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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散文现场(四)

发布时间:2022-11-1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散文观:散文无气质久矣!娇媚,光鲜,臃肿,健忘,气虚,盗汗,只因白昼矫情太多,而不知夤夜思之。久居于巨河之侧,常愧对矣。呜呼,倘无挖隧道之体验,亦无血气浇灌之,徒作写匠不如担大粪去!

 

致巨河书(选一)

苍 耳

 

致严复·1906

 

几道先生:

你离皖那天早上,江风暗弱如萤火。眼睁睁瞅着周献琛等闽人遭闹事生驱逐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如剁左右臂,你忿然,怆悲,无奈。此番愤辞监督,固不能与甲午战败时的崩溃心境——“尝中夜起而大哭,嗟呼,谁其知之”(致吴汝沦信)——相提并论,亦不能与庚子年逃出天津水师堂避往上海的凄凉况味同日而语;但,此乃内陆省份,一条巨河边的省城安庆,面对的不是凶蛮倭寇,暴虐联军,不是昏愦朝廷,骄狂北洋系,而是地头蛇的阴险暗算,势利官绅的抱团反扑!当然,你败走皖城也并非一无所得:不深入此腹地,怎谈得上读懂中国?不遭此败绩何以知改良之艰?在清国,移一张石凳也要流血,遑论铺一条铁轨了。

一百年后我试着读懂你。彼时与此时互浸而融为一个孤寂时刻。在敬敷书院暗寂的廊檐下,我寻觅你徘徊中微咳的身影;在大南门码头,蝙蝠仍如野草布满黄昏的江空,而你目击的过江之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万里之鸥”又翱翔何处呢?你除了在你的书里活着,思着,叹息着,巨河北岸之皖城何处寻你的踪迹?临行那天晚上,姚氏兄弟、邓绳侯、方伦叔等人在孝涞屋与你饯别。辞行酒喝得郁闷、慽然,挽留无异于逼你让步,交出骨头;而宽慰之言如同毒药,让旧创崩裂!此番风潮,提学使沈曾植仅开除五名闹事学生,其余纵之不问,甚至放风说斋务长周献琛该逐,闹事首领乃豪杰之士。如此颠倒是非,已超越基本的伦理底线。甲午战败又经庚子沦陷,国事日糜,你与诸君喝着闷酒,说一些不关痛痒的题外话,不想再对诸公絮叨重复多遍的废话了:今图自强,非标本并治焉。不为其标,则无以救目前之溃败;不为其本,则虽治其标,而不久亦将自废!浓黑的沉哀被稀释,被勾兑,被染色,在你已不是头一遭了。后来叔节飚一句俗语,让你笑出眼泪:瘫子掉井里,捞起来还是坐。你在想,瘫子因何而瘫?何以拒绝疗救?倘瘫子捞起来还是坐,且骂你多管闲事,操你祖宗,甚至拿石头砸你脑壳,干嘛要捞他?然而眼睁睁看他井里扑腾,又于心何忍?

几道先生,你怀疑过自己吗?你前半生屡败屡战仍归于败绩,是否可归之于不断打捞井里那个“瘫子”?倘治不了神经里的瘫,骨髓里的瘫,反复徒然地捞呵捞呵,以为此乃忠恕仁义孝,岂非荒诞至极?

你返回城北寓所,星斗乱晃,湖风阵阵吹凉滚烫的额头。胸中块垒郁结日久,借着酒劲须破脑决断。摸索着挪到案前,提笔给提学使写诀别书。大丈夫行此绝处,已无可遮掩亦不必遮掩了。该撕的尽管撕下!该戳穿的决然戳穿!烛火乱颤。室内所有的影子晃动起来。老夫尚未死,烛火,请勿惧强风吹袭!然烛火颤得更厉害了,且发出滋滋的微响——经验告诉你,这烛蜡掺了水。堂堂清国何以小小烛蜡也掺水?这类似帝国铸造银钱的秘密:每铸一百文铜钱,用铁铸十八文。每铸百亿文铜钱,可为国库“窃取”十八亿文财富!凡事皆掺水,和稀泥,卖羊肉搭猪卵,以致堂堂北洋水军成了亚洲第一“水军”!李相国私下无奈坦承:我等不过清国纸糊匠而已。

还有匿名信!毁谤之流言!这些国人惯用之伎俩,此番全派上用场。提学使以为流言“莫须有”,但你恰恰认为流言非“莫须有”,而是“流”之“有”因:无非借此赶走本监督,恢复旧观各自分肥罢了。

几道先生,我有点读不懂你了。古国阴术横行你深有体味,早该做思想准备才是。风潮起时,你不堪小人密计,一击即溃,倒不像久经历炼之人。来皖前,不是收到匿名信数封,巧言要挟,吓阻赴皖任职,致使你打退堂鼓吗?若非皖抚再三派员恳请,赴皖兴学几成泡影。其后掌高等学堂不过一年,改良教制与学制开局不错,你竟天真得像个孩子,放言“本学堂自经我秋间整顿之后,至今日有起色,学生亦肯用功,毫无风潮,皖人同声倾服,至今唯恐吾之舍彼而去也”。转年开学不久,学堂风潮遂起,闹事者公开张贴讨监督檄文,打砸桌凳,污辱教习,践踏堂规;沪上《南方》《神州》各报闻讯煽风点火,惟恐火势太弱不足以毁之。以《神州日报》而言,创办人于右任、叶景莱与你有隙:前年抵制美货运动初兴,于右任与你大打笔墨官司,始而论战,继而攻讦;去年你出任复旦公学监督,查出叶景莱挪用公款逾期不还,被你清除出校,遂结私怨。纵观风潮,闹事者谋划周密,狞犷如此,背后依仗不难想见。

烛火摇栗不已。忽明忽暗间,你只能凭直觉挥毫纸上,如岩溪泻落。然而烛焰挣扎几回还是灭了。你猛掷笔。颓坐。叹息。湖光青幽,一点点透进来,蟋蟀在旮旯清鸣。你起身来到窗前,星空之下荷波翻涌,菱蕊荧荧,如此静秘、寥美,令人心旌摇动。不负河山负此湖呵。这些年东奔西走,振臂疾呼,竟不曾停下来打量这天造地设之美,殊为憾事。

但苍天在上!巨河在侧!湖风猎猎果然醒脑,“水烛”被吹熄亦理所当然。你蹩回案前,点燃残烛,再度凝神提笔,“犬马之年,五十有五,客气都尽,诚不欲为悻悻之小丈夫,然日望公略料理之后,可以稍安,而无如其不可得也。……大抵知吾决去,则极口挽留;稍示回翔,则攻者更炽,此真其长技也。”他们以为演个双簧即可糊弄,逼退对手。点破阴术你似乎酒醒了,全部的蔑视与不屑在眼中喷射!次日你整装欲行,皖教育会长蒯光典匆匆赶来苦劝,提一折中方案:公不妨当名誉监督呀。你冷笑两声,一口回绝。中允。调和。和稀泥。这套把戏见得太多了。皖抚恩铭亦如此,口断是非,可曾决然行之?国事之难,于此可见矣!

“明日有便轮东去,吾为万里之鸥矣!……盖监督权废,而学官不之复,则学官之权亦废。”你非燕雀,岂可为目下蝇权蚊利所囿!然而一个黑幕重重的国度,真能成为“万里之鸥”吗?你走了,不再回头。结局已埋入开端。通往南门的石板路高低不平,街边店铺乌漆麻黑尚未开门,檐上的八哥们呆头呆脑,狱卒般列成一行。拉水车的、卖鱼的、卖菜的、卖杨梅的、挑芦柴的,还有几个兵丁,拖着斜短的灰影子,与你逆向而行。出了南门,乞丐、畸人、难民、象皮病患者、麻风病人、梅毒患者成群结队追随在身后,展示肢体上的脓毒和溃烂。这些草民有几多因抽鸦片而赤贫,又因愚昧而沦为盲瞽?这正是治本之本:民智、民力、民德也。果使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即便圣上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而治本,须臾离不开教化!此番赴皖兴教之苦衷,几人知之?知之者亦不过闻昨夜枭鸣而已。

杀君马者道旁也。那么“道旁”有谁?除了吃瓜看客,还有正人君子,伯乐,相马师,钉马掌的,厩官,马屁精,以及绊索的设计者和实施者。

抵达南门码头时,姚氏兄弟已到了。一切在不言中。早年你尊奉知难行易。及至坎坷尽尝,方悟知难行亦难;后遭国破事败,尤觉明知、强行更难。何以见得?惟强行者有志,亦有志者能强行。然勤而行之者,不独有志也,亦其知之甚真,见之甚明故也。而国之将亡,坐无明知、强行者耳!而哀莫大于一舟之人——篙师焉,舵手焉,无知风水之性,舟楫之用者,最终必至于倾覆。江新号启航时,你看见天空被沙尘改写昏昏蒙蒙,一副阴阳脸。帝国的昏阳,在缀满补钉的灰沉沉的帆篷上拉扯而起,然后猪血一样溅红了青塔黄寺、远山近冈。

几道先生,一百年后我体味你的昧惑。你的不堪。当肉身赶不上灵魂速度,生存方式配不上理念图式,是否也加深了你的困境?然而你的质疑与悬问并未因离皖而消解,直至离世也未消散,后来者仍在你的覆辙中辗转、委顿,找不到北。你的败绩源于理念太过超前(一百年后仍然超前),还是本土文化基因存在缺损,皇权专制太过悠久?无解。无解亦解——那解早被寸磔,被缸腌,被标本。

不必说帝国彻底衰朽了,僵滞了。还是看看江天吧,灰茫、寂寥,不见一只江鸥。所有飞翔之物皆被如毯飞尘裹挟而去。你伫立船舷微阖双眼,将一世忧憾埋入心坟。无碑。无碑亦碑——那碑在浩大江风中,隐现于苍黄而悲沉的历史岸线上。

但巨河仍在教导死者以及后来者。惟面对自由之灵魂,巨河才诉说真相与真理。一百年后,我猛然感受到巨河之迢遥深处的蝴蝶效应。而你正是那只蝴蝶——蝶翅折断,飓风被一再推迟,但终究要到来。是的,一定要到来!

“没有风暴,船帆不过一块破布!”江新号甲板上疾风浩荡,倘雨果的豪言不能带来片刻安慰,那么就在黄浦江末段打捞这个漂流瓶吧,继而在黄蓝交混的入海口与巨河的亡灵相拥而泣吧,几道先生!


(选自《安徽作家》,2022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苍耳,作家、评论家,著有随笔集《纸人笔记》,散文集《内心的斑马》,文学理论专著《陌生化理论新探》,现代诗学论集《徜徉在语言之途》,长篇小说《舟城》等,入选国内及海外各种文学选集一百三十种。




作品欣赏



散文观:文章心迹,走笔如水,并无定式,是露珠是洪流是大河是小溪是湖泊是海洋是沼泽是泥塘……随物而赋最好,无所谓形无所谓神,形神十全好,形神俱废也好,不破不立,无需执念,无非一段气韵。古人说文以气韵为主,须题外立意,气韵不足,虽有辞藻也非佳作。

随心所欲,无所依附,无阻碍无隔膜,是作文人的自在,也是好文章底色,俨若狡兔,且不止三窟。兔起鹘落,空山不见,内心素白也野马也尘埃也,文章也要和光同尘,但说人话。

 

与古为徒

胡竹峰

 

小石潭记

 

两侧峰峦束拢出一湾河流,水自山间淙淙而下,倾在石潭内,像条白练。岩石经山水千百年冲击,磨洗得平整明润如玉。

壁后有桃树,虬枝似苍龙悬空,花开得正好,灿若云霞。忽来一阵风,惊得枝丫一颤,几片花瓣脱枝悠悠飘飞,轻悄悄落至水面,随波旋流,荡浮而去,几尾小虾尾随其后,追逐良久。水明莹泛绿浅,目力可达潭底,小石黑白灰麻,累累如卵似珠,游鱼自适。掬水在手,洗过头面,轻呷一口,水线滑过,身体清凉透明。

山中无他音,唯风声水声鸟声。静坐岸边,一时松涛水流鸟鸣交相入耳。此地名为桃花潭,在岳西境内。秋日追忆二十年前乡景,记得此文。

               

岳阳楼记

 

岳阳古称巴陵,巴陵有洞庭,更有一方胜景一篇美文,是灵秀地是斯文地。吴人范仲淹最好的文章却和楚地有关,果然惟楚有才。一篇《岳阳楼记》让人心旷神怡。

来岳阳为岳阳楼而来,来岳阳楼为范仲淹而来。人安一心,不能塞满贪嗔痴烦恼;头生双眼,不只看名看利;腿下两足,也不应该终日奔走衣食前途。

在洞庭湖边游荡,景象是气吞山河,不愧衔远山、吞长江。夏日午后半空青蓝,天低云白,心情有些喜悦。人贪阴,靠树而行。两旁遮天蔽日的大树,路径幽凉。到得岳阳楼,才知道沿湖堤岸即是城墙,洞庭水悠悠起浪。此时,方悟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气魄。

岳阳楼并不高,三层四角,说是楼,也近乎亭,淳朴宽厚,红黄两色相宜,令人思绪肃然。身在楼头,放眼四顾,眼前有景道不得,只是无言,前人说过了。依旧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依旧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乾坤日夜颠倒反复,倏忽过了千年,杜甫的身影刚刚远走,李白的孤舟遁水光而去,一时怅然。

放眼四顾,古物的旧味与草木湖水的颜色入了虚静,静专神自归。忽然觉得此地有神,有天神有地神有水神,更有文神。左右楼台丛林颇深,绿竹漪漪,几个游人在其间走动,如豆芽如草芥。

倚栏闲看,波浪层叠,湖水像一段灰绿色的绸缎鼓荡欲飞,阳光照过,又仿佛撒了层金粉。洪波涌起,水面旋涡无数,如酒盅般转来转去,俨若天地对饮。山河神态有人世滋味,隐然有些醉意了。

岳阳有闲情,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字里行间也有几缕闲情: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游客三三五五出入进退,一时目中无人只有意思,有的是诗词意思,文章意思,布衣意思,锦绣意思,纶巾意思,纱帽意思,古旧意思。古旧里,三两个女子出入,一两个小儿出入,又多了清凌凌新气,文气,兵气,剑气,豪气,神气,傲气,寒气,颓气,闷气……顿时气象万千。

站在楼上,临风远眺,寂然孤舟往还,天地之间疏旷只剩下一人,恨不得李杜复生,范仲淹再世,彼此把酒诗文,邻湖而立,呼天共语,与地把话。几只水鸟掠水飞过,洞庭水连成一片,青山携阳,渔人逐日,一痕远山,孤岛影影绰绰。旧时景象大抵如此,身后岳阳城人来人往不知换了多少容颜。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岳阳楼高不过数丈,登此楼却小肉身,深感人如微尘。好在人心之大,可以装进楼台,装进湖水,甚至穿梭古今,神游宇宙,足见心力没有穷尽。古人才说人活在世上,要养性修心,所谓独坐防心,群居守口。

岳阳楼是文章景色也是土木景色,风雨无恙,一座楼废立多次,这是楼在人间的可贵,也是文章天下流转使然。以楼存照,照见俗世千年岁月,照见文章诗酒风流。光阴之箭破空而来,没羽石中。诗酒源流远,文章日月长。

范仲淹有诗道得好:“相期养心气,弥天浩无疆”。古人还说文章也是心气,贤人之心气。心气乐则文章正,心气非则文章不正。这些我信。年轻时候惊诧怪力乱神,如今只好正大只求正大。

上了一回岳阳楼,离地很近,离天很近,离尘世很近,离文章很近。虽然未能忘馋忧己,未能宠辱偕忘,却知道忧乐不过清风。清风吹来,恍恍惚惚觉得众行人成了洞庭湖边几片云,悠悠荡荡,一时懵懂,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不知此身何世,不知此世何人。这天是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五日。

 

醉翁亭记

 

琅琊山地势平缓,人的心情也平缓。午后进山,徐徐步行,路旁植被无数,触目皆绿。从树下走过,映得面目也是绿的,不亦绿乎,不亦乐乎。墨分五色,绿何止五种?肥绿浓绿深绿苍绿淡绿嫩绿青绿翠绿薄绿,眼前还有种无名绿,姑且称为琅琊绿。太阳照下来,满山绿里现出白来,白光闪闪,又新鲜又阔达。古木深秀,水石森然,旧痕陈影斑斑驳驳,不知与当年欧阳修所见有几分相似。

到得醉翁亭,在靠椅上坐下,饮清茶一杯。山水之乐,得之心寓之酒。山水之乐,得之心亦可寓之茶。心里默默背诵醉翁诗文,似乎撷得三五分山水亭台意气,天地辞章之性灵陶陶然而来。

茶渐渐浅了,杯空无水,亭中八面来风,忽然忘我,觉得茶也多余。几个人候到黄昏,日头慢慢落下,夕阳光影斑驳,游人如壁画照影。丛林幽深,幽深有神,像是文字之神,树叶飘荡又像有古人风神。诸神纷至,吉祥止止。

醉翁亭北宋年间始建,叶落山黄,数番兴衰,游人更不知几回回来来往往。风从山岚树林里出来,移步徘徊,枫枝透红,片叶可知岁序。人被风吹着,拂面有秋气。翛然有破壳声,一青蝉跌落足边,疑为秋气所伤。青山绿水连绵不尽,肉身短暂。蝉如此,人也如此,真是世间的长恨。

亭边竹林甚美,一丛丛满坡满眼,近前看,竹叶松软,像踩在地毯上。偶见竹竿上刻有字,笔画嶙峋,无非世间男女情誓山盟。游人踵踵,多闲话,多怀古,亦娱目,亦放欢。亭边犹存逸梅一株,说是欧阳修当年手植,苍苍亭亭,一时觉得醉翁似在眼前。树比人长久,文章又比树长久。人是文章,文章即人。心摹碑刻墨迹,以手书空,哑然若失。人生三不朽,大如意却是诸事不立,无烦忧无病痛。

辞别琅琊山,亭内一片清幽忽上心头,通体沁凉,是文气,是醉意,是山色,是水纹,是风声,是树叶之色,是泉亭之旧,似古似今,非古非今。

 

沧浪亭记

 

姑苏,秋雨,半日不绝。在客舍枯坐近午时,偶忆沧浪亭,心起游兴,约友人同行。出门见石刻古服的老人冒雨端坐,是澹台灭明,只见他耳眼鼻尖水滴如小儿涕泗交颐,一时哂然。

沧浪亭是江南名园。江山风月并无二致,声名隐显各得造化各自前程,自有天机。进得园内,山石森森,芳草森森,林木森森。几只鸟磔磔竹云外,几只鸟悠悠屋檐下,黑鸟倨傲,白鸟自怡自适,花鸟只是高低跳跃,面无颜色。三两棵梧桐耸立墙外,树叶黄了几片,到底秋景。

忽忽雨大,落在伞面树枝竹叶上,零落有秋声。侧身亭内避雨,水天相接,绿叶满眼。沧浪亭上看雨,自是春夏天雨景生姿。冬日看雨,削瘦如针,穿过唐宋元明清的时间之线。秋雨打湿了芭蕉梅兰,鱼鳞瓦水光透亮如包浆如墨玉。风吹过,雨丝斜斜飘飞,一时怅然,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来过多次沧浪亭,一次有一次况味。喜欢去看山楼上歇坐张望,远近人家安恬。前人遗址杳不可寻,常常怅然,幸有文章存下零星旧事。文章在人在,文章是人的精气神。肉身百岁,精气神千年万年不朽。

古人登高远望,叹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园林是闲情偶寄处,在沧浪亭上见衣衫步影,觉得人人皆为闲来。得闲便是获利,有暇即成神仙。

游园以自适第一,欲行则行,想坐就坐,行止由心,栩栩然无人之境,若无肉身若无魂魄,俄而忘我。

看竹不问主人,游园也不问主人。沧浪亭主人该是苏舜钦、韩世忠、文瑛和尚诸位。江山代有才人,江山代有主人。良辰美景风月,得闲是主啊。

 

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无足观,妙处在《游褒禅山记》文章。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戏,再游褒禅山。天空黛色,云低沉而晦暗。山下新绿点染,油菜花一片接一片金黄,想必当日王安石所见亦如此,心下粲然。

须臾,至华阳洞,但见清流徐徐。人乘铁舟向前,局促不易转身,一水透亮,船夫拽绳而行,茫茫晃晃,潜入古事,又像坐忘于传奇中,入了聊斋笔意。

洞越来越深,几步一景,步步深入,不知身在何处,不见是非,更无尘世,只有曲直在前。低头侧身弯腰,路险石怒,可喜可畏,惊奇良久。舟行愈进愈曲,如草书草绳。两旁岩石深深浅浅平平凹凹,形态迥异,夹以黄白青红紫各色,奇怀在焉。有石像龙盘山顶,有石若鳌游,有石似蛙鸣,有石宛然梦笔生花,也有石如笋如柱如莲如兽如佛。

山泉在石间无声静流,安详恬然,软腻清凉如春衫。踩水而行,湿而不滑。水至善至柔,不较长短,所谓上善若水。石为山河之骨,虽不做言语,却有神气在焉,其神在坚,石头坚硬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

不多时,走到水道尽头,弃船步行,走高爬上,如入鬼市又似仙境。鬼仙不过一念之间,存善则成仙,作恶即沦为鬼矣。

前方透出天光,趋亮慢行,出得洞口。四野春意尚浅,无鸟语无虫声无花香,但有同游者潘昱竹、凌晓星共七人,彼此怀古叹息而去。

 

湖心亭看雪

 

连日大雪,四野一白,叶落树空,积雪肥硕压在枝头。忽起游兴,乘舟独往湖心小亭。湖上看雪最好,雪景堪赏处,往往寂寞相随。草木被雪染白,大地隐在一片浑然中,天空红黄铅白各色错杂。有鸟觅食,低空盘旋几回,一无所获,怏怏而走,翅膀扇动浓雾,扑棱的声音紧随左右。

坐在船头,如处云端,流烟像雾散散淡淡。风冷冷刮过脸颊,寒意侵人。以手抄水,丝丝凉意自手指猛蹿臂间,忍不住打个寒噤。船行破冰声不绝,冷风相随。湖中只有双桨划水的声音,寂然凛冽。人在看雪,雪也在看人。岸边有人影,仿佛丈二宣上一点墨。

湖心风渐大,雪簇簇飘落,飕飕寒气逼人。进得茶食,方回暖意。解缆归舟,桨音寂然,行向茫茫烟雾,混混沌沌如游天际,如痴如醉亦如梦如幻。人生至此,与万物一,与天地合,不复有我。


(选自《安徽作家》,2022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中国文章》《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人民文学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