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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发布 | 作家储劲松散文集《草木朴素》出版

发布时间:2022-03-2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储劲松散文集《草木朴素》由黄山书社正式出版发行。




作品简介

  《草木朴素》分“山草抄”“菜蔬帖”“木欣欣”三卷,收录作者近年关于植物的散文68篇。《草木朴素》书写传统生活之美,充满自然之趣、天真之味,质朴之态、初始之心。沁人心脾的美往往朴素,朴素的草木里,蕴藏看不见的力量,也隐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与生活美学。作者从近百种草木里,勾连起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也让人在草木的氤氲气韵里感受到朴素生活的大美。



自序

  蓝草染的浇花布真是清美,当年外婆拿来包头,有青白颜色,也有清白家风。

  葫芦、丝瓜、黄瓜、月亮菜、瓠子吊在豆棚瓜架上,静女其娈,洵美且异。

  阒无人迹的山谷流泉好看。

  农家女子壮硕的身板和黑檀似的肌肤,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古民居的马头墙、鱼鳞瓦、瓦当、镇脊兽、天井、木雕人物,苔色苍苍的大青砖,逸笔草草的芝兰仙鹤图,墙上挂的草帽、蓑衣、竹篮子,是记忆里的故乡。

  竹叶草洵美,板栗树洵美,玉米须洵美,水稻花洵美,在上面奔跑、追逐、求欢或者静伏的瓢虫洵美,甚至黑壳、黄壳、铜绿壳的金龟子也洵美且异。

  流霞好看,腾雾好看,卿云好看。飞鸟好看,蚂蚁好看,潜翔水底的鱼虾好看。泥土好看,毛石头好看,松竹连它们在日月天光下的影子都萧然动人。

  清晨的毛草和石菖蒲,叶片和叶尖上的凝露映射朝阳,其姿色与风情,可谓泠然,可谓清绝,美好得叫人无可如何。

  钱锺书当年鄙视吴宓之为人,骂其无行,顺便牵连到他苦恋的毛彦文,用英文讽刺她是“年老色衰的风骚娘们”。其实这个风骚娘们年轻时是养眼的,即使老了,也有清气,乡语谓之“清丝丝的”。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一切原生之物,本质、天然、朴素、至美,没有不好看的。不好看的,往往是过度变异的人,迷失了天性本心的人,被欲念和利益禁锢的人。不好看的,是人发明制造出来的诸多反生命反自然的物事,譬如枪炮、塑料、地沟油和海洛因。

  在大别山里,一个从前几乎是大荒之境而今依然存有古人遗风的小城,我活了很久。居住在青山之中,浣洗在绿水之畔,日日月月与草木鸟兽、白云苍狗、园蔬篱落为伍,感觉不到日月飞逝老之将至,以为这一具皮囊,可以与草木同春,与鸟兽同秋。

  梅雨季初来的一天,一夜风雨大作之后,第二天望见满目夏花,石榴、荷花玉兰、女贞子、一年蓬的花,又望见满树膨大的果实,毛桃、五月桃、红梅和红叶李的果实。这些夏日习见的花果,我见过数十回了。从前见了,觉得好看而已,心里喜悦而已。那一天见了,忽然想到《知北游》,庄子在文章里说:“忽然而已”。天地自然不老,任他白驹过隙、黑驹过隙、枣红驹过隙。山川草木不老,由他冬春夏秋。人生易老,一回相见一回老,一生能见此情几遭,能见此景几回?

  那一天,晨光明亮洒了一身,一念至此,眼前忽然就暗淡了一些。

  生活仍然继续,貌似轰隆其实寂寂地继续。

  在山野里,我以草木鸟兽为师,尽量遵从生物的本能和本性生活,衣但求暖,饭但求饱,住但求安,行但求稳,以为如此就好。安妥肉身之外,以书籍喂养精神,以文章抒发怀抱,以为文章载道,文章也载性。

  我是说尽量,因为这种遵从很显然是不可能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活着并不容易,遵从本心活着更是痴心妄想。但写作的人,都是耽于妄想的人,所谓妄想,姑妄想之。也都有程度不同的痴心与痴气,像大观园里的香菱学诗艺。曹雪芹于这一节写得尤其细微:“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写作将近三十年,持续许多岁月而痴心不改,根子里,是有与时间抗衡的执念或者说妄想的。与时间抗衡,这显然更加不可能。岁月如驰,驰驰啊,“日驰驰焉而旬千里”。古今人的传世文章,浩浩洋洋,留在石头、兽骨、龟甲、竹木、绢绸、纸张中,锲刻在时间之上。转念一想,古今那些以文章为性命的人,痴痴复痴痴,有几人活过了百岁,又有几人文章传世?

  但愿文章老厚,但愿肉身长葆草木精神,但愿年年写得几篇好文章。

  草木温柔敦厚,朴素质直,一如上古的大人君子。《周易》《山海经》《诗经》《楚辞》《汉乐府》《古诗十九首》里,篇什草木华滋。自此而下,古今人的诗词曲赋和文章,一路草木蓊茂。风行草上,风行木上,时间的风吹过草木,吹过人世。草木不言,生来离离繁盛,枯后养息待发,生死荣悴等闲视之。与上古的大人君子相比,草木更符合《周易》之“易”的内涵:简易、变易和不易(不变)。

  古人说,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又说,要多识前言往行。

  久居山野,人在草木鸟兽间,草木鸟兽之名,我识得的万不及一。某一天我看见一只大鸟走路,像人一样迈开前后脚,左右左,一二一,又看见一只小鸟走路,它是双脚并立蹦跳着走的,一跳又一蹦。这两种鸟在大别山中寻常可见,我不识其名倒也罢了,当时还好奇它们走路的姿势竟然如此不同。后来一拍脑壳,哦,它们的脚有长有短。

  至于前言往行,前代圣哲的言语行事,也与草木一样敦厚温柔、质直朴素,像先秦的诗歌一样,更是难以效仿和企及。

  草木朴素,世道人心原本素朴。从孩提时起,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一起埋锅造饭:杜仲的叶子锤得像丝绸,拿来当菜;红芋的茎块用石片切一切,拿来当饭;折断蒿子的茎杆,拿来当筷子;松针搂一抱,拿来当柴。五六开裆童子,做饭吃饭装腔作势,吃得快活,耍得快活,像草木鸟兽一样快活。

  后来渐渐长大,身条渐舒,喉咙渐粗,心渐大,渐渐不可收拾。渐渐不可收拾的,不仅是容颜,这旧日的好河山,还有心性,这与阴山岩画一样古老的本心。

  热爱草木,景慕草木,亲近草木,是本心本性。我们的祖先以草木为衣,以草庐为屋,脚穿芒鞋手执木杖,都很闲,像草木鸟兽一样闲,像雨点、朝雾、夜星、流水一样闲,闲得夜夜天天思考来处和去处。我们都很忙,忙得忘记来处和去处,忘记自己本质上是一只动物。

  愿心常常闲,愿文章常常有草木气,愿活着常常有草木心。

  我也有一时苟且,我也有许多草木文章。

 

  辛丑夏之日写于岳西衙前河之湄


作品欣赏



杨梅记



  在余姚喝杨梅酒,一众人大呼小叫,露腹一倾三百杯,嘴角衣领指掌之间红艳流滴,痛快是痛快了,可惜唐突了风月。杨梅酒是酒中尤物,玉液金浆淋漓可爱,琥珀之色端重华贵,当如品夜光葡萄酒,月下举杯轻摇之,浅荡之,眼迷离看之,沾唇欲湿,才可以渐入佳境。

  正餐前上杨梅汤,清新怡目酸爽开胃,饮之口舌生津暑气全消。

  以为杨梅酒是大家闺秀,容止若思,杨梅汤是邻家小儿女,一味调皮。

  浙江自古多杨梅,翠叶苍枝离离红果连山连市,余姚则是杨梅的原产故乡。此前,在河姆渡遗址博物馆见到杨梅花粉,距今迢遥七千年,也见到一双新石器时代古人类的完整头骨,一男一女。在余姚吃杨梅酒饮杨梅汤,如在龙宫闻龙涎香,在西王母宴上吃蟠桃,得其所哉。

  吾乡岳西地处江淮间,有青梅,素无杨梅,街中水果店所售杨梅,辗转捣腾多已败坏,颜色暗黑不堪,味更不佳,如腐水,如烂西瓜。吃杨梅首要的是图个新鲜。白居易《荔枝图序》说,荔枝若离了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杨梅娇嫩,也如荔枝。

  乡人老四,江湖人,混迹南方数十年,后寄居温州。其人貌似粗鄙而心诚如石,肝胆披沥有古人风。相识许多年,年年岁岁六七月杨梅熟时,老四必起一个绝早,在乡间亲督农家上树采摘杨梅数十筐,然后开着空调长驱一千余里归乡,分送诸旧识。朝发夕至,吃到时,杨梅犹然和烟带露,似仍未睡醒,随筐而来的杨梅青玉枝可作插花。此中高谊,不亚于唐明皇为杨妃邮传岭南荔枝。

  杨梅果肉丰腴绵软,吃起来甘液迸流,杨万里说其玉肌半醉,陆游谓其骊珠,我以为如绛雪,食之可以忘忧,但觉人间十分美好。

  东方朔《林邑记》:林邑山杨梅,其大如杯碗,青时极酸,既红味如崖蜜,以酝酒,号梅香酎。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

  东方朔惯好大言,鬼话胡话连篇,吾乡所谓扯白,读其《海内十洲记》可知一二。其人博学多识,其言则多虚诞,不得已而信之,也得打个大大的折扣。世上确实有林邑,为古国名,后改名占城,在今越南中部,汉时归属象林郡,林邑即象林之邑的简称。只是杨梅大如杯碗,很难令人信服。

  从前未吃过杨梅,读《三国演义》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以为青梅就是杨梅,也以为望梅止渴典故里的梅子是杨梅。长居山野,少时少人教导,连山中常见鸟兽草木之名也大多不识,何况他乡风物。

  杨梅有五十余种,有白杨梅,果实颜色乳白,杭州人和扬州人称之为圣僧,至今不知何意。苏东坡诗《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有“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之句,当是语藏机锋,如赵州和尚“吃茶去”。

 



芭蕉



  芭蕉风雅,古人植于窗前,取蕉窗映碧纱之意,兼听其潇潇雨声,白香山所谓“冷翠落芭蕉”。

  芭蕉雨我也听过。故园尚在时,东厢房外的水竹林间有一丛芭蕉,系祖父当年手植,极肥茂,高齐披厦的屋檐。夏秋的雨天,我常和村里的顽童采蕉叶当伞,一片叶子可供三个人躲雨。蕉与竹配植,前人有“双清”的说法,祖父本老农,识字无多,当是无意为之。但我以为,水竹本是萧疏脱俗之物,与芭蕉作邻居,顿见寒气,我若是水竹,当有瑜亮之叹。

  少年时躺在床上听芭蕉雨,点点滴滴,从黄昏到天明,无非喜其幽韵,其时历世尚浅,自然不谙古人听芭蕉雨、写芭蕉雨的遥深寄托。只是年年盼望芭蕉快快长大,结甘露大如瓢。听乡人说,芭蕉结的甘露可饮,味极鲜美,我从没有尝过,很是向往。只是不知何故,我家的芭蕉总不见结甘露。有一年倒是结了一个,很是欢喜,却未等到其成熟,我就到外地上学去了,待寒假回乡,芭蕉已萎,残茎覆雪。

  后来才知道,甘露即芭蕉心,状如灯管,内中并无甘美琼浆可饮,但芭蕉心可食,切细,凉拌、清炒或炖肉,味颇佳,且富含钾。乡人所说的甘露,或许是甘露蜜,是芭蕉心分泌出来的甘甜汁液。

  芭蕉心层层包裹于苞叶内,从外表无法见其本心,贺铸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即指此。印度佛经常引芭蕉喻“空”,以及世间诸法相。其《佛本行集经》说:“犹如空拳诳于小儿,如芭蕉心,无有真实。”佛经中又有“所梦虚不实,亦如芭蕉心”之句。隋唐诗家笔下的芭蕉,也多寓陈寅恪先生所言“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臭皮囊可厌否?自屈原兰汤沐浴洁己修身起,以至今日风靡SPA,世间人多爱这肉身。

  古人说芭蕉的形貌、质地与姿容,有十二字:“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很是到位。昨年去肥西,在刘铭传故居大潜山房中见到一丛芭蕉,荫蔚于墙隅,与水石竹木相伴,甚有幽致,据说是晚清时物,不知确否。其叶阔大,冬阳下细视,叶面若布纹。当时想,怀素以芭蕉叶临帖,这芭蕉似也可以用来写信寄远。芭蕉虽非木质,其茎的纤维却可以造纸,也可搓绳、织布。

  许是风土的缘故,吾乡的芭蕉从不结芭蕉。市上的芭蕉都从外地运来,与香蕉混在一起,据说可从味道、形状以及颜色加以区分。我一直分不清伯仲,也不想分清,有得吃,吃就是。世间之物之事,多有形貌相似者,若非狸猫太子,不妨糊涂一些。譬如王维《袁安卧雪图》,在大雪中画一株翠意盈盈的芭蕉,明显有违常识,为三岁稚童所不取,自沈括《梦溪笔谈》开启争端,绘画史里近千年来一直聚讼不休。王摩诘自然不是芭蕉失鹿,画雪中芭蕉也非个例,他画花,常常把桃、杏、芙蓉与莲花同画于一框之中。沈括所言极是:“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

  芭蕉有神。



作者简介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为岳西县文联主席、安庆市作协副主席。在《天涯》《山花》《青年文学》《散文》《雨花》《清明》《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满族文学》《四川文学》《人民日报》等200余家报刊杂志,发表作品400余万字,部分被《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青年文摘》《读者》等转载。已出版《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等。获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