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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李凤群中篇小说《天鹅》刊于《当代》

发布时间:2022-05-1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李凤群中篇小说《天鹅》刊于《当代》2022年第3期。






作品欣赏


天鹅(节选)



  F
  艾利克顿位于大西洋的西岸。每年差不多十一月底,受海上掀起的汹涌浪涛所波及,这片广袤无垠的森林地带以及人口稀疏的沿海小城,温度迅速下降,寒流宛如一张大网,生生地从天而降,转眼万叶凋零。二〇一四年的十二月初,有一天气温竟然一晚上从1℃降到零下15℃,暖气设备在屋子里呼呼地转了一整夜,朱利安还以为设备坏了。很快,更大的一股寒流形成,并迅速增强变成“炸弹气旋”,带来20至33厘米的降雪量。强烈风暴挟带大量冰雪袭击美东,暴风雪从东南部的佛州一路延伸至新英格兰和东北部地区。强风吹倒树木和电线,造成交通堵塞。到处是大型工程车在清理倒下的树木和积雪。天晴的时候,朱利安还以为冬天已如期结束,其实才刚刚开始。

  “美开始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每次去中国超市,她会情不自禁被免费报箱里的中文报纸所吸引,会拿几份带回家看。前一阵子,她还觉得这些哗众取宠的标题都是噱头。什么希拉里对媒体表态,非法移民应该遣返回国与父母团聚;什么奥巴马政府将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十万家庭将受到影响……但是,那天,她在超市看到一位妇女坐在台阶上哭诉。她说的是潮汕话,朱利安听不懂,旁边有讲普通话的在帮着翻译说,她先生才刚刚被遣返,家里有三个小孩,她因为迟到被炒鱿鱼了。她来超市等剩菜,等着等着就想死。她可能还没想好怎么死,就那么不停地喊着,像是提醒自己快想出好方法,也好像是希望把自己从噩梦里吵醒。

  有天早上,朱利安醒来,发现无数条冰锥挂在屋檐下,光滑晶莹,包围着房屋,她把手从门缝里伸出去想摸一把,感觉空气里有一把无形的剑切到她的手指。朱利安第一次体会到坚冰的锋利。

  大橱、梳妆台和茶几都是乌黑发亮的红木做的。夏天时觉得高贵有质感的红木给房子带来了一种神秘感,一种贵族气息,这会儿使人心里发硬。墙上的油漆是呈柔和的栗色,配上深灰色窗帘的皱褶足可挡住刺眼的阳光。但遮的玻璃窗又使室内保持着足够的亮度。大雪形成了一个封闭和简单的世界。这该死的郊区,过于洁净、过于沉默,恍若与外界隔绝。

  二月十号,是金先生答应来陪母女过年的日子,下午四点,朱利安带着安珀到机场接爸爸。

  他搭乘的航班早就落地了。所有人都走光了。他还没有出来。她一遍遍打他的电话。关机。

  她没有同人说过话,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去了两次快餐店,让孩子吃点蛋糕,喝点饮料,之后一直等在海关出口,孤零零地站着。她已经习惯于那种孤独感,并不觉得十分压抑,只是有点胸闷。一开始,她以为自己饿,后来才明白是累。她倚在大厅的柱子上,竭力忘却肚子里折磨着她的疲劳,全身心去观察和思考。她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栅栏里陆陆续续出来的人:黑人,白人,印度人,中东人,中国人,但这一切都仿佛只是证明时间在流逝。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差不多和她等了一样久,但是,此刻,一位高大的光头男人,皮肤略有点黑,从门里出来,小姑娘发出长长的,难以抑制的,带着深深的痛苦的声音——然后,扑了上去,又是亲又是啃。

  原来她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朱利安想,但是自己可能没有那么幸运,周围冷冰冰的,她知道这是错觉。到处都有暖气,工作人员都穿着短袖。

  金先生一直没有出来。长时间的等候之后,现实既模糊又离奇。这个机场大厅,一半很旧,一半却是刚刚翻新的,地面贴着差不多一米长宽的大理石。大理石照见她模糊的影子。

  大厅里几乎空了,甚至连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也不见了。她知道事情已经极其复杂。午夜一点,她拖起倚在柱子边熟睡的安珀,到停车场缴了费,慢慢地往家开。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了微信。是他的。她已经没有力气表现任何情绪了。她说,喂。

  他说,是我,我回广州了。她顿时明白了,金先生上飞机是真的,现在回到广州也是真的。他是被原机遣返了。

  你犯了什么事?

  我什么事也没犯,是项目上的牵连。

  你来不了了吗?

  我暂时来不了。我会想办法。

  我们可以回来,她顿了一两秒钟,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到点什么。

  你说什么?

  我要带孩子一起回中国。

  回来是可以的,就一张机票的事,但是以后想再去,那就是比登天还难。

  你怎么忍心让孩子不和爸爸一起生活?

  她会明白我在改变她的命运。或许是长时间的劳顿,又或者是沮丧,他身后的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亮的,只是他的脸,黑得发肿。

  雪一直下,旧的没化,新的又来,与日俱增,变成了近七十年不遇的降雪量。来年二月底,当地的降雪是达到一百英寸,打破了当地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大降雪纪录。短短一个月,艾利克顿已经清除了十亿立方英尺的积雪,随后干脆直接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全市交通停摆,政府关门,学校放假。她也不必送孩子去上学了,整整一个星期,除了主街上红色的消防栓被清理出来,岔道和巷道上全是雪。一米多高的雪和冰相互缠绕,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冰冷的光芒,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一切声音都逃走了。至于屋外的树木,更像酷寒的帮凶,只不过先把自己弄死了。

  朱利安和孩子都没有被冷僵,但是被吓呆了。这极寒地域,除了增添恐惧,还使人感到超乎想象、难以捉摸。

  金先生夏天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去过海边,开了二十分钟的车。在广州的话,不过从小区东门到小区西门的时间。朱利安此刻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的房子是兀立于大海波涛中的孤岩,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那阵子,她每天黄昏安顿好孩子就穿上长筒毛靴出门散步,哪里有路?她一边踏雪一边发抖。一英里要走一个钟头。为什么人们喜欢去珠穆朗玛峰,这里就是珠穆朗玛峰。她喜欢往房子多的地方走。有次经过一个教堂。教堂后面似乎灰暗古旧,前面却很新,颇有气派。门是关着的,看不见有人,却听到有人在诵唱诗歌。门前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亲爱的上帝,请赐给我雅量平静地接受不可改变的事,赐给我勇气去改变应该改变的事,并赐给我智慧去分辨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什么是不可

  以改变的。



  还有一次她绕到公墓。一扇铁门、古老的围墙、刻有铭文的墓碑、两棵树、低低的地平线都陷在雪里。太阳还没落山,一弯初升的新月,提前挂在天上。她一阵哆嗦,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母亲之所以看不惯她嫁给金先生,因为她没有在女儿身上看到爱的满足,她只看到了舒适和富裕。她的看不惯里隐藏着对女儿的怜悯和担忧。现在,离开了广州,一直环绕着她的安逸和自在也随之消失。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并不喜欢金先生。她当然不愿意离开他,相反因为离开他而备受煎熬,但是,她至少承认了一点:她当初中意的,其实是伴随着这个男人同时到来的自信、享受和舒适,而不是这个男人。

  明白自己不再是一个游客,她有一个新位置;同时,她的心里金先生的形象有了变化——过去的金先生在慢慢往暗处退,剩着的,是她自己重新勾勒的金先生。

  那天晚上回来,金先生在微信里要求她让安珀转到私校。理论上,安珀并不符合念公校的资格,享受不属于外国人的福利不利于拿到绿卡。

  要是让安珀住校,我就带她回中国。她口气非常生硬、坚决和蛮横,金先生应该是第一次领教,愣了好几秒才说:

  这是律师的建议,万一你的签证失效……

  为什么律师的建议和学校的规定就可以夺走我的权利?我是她妈妈,我选择天天见到她。

  她挂掉微信。

  二月和三月,由于厚厚的积雪,以及结冰后道路几乎不通,与户外有关的活动几乎全部停止,被困在花园的围墙之内,她陪安珀画画、练钢琴、背单词,她觉得,这是自己的。

  朱利安完全接受了一个现实:艾利克顿市乃至整个麻州,人们最热衷的事就是“趴体”:周末、生日、夏天的夜晚、各种法定节假日。若是是没有“趴体”可以参加,要么是穷酸至极从不舍得浪费一分钱的吝啬鬼,要么是腿脚不便的老年人,还有一种遁世的高人,不胜人群的烦扰,故意躲到像瓦尔登湖这样的地方,让人难找。

  她到底接受邀请去了贝拉的庄园。她的车停在车道外,旁边已经整齐停放着十来辆。一眼过去,一辆银色宾利、一辆黑色路虎和一辆白色劳斯莱斯。

  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过来引她进门。客厅空空荡荡。人呢?朱利安暗自思忖,她担心又是一场中老年妇女的旗袍秀,万幸,贝拉从一扇门里走出来迎接她,画着浓重阴影的眼睛很疲劳,穿着一件红色的晚礼服,虽说也丑,倒是不刺眼。

  房子这么大,人却全挤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餐厅,男男女女,扎成几堆正在说笑。这是中国的音量,像中国新人婚礼现场和中国春节混合版。各个角落都吊着音响。放着那种短促的重低音曲子,像急促的号角,召集千军万马涌进来,把房子填满。

  餐厅中间摆好一只长长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菜肴、点心和酒水。鲜花和蛋糕摆在正中间。墙上挂着几幅照片,一幅是贝拉和希拉里的合影,背景在一个类似于这里的餐厅;另一张是奥巴马,贝拉挽着奥巴马的胳膊,虽然他的头发白了一半,皮肤又黑,挂在墙上还是魅力四射。醒酒器正在客人的手上传递。

  有人牵走她的孩子,贝拉有一个十岁的男孩,他们另有专属区域,请了专人看顾,不一会儿,隔壁响起了孩子们的尖叫声,声音完全美国化了。朱利安一贯没受到过这种音乐的熏陶,金先生是“六〇后”,多听古典音乐,偶有蓝调,却几乎没有重金属。她找了个以为能躲避声音的角落坐了下来。她听着耳膜很难适应的音乐,喝着口感怪异的酒,看着房子里很不常见的灯光,金色的重重垂落的窗帘,造成一种虚幻不真的气氛,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主人过来替她介绍其他尊贵的客人:

  总裁Joshua,经理John,王太太Sophia,张小姐Emma,老板Grace,教授Owen……中国人身上挂着洋名,像盛着麻婆豆腐的骨瓷碟边摆放的银质的刀叉,一本正经地讲究。朱利安一眼看出他们应该是新移民:体态圆润和衣着过于讲究暴露了他们。

  谈话一开始停留在哪里有奇景、哪里有奇人,随着屋内气温升高,内容开始广泛。有一阵子大家都谈名牌,哪里便宜,哪里仿品太多;有一个人先提到自己的公司已经被世界五百强收购,另一位则承认自己还在上大学就得管理爸爸的基金,还有一位青年人,不过二十五六,他说美国的“加得宝”和“好市多”里的厨房板材百分之九十九全是他的企业在供应;他们也略略提到老移民对他们的敌意,“他们都觉得中国的钱都摊在大街上,他们没拿到只是因为手臂够不着”。努力形容老移民的敌意的这人长得一团和气,不吃东西,嚷着要瘦;后来他们谈亲人的死亡,有一位的叔叔是掉进马路上的窨井里死亡的,有的是喝水呛死的,还有的只因为在饭店吃了一盘炒螺蛳……没人提到自然死亡的祖宗,因为一说出肯定会被比下去。稀奇缓释悲伤,气氛还好。后来他们谈房子,原来许多人家里都有公寓在出租,他们不谈收益,光谈那些倒霉事:经验不足,被低收入的租客赖租金、醉酒的租客打架招来警察、来路不明的拉丁裔女子在房子里生了肤色像炭一样的孩子。最可怕的不是这个,是故意弄坏房子里的设施、报假案,白住之后要巨额赔偿。越说越气、深呼吸,喝着高脚水晶杯里的陈年葡萄酒,还在生着气。短暂的沉默。沉默是保持体面的技巧。朱利安比他们都擅长似的。他们还提到压力——各种使他们出国的压力。就是没人提到绿卡,这么一根鱼刺似的堵在朱利安喉咙口的东西,他们不屑于提一提。夹在一群年富力强和精神饱满的中国人中间,失落感像弹开的安全气囊,把朱利安挤得快没气了。

  ……





作者简介
  李凤群,2002年开始小说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大野》《大风》《颤抖》《大望》等。《大望》入选2021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