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8-2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安徽作家李云创作的短篇小说《去老塘》原发《芒种》2022年第8期,后被《小说选刊》2022年第9期转载。
作品欣赏:
◎李 云
一
在千米深井里,见不到星辰和动植物,没法以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为参照物,把握时间靠的是人体生物钟。比如大夜班工作到鸟硬了,要冲着煤帮或支柱撒尿,这时辰是早晨五六点了;小夜班人的上眼皮和下眼皮老是像婚床上男女在干那事,黏在一起不松开时,时间八成到了十二点之后;白班的时间好估算,巷子里传来馒头或者肉包子的香味,那就一准是到中午十二点了。
你问,怎么不带钟表下井掌握时间呢?
这里有讲究,一是谁会把金贵的钟表带到潮湿且粉尘飞扬的井下,他准是败家子烧包,二是矿井有矿井人的忌讳,这钟与终谐音,表与丧字形相似,谁敢戴着它们下井犯忌呢?
这个忌讳是老塘的行规,老塘系煤矿采空区的俗称,老庙煤矿的老塘大多是清末民国时期留下的,这个规矩就一直萧规曹随到了今天。
也有人不靠生物钟把握时间,杜海泉看看矿灯光线的强弱,或者嗅嗅风筒里传过来的风,就能一口报出精确的时间来。他还有个绝活,把刚采下来的新煤放在手里攥攥,然后走到巷口抓一把陈煤捏捏,也能报出个子时午时来。所以,井下汉子们称他为窑神。
有人说他这一绝技来自他在部队当侦察兵时的特别训练。是的,退伍前,他是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侦察兵,传说他原来是侦察连里的班长,有一次去抓“舌头”,背回一个敌兵却因窒息死了,这死了的还是一个女兵,他因此受了处分退伍来到老庙煤矿。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他本人不说,谁也不问,老庙的矿工就这点好,不在人背后乱嚼舌根。
窑神杜海泉不只有推算时间的本事,井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打眼放炮,立柱架棚,敲帮问顶,探眼诱水,嗅风识瓦斯……这些关系到生命的技能他都会——当个窑神你得有一双鹰的眼,能看透厚厚煤层和岩石后面藏着的东西;你得有一双猎豹的耳朵,能从一滴水的滴答声里听出洪水来临的信号;你还得有一个猎犬的鼻子,能从一缕酸甜的风里嗅到瓦斯的浓淡;当然,你还得有一个果敢的大脑,在生死之间,能立刻决定撤与进、生与死。在井下汉子们的心目中,杜海泉就是他们的神,唯独竹笋不尿他。石碾不知道为何竹笋会对窑神不敬,也是奇怪,杜海泉在竹笋面前却总表现出怯意来。
杜海泉在他三十七岁这年,被煤矿领导推荐为全省劳动模范,戴着大红花,坐上矿长的坐骑——苏联产的“乌龟壳”小轿车,在锣鼓喧天中到省里参加劳模会,受奖去了。这是一九九二年五月,正是杜海泉最风光的时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他的高光时刻。可四个月后,老庙煤矿发生了震惊江城的“九一三”安全事故,他被革去采煤队队长降为掘进班班长,开始走麦城了。
这大概就是命吧。
二
石碾快来了。
掘进迎头上的十条半个汉子,都知道。因为,巷子里传来了馒头的香味。在地面上,馒头的麦香味是弥散在空气里的,人们不太注意,到了井下,尤其是巷道里,这香味是被巷壁聚拢的,是在封装的空间里流淌的。人们就觉馒头的香是诱人的。
老疙瘩一副谗相:“乖乖,今天我们这是要吃韭菜肉包子了。”
小独眼抻着脖子:“不,是红烧牛肉的。”
臭虫屁摇摇手:“这分明是鱼香肉丝味。”
“我怎么没嗅出来,这不就是馒头香吗?”在躲炮巷里看书的竹笋走过来大声说了句。平常他说话总是细声细语,这次破天荒地大了嗓子,众人有些诧异。
“你那个沙鳖的鼻子,能嗅出什么屎香屁臭来!”老疙瘩乜斜了他一眼。
“你才是沙鳖!”竹笋怼了老疙瘩一句,摸过锹来低头向链板机里捋矸子。
“海泉,你说说,可有韭菜味?”老疙瘩端着铁锹问杜海泉。
杜海泉手没闲下,用力捋着矸子。他侧脸向巷口耸耸鼻子,空气里是飘着韭菜盒子香味,好像还夹有牛肉味。杜海泉暗道:不可能啊,今天不节不年的,矿上不可能给加餐啊!这也没搞大会战,也不可能上会餐的“功劳宴”啊!是自己鼻子坏了,还是怎么了?
就在杜海泉陷入疑惑时,小独眼又说了一句:“好像还有高粱酒味,嗯,是烈性的,52度的,海泉你可嗅着了?你可是喝大酒的。”
一听到酒字,杜海泉眉心一跳,手里的铁锹咣啷落地。他无端地骂了句:“你们是馋酒了,都长着狗鼻子,上井后,你们去做猎犬去吧!”骂完又低头捋起矸石来。
大伙不再吱声,都在朝链板机里出矸石。一会儿,巷子里小山似的矸石堆就被他们运完了。接着立支柱加棚子就快了,两架棚子他们十条汉子一二三就架好了,都不用竹笋打下手的。这时,杜海泉才说:“洗手,歇工,吃馍。”
众人听到这声令,就砰砰地扔下手里的家伙,关掉噪声四响的运矸石的链板机。链板机一停,整个巷子就安静了许多,除了人声,就是局扇在巷口老牛受刑般地吼叫着。局扇不能停,一停,新鲜空气进不来,瓦斯就会升上来,人就得撤出巷子。
十条半个汉子东倒西歪地歇下来,在昏黄的矿灯光照射下,个个显出饥饿感和疲惫相。照例,趁着这空闲,大伙要讲一些荤话。那些围绕男女脐下三寸地方发生的事,在井下是汉子们解乏的春药,它能让汉子们再次热血贲张,生龙活虎,生机勃勃。
竹笋和石碾初听他们说荤话时,裆里家伙就不老实地昂起了头,把工装裤顶出小帐篷来。老疙瘩和小独眼就会把他俩逮住放倒,戏弄一番。为此,竹笋曾举着矿斧满巷子赶着要劈人,还是杜海泉拦腰抱住了竹笋,并“保证不让他们乱来”才算了事。也是从那时起,他俩有了梦遗与晨勃,当然也伴生着惊心动魄的艳梦。若干年后,他们在结婚第二天下床时,都暗道:自己的性经验是在八百米深处的掘进迎头,由那群汉子启蒙的。
老疙瘩不要人提醒,就开腔了:“我昨天遇到了一个骚婆娘,她到底有多骚,你们听我说来……”这是他的开场白。一说这话,竹笋就会拉着石碾走到巷口去,要不石碾会痴迷地听的。被拉走的石碾总会问竹笋:“老疙瘩怎么天天能遇到骚婆娘?”一副羡慕的表情。竹笋就会骂道:“你也想遇上?你看你的龌龊样儿!”石碾就自我嘲讽:“狗烧火,猫做饭,老鼠推磨崴了脚,哇啦哇啦疼死了。我是我,我龌龊。”石碾说话总是夹着家乡的民谣,竹笋就曾问过他:“你在家里是说书的,还是卖老鼠药的?”石碾一下收紧胖脸上的笑肌,忙问:“你怎知道我卖过老鼠药?”竹笋没搭理他就走远了。
此时,竹笋朝巷口走去,刚才老疙瘩说韭菜包子时,竹笋心里一揪,这事要是让窑神知道,那一切就毁了,所以,他要在巷口把石碾截住。
杜海泉看到挎着瓦斯测气机的竹笋朝巷口去,就问:“小方,你去哪里?”
“我去给石碾拎水去。”竹笋没有停下步,往常也是他去接石碾的。
“小方,你把瓦斯机放下来,别摔坏了,几千块呢。”杜海泉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矿灯光刺破浓酽的黑色打在竹笋的后背上。
竹笋觉得后背热辣辣的,他停下步,摘下如盒子枪皮套装着的瓦斯测气机。瓦斯测气机有个装药粒的长圆柱形的有机玻璃瓶,容易摔碎。竹笋迟疑了一下,迅速摘下瓦斯机,挂在躲炮岔洞的支柱上,径直走向巷口。
竹笋心里暗骂了句:“这老鬼太鬼了。”接着又暗责石碾办事不力,“不能指望他办半点事儿”。想到这他加快了脚步,他要在巷口之外的漏斗处堵住石碾,不然一准会露馅,不仅是窑神,那十条汉子个个是井底的高人,在他们眼皮下真藏不了什么秘密。
三
杜海泉看着瘦削的竹笋背影遁灭在巷子出口的黑色中,就想:方大刚怎么给他儿子起了个方竹笋的名字,是他的老家山上出毛竹的缘故吗?还是他儿子生下来就瘦?就那细瘦的毛竹竿身板,就决定方竹笋不会属于井下的。杜海泉这样想着,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或坐或躺的那些汉子。今天他们没有往常的喧闹,老疙瘩说的荤故事也很稀松,大伙没有大笑,或是沉默着,或是眯着眼睛打起盹儿,臭屁虫和小独眼还在一块矸石上画好线,下起了三子棋。两人下着下着就互责悔棋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不下了。小独眼拿起皮尺,约上老疙瘩一起去迎头量进度。杜海泉没去,按说这该是班长的活,他俩今天却抢活干了,有点反常,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量不量进度杜海泉也知道今天这个班又赶超了两米多,干好两架棚子就算完成当班的掘进任务了。他想吃过中餐馒头,领着大伙再干一会儿,完活了就让他们先下班上井。今天眼打得顺,炮放得顺,出矸子顺,架棚子顺,杜海泉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精气神在回归,仿佛一年前的那种干劲又回到这个班上的每个汉子的身上了。他想这样干下去,自己的班还可以回去采煤的。
在煤矿井下有两大生产主力,一是采煤,二是掘进。煤矿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采煤的比掘进的让人高看一眼,因为采煤的更艰苦,更危险,更能出效益。杜海泉这班是从采煤转到掘进的,杜海泉自认为这是他的一个错误决定带来的耻辱。班上的其他汉子是不是也有这个感觉,杜海泉不想问,也不愿问,更不敢问,这是一块结了快一年的痂,不能揭,揭了会流泪,更会流血。关于那个决定,直到今天,他还常常暗问自己,是对了还是错了?他私下里问过矿上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都说那个决定是及时果断科学的,而他总是不能原谅自己,毕竟两条鲜活的生命因为自己的判断而折在V号老塘了,那可是自己亲如兄弟的工友啊。
小独眼在迎头尖着嗓子喊:“窑神,今天我们超了三米五!”
“这样干,我们这月可以突破一百棚子了。”老疙瘩也在一旁兴奋地说。
提到一百棚任务,他们都会想到一个人说的那句话:“你们一个月干超了一百架棚子,我可以考虑你们回去采煤。”这是熊矿长说过的话,全班人都知道这句话。他们就是冲着这句话埋头干的。但这一百架棚子任务却不好完成,有诸多条件制约着,比如迎头的岩石状况、会不会遇到断层等。现在有望突破百棚,但谁也不敢说后几天的掘进会不会遇到什么拦路虎。
“那我们今天可以下早班了。”臭屁虫瓮声瓮气地说。
九束矿灯光唰地一齐照向杜海泉。
在井下用矿灯照人的脸,尤其照人的眼睛,是不礼貌的。杜海泉有些生气,他知道矿灯下是九条汉子火辣辣的目光,便向矿灯光挥挥手:“照啥照?吃过馒头,把剩下一架棚子架好就下班。”
九束矿灯一下就如九个带光的动物乱摇起来,九条汉子嗷嗷地叫好。
说到馒头,杜海泉又抽动下鼻子,韭菜盒子、牛肉包子等诸多味道,再一次扑鼻而来。他不由得望向巷道口,那边有一盏灯光如渔火游过来。
杜海泉知道石碾来了,那竹笋又去了哪里?
四
“你怎干一点事,都干不好?”竹笋在巷口的溜斗处劫到了石碾,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石碾背着馒头筐,拎着一铁皮桶热水正在向上爬木梯,看到瘦长脸竹笋居高临下用矿灯照着自己眼睛,就低着头避过矿灯光说:“哥,你生啥气,我这不一切都按你说的办的嘛。”
“还按我说的办,能的你不轻,我们在巷子迎头都嗅到你带来的菜味和酒味了,你怎么装怎么藏的?这事让班上人知道了,尤其是窑神知道了,还有我俩的好?”竹笋斥责道,长缝眼里射出两束很亮的光。
石碾一听也是,没想到井下有点儿香味啥的就会被风吹散到四处,便擦了擦汗,赔着笑脸说:“三包菜三个馒头一瓶酒,我用荷叶包好,外面又用塑料袋包裹,不放心,还用包炸药的防水硬皮纸在外面再扎了一下,按说不该漏味。这真是又哭又笑,老猫上吊,老鼠解绳,屁股摔得生疼。”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笑哩,快把东西卸下来给我,我下到大巷里先藏一下。你快送馒头到迎头去,他们问我就说我方便去了。”说完,竹笋从石碾手里接过挂在胸前的布兜子,和石碾错了个身子,麻溜地滑下梯子,准备去大巷。
石碾把自己小棉袄脱下来向竹笋扔过去:“用袄子包起来,别凉了。”
黑棉袄如一只大黑鸟飞落下来,竹笋接着,他抬头向上看去,看见那个胖墩的圆柱体向上笨拙地爬去。“把水桶放在那,我回头来拿。”竹笋朝上方喊,说完就用棉袄把那布兜裹严实,又找来一节炮线,把它绑紧,四方体,像炸药包似的拎着。他把布兜放在鼻子下用力嗅了嗅,没有了菜香味和酒味。“这下保险了。”竹笋暗道。
竹笋今年十九,石碾说自己也是十九,但十条汉子都清楚石碾只有十六或者十七,他瞒了岁数才顶职上班的。其实矿里的领导也知道,只是均不说破,按政策规定,不到十八岁不能下井。
竹笋和石碾按政策也可以不下井的,在地面井口当推车工,或者去看煤场、做地磅工,也是可以的。但他俩却铁了心下井,还非得去当采煤工,不同意,就在采空区里不出来。矿里领导劝也不成,最后还是杜海泉出面做工作,让他俩跟自己的班先干一个月试试。
“你说了可算数?”石碾问。
“我杜海泉说到做到!”杜海泉拍了一下胸脯说。
竹笋看了看杜海泉的国字脸,在他左脸颊上看到了一块青色的“煤矿痣”——煤块砸伤或划伤留下的煤疤,那让他看上去有点凶恶,但是他的目光里流露的是兔子眼睛里的光亮。
“不错,你说的比你做的好。”竹笋讥讽了杜海泉一句。
“他是窑神。”石碾在一旁扯了一下竹笋的衣角。
竹笋把石碾的手打下说:“什么窑神!连自己工友都不敢救的人,我看就是软蛋。”
杜海泉往前走一步说:“竹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错了吗?你敢说我说错了?”竹笋也走前一步,目光锥子一样扎进杜海泉的眸子里。
杜海泉仿佛被一块矸石砸到腰一样,一下跌坐在地上。
竹笋走到杜海泉身边又补了一句:“我叫方竹笋,竹笋是我爹叫的,你不配。”从此,杜海泉就叫竹笋为小方了。
方竹笋的父亲叫方大刚,石碾的父亲叫石斗,均是老庙煤矿“九一三”事故的遇难者。
五
“小方迎你去了,你没见到他吗?”杜海泉见只有石碾一人走来,即问石碾。
石碾边卸背上的馍筐,边回答:“他在后面大解,马上就到。”
老疙瘩掀开馍筐上的白盖布,只见筐里拥挤着一群白胖胖如白仔鹅的馒头,有点儿失望,看了一眼石碾:“咋没有韭菜肉包子呢?”
“今天食堂就蒸的大白馒头,配的咸菜,没有包肉包子。”石碾低头忙着给大伙发馒头。
大伙的手都借着打眼机的水洗了,但手上煤迹还是有的,拿馒头就不能五指全用,只能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捏着馒头吃,吃到最后,就把捏脏的两点面皮扔了,也不可惜。
小独眼有点怀疑石碾把包子藏在馒头下面了,就死死盯着馍筐看,馒头发完了,也没见到自己嗅到的牛肉包子。
“小石碾,你把包子藏哪了,我们都嗅到韭菜肉包子味了,怎么没有了?你八成和我们打埋伏了。”小独眼盯着石碾那山芋红的圆脸上两只小黑豆眼问。
石碾用挂在肩脖上的毛巾擦擦汗,他确实热,背馒头筐背累了。要不是竹笋先打了预防针,大家猛地这么一问,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石碾有自己的办法对付这个局面:“俺俩好,俺俩好!俺俩凑钱买手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把我手表戴坏了,我把你老婆逮卖了。俺俩好!俺咋会骗你。真的没有肉包子,你嗅的肉包子是采煤队他们自己带下来的加餐。”
石碾这套话,听来有趣,大伙哈哈笑起来。
杜海泉却没有笑,他相信自己的鼻子不会骗自己,心知石碾显然在说谎,那他为何要说谎呢?如果有韭菜包子他是给谁吃呢?疑问如炮烟在他心里腾了起来,炮烟的刺辣味让他心里有了疼痛感。
在杜海泉的眼里,竹笋和石碾只是半大的孩子,所以他称自己的班是“十条半汉子班”,竹笋算半个汉子,石碾就是个孩子,比自己的儿子大五岁的大孩子。
他给他俩派的活一个是随队瓦斯测气员,一个是送饭的馒头工,都是最轻巧的工作。测气员原来属矿里安全科直管,“九一三”事故后,测气员下放到各队班,一个测气员要负责三到五个掘进迎头的测气。杜海泉向矿里领导软磨硬缠,把竹笋留在了自己的掘进班里,他说:“小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让他在我班上干上一年,身子骨长硬实,技术全面了,再让他跑别的迎头吧。”矿领导也就同意了。竹笋虽然仍旧冷着那张苍白含霜的脸,但心里还是有些感谢杜海泉,因为,他测完气后,可以在躲炮洞里看自己的书,他想考电大,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度过。送饭工大多是让受过工伤或岁数大的人来干,这活下井迟,上井早——送饭工洗完澡,井下的汉子们才从大巷向副井去,接他们上去的吊罐还没下来呢。石碾有了时间不去看书,而是主动去帮杜海泉家干农活。杜海泉找的媳妇是当地农村的,家里有五亩水田,石碾不干农活时,就去掏泥鳅逮黄鳝,再不就是逗他喂的“白猫”玩——他的宠物“白猫”其实是从井下老巷里逮的一只白毛老鼠。杜海泉私下让他向竹笋学习看书,但野惯了的石碾捧起书比捧起一块石头还难。这叫:人各有命。
杜海泉斜靠着支柱啃着馒头,望着小胖子石碾,不由得想到石碾的爹石斗。石斗也有一张山芋红的脸颊,魁梧,是结实的那种壮,不是肥胖。他可以两个胳膊夹两根支柱走上坡一二百米不喘粗气,在掌子面大铁锹出煤,一班可以轻轻松松地捋出五六十吨,不会第二天叫胳膊疼腰疼。工友送他一外号:链板机。石斗不喜欢讲话,这是和石碾之间的最大区别,老疙瘩就说过饶舌的石碾:“你是串种了,你不是石斗的儿。”石斗属于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主儿,而石碾却聒噪得很。听说,是石碾娘嫌丈夫不会说话,才让儿子拜集上那个卖老鼠药的人为师的,不图学到制药,就是学成“会说话的人”。石碾娘让石碾叫那个卖老鼠药的人“舅”,但石斗不愿意,探亲假回家先把自己的婆娘打哭了,后把那个“舅”揍跑了。在竹笋和石碾两者之间,杜海泉更喜欢石碾,他认为竹笋清高且有戾气,石碾却老实纯朴。这回,石碾说谎为哪番呢?杜海泉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心猿意马,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暗暗告诫自己悠着点儿。
这时,竹笋斜着身子拎着铁皮水桶晃荡晃荡地走过来。
竹笋把水桶放稳,石碾赶忙把桶上的小铁杯子从桶口拧下来,斜倒了一点热水把铁杯子烫一下,涮了涮,泼掉,重新倒了一杯水,给杜海泉端过去,说了声:“干爹,你喝热汤。”在石碾的老家,把喝水喝茶喝粥皆叫喝汤,石碾也不知为何。叫杜海泉干爹是自己娘让认的,已叫了快一年。
在杜海泉接杯子时,竹笋向煤壁呸地吐了口痰,一拧身去了躲炮洞里看书了。他最瞧不起石碾这样,这是认贼为父啊!
六
石碾见竹笋一拧身去了,就意识到他又生自己的气了。
石碾暗里叫竹笋“河豚姑子”——河豚姑子是长江里的一种鱼,就是河豚。你越碰它,它越胀气,使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球,球体上还支着肉刺儿——这还是竹笋告诉他的。石碾老家在淮河以北,淮河产鲤鱼,却从不产河豚,他不认识这种会生气的鱼。上班第一月领“关饷”53元,竹笋带他到江边大通古镇吃小刀虾子面。在那个码头边,看到这奇怪的鱼,竹笋说这是“河豚姑子”,有剧毒。不过石碾喜欢这鱼,他觉得比“白猫”还好玩。“白猫”是他在老巷里逮到的,井下老鼠都是灰鼠,白色的老鼠少见,竹笋说这是老鼠得了白化病,石碾不信,得了病就死了,咋还活着?但他终没有买下河豚姑子来养,是竹笋不让。那天还喝了白鱀豚啤酒,石碾第一次喝这“马尿”,就醉在了码头边的小饭店里。等他醒来,竹笋已经在鹊江上游了几个来回了。石碾从木格窗望去,竹笋瘦长白皙的身体在破浪前行,有点儿像大鼓书里说的——浪里白条张顺了。
鱼就是鱼呗,干吗叫“河豚姑子”,竹笋也解释不清楚,“姑子”不就是“姑娘”的意思嘛,是姑娘就会生气,石碾是这样认为的。这符合竹笋的性格,石碾刚认识竹笋时,总是不到十天左右,竹笋就会爬到高高的矸石山上,哭上一场。他这好哭的习惯印在石碾心里就是个姑娘形象,也就暗里给了他一个外号:河豚姑子,但明里石碾叫竹笋为“哥”。
石碾和竹笋是去年九月下旬认识的。他和母亲、三个弟妹,以及爷奶、大伯小叔二十多口,从淮北老家一车拉到江城的东风饭店住下。路上,矿上来人告知他的父亲石斗在矿上受了一点伤,让家里人来矿上看看。车窗外热浪滚滚,阳光如火。石碾娘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开初没在意,一路该奶孩子就奶孩子,该说庄稼的事就说庄稼的事,只是爷奶的脸上布满了阴影,仿佛要下雨的天空,心里估计儿子这是凶多吉少了。石碾也没当回事,他好奇地看着窗外渐渐变化的风景。平原一到长江就收住了脚,丘陵和群山多了起来,大片大片的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人感觉十分清凉,也让人眩晕。长江比淮河更加宽敞绵长,江水也比河水清冽,石碾渐渐有点儿喜欢上这江南了。
刚住进东风饭店时,他们就听到楼上有许多人在哭,哭声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石碾有点儿发蒙,接着听见母亲在隔壁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如鞭炮连接自己从家里来的众亲人。这会儿,他们被矿上人告知,石斗在矿难中光荣了。矿上的人给他们发了白毛巾和黑纱孝章。石碾戴上黑孝章,想到自己那个不太说话、喜欢低头抽烟的父亲,心里有了刀戳的感觉。他逃也似的走出房间,一个人向东风饭店的后院走去。后院有一片竹林和一个假山,假山前有一个鱼池,里面游着几尾金鱼。他如一块浮木,被哭声四起的声浪,冲到竹林前,望着天空正午的发着炽热且苍白的光芒的太阳,小腹有了绞痛感。他蹲下身子,看到地上成群的蚂蚁,一条黑线般向假石山后面的竹林爬去。“蚂蚁搬家雨必淋”,石碾的耳边响起了父亲的话,他看着蚂蚁在搬着家,想着自己将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小腹又绞痛起来。他只得沿着蚂蚁搬家的路线向竹林深处走去,仿佛这样小腹就会轻松点儿。
当走过一棵芭蕉树时,他看到一位瘦削的青年靠在竹子上,在无声地流泪。那个青年袖子上也套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黑纱袖章,看到石碾就把身子转过去。石碾看到那个青年双肩耸动着,全身在颤抖。他有点后怕地向后退去,突然后背被人重重地击打一下,转身只见三个穿花格子衬衫、留长发的青年站在面前。其中一个戴蛤蟆镜、扎双枪皮带、下着鸭蛋青喇叭裤的青年怒斥道:“小土鳖踩脏老子皮鞋了,你赔我钱!”另外两个青年一个手里提着一支汽枪,一个手里拎着一串被打死的麻雀。石碾看到这些奇装异服的城里人,有点儿惧怕,连忙弯下腰用袖子为那个青年擦起鞋来。没料那个青年一抬脚猛地踢在蹲着的石碾脸上,踢得石碾仰面朝天地倒下。三个青年哈哈大笑起来,蛤蟆镜青年一把抓住石碾的衣领,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恶狠狠地说:“没听见,让你赔钱,不赔钱老子一枪要了你的命!”
面对冰冷的枪口,石碾咧开大嘴哭喊道:“爹,爹来救我!”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瘦青年走过来,用手拨开那支枪管。
三个青年见到半路杀出来又一个戴黑纱孝章的人,怔了一下,定睛一瞧,是一个瘦弱的人,一看衣着就是乡下人,就吼道:“你他妈的多什么事!”说完相互递了个眼神,忽地对瘦青年拳打脚踢起来。面对突来的群殴,瘦青年只有挨揍的分儿。石碾爬起来向不远处的宾馆楼号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出人命了!”他的呼喊声引来了老庙煤矿处理丧事的矿工,他们大步跑来时,石碾正扑在瘦青年身上,把厚实的后背让给三个青年拳打脚踢还有气枪托的击打,他听到自己如一面鼓被他们擂响了,感到身下的瘦青年在倔强地喘着粗气。
三个青年看到一群戴黑纱袖章的汉子野牛般奔来时,赶忙跳后院的矮墙跑了。
那群汉子中冲在最前面的就是杜海泉。
那一仗后,石碾认识了那个叫竹笋的瘦青年,知道竹笋和自己一样,爹不在了。他认了救自己的竹笋为哥。
任竹笋再不高兴,石碾都会把他哄乐了。石碾自信自己有这个本事,何况今天他俩还要干一件大事——他俩要下井,也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天要干的大事。
石碾来到躲炮巷里,竹笋啃着馒头,没理他。石碾只得把口袋里的“白猫”拿出,给它喂食。其实也就是几颗生花生米,他把花生米掐碎,一点点喂这小东西。“白猫”长得肥硕,和石碾一样有着圆滚滚的身体。它有一个长鼻子,一双红色的眼睛,很灵敏,也很通人性,好像能听懂石碾的话,让它跑就跑,让它停就停,神着呢!
七
吃过馒头喝过汤,杜海泉就带着大伙立柱架棚了。
石碾和竹笋这时可以下班上井了。杜海泉让竹笋把瓦斯测气机留下来:“这迎头还要用。”竹笋没说话,留下机子,向石碾使了个眼神,自己先走了。石碾装模作样地戏弄一下“白猫”,待竹笋走了一会儿,也背起馍筐拎起铁皮桶走向巷口。
一架棚的活,十条汉子半小时就干完了。杜海泉让他们先走,自己留下交班,众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迎头。
杜海泉在安静的巷子里找到一块矸石坐下,手下意识向口袋摸,这是摸香烟,如果这会儿是在地面上,他会美美地抽上几口。口袋没烟,有烟也不敢带下来,他的手又朝工具包里探去,摸摸那只保温杯,手指在杯盖沿口摸了一圈,又把手指放在自己鼻子底下嗅了嗅,没有一点儿味道,那狗日的臭屁虫咋嗅到酒味的,见鬼了。
是的,这杯里藏着酒,高粱酒52度的。这要是让安全员查到了,杜海泉可得开除回家了。这只保温杯是一颗要爆炸的手榴弹,让他提心吊胆了一个班的时辰,现在好了,大伙都上井了,自己过会儿交了班就可以去老塘办事了,办完了那件事自己心会安稳点,不会再做那个让人心悸的噩梦。
今天是9月13日,石斗和方大刚走了的一整年,自己怎么都该去老塘拜祭。这是井下的规矩,在井下殁的,要在井下祭,当然祭祀不能用香火和鞭炮,拜祭后还要从老塘拾一块煤带到地面上的亡者坟头烧了,亡者的魂才会回到地面。想到这杜海泉的心就往下沉,就想扇自己的耳光。
记得那天,采煤很顺,他们采的是V号老塘边上的那块煤层,采到快结束时,一切均正常,都在杜海泉的掌握之中。一般遇到老塘,大多会绕过去,不去碰这个可能会吃人的老虎——老塘也叫老虎。可是V号老塘旁有七八千吨的肥肉,煤矿的领导不愿放过,像杜海泉这样的老矿工也不愿放过。杜海泉是公认的窑神,矿上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们这个队。其实,这里的安全已做到了极致,在这足球场大面积的掌子面,他们布下了十二个梯次推进的保安支柱塔、二百多个支柱顶板,而且没有事故的先兆,顶板没有开裂,煤帮没掉煤块,支柱没炸开,支柱塔没有坍崩,老塘也没刮阴风,一切都好端端的。杜海泉认为万无一失。眼看最后百吨煤,再用半小时就要全部被捋到链板机里,就可以和V号老塘说再见了。石斗捋煤处突然噗嗒一声,掉下来一块酒桌大小的石块,把石斗压了下去。石斗在石块下拱了拱,想把石块顶开。离他不远的方大刚就向杜海泉喊:“海泉,快救人!”说着就跑过去用手搬石块,朝石块下的石斗喊:“石斗石斗,我来了…… ”他活没说完,头顶上方又轰的一声坠下一块双人床大小的石块,把方大刚压在下面。杜海泉跑过去时,昏暗的矿灯光下,他看到两条汉子抽搐的腿在蹬着煤灰。杜海泉这时听到头顶上传来冰河开冰的咔嚓咔嚓声,他连忙止步,并对跑过来的小独眼、老疙瘩他们说:“撤!快撤!”说完拉着他们向支柱塔跑去。当他们在支柱塔边上蹲下时,似乎还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石斗的呻吟和方大刚救命的呼喊。他们听不得这凄惨声,纷纷站起身来要过去救人。“都别动,谁过去我劈了谁!”杜海泉拿着一柄斧子堵在前方,头顶上的顶板还在撕裂着,仿佛有几百头大象在向两边拉着岩石,顶板在开裂,那裂缝由一条条蛇身变成蟒身,从只能放进手指到后来可以放下拳头。
臭屁虫问:“我们是撤还是进?你说话!”杜海泉要等,等顶板上安稳下来,才能判断。前方慢慢没有了呻吟和呼叫,十多条汉子有人低声抽泣起来。也就十分钟左右,顶板不再咔嚓咔嚓作响,杜海泉大声喊道:“搬支柱立垛,打安全通道,救人!”刹那,众人仿佛出笼的猛兽赶紧四处去搬支柱,开始打立垛,打一个通道,接近出事点,救起两人来。但杜海泉心里清楚一切都迟了,现在只能从老塘这只老虎嘴里抢回两个汉子的全尸了……
想到一年前的那场事故,杜海泉的泪水就要溢出来,这时他看到接班的王班长到了,他抹了一把脸,把泪水攥在手心里,迎了上去,他提醒老王说:“老王,前几天连着下雨,这迎头岩壁上都挂汗了,别是前面有老塘,你们多打探钎,别抢了进度,却透了水。”老王笑着回答:“你狗日的每个班都超产,当先进,让我们给你们垫底吧。”
杜海泉认真道:“我说的是真话,你别不听,壁上水珠,我试了,有点儿臭味,八成是老塘的。”
八
去V号老塘有两条路,一条直走大巷,到V号老塘下口巷,爬上山,走老回风巷,斜插就到了,这个走法省力气、安全,但老采空区或老塘处一般不让人去,除非你是安全员去例行检查。另一条路走老回风巷,过火焰山采空区,再爬一段老矮巷,只是这条路不太安全,尤其是老巷道和采空区没有通风,靠的是风门控风,内存的新鲜空气少,瓦斯超标,可以放倒人。竹笋与石碾走的是后条路线。
走这条路近,半个小时就可到达,拜完祭,回大巷升井,迟不了多少时间,不妨碍去爹的坟上烧煤焚纸招魂。瓦斯机被杜海泉留了下来,他俩对于这条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还是清楚的,本打算放弃。石碾说:“别怕,我有‘白猫’带路,准行,它鬼机灵的,一有危险它跑得比兔子还快。”“这行吗?”竹笋问。“你把吗字吞回去,安稳跟我走吧,这路我踩过点,这真是……”竹笋立刻打断他后面的啰唆,严肃地说:“别嚼舌头了,快走。”
竹笋拎着绑成四方形的“炸药包”走在前面,石碾跟在身后,走向老回风巷。他口袋里那个白色的活物,不时地探出头来,用一双红色的眼睛打量这废弃的老巷,不知主人今天为啥反常地走这条少有人问径的路。
竹笋和石碾要去老塘祭拜父亲,是他们自己的心愿,更是他们的娘和整个家族的主张,也与矿井规矩有关——在井下亡的,亲人一定要在一周年时去井下拜祭,去为亡者招魂。为此,他俩商量了大半年,包括坚决要留在井下工作,踩点,设计祭拜物的秘密携带,只是没有想到杜海泉会把瓦斯机给截留下来。
望着长长无尽头的黑煤巷,竹笋暗暗祈祷:爹保佑我们能到老塘。
爬完一段上山巷,就来到老回风巷。此时,巷子里陡然燥热起来,竹笋脱掉了棉祆,塞在支柱的帮梁上。他们头顶的矿灯光也变得有些昏暗,从鸡蛋黄色变为尿黄色。巷底道上的浮煤也一踩一噗地扬起尘来,巷子的支柱都静静立着,顶板的压力已经被支柱消解,到处一片死寂,风不动,立柱上滋生的黄白色的菌丝如胡须一样悬着,不时有灰色的蛾子和不知名的幼虫扑在他俩的矿灯和脸上。
不一会儿他俩来到火焰山的采空区。采空区大半已经垮落,只有一座小山似的岩石在顶着顶板,为采空区留下一个通道空间,那块岩石在矿灯照耀下不是青灰色的,而是赤色,所以称为火焰山采空区了。
竹笋觉得太阳穴在怦怦跳动,石碾也心跳加快起来。
竹笋说:“快把你的‘白猫’放出来,试试看瓦斯。”石碾掏出白老鼠放在脚前,念叨着:“小老鼠,上灯台,下不来,老鼠急得喊奶奶,你给俺俩带个路,回头给你吃猫肉……”小白鼠耸动一下细长的鼻子,很听话地向前跑去。竹笋舒了一口气,老鼠可去的地方,自然安全,瓦斯也不会超标。他俩在采空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空气变得阴冷,湿气也重了起来。他俩来到火焰山下,再向前走出矮巷,就可到老塘了。就在他俩有点儿放松绷紧的神经时,“白猫”却停下来,不愿再朝前走,一骨碌爬到石碾的口袋里,探出头,叽叽叽地叫着。
竹笋把矿灯向前打探,但见前方巷子依旧平静,他抓一把煤尘漏斗似的从手里滑下,燥尘下坠时有一道弧线。他再看看支柱上的黄白菌絮,那一条条的菌絮也在摆动,他知道这里有风,有风的地方,瓦斯不会超标的。
石碾以为“白猫”是跑累了,就对竹笋说:“哥,我们歇一下吧。”
竹笋也有点儿累,就点点头,把“炸药包”放在一块岩石上。他坐在立柱下,从工具包里掏出那本高中数学教材,翻看了两页,也提不起精神。他是在想父亲,越是快到父亲的失事处,越是有一种悲哀袭来,仿佛父亲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好像还如平常一样告诫自己:“不能偏科,学好数学能拿高分的。”竹笋一直不爱学数学,高考落榜后,就一直在复习准备考个电大。他在井下一测完瓦斯,就躲在躲炮巷里看书。杜海泉对九条汉子说:“我们这个班一定会出个状元,让全矿人看看,我们没孬种,小方你好好学,为我们班争光。”
石碾一见竹笋看书就乏味,他不爱读书,在老家的小镇上野惯了,三天一集,人声鼎沸,有吃有喝,还能听大戏。他准备把爹招魂的事办了,就不在矿上干了,回家去卖老鼠药,落个自由快活。他又一想,我走了竹笋就没伴了,不过,他推测竹笋也不会在井下干一辈子的,不然他也不会熬灯油看书了。
“哥!你咋对窑神不待见呢,他对你多好啊,你生病是他背你去医院的,你得阑尾炎,他照顾你。”石碾终于问了。
“他?!”竹笋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矿灯拧暗许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该听说了,我们的爹爹遇事时,还活着,是他不让人进去救的,他是胆小鬼,如及时抢救,我们的爹爹就不会……所以我恨他!你还叫他干爹,一点儿出息都没有。”竹笋对着空荡荡的采空区,吐出了积压在心底的怒气。
“可,我听说,他是……”石碾刚想说什么,手指却被“白猫”咬了,他“哎哟”惊叫了一下。
竹笋矿灯射过来,看到“白猫”咬着石碾的手指不放,赶忙一巴掌把“白猫”打落在地。“白猫”掉在地上,就四爪撒开,一耸耸地向回路跑去,一溜烟跑没影了。石碾赶了几步,骂道:“这牲畜,坏了良心。”
忽然,巷壁传来轰的一声倒塌声,接着两股水山洪般轰隆轰隆地冲过来。“快跑!”不知他俩谁先喊的,他俩向前跑,向老塘方向跑,跑了十来步,竹笋拉着石碾扭头向火焰山的顶端爬去。
“哥这是咋了?”
“透水了。”
听到透水,石碾害怕起来,在下井前安全培训时,技术员说过“透水”是井下“五大灾害”。爹爹牺牲在“五大灾害”的“冒顶”,余下的还有瓦斯爆炸、偏帮、火灾。
火焰山顶端只能供一人待,竹笋把“炸药包”递给石碾。
水漫过矿靴,接着就爬到腰间。
石碾红脸颊泛白,嘴唇打战,说话有点儿结巴了:“哥,哥,你上来挤挤,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竹笋仰着头对石碾说:“我会游泳,不怕,你把矿灯关了,我灯开着,省点儿电。”
水继续上涨,到竹笋的肩膀了。水是刺骨地寒,这是百年的老水,他俩都在打寒战了。
竹笋把包里的教材一页页撕掉扔到水里,并把一个笔记本递给石碾说:“记得多撕书,这纸会流出去的,工友看见了,我们就有救了。”
石碾接过笔记本,大哭起来:“爹!快来救我!”
他俩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撞击在采空区岩壁上没有回音,只有水流的声音漫上来。
九
杜海泉在去老塘的路上,他走的也是竹笋和石碾的那条道,那条路近。
一路他用瓦斯机测着气,还好,没有超标!
走着走着,他看到老巷道的地面有两行新鲜的脚印朝前延伸,这是谁在走老巷?是安全员吗?接着他又嗅到老巷里有韭菜肉包子的味道,就莫名紧张起来,不由得加快速度,不会是他俩吧?如果是他俩——他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是他俩,一定是他俩,他俩去老塘了。
他被自己的判断吓傻了。
他开始向前跑起来。
就在快到火焰山采区时,他的矿灯照到前方奔来一群老鼠,其中有一只白鼠。他冲着白鼠叫了句“白猫”,那只白鼠停了一下步子,望了杜海泉一眼,又继续逃命去了。“坏事了。”他转头向前面巷道喊道,“石碾!小方!”巷壁是厚厚的海绵,他的声音被吸收干净。
忽然前方涌来怪蟒似游动的水流,水流把他冲得差点儿摔倒。他抱紧身旁的支柱,目光死死地盯着前面。水流把他冲得漂浮起来,他看到水面漂来众多纸张,猜是竹笋的教材,他意识到这是竹笋有意为之,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为两个孩子还活着而暂时放下心,同时,为他们机智的自救感到欣慰。
摆在杜海泉面前的是两条路:回撤求援或自己冒险救人。
没有多想,他迎着水流向前游去。他知道自己这样会凶多吉少,只有自己游过去才能把他俩救出来,可这是冒险,可能自己也会淹死在里面。如果回撤求援,两个孩子可能等不到援救的人就被淹死在里面。
终于,他游到一豆灯光的火焰山顶端时,看见水已经到了两个孩子的肩上,他们只是抱着一块顶板下悬的岩石。
水还在涨,他清楚他们没有力气游出这个采空区了。
石碾见到他的到来,仿佛见到了救星,大喊:“窑神!我们在这。”
他抬起头:“孩子,坚持一下,水会退的!”
竹笋沉默地点点头,石碾哭着说:“干爹我不该!”
“别说了。” 杜海泉想:这采空区的水只有排放出去,他们才有希望脱险。那只有潜游到巷道的回风巷打开向内关的风门,这样水就会流出去。想到这,他对竹笋说:“我去水下打开风门,你守着石碾。”
竹笋“嗯”了一声。
杜海泉说完就潜到水下。
竹笋看到水面留下一个水涡的痕迹。他突然有点儿感动,仿佛不再生他的气了。
杜海泉潜到风门处用力拉了风门两下,风门没有动,仿佛焊死了一般。他只得浮上水面换口气,他听到不远处石碾在喊“干爹”,便回了句“快了”,再次潜到水下。在黑色的水里,他再次用力拉着风门,当他快要力竭时,感到身旁有一束昏黄灯光靠近,一个人游了过来。他知道这是谁来了,他俩并肩一起拉开了风门,汹涌的水流找到新的出口,奔涌向前。
水流把杜海泉冲向另一个巷道。
竹笋抱着一根立柱,向远去的灯光大声喊着:“窑神!窑神!……”
……
水终于退去,两个孩子相互搀扶着蹚着水,向V号老塘走去。他俩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满脸热泪。
他俩蹒跚地走近V号老塘,远远地看到一串灯光在老塘边上。他俩走近灯光一看,跪在地上的汉子竟是老疙瘩、小独眼、臭屁虫等九条汉子。
“爹呀!……俺爹我来了——”石碾仰头大喊道。
竹笋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对着前方老塘的黑暗大声喊道:“爹!我们回家。”他拾起一块煤,捧到眼前,仔细看着,仿佛不认识。接着,他扶着立柱慢慢站起来,向长巷走去,他的身后,众汉子也拾起一块煤,慢慢站起来,低下头跟竹笋走着。
“爹!我们回家……”——石碾的声音在长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
走在最前头的竹笋依稀看到一个微弱的灯光在前方游动,并传来浓浓的酒香。他张张嘴却没叫出声来,加快了步子向那盏灯光走去……
补记
三十三年后的春天,方竹笋以一个作家的身份来到江城,他去了老庙煤矿,那里已经变为立新社区。矿山已经封井,高高的矸石山已夷为平地,盖起了高楼,矿山的痕迹已被抹得干干净净。
不错,我就是方竹笋,我现在推的轮椅上坐着的胖老头就是石碾。他中风了说话不太清楚,手里牵着一只黑色泰迪狗。他很高兴地向我唱着一首民谣,对于他的话我能辨听清楚,他在唱:
一个黄昏的早晨
一个年轻的老人
被盲人看见
被跛子追上
被哑巴告密
被聋子听见……
李云,安徽省作家协会秘书长,省作协副主席。曾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刊发并选载。《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征文获奖并入选多种年鉴和选本,中篇小说《大鱼在淮》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电影剧本《山鹰高飞》(安徽省委宣传部扶持项目)、《第六号银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