,咋办呢?

莫先生呵呵笑,然后说,说晚不晚,说不晚还真晚了,喝酒、吃菜,别把心思带到饭桌上。老大仿佛被抽走了精神,瘫在椅子上。

韩露那会端菜上桌,听到莫先生信口散扯,冲着莫先生嚷,一天到晚胡咧咧,只有老大信你。文璟示意韩露不要乱说,韩露感到委屈,从憋奶开始,她就委屈,花草被铲,委屈放大了一轮,听莫先生说话打哑谜,不太高兴,大声说,不是老大尊你,你倒像街头算命的。

文璟扯扯韩露衣袖,他知道韩露心情不好,今个老大在,所有不开心都要屏蔽了去。韩露余犹未尽,气鼓鼓坐下,叨咕说,供着奉着,还摆谱了呢?

莫先生并没有生气,呵呵笑着吞下一杯酒,然后看着老大说,听听,人就该这么简单的,你还会这样说话么?

都说莫先生怪,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你想,老大敬着,他端着,韩露丝毫不给面子,他倒乐呵呵的。不是老大在,文璟也想啰嗦几句,他看着莫先生想,也许莫先生就是故弄玄虚,真有本事说出花草谁铲的?到处都是谜局,还嫌不够曲折?文璟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老大恭敬着,他也得跟着学。怕韩露再放岔子,找到说话的空档,催促说,云徽忙不过来呢,还有菜不?

韩露不理会文璟,小声对老大说,有啥心事跟文璟说,他一个馊老头能出啥好主意?

莫先生哈哈大笑,然后对老大说,她说的对呢。

老大变了脸色,有他在,韩露咋能这么说话呢?于是加重了语气,冷冷说,你终究不懂莫先生的。

韩露见老大责怪,才知说重了话,于是抱歉冲莫先生笑。好在莫先生不介意,反而把酒喝得更加彻底。老大见莫先生放松了情绪,这才问,你说,咋个破呢。

莫先生说,无解便是解,放下便是。

老大说,烫手了呀,咋放呢?

莫先生指指心口说,当初不点灯,现在弥补只怕晚了日子。

文璟不知道他们说啥,谶语似的。

韩露也糊涂,插不上嘴,只好收敛情绪,安静坐在一旁。

那会外面飘起了雪花,雪花被风卷到窗上,留下斑斑水痕。

大家都小心喝酒,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了。

道观中堂供奉的是“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列于东首的是紫微、长生、天皇和青华四位大帝, “三官”位于西侧,日月五星、四方之神分列四周。清水观建于唐朝,盛于清中期,破败于民国,老大发迹后,想起清水观,便决定投资复建。奠基大典前,老大到武当山请道长,道长推荐了莫先生。

莫先生本是山野之人,有些不修边幅,说话还漫无边际。既是武当山道长推荐,不便辞呈,老大只好装作虔诚恭请莫先生出面。大典之日,才知莫先生道行不浅,不仅身轻如燕,且道法了然。老大方知小瞧了莫先生,于是呈出恭敬仪态,按照莫先生的吩咐,遵从道家礼仪,一一筹办。几番交往,老大越发不敢妄猜莫先生,说史解事,莫先生都有独到见解,老大何曾遇到这等高人?交往久了,说话多了琐细,一次说到鞍子山,莫先生说,鞍子山实乃草民之喻,那山似鞍的话为啥多了那潭水?灵砚之地,却被生生糟蹋了名声。

老大问,莫先生意思,鞍子山下是块风水宝地?

莫先生呵呵一笑说,我何曾说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大记下莫先生的话,查看市里规划,果然发现鞍子山下不仅留有高铁出口,还是城际铁路的必经之地。老大惶惶然,心里全是感激,谢过莫先生,便找区里领导,提及开发。可惜山下之地都是基本农田,无法置换。老大找到市里省里,最后更改了农田基本规划,拿下了那块地。

建清水观时,文璟便认识了莫先生,莫先生还问了他的过往,之后脸上泛出冷峻,一次散谈中,莫先生突然说,砚山好是好,只是成也潭水,败也潭水,寒墨需要点亮之人。

老大问,那么谁是点亮之人?

莫先生呵呵笑,笑得神秘,多了一些禅意。

高档别墅开工典礼之后,莫先生又提“灵潭寒水”之事,莫先生见老大懵懂,进了一步说,古潭需要热心肠,不妨多试试。老大这才认真问,是捐资助学?还是投资基础设施?莫先生没有漫无边际,直接说,砚山之水定需开墨之人。莫先生说的再明白不过,老大还是不知莫先生的意思。

莫先生急了,指指文璟说,此生尚算灵敏,而你并不珍惜。

老大这才认真看了文璟几眼,文璟很瘦弱,簧片似的。老大想,文璟?想起招聘文璟,老大裂开了嘴角。那时文璟更瘦,说话还慢,尤其面目中藏有不少敏感和自卑,让人提不起兴趣。好在文璟学习企管的,老大揉揉心,点了头。听莫先生推崇文璟,老大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文璟,名字有那么点意思。

莫先生不回老大的话,出奇冷静,看也不看文璟。

别墅开发好了后,价格呼呼涨了去,本来可以迅速出售的,见价格飞涨,老大说啥都要捂住盘子。想不到越惜售,买家越急,最后到了一房难求的地步。买不到的,搬出局长、市长啥的,好像晚了一步丢了性命似的。老大赚得杯满碟溢的,还落下不少人情。

老大捂住了口袋,天天上山看潭水,几个来回,忍住了冲动,豁然给文璟留下了一栋。事后老大似有不甘,找到莫先生说,白送?近千万呢。莫先生不会多言,见老大追问,莫先生说,问自己。

老大确认了莫先生意思,揉揉心,天天围着别墅转,转到最后打定了主意。

那是有阳光的秋天,他晃着钥匙找到了文璟,镇定说,这座别墅装修好了,一切归你。

文璟吓软了腿,疑问老大是不是头脑发热?

老大说,以后你当企划部经理,怪我有眼无珠呢。

文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慷慨过?想想过去,文璟都是委屈,提“6S管理法”时,老大凶巴巴地说,企业管理抓的是人心,不是制度。文璟又提“择优招录管理人才”时,老大说,我要的是经验,不是狗屁理论。

文璟很沮丧,躲在寝室暗暗落泪。过往就像电影,考公务员,屡试不中。商场求职,四处碰壁。面对考试、面试,所学知识往往会集体罢工。好不容易有几家公司聘任管理人员,挤到台前,人家不是嫌他个子矮就是嫌他说话慢。游走各个城市,均以失败而告终,活生生如一条丧家之犬,夹着尾巴逃回故里。生活无着,只好打起临工,他知道,打临工不需要文凭,可惜他没有好身板,瘦弱成了赚钱的敌人。想想爹娘含辛茹苦供他上了大学,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委屈就像河水,浩浩汤汤,永不决绝。后来全市最大的龙头企业招聘企管员,抱着碰运气心态,投了简介,没有想到遇到了老大,老大虽说犹豫,最终点了头,从此文璟认定老大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被录用之后,文璟躲在卤菜摊上,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趴在桌上长哭不起,弄得好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跟莫先生熟悉了,文璟总要提起这些经历,莫先生说,恩人本可互化的,你能想到刘姥姥最后救到了巧姐吗?文璟知道莫先生说《红楼梦》的后半程。文璟不信恩人互化的点拨,他心里只有感恩。为了报恩,他为企业的管理着急,只是老大固执,不听他的建议。恨报恩无路,日日消沉,就要失望的时候,老大有天突然说,你姓文,且是大学毕业生,想必文笔不错。文璟啼笑皆非。老大说,我需要一个写讲话材料的人,也许你合适。文璟无法,只能委屈所学专业。从那之后,老大时常带上文璟。

开发别墅的来往中,莫先生不知道为啥把话绕到文璟头上。从此老大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处处恭敬。文璟此后一直不适应,颤栗对老大说,你是我的恩人,怎能颠倒是非?老大说,恩人可以互化的,何况你是我的贵人。莫先生的话,老大当了真,好像天上突然掉下了馅饼,砸到文璟头上,文璟没有丝毫准备。

拿过别墅钥匙,文璟不敢喝酒,他怕醉酒之后一切都成了泡影,他先找到莫先生,问问老大到底咋想的?

莫先生很淡定,随意说,兴许该你享受的。

莫先生说话不靠谱,自己何德何能?能享有那么高档的别墅?不知道感激还是惶恐,说话间多了一份抱怨,责问莫先生,为啥暗中助我?

莫先生说,助你了么?助你的是老大。

文璟说,老大听你的。

莫先生说,他听自己的。

文璟说,这样不好,无功受禄,心里发冷。

莫先生说,老大开篇也不会这么风光的。

老大创业史公司荣誉墙上挂着,谁也不知道老大的过往。

莫先生说,成功不是偶然,不吃万般苦何来甜上甜?

说到吃苦,文璟忘不了儿时,那时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山口,一个人放学回家帮助奶奶做家务。爹娘都在外地打工,把他丢给了瞎眼奶奶,说是奶奶照顾他,实际多半是他照顾奶奶,引路、提水,都要他走到前头。那时他才八九岁。稍大了些,奶奶看不到盐,洗不尽菜,他就帮奶奶洗菜,然后站在凳子上炒菜。奶奶也没有办法,常唠叨苦了孙子。文璟说,奶奶高兴他不苦。奶奶无法炒菜,就让孙子按照她说的步骤做,奶奶问,切好了么?先放油,油热了,下菜,放盐,放葱蒜、辣椒,他一一做来,刀切了手,油烫了胳膊,死活不吭声。吃到他做的菜,奶奶擦擦眼泪说,我孙子灵着呢。

后来奶奶走了,他到了寄宿学校,都是留守儿童,盼过年盼放假盼爹娘来信来电话。可是爹娘不识字,不会写信,也很少打电话。为了攒下钱,爹娘几乎忘记了他这个儿子。直到他上了高中,爹回家说,这回攒够了你上大学的钱,不走了,回家种地。爹说啥,他不关心,他已经不能很好跟爹娘说话了。

叛逆期那会,少年时代积攒的所有忧伤一起爆发了出来,他不搭理爹娘,不搭理同学,甚至还仇视爹娘的关心。娘糊涂了,这孩子咋了?凭啥这样对我们?

爹埋头抽烟,掐灭烟头说,怪我们亏了孩子。

上了大学,渐渐理解了爹娘,爹娘一切为了他,不打工,就不能供养他上学,更不能管他吃穿。明白是非,抽空就给爹娘打电话,意识到儿子活回了滋味,爹娘不知咋疼他好了。爹到大学看他,别的同学都有手机,见他没有,爹说,我们买。买了手机后爹说,从此往后,我儿不要心疼钱,别人有的,你也要有。别人有了手提,要知道那时候手提电脑还不普及,贵着呢,爹说,买,亏了你小,不能屈了你大。说完爹流了泪,颤抖说,爹一辈子活在人下,说啥也要让你活到上面去。爹的话就像一把春风,撒在他的心上,毛绒绒的。他一把抱住爹,比爹哭得还伤心。

毕业求职,让他失去了信心,他知道,活到上面去,需要机遇,需要贵人,可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不值钱的文凭。打临工时,不敢对爹说,怕碎了爹的心。

好在遇到老大,改变了一切,现在老大送下装潢好的别墅不说,还让他担任部门经理,老大呀老大,你让文璟怎么报答你呢?

韩露出现多少带点偶然性,那天老大让他到机场接人,刚到公司,没有地位,粗活、重活都得跑上前,把人送到地点,一般都不会参加饭局。老大有要事相谈,他一个公司员工要懂得回避。一个人坐在路边店吃面,并不感到委屈,老大的车子就在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大款到路边店找感觉呢。韩露那天穿了一件碎花裙子,夏天里,那样的碎花裙子普通,普通得就像那碗面。韩露夹在混沌车和人群中间,碎花裙子火辣辣的。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想到突然来了城管,韩露没有营业摊点证,城管说,不能无证经营,否则拦了路呢。

韩露解释,她弟弟正读大学,他爹建房摔断了胳膊,娘在外面打工呢。她下学供养弟弟,不知道城里规矩。城管说,都无证经营会乱套呢。

韩露说,这些混沌卖完,我便办证,否则今天就亏本了呢。

城管说,遇不到就算了,遇到了就要管理。

韩露十分委屈,边收拾摊子边抹眼泪。

文璟听到事情经过,来了气,他不能指责城管不对,人家没有暴力执法,还很文明。气得是为啥社会这么不公平,凭啥韩露这样的姑娘就需要买混沌供养弟弟上大学呢?听说韩露亏本,便嚷嚷说,你说亏多少,我给。

都是摊点人,听到文璟打头嚷,大家都说,我们一起吃了去,这世上不能委屈苦难人。

城管面目讪讪的,也买了一碗,城管说,难得大家这么富有同情心,明天你到我那里办手续,记下这个电话号码吧。说着写下一串号码,递到韩露手里。韩露露出不少感激,城里套路并不深,还藏有善心。顷刻间卖完了混沌,韩露才想起谢谢文璟。

文璟也没有想到他的倡议赢得那么多支持,面目中有些得意。

韩露说,你得把号码留下,哪天或许能请你吃碗混沌呢。

文璟第一次遇到姑娘主动要电话的,急忙说,我说你记。见韩露存下号码,这才喜滋滋说,我得走了,说完发动了车子。文璟担心老大,怕他们吃过饭见不到车子,他得提前候着。

老大走出酒店之后,见文璟恭手迎接,便对客人说,合工大的高材生。

客人说,哦哦,公司人才济济。然后扭头对文璟笑笑说,辛苦你了。

文璟感到一切都是应该的。

实际老大有司机,可是老大接站就让文璟办,多半还会说出文璟毕业的学校。开始文璟没有多想,那天之后多想了会,他想,老大这么说,不仅仅是显摆,说明他承认我的工作呢。

安顿好客人,回到集体宿舍,大家都已躺下,韩露发来了信息,韩露说,你让我有了尊严,没有跌掉颜面。

文璟回复说,那会有点愤愤不平。

韩露问,你在哪高就?这么年轻就开那么好的车子。

文璟想试试韩露是否拜金,故意说,车子只是行头,有机会带你到公司坐坐。

韩露那会不回复信息了,半个多小时,没了下文,文璟问,咋了呢。

韩露回复说,没啥,我忙着呢。

文璟笑了,只是那笑只有他自己清楚意思。

之后,韩露再也不来信息,文璟有天心情不好,连发几个表情,韩露依然不回。文璟又发信息,咋了呢?这么冷漠呢?韩露回复,没啥心情。文璟快速打下,见个面吧,想说说话呢。韩露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回复了“OK”表情。见面之后,文璟大大方方说了过去,他知道韩露不介意,都是农村人,不需要伪装。只是韩露听完之后,抱怨说,为啥要虚荣呢。

文璟说,虚荣了么?没有呀。

韩露说,虚荣是坏毛病。

之后两人开始了约会,说过去,说未来,大家都感到沉重。城市生活的基本要求,便是房子、车子,可是拥有房子、车子比登天还难,韩露提议,不行,我们一起回农村,种地也能养活自己。

文璟说,你以为还能回得去?那碗混沌也是生意。

韩露说,想想也是。

于是文璟搬出了集体宿舍,租下了房子,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只有五十多平米,里面基本没有装修,卫生间跟厨房成了邻居。文璟说,小了点,租的也是房子。

韩露吃惯了苦的,本来就跟人合租了房子,见文璟租下的房子还不错,便说,不行,我们隔个空间算合租?

文璟说,为你才租的,说合租难听,说同居合理。文璟那会说话不慢,还油嘴滑舌的。

韩露刮了文璟的鼻子,然后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同居的当晚,韩露把文璟搂在怀里还担心一切都不真实,她想,哪有一个大学生看上卖混沌的?

文璟说,你还以为是过去?现在没有了身份之分,只怕我配不上你呢。

韩露笑着说,到底有些不般配,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

文璟说,说啥呢,说不定哪天你成了老板,我成了吃软饭的。

韩露便笑成一团,说,等到那天,才叫过瘾呢。

同居了一段日子,文璟爹娘知道了,死活不同意,他们需要的不是韩露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媳妇村里到处都是。文璟说,你们不懂,这样的媳妇才靠谱,我一个乡下人,放在城里,算不上一滴水。爹娘搬到文璟租住的房里里,看着守着。韩露没有办法,只好重新租了房子。

好在韩露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租了门面,像那么回事了。

文璟带爹娘到韩露的混沌店,文璟说,看看,看看,大学生有啥用,我一个月还挣不到韩露一半呢。

爹娘看到韩露靠谱,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犹豫中,韩露怀孕了,不同意只怕说不过去,再说,真找城里姑娘,人家不知要提啥条件呢。爹娘这才软了脾气,揉揉心,点了头。

文璟爹娘点头,韩露爹娘却不愿意了。韩露爹好了胳膊,娘也不再出去打工,他们说,哪家女儿出嫁没有彩礼啥的,不能便宜了老文家,不明不白的。

韩露说,爹呀,娘呀,你们能不能省省心?

文璟爹倒也不客气,说,既然认了这门亲,彩礼算啥呢?你说多少?老文家一分不差呢。

文璟知道爹没有钱,耍硬脾气,拉弯说,要彩礼也是我的事情。爹说,奶奶的,不怕,架不住,再打一次工便是。文璟那会眼泪丝丝的,爹不服,他也不服。

韩露没有办法,向爹娘亮起了肚子。

韩露爹娘傻眼了,奶奶的,丫头肚子不争气,丢死人了,咋能这样呢?骂了韩露几句,之后说,家具啥的还要有的,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了,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吧?

文璟爹说,一切都该有礼数的,老家的房子我们翻新,城里的房子确实买不起,先把韩露迎接到文璟的出租屋里。

结婚后,才知道生活的艰辛,韩露大了肚子不能做生意,得雇人。遇到经济危机后,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房租不降反而提升。韩露想关了店门,文璟说,关门便关了希望,不行我去问问莫先生。

于是他跟莫先生说了他的窘境,莫先生说,生活就是这般样子的,谁熬得住,谁才能成为靠谱的人。

文璟就把莫先生带回家,说给韩露听,韩露见莫先生邋遢样子,不信莫先生是高人。文璟说,高人不会写在脸上,熬得住方为靠谱,难道不是一句真理?

韩露只能听文璟的,雇了人,自己大着肚子忙前忙后的,好在文璟上心,下班就当帮手,两个人一心想成为靠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