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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赵丰超短篇小说《有客》被《小说月报》转载

发布时间:2022-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作家赵丰超短篇小说《有客》原发《青年文学》2022年第1期,被《小说月报·大字版》2022年第3期转载。





作品节选



有  客



赵丰超



  确实有毛病。他快速地把标识灯扳倒,扶起,再扳倒,又扶起来,反复摆弄了好几遍,依然没顶用。他仰躺到座椅上,下意识地朝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空空荡荡,出来半个钟头,他还没拉到一个客人。他的另一只臂膀横担在车窗上,手里夹着烟。只一会儿功夫没抽,丝丝的青烟就氤到了车顶的广告灯上。一样的毛病,广告灯跟标识灯早就串通好了——它们只显示有客,不显示空车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坏的,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可能是昨晚,也可能是今晨。昨晚刚杀黑,天上就下起了小雨,密集到让人发毛的小雨。那会儿,他正驱车从老家往市里赶,在经过一处刚刚动工的墓园时,车轮窝在了泥坑里——现在的老家,正在改头换面,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泥坑,像他这种油改气的车子,不窝坑才是怪事呢。他试了很多法子,低档前行,后倒,又往泥坑里垫了些干草、泥块,他还试图凭借蛮力将车子推出来,可惜努力了好几次,终究不济事。最后还是一辆过路车将他拖了上来。那是一辆挂着南方牌照的豪车,底盘高,马力大,略略给他带上一把,就拱上来了。事后,他给人家递烟、道谢,人家没接,也没多留一分钟。出于安全考虑,他想跟着那辆车一块进城,可惜一上县道他就跟丢了。或许标识灯就是那会儿坏掉的,只是他没注意。

  也或许是今晨。凌晨三点多回到小区,知道妻儿正在熟睡,他就没上楼,凑合着在车后座歪了三个小时。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以往从未做过的梦,之后不久,他就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她要确认一下他是否已经赶到市区。在他们家,每天早晨有个必走的程序,就是带儿子吃早餐,送儿子去上学。他是司机,这事儿自然包在他身上。早晨,就那么一丁点时间,他还要洗漱、换衣服,还有很多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当然没空去注意车灯的问题。不过,上楼之前,他把车窗摇了下来。夜路太长,走得太久,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抽了多少烟。在这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充斥着一股隔夜的烟草味,以及雨水和汗水混到一起正在发酵的味道。他不想让儿子闻到这种味儿。

  “拆的咋样了?”刚上楼,妻子就问开了。

  他往牙刷上挤了一坨牙膏,趁口水,开始重复某种略显暧昧的动作。

  “还能咋样……全拆了。”满嘴的泡沫混进本就沙哑的声音里,使这句话听起来像呓语。刷完牙,他又洗了一遍脸。闭上眼,他又想起那些大大小小的坑,遍地都是坑,那是一个由坑拼成的地方,早就不完整了。

  “赔了多少?够交首付吗?”妻子又问。她画了淡妆,已经收拾完毕。她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熬了四年,终于熬成了领班。每天早晨,她都会穿上那套带有金色工号牌的制服,第一个赶到酒店。他送过她,知道她们有一段鸡血味十足的晨训——她们列成队伍,经理站在中间,那个能把裤腰提到胸口的女人双手打着拍子,鼓励她们在众人面前喊出自己的梦想。同一个梦想,同一个地方,妻子已经喊了四年,她说,她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够买一块墓地的。”

  他一边擦脸,一边看镜子里的自己。再过半年,他就四十岁了。他的头发越来越少,牙齿也被烟熏成了焦黄色,还有一颗大牙微微松动,每当他要说话,都会感到一丝来自嗓眼深处的酸,或者隐疼。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说梦见掉牙是一种不祥之兆。昨晚在车里睡着的那会儿,他就梦到自己的牙掉了。他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焦黄的牙齿,还是想到了死亡。然后,这句话就像自来水一样淌了出来。

  “大清早的,你说这话,呛谁呢?”

  妻子的嗓门明显提高了一截,要不是儿子刚好从卧室里出来,这个早晨恐怕会过得很慢很慢。尽管如此,妻子还是说,“你不睁眼看看,这房子能比棺材大多少?”这还不算,说这话时,她把两手拢成一个方格,认真比划了一下,好像真能把一个人框进去似的。

  他不再吱声,趁儿子洗漱的空隙,他给自己灌了一大瓶开水。开出租在城市转悠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感到口渴,为此他给自己备了一个容量五升的大瓶子。他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瓶子空着,他心里就不踏实。所以他把瓶子灌到了顶满。

  这时候,儿子的闹钟响了。妻子拍停布谷鸟的叫声,又朝他瞪了一眼。早晨已经不早了,妻子开始往外走,他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是撂下了一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什么时候能有个可以下蛋的窝啊?”

  而后是摔门的声音,电梯报楼层的声音,以及从远处传来的难以名状的窸窣声。再之后,是清晨的莫名的清寂。

  下蛋——自打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她总会隔三差五地提到这个词。他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他知道,她这么说是有所指涉的——在这个家里,卧室只有一间,床也只有一张。晚上,他睡一头,妻子跟儿子睡另一头。很多时候,如果回去晚了,他宁愿在车里凑合,为此,他在后备箱里塞了一床被子,还有一个也用作靠垫的枕头。他们都记得,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了夏令营,儿子要去外地游学半个月。送走儿子的那天晚上,他没有跑车,也没有做别的事情,而是早早地回了家。他像疯了一样,没等她收拾好碗筷,就把她抱到了床上。他们在床上来回滚了好几遍,就像庆祝什么似的,一直做到他们都觉得有一点尴尬时,才算停下来。她问他,他们多久没做了,他回答不上来。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跟她做了。他想,似乎在房子这件事上,女人总比男人要执着。他记不清是谁说过,这是作为动物的天性,由生理决定的。就拿妻子来说,自从妻弟结婚之后,她便很少再回娘家。她说那是她弟媳的家,而不是她的家。她认为只有女人才能成为一个家的主人。尽管她说得挺复杂的,但他对这句话的理解却是,她们在那儿能够拥有更为自由的交配权。他虽没有读过多少书,却知道古人管那个叫房事,也就是说,那是跟房子有关的事。

  儿子是先刷牙再洗脸,但他刷得很慢,像没睡醒似的。他把儿子的书包挎在胳膊上,也不催他,转身在屋里踅摸了两遍。

  的确,在房子这件事上,他自知是亏欠她的。结婚之前,她就跟他提过,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即便婚前没有,婚后一定要有。他当时觉得她还是很爱他的,毕竟在时间上没作具体限制,就给她献上戒指,顺便画了一个大大的饼子,说,很快会有,一定会有。可是,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他从装修工人做到了出租车司机,她从普通的服务员做到了领班,饼子依然是饼子,至于房子嘛——他们现在住的是一套四十多平的公租房,一室一厅,外加一个小厨房和一间集淋浴、洗衣、大小便于一体的卫生间。当然,阳台也是有的,只是小一些,而且常年挂着尚未晾干的衣服。

  “真是太小了,”连读小学的儿子都这么说,“想藏个什么东西都藏不住”。

大概是三年级下学期吧,儿子瞒着他们买了一打全套的奥特曼卡片。为了防止他们发现,他把卡片分成大小不等的五份,分别藏到床底下、书桌下、厨房、卫生间,以及阳台上那盆枯死的栀子花下面。一个星期之后,妻子在收拾房间时先发现了床底下那份,撕了。又一个星期之后,发现了书桌下的那份,扔了。再之后就是卫生间和阳台,因洗澡水和雨水的浸泡,两叠卡片都霉变了,黑黢黢的,带着一股经年的酸腐味。最后是厨房。厨房那份所以能撑到最后,属于灯下黑——他把卡片塞进了两个退居二线的泡菜坛子,可妻子没有闲心再伺弄泡菜了,为了腾出一点切菜的地儿,她把两个泡菜坛子推给他,叫他扔到楼下去。那些卡片,连同两个泡菜坛子都落到了他手里……

  事后,妻子还不放心,教他从儿子的心理出发,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床肚、柜脚、门后,以及抽水马桶的水箱——不能怪儿子抱怨,在这个家里,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来。他把自己想象成儿子,可他发现,在藏东西这件事上,他并不比儿子高明多少。毕竟,他不做儿子,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

  闹钟响了第二遍。儿子洗漱完,又进了卫生间。他拍停闹钟,问他是大的还是小的,儿子没回答,但他能感觉到他在用力。于是,他走到阳台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儿子在家的时候,他想抽烟,只能去阳台。阳台上,那株栀子还在,只是早就枯死了。就在昨晚,他还想重新栽一株——据说有一种天然的有机肥料,只要处理得当,可使栀子开出血色,非常漂亮,而他刚好拥有两坛那样的肥料……可现在,他觉得要是把那个小小的紫砂盆拿来当烟灰缸,或许更合适一些。

  要说毛病吧,其实是小毛病。弹落一截烟灰,他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直到确认那股柔软的东西抵达了身体的最深处,他才缓缓地嘘出来:按他跑车多年的经验来判断,无非是电路老化,或插接口受热粘连,不然还能是什么呢?他只想了一点点,就懒得去想了。好多事他都懒得去想,就跟老化的电路差不多,想多了会粘连。他把将熄的烟头掉过来,又接了一根。

  空车标识打不开,对于以载客为生的出租车来说,就是自断客源,没法跑了。要么修车,要么休息,他看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多,就是说,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感到口渴了。他将车速放慢,很慢很慢的那种,类似于滑行,就像一条不受支配的小船,随波逐流地朝前飘着。这期间,他用单手拧开杯子,灌了几口水。再后来,车子就飘到了滨河路上。

  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事实上,以往拉不到客人的时候,他也会转到这条路上来。这是一条空落落的柏油路,因为少有人走,显得格外干净——在这座城市,有一条贯穿东西的河流,把城市切成了两半。就着天然的地势,人们把河堤改成了沿河风景带。滨河路是顺着风景带修的,几乎全被树荫和花影遮住了,很适合偷工或者补觉。特别是夏天的午后,出行的人少,很多拉不到客人的出租车都会停到这儿来,成排地睡觉。在这个到处装有“电子眼”的城市里,能找到这么一个停车歇脚的地方,哪怕只是临时性的,他们也是欣慰的。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家紧贴河堤的汽车修理厂前。似乎是车子将他带来的,而不是他自己开来的——到了门跟前,他才发现老板根本不在。整个场子里,除了那条拴着铁链的大黑狗吠叫了几声,别无活物。下了车,他又点了一根烟,既没掉头的意思,也不急着给老板打电话。也不知为什么,他为自己吃了闭门羹而感到一点点窃喜。他安慰自己,既然这里不巧,别处也未必就巧。再说,这是他定点的修理厂,老板与他早就认识,他这辆二手老捷达就是从这儿接手的。

  .....



作者简介


  赵丰超, 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入选安徽省文联“551“青年文艺人才选拔培养计划。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清明》《青年文学》《雨花》《天津文学》《清明》《西湖》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滚滚淮河》《下一站拉萨》等,其中《滚滚淮河》入选第三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获安徽省政府社科奖(文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