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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散文现场(三)

发布时间:2022-11-1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散文观:散文不好说,一说就走样。还是呼应自己内在的情感为好。回归自在世界,表达真实诉求,不佞妄,不伪饰。感受生活的温度,开掘心灵的深度,打磨思想的亮度。如此而已。


在一滴露珠里行吟(外一篇)

许俊文


秋天是我喜爱的季节,这可能暗中与我出生的时辰有着某种关联。母亲活着时,曾不止一次埋怨自己的记性差,忘了我的生日,但他却清晰地记得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在一个露水很重的秋晨。当时,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一片晚熟的稻地,发现前几天收割后留下的一簇簇水稻茬口上,聚集着一捧一捧的露水珠子,水银似的晃眼。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发现每一颗晶莹的青露下面,都藏着一个锥形的小脑袋——次青(收割后的稻根二次发的嫩芽)。母亲的这一段鲜明的记忆,说明我是顶着秋天的寒露扑进皖东一个名叫豆村的小村庄,因而,我的第一声啼哭,想必也就自然而然地留在了露珠里。

我曾在一篇旧文里写下这样的句子:一座被树木、庄稼和野草包围的村庄,也被露水包围着。露水与朴实、怀柔的乡村,有着天然的血脉联系,它是土地的孩子,质朴,纯净,又有着顽皮的天性。在露水遍地的清晨,它会以自己的方式迎接早早下地的人们,伸出微凉的小手弄湿他们的裤管和鞋子,并将微小的草籽和花粉粘在上面,对此,人们并不介意,谁家的孩子能不做出一两件淘气的事儿呢?要是在收获季节,人们最担心落雨,尤其是那种延绵不断的连阴雨,像一个泼皮无赖的小人赶都赶不走。黄透的稻子捂在地里,长期经受雨水的浸泡,眼睁睁地看着它发芽或霉烂掉。因而,此时的露水就成了治疗人们心疾的灵丹,一颗小小露珠的出现,它所给予的救援,往往要胜过千军万马。

那年代,水稻产量极低,生产队种植的主要作物只能选择红薯。人们在收获了红薯之后,除了一部分窖藏留种,大多切成薯片,撒在山坡、院坝或翻耕过的犁垡地里晾晒。这个当口,人们对天气就格外地操心,要是遭遇了阴雨天,一年的辛劳和口粮就会泡汤。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就投到了的露珠上,那平时百无一用的露珠似乎突然间就变成了生死攸关的“通灵宝玉”。我曾纳闷,不就是一颗颗小小的露珠吗,人踏畜践的,它们在人们心中的分量之轻,还不如那些祸害庄稼的虫子,每当地里发生了虫灾,满村的人便“虫子”、“虫子”的喋喋不休,仿佛屁股上着了火似的,一片惊慌和大呼小叫;而短命的露珠显然没有这种让人诚惶诚恐的能耐。

现在该请露珠出场了。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父亲在磨好了刀片,准备切红薯之前,差我到门前池塘边的草丛里试试起没起露水。屋外黑得一塌糊涂,只有几只流萤伏在草棵上发出微亮的光点。因为恐惧,我瞄了一眼就拔腿跑回了家。父亲问我起露水了吗?我吱吱唔唔地语焉不详。这时他拽过我的手摸了摸,说你的手焦干焦干的,到底摸没摸草叶子,我见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只得实话实说。于是,父亲拉上我重新来到池塘边,他在黑暗中将手在草叶上划拉了几下,不无兴奋地,有了有了!这一招十分灵验,次日果然是个朗晴的天。看,那毫不起眼的小小露珠,居然如此神奇,它不仅暗藏着天地乾坤神秘莫测的机密,还影响着一家人的生计。从此,我对露珠便另眼相看,生出一些敬畏来。其实,又何止于露珠呢?我们身边那些微小的事物(包括暗物质),都是有灵有魂的,它们虽然不言、不议、不争,但冥冥之中想必与上苍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它们的兴与衰,荣与枯,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此神通广大的露珠,却是安静的。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露珠浮躁或失态过。露珠的安静,是那种圣哲与高僧般的大寂大静。它不像树木,树木虽说也有根,但却经不起风的三蛊两惑,心性就开始动摇了;也不似池塘里的鱼,别看它风和日丽时悠然得像个君子,可是气压稍微高那么一点点,它就不得不上蹿下跳,失了态。露珠不,它来了就来了,静悄悄地;走了就走了,也是静悄悄地。露珠使我想起村庄里的一些人,他们一辈子守着土地和庄稼,最后连土地和庄稼也侍弄不动了,一撒手,走得好从容,多安静啊!

在我的豆村,稍有点农事常识的人都懂得,你别瞧不起与草为伴的露珠,其实,哪一茬庄稼都离不开它,这使我想起一件旧事。那是一个只相信精神的蛮干时代,与我们豆村毗邻的麻岭生产队,用锤子和钢钎硬是将半座山头夷为平地,发誓要在上面夺高产,创奇迹。正准备下种时,曾在地主家扛过“大锹把子”的半瘸子站出来放了一炮,他说,那个地方长不了庄稼,种,也是白种。生产队长是个热血青年,当时正在积极追求政治进步,哪里听不进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胡言乱语,他依然我行我素,照种不误,可是结果呢,十几亩的地,耗费了许多人工,可是到头来连老种也搭了进去。事后队长半威半就地问半瘸子,你怎么就知道那地不能种?半瘸子说,你先给我一根“大铁桥”(一毛四分钱一包的香烟),我再告诉你。队长没辙,就暂时放下架子照办了。半瘸子接过从未吃过的香烟,点燃后有滋有味地嘬了几口,陡然来了精神,竟忘了自己的身份,粗声大嗓道,那是新垦的生地,连露水珠子都不肯落脚,说明它不成熟,你让它长庄稼,不等于在锅台上撒种吗?半瘸子瞅瞅生产队长,见其人面色平静,又大胆补了几句:种地可不是娶新媳妇,半年不要就能怀上伢仔。要我看,那样的地,最好撂它个三年五载,等野草扎下了根,蓄足了精气,把露水引来了,再种也不晚。

半瘸子说得在理,露水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也懂得暗示,就看你能不能参透它的玄机。据我的仔细观察,凡是露水多的地方,野草和庄稼生长得都比较茂盛,道理很简单,因为那儿土壤深厚,蓄得住雨水,抱得住地气。相信风水的我祖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他说露水是天地的造化,一块土地气血旺不旺,一茬能出多少粮食,早晨起来看看露水就明白了。这话虽然说的有些玄,但管用,经得起检验。我们豆村下禾湾有一片落淤地,种啥都发旺。为啥?露水养的呗。那一片地,如果是正常年景也看不出与其它土地有多大差异,若是遇到了大旱,别的土地上的禾苗蔫儿巴几的,而落淤地上的庄稼却每一棵都精神,叶子油汪汪的;特别是清晨看上去,好像帝母一不小心打翻了珠宝罐子,满地的露水珠子晶莹透亮,耀得你眼睛都发晕。你看看,一个很玄秘、深奥的问题,凭几颗露水珠子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豆村的“二神仙”说得就更玄乎了。他说,凡物必有用,你可别小瞧了一颗露水珠子,它如果没用,也不会空占一片草叶子的。露水这东西,没它,庄稼虽然也能长,但长得不活泛,牛羊也照样吃草,可是吃草与吃草不一样。我家隔壁的李长青老人,没儿没女,地种不动了,就靠养几头羊维持生计。每天老人总是早早地打开圈栏,把羊赶到豆青山上去吃露水草,老人也用不着照看,独自捧着个烟杆坐在门口吃他的烟。得了露水草的羊,安静得像遁入了天堂似的,只顾低头吃草,露珠和草汁把羊的嘴唇和舌头都染绿了。李大爷跟我说,羊爱吃头道草,因为头道草上有露水珠子,嫩着呢,养口。要是走在前边的羊把草叶上的露水珠子碰落了,后边的羊会往前赶,抢吃第一口露水草。李大爷家吃露水草的羊长得快,风吹也似的,膘看着看着就起来了,身子滚圆滚圆的,李大爷曾对买羊的人说,咱的羊是喝仙露长大的,肉嫩得入口就化。

大概是出于孩童的好奇心吧,我曾仔细观察过露珠的来路,我蹲在雾气氤氲的田野上,看一颗露珠从一棵稻秧的根部缓缓升起,它像一颗挣脱黑暗的小太阳,顺着茎杆悄无声息地爬上叶片,挪一点,歇一会儿,挪一点,再歇一会儿,每一次挪动和间歇,都会壮大那么一点点,最后在叶端停止了脚步,整个过程大约需要半个钟头。这可不是一条平坦的路啊,每上升一小步,露珠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我想,那棵稻秧是应该懂得感恩的,它用毛茸茸的手掌托着露珠,其专注与珍惜,并不亚于我们托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瓷器轻松与小心。

我的观察与发现,其实远远滞后于古人。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人就从微小的露珠里窥见大自然的秘密,他们在划分节气时,竟慷慨地拿出两个席位让给了卑微的露珠,一个是“白露”,一个是“寒露”。在我的故乡豆村,人们习惯于称“寒露”叫青露。也就是在我写这篇小文的一个月之前,树叶草丛里的露珠还是白色的,然而在时间的滴答声中,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青色,而它的体温渐渐地由“微凉”暗转为“轻寒”了。这一细微的渐变,也无法逃过古人锐利的目光和灵敏的感知,他们那细致入微的生命体验,远胜于今天浮躁的我们。现在,当我们遥想那片古老的深秋原野,不禁会问,是怎么的一位先民忽而觉出了今朝的露水不同于昨夜?那有别于“白露”的第一滴寒意,究竟是滴在他的脚背,项脖,还是他的舌尖呢?

宇宙浩茫,大地广袤,一滴起于黄昏,穿越长夜的露水,凝聚在芊芊的草叶上,滴落在时间的幽深里,它所传达的天地之气,弥漫在古人感谓人生与世道炎凉的诗句中,经久不散。

见证一滴露水的诞生、渐变与坠落,即便你的心再硬,我相信也会变得柔软起来。


在一朵雪花上轮回


大雪那天下了大雪。这是冰心先生说的,也是我祖母说的。我的祖母一生窝在皖东那个浑如一粒豆子的小山村,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冰心的老人,与自己说过同样浅显而深刻的话。

大雪那天下的雪,不是小雪,更不是虚构的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偏不倚地偏偏下在“大雪”节气那一天,深藏其中的秘密,又偏偏被有心的冰心和我的祖母发现了。当然,其他人也经历了那场雪,但是,他们只看到了雪,并未将雪与某种恒久的非物质的东西联系起来。我猜想,这两位老人所说的雪,肯定不是同一场雪,它们一个落在北方,一个落在皖东。但是,肯定都是“大雪”那天的雪,且是丰盈的大雪。这其中,是否暗藏着某种微妙呢?

其实,剥离掉知识和其他后天因素,人在本质属性上对自然的感知力是相差无几的,不论你是大名鼎鼎的冰心,还是我那目不识丁的祖母。长年在土地上劳作的人就更胜一筹了。寒冬将尽时,地面上仍零零星星地遗留着一些残雪,像一帖帖脏兮兮的膏药贴在土地上,赖着不肯走。然而,人们却从草丛里蚯蚓翻出的一坨坨新鲜的泥浆,便知道春天已经从地下潜行而至了,并不需要花朵与草芽来证实——他们有这个把握。在庄稼人眼里,花花朵朵算什么呀,它们顶多像时下那些走场作秀的明星,只为坐实的春天捧捧场而已。

对于自然,豆村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譬如下霜,在我的家乡就不叫下霜或落霜,而是叫上霜。顾名思义,寒霜是地气化作水汽遇冷而凝成的结晶体。地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想必是带着细弱的微温袅袅升腾的,在它脱离了大地的母体之后,就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改造了——气体死了,而一个新的生命却呈现在世人面前。仅凭这一点,当你再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或许会洞见白露与寒霜背后潜伏着的天道,深邃、精微与传神,真是妙不可言。

秋末或初冬的清晨,当人们推开门窗,忽见一地素洁、晶莹的寒花,自会不惊不乍地咕哝道:哦,上霜了。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心中早就有谱了。你别以为乡村杂乱无章,人也活得懵懵懂懂、毛毛糙糙,但是他们却深谙自然之道,一阵风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一朵杏花早开或迟开几天,一只鸟窝垒在高处或地处,他们都能从中窥见奥义。对于霜的认知,我也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一场铺地的严霜君临之前,泥土通常是温润的,天气是晴和的,而空气却十分的干冷。上霜的过程非常微妙,干冷的风像是一根神奇的绣花针或一把刻刀,在潮湿的草叶上,循着叶脉的纹理绣(刻)出一朵朵霜花来。这个过程就好比一根链条,缺了哪一节都不行。这是人工所无能为力的。

下雪也是如此。诗人描摹下雪的情景可以大而化之,譬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这么笼统的不着边际。究竟怎么个“欲”法,并没有明说,也不便明说,只是留下巨大的空白好让我们去想象,去填充。以我的观察与体验,“天欲雪”是有征兆的,就像一个人饥饿了,空瘪的肚肠自会发出咕咕的鸣响。一场大雪即将登场时,寒风瑟瑟,暮云低垂,大地出奇的缄默,天地之间一片黯淡、浑茫,放眼望去,落光叶子的树木挺着腰杆,鸟无踪影,世间的一切都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位神灵的君临。

祖母把这种现象称之为“捂雪”。大凡浩大场景和重要事件,在它们生发之前总不会把底牌一下子亮出来,它们得慢慢地酝酿、集聚、蓄势。比如这大雪的雪,苍天就把它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等捂熟了,捂出了大境界,大气魄,便借着呼呼的风势将衣襟猛地一抖,扑簌簌的雪花自茫茫苍穹而降,飘飘洒洒几百上千里,那阵势,不可谓不宏大、壮阔。

此时除了雪,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渺小了。

我就有这种感觉,置身于纷飞或静谧的茫茫雪原中,仿佛有种无声之声让我不得不安静下来。此时,经过过滤的内心是如此的洁净、丰盈,明澈的思绪会不由自主地与莽莽苍苍的宇宙、起起伏伏的人生这类大问题发生联系,愈发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一场又一场的雪,不违时令地飘落大地,就像一位守信践约的故友,它在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我们现在经常会说以上率下,以我的理解,这个“上”,不仅仅指高高在上的权力,而是超越其上的某种不可违逆的轮回之道。天道。其实,它就是一面镜子,既制定法则,也守恒法则,从不像某类人那样,一旦得了势,就可以胡来。

在季节周而复始的轮回中,雪,早春它是檐前滴滴答答的雨水;暮春,它是烟色迷蒙的谷雨;初秋,它是草尖晶莹剔透的白露;深秋,它是叶上的寒露与白霜。一朵来到世间的雪花,循规蹈矩地走着一条上帝设定的路线,它不走偏锋,也不绕道而行,在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中,遵循着自然的律法,它自己也成为别人的律法。

在我的故乡豆村,每年都会降下几场雪,一般以小雪居多。细细碎碎的雪花,像撒荞麦面似的,均匀地随风潜入草丛、林薮、池塘,它们落地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有点近似于春蚕深夜啃食桑叶发出的沙沙声,优雅动听。因为其小而碎,一般不会在人们的内心引起多大的震动,它落了就落了,化了就化了,就连像我这样关注节气和物候的人,都记不清哪一场小雪落在什么时候。

在二十四节气中,有些时间的节点,给我们的感觉面目比较模糊,譬如雨水、春分、小暑、小满、白露、小寒等,现在的城里人对诸如谷雨、芒种、秋分、寒露等,也是模棱两可,习焉不察,仿佛它们都是与己无干的身外之物,他们似乎只在乎自己的生日,鲜花、蛋糕,酒肉、自拍,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地热闹一番。其实他们忘了,每一个时间的节点都是自己的生日,也都是自己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驿站。天地悠悠,大道轮回,这世间的万类万物,谁又能够逃脱浑然不觉但又如影随形的自然法则呢?

而我的豆村,人们对天道自然是敬畏的,他们不像城里人活在人造的环境中,因而更接地气。送走了一茬庄稼或一位老人,与一场寒霜和一场大雪都息息相关。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置于节气的轮回之中。我干爹李长青老人,活成了豆村的一棵常青树,他九十多岁还能侍弄庄稼,人们就戏谑地说他是被阎王从花名册上漏掉的人。你猜我干爹怎么说?他说自己不就多见了几场雪嘛,这场不收,下一场说不准就被收走了。他说这话时,还是挺精神的。然而,就在当年冬天的一场大雪降下之后,他老人家说走就走了。他像是从一滴檐前的雨水过度到一朵雪花一样,完成了自己生命的一个轮回。

像我干爹这样的老人,在豆村并不少见。约是七八年前吧,我在寒风刺骨的深冬回到故地,发现几位老人靠着墙根在晒太阳。那冬阳像一盆炭火的余烬,散发着幽微的温度,老人们就借着它取暖,安详地打发余生。当时,我没有看到那些已进入冬天的老人的表情上有任何不安与恐惧,相反,他们却个个都保持着豁达、乐观的情绪,他们谈论死亡就像嗑瓜子一样随意。其中一位年长的扯起话头,他说,于大个子要是能熬过去年的那场大雪,也许还能多活一年。在说者的意识里,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就是横亘在于大个子命途上的一道大坎。另一位老人则反唇相讥:就算他熬过了去年那场大雪,还有下一场雪呢。这话一经说出,在座的老人都沉默不语了。是的,他们现在正处在“下一场”大雪来临之际。自然界的一场大雪,诗人会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而当“下一场”大雪真的降临大地,这些在冬阳下谈笑的老人,又会有谁像竹子一样被折断呢?

似乎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我在次年大雪之后再次回到豆村时,发现去年晒太阳的老人中,又被雪走了两个。

而今,一路穿越过无数次霜降、小雪、大雪的我,已经越来越接近冬天了。有时我会想,属于自己生命里那最后的一场大雪,也许还在某处酝酿着,它肯定会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它是我的终结,也是我的开始。

人能够在一朵雪花上轮回,想想,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选自《安徽作家》,2022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许俊文,1954年生,安徽省定远县豆村人。种过地,教过书,当过兵。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2002年因病提前退休,现定居皖南美丽小城池州,供职于杏花村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先后8次获得安徽省报纸副刊年度优秀作品一等奖及安徽省文学奖。





作品欣赏



散文观:散文之散,我的理解是抒散,是散发,是无有拘束。散文由心而发,呼吸吞吐,用的是气息。庄子里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气息之壮可像野马奔腾,之广茫可像纷扬尘埃。散文没有依托,有故事无故事皆可,可深可浅,可大可小。厘清自己的内心,自由呼吸,就能写出好散文。


客从何处来

许含章


许村古称“富资里”,这在今天,还依稀可窥见端倪。街景虽是萧条的,且我们到达时已近黄昏,但短短几百米的一条街上,光是金店仍开有好几家。临街有些破败的老房子,斑驳的砖墙上写了大大的“拆”字,用触目的红笔圈起,仿佛最后的判决。到处可见禁止赌博的标语,在打工人群未归的早秋时节,略略显得有些寂寞。

金店的霓虹,一点一点亮起来了。

在皖南绵延数百里的徽派山水里,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可在我心里,却一直暖着。在旅游业大热的今天,皖南至江西婺源一线有“小川藏线”之称,有山有水,有景有物,处处桃源洞天,曲径通幽。可许村这个地方,虽然也隐于这片群山之中,却似乎离这一切还很遥远。不仅老房子都不曾“穿靴戴帽”,重新加盖马头墙,就连新建筑也与一般新农村建设中西合璧的“小洋楼”不一样,只是拼命地往高里盖,似乎要以此向山外表明,自己也并不落伍。

“最高的有七层。”程大姐告诉我的时候,眼里隐隐有得意之色。她说这话的时候,夕阳正淡定地撒在乡间小路上,将一切堂皇和破败倾覆。

是水泥路,路两边有没膝的蒿草。

一路走过来,沿途只看到寥寥几个老人和孩童,穿着从城市买回来的鲜艳的衣服。孩子身后的小书包上,有喜洋洋和灰太狼的商标。乡村正在城镇化,从这里,或可窥见村庄的凋敝,和进步。

程大姐是我在镇上闲逛时遇到的,见我脖子上挂着相机,便很热心地要带我去看老桥。皖南水多,便桥多,木桥、石桥、拱桥、板桥……数不胜数。据说许村有二十二座古桥,像“和睦桥”这样有名的桥,大抵在县志中曾反复出现过。不过关于和睦桥,程大姐告诉我的,是一个流传于民间的故事,说的是旧时许村一对兄弟阋墙,被乡里所耻笑。有一日,兄弟二人重逢于这座桥上,摒弃前嫌,终于携手重振家业,如何如何。

都是一些老故事,配得上这样的老桥。

夕阳正在快速坠落,老桥斑驳的石缝里,长满了蒿草。

许村,许村,你是我的家园么?

许村的大家族当然都姓许,历史上出名的人物有光绪年间的大茶商许畅芝,还有“少年谓子气横秋,壮已边城汗漫游”的南宋名臣许月卿,在有关许村的方志中,他们是家族的骄傲。当然,这两个人程大姐都不知道,她是跟着父亲从江的上游下来的,在这里嫁了人,就定居下来了。我想她即便是许村的老户,也未必知道这两个人,她一个家庭妇女,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中间还有丈夫要侍侯,她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所以她对我问的一些问题,感到很惊奇。

她也从未听说过我的职业,她问:“编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编书的,我没有说编杂志,那样就更说不清了。她很高兴,要了我的笔,留了地址给我。她很关心她说的话,能不能出现在书里,她说小妹妹!你的书印出来了,一定要寄一本给我噢! 

我说一定一定!不会忘的不会忘的!

回来后我寄了一本我们的刊物,在里面夹了几张打印出来的与她的合影。照片上,老桥拱起的桥洞里,夕阳正在坠落,桥身上有纷披的蒿草。

在落款一栏,我填上了“外乡人”三个字,但对于许村来说,我是外乡人吗?

不知道这本杂志,她收到了没有?此后我们再没通过音信,毕竟对于许村,我们都是匆匆过客。


有的人是没有故乡的,而有的人则故乡不止一处。

我的出生地是皖北的煤城淮北,在很长很长一个时期,我都把她认作我的故乡,想起她时,我会很安心。

是一座新城,东西向依山而建,从最东头的东岗楼,到最西头的电厂,也不过两三里路。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带我“上街”,一般是步行,长长的淮海路上,法国梧桐斑斓的阔叶上,阳光如童话一般跳跃。30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得深秋的淮海路上,铺满了金子一般的落叶,给人一种非常华丽的感觉。那时我多大呢?三岁还是四岁?反正是在上幼儿园之后,反正我妈妈已经从武汉读书回来了。她说梧桐,法国梧桐,你金子般的落叶,多么奢华,多么美好。她类似的表达,一路上会有很多。而在上幼儿园之前,我居无定所,一会儿在怀远老家,跟着我爷爷奶奶,一会儿又回到淮北,跟着一位我称呼“韩奶奶”的老奶奶,我爸爸早晨把我送去她家,晚上下了班再去接我。韩奶奶很疼我,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她仍然不想让我走。我上了幼儿园之后,她有时会站在幼儿园的铁栅栏外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跑到栅栏边,大声喊:韩奶奶!韩奶奶!她就笑了,笑过之后,还会抹眼泪。

我妈妈说,韩奶奶30多岁就守了寡,一辈子过得很苦。我不怎么相信,她儿子是妈妈大学里的书记,我虽然小,这个我也知道。但我妈妈为什么要说,她一辈子过得很苦呢?有一次我看见,她和我妈妈说她年轻时候的事,说着说着,两个人就一起哭起来了。

妈妈是想起她死去的母亲,想起她小时候的事情了吗?

韩奶奶讲一口淮北话,侉侉的,绵绵的,有着泥土的温热。这也是我最先接触的语音和语调。之后这几十年间,淮北话都让我感到亲切,我想,这就是我的乡音了。


有一个时期,我住在怀远。

那时候我祖父母的家,在怀远县城关镇的北门一带,人称“北门口廖家”,由此可知,这曾是一个不小的门户。但早在几十年前,我父亲出生的时候,廖家就已经衰落了。是自家建的房子,砖墙瓦顶,三间堂屋,一间厢房,采光不好,常年黑黢黢的。家里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到巷子外头的公共厕所去,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历史上怀远是个码头,在涡淮二水之间,祖父母的家就在码头下面,紧挨着涡河大堤,我们叫作“大坝子”。就常年湿漉漉的,尤其是在雨季,好些天不能出去,我就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屋檐上落下来的水,垂成一张雨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好不容易放了晴,巷子里到处是一汪一汪的积水,就有人在路中间垫上几块砖头。我三妈挎着攒了好些天的满满一篮脏衣服,上面压着一根棒槌,快速地踏过砖头,到河里去洗衣服。我穿着堂姐穿小了的大背心和大裤衩,一步一跳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三妈是我“三大”的老婆,似乎应该称作“三婶”,但我们家不这么称呼。我们家都是称“三妈”、“四妈”,“三大”、“四大”,在怀远,在我们家,“大大”是对父亲兄弟的称呼。

涡河水在高高的坝子外面流淌,巷子里有穿堂风呼呼刮过,风里有初夏的青草香,还有阳光在树叶上闪烁。我穿着洗得如皮肤一般细腻的旧背心,几步就跨上了涡河岸踏脚的大石头。我穿着鞋就直接跳到河里,引起一群洗衣妇女的尖叫。我三妈熟练地把一件件脏衣服,使劲甩出去,涮上一涮,然后再“刷地”一声铺在大石头上,举起棒槌,“啪啪啪啪”地用力捶打着。许多的捶打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这就是古诗里的“万户捣衣声”吧。

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我急急寻一块石头坐下来,把双脚伸进水里,让河水流过我。经河水常年冲刷的石头,鹅卵一般圆润,随便一块都拥有古董一般美丽的色泽。它们有带星星的,有带花纹的,最美的是一种红石头,是半透明的橙红色。这不常见,就如宝石一样珍贵,我偶尔摸着一块,就会把手举得高高。我透过阳光去看,看它在阳光下染上一道金边,它晶莹的身体里面,有一串小小的气泡,好看极了。

我兴奋地站起来,举着向三妈炫耀,裤子却重重地向下一坠,褪到脚脖子上,原来已经被河水灌满了。

我三妈把我的大裤衩扒下来,就手搓了两把,顺势在我屁股上打一巴掌,声音响极了。我光着屁股跑回家,见到我奶奶,咧开大嘴就哭。她立刻拉着我,带我去买好吃的,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暗笑。巷口的小卖铺,那时还是一扇一扇的门板门,开门了,门板就一张一张地靠在墙边,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开张”二字即来源于此。每一块门板的上面,都有“门对子”的痕迹,破旧而斑驳。“门对子”是过年的时候贴上去的,这时都褪去了颜色。我奶奶把我举起来,我费力但快速地爬上柜台,仔细端详柜台上放着的一排大玻璃罐子。那里面可是我的珍宝——又圆又绿的西瓜糖,五颜六色的泡泡糖,还有一粒一粒的“糖豆子”,我的口水要流下来了。店老板不慌不忙,一点一点旋开罐子,拿出一颗橘子糖给我。橘子糖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一瓣一瓣地拼成一个橘子,外面涂着一层白沙沙的糖沫。橘子糖纸也是半透明的橙红色,举起来透过阳光去看,如一块色泽晶莹的红宝石。

这个小铺子里,时刻都散发出一股醋和酱混合的味道。有时候,我和奶奶一起去打散酒,即便是空桶,我也小心翼翼地抱着。铺子里装散酒的大酒缸,有半人多高,一半埋在地下,坛口用一个裹着红布的大木塞,塞得严严实实。我紧张地看着老板,塞子拔开来了,立刻有一股酒香冲出。我大大地打了一个响鼻,环顾一下这间小铺,无比快乐。老板把酒漏斗插到我们带来的塑料桶上,拿出酒提子,从酒坛子里快速地往外提酒,一提,两提,三提……很快我就不看了,我的眼睛转移到了柜台上的那一排罐子上,等待奶奶来满足我。


我爷爷一生唯一的乐趣,就是喝上两杯,也没什么下酒菜,有时是一把炒花生,有时就空口喝。他七十多岁了,还在厂里上班,傍晚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身上的中山装,抖干净,挂好。如果是夏天,则是挺阔的“的确良”短袖衫,也是抖干净,挂好。

晚饭前有一段空闲时光,我爷爷一个人坐在天井里,摆开一张小方桌,喝他的“两盅小酒”。这似乎是他一天中最为享受的时刻,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的样子,有些孤独。他面前一个破旧的搪瓷小碟里,有一块卤鸡肝,或是几个带壳的炒花生,也是孤零零的样子。

这两样东西对我,都没有什么吸引力,所以我在等,等我的堂哥、堂姐,等他们随便哪一个放学回来,带我去“搅糖稀”。穿过曲里拐弯的小巷,进到一户人家,递给女主人两分钱,她就会把豁边破碗上盖着的玻璃掀开,把两根竹签伸进去,搅一搅,把一团酱色的麦芽糖递给我。

这户人家的屋子,永远是暗无天日,木板搭的床,褥子下铺着稻草。床上面常年躺着一个卧病的男人,是女主人的父亲呢,还是她的丈夫呢?我不知道。但这户人家的窘迫,连小小年纪的我,都能感受得到。她家的屋顶破了一个洞,晴天的时候,有阳光洒进来;雨天的时候,我们就绕着走。 

现在,现在我终于走出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我举着两根竹签,熟练地一拉、一绕、一搅,把糖稀拧成一股麻花,然后,循环往复。

这就叫“搅糖稀”,是我的怀远老家,带给我童年的最大快乐。

走在夕阳西下的北门口,麦芽糖的颜色渐渐变淡,从酱红到金黄,再从灿烂的金黄,变成瓷一般的乳白色。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跟在我的身后,一起从生满青苔的土墙边走过。脚下是坑坑洼洼的青砖路面,青砖上斑斑驳驳。

我大了,上了小学以后,就只有在寒暑假,才能回去看我爷爷奶奶,那时的“北门口廖家”,已经盖起了大房子。是上下两层小楼,平滑光亮的水泥地面,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知道我回去,爷爷老早就站在家门口迎我,老远就向我招手。没等我走近,他就说来、来、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然后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楼的卧室,从五斗橱里拿出来一个饼干桶。我看着他费劲地把生了绿锈的桶盖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叠明信片,说你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是我寄给他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爷爷奶奶新年快乐!

我每年都寄,每年都写着一样的话,我自己已经忘了,爷爷奶奶还当宝贝一样收着。我仔细翻看着它们,像是看到了我的童年,在“收信人姓名”一栏,我用很大很笨拙的字体写着:廖锦英收。


“廖锦英”是我奶奶,生在怀远城关有名的“北门口廖家”。

我奶奶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解放前在怀远城关北门口,开了一家很大的竹木店,经营毛竹和木材,外号“廖胖子”。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廖锦英是老大。

倒退几十年去,我爷爷是廖家竹木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聪明伶俐,长得也很齐整。我爸爸说我爷爷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其实这不准确,我妈妈就说过,我爷爷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盘,还有一个本事,就是能唱“全本西厢记”,而且会吹笛子,会拉二胡。

我爷爷会唱戏?这个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而且这和我爷爷的样子也完全不搭,我印象中的爷爷,就是一个整日忙碌的“小老头”。

“公家小老头”,这是我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每天都要上班,吃的是“公家饭”,我就发明了一个称呼,叫他“公家小老头”。

他非常中意这个称呼,有时他下班回来迟了,我就在院子里大声喊:“公家小老头呢?公家小老头怎么还不回来?公家小老头干什么去了!”

如果碰巧这时,公家小老头回来了,就高兴的“嘿嘿嘿”地笑。他一本正经的中山装上,布满了尘土,短短的一茬头发,全白了。   

这样的一位老人,会唱西厢记吗?我很怀疑妈妈的这一说。

长大以后,我在一篇什么文章里看到,旧社会的学徒没有什么娱乐,手敞的会去喝酒赌钱,更多的是和几个同好,组成一个小小的娱乐班子,吹拉弹唱,做时光消磨。所以旧时的学徒伙计,大都会一两样乐器,聪慧如爷爷,会唱整本西厢记,也就不奇怪了。

《西厢记》里有一句唱词:“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句漂泊的唱词,想必爷爷也唱过。

爷爷不是怀远人,廖家竹木店里的伙计,几乎全都来自徽州。

明代著名的戏曲家、文学家汤显祖,曾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名句,表达他在从商和入仕之间的挣扎。为何“无梦到徽州”呢?是因为徽州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一句流传甚广的徽谚,是徽州现实的写照:“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男儿十三四岁,就要出门学生意去了。徽州虽有山水之色,但无田土之利,怎么养活自己呢?唯有“仕与商”。所以皖南多士子,也多商人,一般人家的子弟,学生意的多。

爷爷就是很小的时候,出来学生意的,皖南盛产竹木,有个专门的营生是放排。把一个一个竹排,像赶鸭子一样,从新安江“赶”出来,或是赶进长江,或是赶进淮河,然后,散向两岸广阔的乡野。

进淮河的竹排,要先过八百里巢湖。

我爷爷应该就是乘着竹排,从徽州的大山里,漂流到了廖家的竹木店。廖家的竹木店里有很多小伙计,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但廖家没有儿子,这让廖胖子很不开心。廖胖子端着一把紫砂壶,站在门边看,看哪个小伙计能做他的上门女婿。最终他看中了我爷爷,一个许姓小伙计,或是因他老实,或是因他勤勉,但总之,不大会因为他能唱全本西厢记。 

廖胖子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看人的眼光很准。 

他的大女儿廖锦英,是一个话不多的瘦削女子,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亲。她一生都沉默寡言,走进走出,几乎没有声息。她为自己的丈夫生育了七个子女,我爸爸在家中行四,上头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我大姑生下来后,取名廖银河,是随了外祖父的姓。

大了以后,我曾不止一次揣测,我大伯和我爸爸他们,应该也曾经姓过廖,毕竟廖胖子看重的,是男丁。但随着廖胖子的过世,他们又都把姓氏改回了许姓。

我爷爷一定很在意他“上门女婿”的身份,他一定很想让人们知道,他们这户人家姓许。但“北门口廖家”仍然是人们对这户人家的称谓,几十年间,流传至今。

廖胖子的小女儿,嫁给了怀远城关一户张姓人家,不久就病逝了,留下一个儿子,三四岁的样子。她的张姓丈夫后来独自去了哈尔滨,续了弦,又生了一男一女。但他们一家四口,在1985年8月18日的太阳岛沉船事件中,全部遇难了,张氏唯一留下的孩子,就是我三叔,我们称作“三大”的人。

我三叔虽然姓张,但入了我们许家兄弟的大排行,排在我父亲之后,是男丁中的“老三”。而我父亲行二,在北门口人称“二犟”,从这个外号你就能知道,他为人有多么不随和。我三叔后来,也是在我们家娶妻生子,一生都称呼我奶奶为“娘”。


怀远在两水之间,一水为涡,一水为淮。

淮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自大禹治水时便赫赫有名。它从码头经过时,声势比涡河要大得多,它波澜壮阔,一丝丝风就会激起层层波浪。

梅雨季过后,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了。

怀远虽是一座小县城,但在以河流为大通道的年代,非常热闹和繁华。除了水利之便,它还特产一种石榴,荆涂二山簿瘠的夹沙土,非常适宜于这种来自西域的植物生长。到了每年的五六月份,空气中富含的水气,被渐渐升腾起来的热浪蒸干,石榴叶就浓绿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淮水榴花,红艳似火。

这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我们以“坝上”和“坝下”区分县城的地理位置,坝子上宽阔,小孩子们喜欢在大坝子上疯跑。迎面吹过来的风,带来一阵阵石榴花的香味,我堂哥找了一个小池塘,带着我们一帮弟弟妹妹下塘摸螺蛳。当然,我们是不会让大人知道的,大人知道了,会惩罚那个领头的孩子。但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不会水的,譬如我父亲,还有他的七个兄弟姐妹,个个都是游泳的好手。不过他们不叫“游泳”,他们叫“洗澡”。他们说走!到河里洗澡去!于是一哄而上,涌向涡河或是淮河。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在涡河或是淮河里,轻松地游几个来回,我最小的姑姑,在十二三岁时,就能孤身横渡淮河。

为了“一瓶罐头”,我妈妈嘲讽说:“你爸爸为了一瓶水果罐头,在淮河上游了三个来回。”

不知道是哪一年,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比赛,横渡淮河一次,可以领取一瓶水果罐头。我爸爸为了多得一瓶,就擅自多游了几个来回,得没得到额外的罐头,具体我妈妈没有说。

我妈妈总是喜欢在这些事情上,取笑我爸爸。虽然在那个年代,她县委书记的父亲早已被打倒,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外婆仍然十分看不上我爸爸,看不上我们家。她闹,拼命闹,要把他们闹散,所以我爸爸和我妈妈谈了11年恋爱,最后才结婚了。

解放后公私合营,廖家的竹木店就归了“公家”,一起归了“公家”的,还有我爷爷。我最小的叔叔小名“合营”,就是为了纪念这一重大事件。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拿着一月三十六元的工资,养活一家十口。得国营竹木公司的便利,我奶奶在码头上给来往的船只卸货,一天能挣一块钱,当日结算。第二天一大早,她攥着这一块钱,到涡河大坝子上去买“私粮”,9分钱一斤的大米,够买11斤。那是一段手停口停的日子,哪一天没有活干,那一天就没有米吃。


我无数次地想象我奶奶在码头上卸货的样子,想象她瘦小的身体,如何扛起一大捆毛竹,从长长的跳板上走过。我小的时候,她常牵着我的手各处去走,或是把我抱到柜台上,看五颜六色的糖果。在我的记忆中,她瘦而且高,走路很快,做事麻利。

很久以后,我看到她一张照片,才惊觉她十分矮小。

那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她来到我们家,照顾我母亲坐月子,和我爸爸的合影。照片里他们母子站在一起,她只到我爸爸的胸口高。

是一张黑白照片,三月的淮北,还有料峭的春寒,她在照片里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她的毛线帽子是棕色的,这我知道。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戴着这顶帽子,她一定也有不同的帽子,或是戴其他帽子的时候,但当我想起她时,她一定是戴着这顶棕色帽子的样子。帽子上有一朵俏皮的小花,镶一圈白色的毛线花边,缝在帽子的一侧。我觉得这一点俏皮和我奶奶很不搭调,但如同我爷爷的全本西厢记一样,在艰窘的生活下面,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一点亮色。

除了我奶奶帽子上的小花,让我惊讶的还有我爷爷破旧的中山装里面,一个崭新的假领子。我小时候看到它,觉得很好奇,没有前襟,没有后背,两条布带穿过腋下,将领子固定在脖子上。公家小老头下班回来,破旧的中山装上,竖着熨得挺刮的假领子,看上去和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到我大了一点,家里不再靠我爷爷的工资过活了,我的叔叔姑姑们,也都陆续工作并且成家。但我奶奶还是自己霉酱豆子,把干瘪无肉的螃蟹斩成四大块,炖萝卜。码头上这种螃蟹没人要,几毛钱就买一大篓。但是这样烧出来的螃蟹真的很好吃,我妈妈的形容是:鲜得掉眉毛!

当我爷爷端起杯子,喝他的“两盅小酒”时,我奶奶就在旁边淘米做饭,斩螃蟹炖萝卜条。

她喊我爷爷“小老头”。她是个话不多的人,我爷爷则是不多话。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是沉默。少年夫妻,相守到老,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但他们很恩爱,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

我没有听过我奶奶喊我爷爷的名字。我有时候会想,年轻时的廖锦英,是个什么样子呢?少女时代的她,是不是也在河岸边,唱过《摘石榴》?


姐在园子里摘(呀么摘)石榴

哪一个砍头鬼砸我一砖头

刚刚巧巧砸在小奴家的头哟

要吃石榴你拿两个去

要想谈心你跟我上高楼

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哟

呀儿哟 呀儿哟

依得依得呀儿哟

你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哟


石榴花开得正好,月上了柳梢,河面渐渐被水气所笼罩。《摘石榴》是广泛流传于淮河中游的民歌,热烈,大胆,有着欢快的曲调。而“夜听琴勾起了女儿心事,晓窗寒神倦思”也是一首情歌——这是《西厢记》里的唱词。

我爷爷先我奶奶八个月过世,发丧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糊涂了。她操起一根竹竿,一竿子打过去,把跪着守灵的我爸爸和我的叔叔姑姑们,打得捂着头就跑。她也不认识我了,虽然我是她最疼爱的孙辈,她抓住我的手问,毛姗呢,毛姗呢?脸上是焦急的神色。

有时候她还会突然发问:“小老头呢?小老头到哪里去了?”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周岁的时候,我带他回了一趟我的老家。难得人齐,堂哥堂姐做东,请所有的弟弟妹妹吃饭,坐了满满一大桌子。各自的怀里,都抱着第四代,很快,孩子们也能凑成一桌。我堂姐——我三叔的女儿,抱着她的儿子坐在我旁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三叔。

我也有好久好久,没见过我三妈了。

我三叔去世好多年了,是兄弟姐妹里唯一走了的。我大伯八十多了,我小姑姑也六十多了,他们都很健康,生活得很好。

我爸爸这些年也越来越爱回老家了,喜欢和老兄弟几个聚一聚,喝两杯小酒。酒桌上他问我大伯:“大哥!人家说我爸是外乡人,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大伯说:“不知道。”

然后他们就沉默,沉默地坐着,沉默地喝酒。老兄弟几个也越来越相像了,身上都有了他们父亲的影子。他们端起酒杯的样子,让我想起幼年时的无数个黄昏,我爷爷坐在堂屋的一张小方桌前,喝他的二两小酒。他面前的小碟子里,有一个卤鸡肝,或是一把带壳的炒花生,他喝得很慢很慢,二两酒要喝一个多钟头。

他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吗?想起他如何跟着竹排,来到怀远城关的北门口?


我爷爷这一生,都没有提过他的故乡。

是不愿意提呢,还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后代,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他们年轻时,也似乎从没有问起过。我爷爷邻居家的儿子,在上海工作,爱好文学。我们互加了微信,他在微信上和我说:你们家是徽州人,廖家的竹木店里,都是徽州学徒。

我爷爷名春涛,字少波,“三十以后以字行”,许少波是他户口本上的名字。他来自于古徽州一个许姓聚族而居的小山村,具体是哪一个村子,就不知道了。

他出生的地方,应该有一条河。他长到十三四岁,要自己养活自己了,他就乘竹排顺流而下,到山外去寻找出路。最后,载着他的竹排,停在了涡淮交汇处的怀远县,他上了岸,来到了北门口。


 (选自《安徽作家》,2022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许含章,1984年生,作品散见《大家》《飞天》《西部》《湖南文学》《红豆》《广西文学》等刊物,并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多家刊物选载。全程参与长篇报告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创作,该作入选中宣部2019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2019年国家出出版基金,并获安徽省第15届“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安徽省“十三五”省直机关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