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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时国金作品发于《青年文学》《文学港》等刊

发布时间:2023-11-0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时国金散文《一棹轻舟渡春风》发表于《文学港》2023年第8期;散文《看不厌的城》发表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8期;散文《水乡女贞树》发表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11期;散文《稻花香》发表于《朔方》2023年第11期。


作品欣赏



水乡女贞树
时国金


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竟然促使我对故乡的一棵树如此关心。一棵苍翠劲拔的女贞树。
我骨子里是喜欢树的,一种天然的情愫,也可能前生是栖息于绿树上的鸟。
从学校转到政府上班时,我曾去拜望已退休的老校长,临行,他送我十二个字,“多栽花,少栽刺;多栽树,少讲话”。当时,年轻气盛,颇不以为意。认为这是他的生活经验并不一定适合我。但有一点认同,喜欢多栽树,树栽好了,你读你的书,干你的事,吃你的饭,它不让你再费半点心,日日夜夜地在那儿栉风沐雨茁壮成长。一不小心,有一天,那片树荫下,居然能为你挡一隙细雨,遮一柱烈日。这份德性确实让人喜欢。
30多年的工作生涯,严格意义上,我曾在两个区域做过负责人,也就是那种说话算话的干部。2003年兼任雁翅工作站站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新建街道全栽上了行道树,离开时大多已有碗口那么粗,粗壮的枝丫已能覆盖半个街道,春风拂来,人行街道,一路清香。白色的玉兰花镶嵌在墨绿的玉兰叶之间,像夏天夜晚的星星闪烁在夜空。2016年,一场洪水致水阳江下游遭受了巨大的涝灾。金宝圩也受到了百年未遇的内涝,街道漫水经月。玉兰树怕水,水退后,一棵棵粗壮的树再没有恢复生机,陆陆续续地随着退去的洪水逐渐枯萎。今年回乡,街道两旁仍然是不见树影,显出一份孤寂落寞,不能不说是十分遗憾的事。很后悔当时没有选择本地耐渍的树种。
2006年下半年,我调到狸桥镇任主要负责人。见新辟的街道,空无一树。立即研究决策在街道两旁种了几百棵香樟和玉兰树。十年后调离,树已两尺多围,一片葱郁。
也许隔代遗传于外公。我的外公就很喜欢树。他在自家门口栽了两棵树,一棵是金桂,一棵是香樟,树冠成荫,迎来了各种各样的鸟。听母亲说,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树下用簸箕装着稻子喂鸟。一群鸽子像云一样在门前飘来飘去,叽叽喳喳。真是鸟鸣嘤嘤,将翱将翔,麀鹿濯濯,白鸟翯翯。到了秋天,那棵金桂,花灿似金,浓香醉人。外婆就精心地把盛开的花收集起来。每年能集两簸箩。外公就挑到黄池的糕点房作为桂花糕的辅料。奇怪的是,一年秋天,早上起来,外公照样去喂鸽子,却发现一群鸽子飞得一只不见了。那年秋天,外公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好起来,到了冬天,就离开了人世。
圩乡无古树,也无大树。民国二十年(1931)遭遇水灾,圩破,沦为沼泽,自然百年以上的树几乎没有。后又大炼钢铁,大树也几近伐光。因为稀少,古树曾是地理的标志,见证着历史,承载着文明,寄托着乡愁,是历史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村以树名,如裘公有一村庄叫红杨树史家,以区别于道玉龙史家。树虽不存,但口耳相传中依然以树名为村名。
国庆长假,偶尔听说朝阳村有一棵知青树。立即拿起电话,向在该村医疗点行医的善喜兄弟咨询。善喜是一个认真的人。第二天中午他打来电话,说,我就在这棵树的旁边,这里已是一片工地,有人付了定金要把它买走,你赶快来看看。电话那头一阵阵嘈杂。放下电话,怀着对一棵树的牵挂,我没有犹豫,驱车而去。
人生云水,草木人间。凝望车窗外的旷野,遥想着一棵树的荣耀和不易。树,生在乡间,倘有不可考的年份,则常被奉为神,自然有善男信女来焚香膜拜。于是满身红绸绿缎。苍老的躯干发出了翠嫩的新枝,愈发引得鸟鸣附和。便显出一幅辅祝苍生的威严。
喜欢树的不仅是人,还有白云,鸟儿,及清风,薄雾。大树是鸟的天堂。一棵大树的就是一群鸟栖息的乐园,有的几代同树,其乐无穷。
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喜欢每一棵古树历经沧桑后那种任鸟嬉乐的情怀,所以保护古树也情有独钟乐此不疲。
如果我是一棵树,矗立于这荒野之中,虽然不喜欢这种孤独寂寥。但我依然会拥抱每一只鸟的啼鸣,每一阵清风的安抚,每一缕阳光,甚至每一次雷电冰雪,甚至会对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致以友好的问候,可能已是苍老得发不出甜美的声音。比起居住这里的人们,因为我已活得足够长。我会和他们说他们祖父、太公、乃至太公的太公的故事。当然我不喜欢他们给我缠上红绸绿缎,神一般地敬畏,但我真诚地接受每一个人的爱。
论树的保护,作为安徽人,可以很自豪地说,没有哪一棵树可超过黄山那棵生在云海的迎客松了。它已经成为安徽的标志和象征。我有一位画家朋友以画青绿山水闻名,人们尤其喜欢他画的黄山迎客松。苍翠的松树立于悬崖边缘,真诚地伸出象征友好的树枝,远处是清清的瀑布一泻而下,近处是一汪深潭,云山雾罩,郁郁葱葱。这样一幅画挂在新装修房屋的客厅,显得大气磅礴,气场十足。这棵树不仅有专人守护,还有古树专家定期为它体检。是我等凡人可以远观静赏,而不可上前亵玩的国宝级树了。
也有树比黄山松金贵。贵州有一颗金丝楠木王,在贵州青松坡镇的一个自然保护区,树龄比黄山松大500多年,已有1300年。树干通直,自带香气,高达30余米。一次大风吹断了一节树枝,拿到拍卖公司,居然拍了几十万人民币。整棵树若说经济价值估计不下大几千万。这样一棵树,肯定是一个不小的级别来保护它了。否则,熙来攘往的众人,白天不行,夜晚也会惦记着它,持斧携锯去弄几节树枝方能安心。它在一方山水之间,静立千年,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观望过多少人间辛酸,终于把自己练成了一副贵族模样。这份修行,芸芸众生又怎能比得了呢。
交通条件的改善和城市化的推进,客观上对一批古树在原址的岁月静好产生了威胁。从政府这个层面来讲,保护的力度还应该加大。在泾川大地朝百户坑方向,崇山密林中也有棵古檀树。树不高,树围盈丈,当年皖南事变时,叶挺和项英从山上撤下来,即在这棵树下开了一个碰头会,会后大家分头突围,有人还把一支手枪藏在树身里。这应是见证历史之树。几十年后,一位村民居然串通外地的树贩子以50万元的价格把这棵树卖到了浙江的某个城市。寻着古树来去的轨迹,去追溯这段历史,我们不能不感到具体的历史与虚幻的现实构成了一种可笑荒诞的图景。最后这种见利忘义之徒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在狸桥有一个以古树作名的红杨村。红杨树实际上是红枫树。
一棵红枫树兀立村头数百年。三五人抱不过来。树大空心,露根堪系马,空腹能藏人。传说,夏天炎热,四个人可以躲进树心围着打麻将纳凉。新四军二支队驻扎狸桥时,粟裕的马就拴在这棵树根上。村上一位调皮的孩子来逗马玩,被马蹄踢破了头,粟裕专门安排人上门赔礼并补偿了一块银元。时隔几十年,当年的小孩已是满头银发的老人,村上的人还经常讲这个故事。镇上建新四军展览馆时,他主动把那块银元捐出来作为展品。
狸桥工作期间,为了保护好这棵树,我专门安排为它砌了护墩,并挂上了保护牌。同时对全镇228平方公里土地上136棵百年以上古树作了一次登记,并一一为之挂牌保护。修宣狸路时,有两棵树正处路中间。规划道路走向时,和工程设计人员反复讨论修改路线避让不去,就请来南京林业大学的教授,拿出了一个就地平移的方案。先以树干为圆心,划一半径约两米的圆圈,沿圆圈外侧向下切断大树的支根,一年后待须根长出,再从下面切断主根,用草绳盘土平移。此时,那些须根就已恢复了生机,迅速供应上老树主根丢失的养分,成活率极高。如今车行宣狸路,看到两棵树仍在路旁,苍翠中透着勃勃生机,甚是欣慰。
到区政府工作后,有一段时间分管交通,正值修104省道。道中间又有一棵百姓敬仰的神树。我给出的第一方案就是就近平移。今天围绕着这棵树已建成了一个街边公园。
也有保护不成功的。每日绕宛陵湖步行道跑步,湖北路旁有一棵古树,看着它由荣至枯,着实心疼。原来修建宛陵湖时,有一棵老红枫树生长在公园的北侧,主事者没有就地填土升高树身,而是砌了一个大围墙,专门设置了一个排水系统。殊不知,宛陵湖储水后,地下水水位上升,加上一到雨季,降雨量暴增,积水总是不能及时排出。大树的整个根系常常积月浸于水中。渐渐地从一两根枯枝到仅剩下一两根绿枝。不知从那个春天开始,它一片新叶也没有长出来。如今,在周边一片姹紫嫣红鸟语花香中,依然张开着它那苦瘦的几根枝桠,无助地面对着蔚蓝的天空,任凭清风每日拂过。我担心它在不远的将来会被一阵风,一场雪,一阵雨彻底摧毁。虽说每棵树终究会归于尘土,哪怕是枝繁叶茂千年万年,但现在我们却用自己的粗心,让它提前结束了生命,实在不应该。
车至圩心,远远就见对岸的沟沿边,一棵冠如伞盖的大树,枝叶清秀,君临碧水,挺拔苍翠,于旷野中有遗世独立之感。
涉坝过沟,善喜和圩乡著名的文化志愿者业俊兄早已在等候。树下已是一片工地,巨臂挖机近在咫尺,发出隆隆声响。
这是一棵大叶女贞,树干有三四丈,一人难抱,终年常绿,俗称冬青树。
我心中一颤,圩乡本土的树以耐水的杨、柳、榆、槐为主,这么粗壮的女贞树,在圩区我是第一次见到。难怪有人要把它买走。它怎么生长在这里?怎么又叫知青树呢?
我们找到了附近的两位老人朝阳村莲花组的吴志中和马玲玲。
一段真实的历史,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原来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一棵坟头树,是一棵纪念树。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十九岁的女知青王祥华响应国家号召,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中从芜湖市来到了这偏僻的水乡。白天,她和莲花生产队的社员一起出工劳动。晚上,在生产队的队屋里点着煤油灯教民校。当年的小青年吴志中和少年马玲玲就是她的学员。她把自己火热的青春真诚地奉献给了这片水乡的社会主义建设之中。很快和这里的社员融为一体,得到了他们的好评。两年后的一个夜晚,不谙水性的她却因意外失脚落水,跌倒屋后的沟中再也没有起来。一种生命的活力最终消解在冰冷的沟水中。
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事后,当时的水阳公社党委书记王鸿树,带领已是生产队基干民兵排排长的吴志中等人,到水阳中学移植了一棵女贞树,亲自栽在了王祥华的坟头。人们便叫它知青树。
于是,王书记手植的这棵知青树,变成了她安息的灵魂。伴水而生,俯视田野,一直长得郁郁葱葱,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呼吸着圩乡的新鲜空气,倾听着冬天的落雪无声,春天的蛙鸣悠扬。
然而,时间确实是一把无情的磨刀石。几十年过去了,它默默兀立沟边,和圩乡所有的树一样,朝迎旭日,暮辞炊烟,如所有路上行走的圩乡老人,渐渐地不再引起任何人的格外注意。
今天,我们仍然回忆起50多年前的这位女知青,不能仅仅说是偶然。即使是偶然,这种偶然一定也蕴含着一份情怀或某种人的意志外的暗示。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越是见过世面的人内心越是悲悯,越是走过万水千山,历经风霜雨雪,越是不忘初心。我深深地为王书记这位一直敬重的老前辈彰显在圩乡田野的这一份情怀所折服和感动。
悲悯,是人类最崇高的情怀之一,也是文明存在的理由。与浅显的快乐相比,悲悯其实是一种精神,对世间万物和人生百态充满了同情、理解和更高层次的洞穿和感悟。
半个世纪的岁月虽然已让老书记的这份情怀漂洗得如天边的一抹淡云,在唯利是图的经济人面前随时会湮没进历史的深处。但我们还是见到了这棵树,随之也知道了和它连在一起的故事。
接下来,好好保护好这棵知青树,我们已责无旁贷。
当场我和镇里的领导联系上,并很快取得共识,立即停止了该区域的施工,把保护好这棵树列入这项工程的重要内容。
期间,我到外地出差一段时间,回来的第二天就约了南京的文化名人张炜和善喜、业俊一道来到了知青树旁。
张炜兄面对苍劲的女贞树,神色凝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就在树下,大家一起讨论这棵树的保护方案,包括之前树下,已被施工人员迁进了公墓的王祥华的坟。
其实,大家已不仅仅在关心一棵树,而是在追思与树下相伴的那个人,追思那个人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们无从探知王祥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没有经历过一种无奈、虚弱、苍白的内心体验。一个青春少女远离家乡,来到圩乡,一定也曾有过孤单、寂寞和对未来的期望。而今天的她,除了这棵树,在圩乡已找不到只言片纸的存在。为此我们还是要陪护好这棵树,让她不虚圩乡的人生一行。
今天我们与知青树下的女知青相隔半个世纪的时光,这个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喜欢把女人比作花,王祥华正是花季少女,假如没有那场意外的失足落水,她此刻应在新时代过着幸福的退休生活。可这朵花正欲绽放之时,便在这偏远水乡凋零了,生命定格在她最高光的时刻。
人生如寄,忽然而已,幸好有王书记植树为记,她的生命形式才又转化为这棵知青树,和众生一起永远融入了这一片碧水沃野。
白云悠悠空中,心随云去,一片苍茫,心底充满了无限的惆怅,满眼是浪舞的幻影。
堤岸蒲柳,难系故人行舟。山长水阔,寂寥一鸿鸥。夕阳渐斜,女贞树那斑驳的树影,贴着我们岸边几个疏松的人影,跌落水中,如人生匆匆而过的岁月,随波悄移。碧水行舟过,斑斓如一梦。
我们的生命终究归于这一片土地,像每一棵树一样,无论时间多长,根下的这块土地永远是难以舍离的故乡。
人类社会生生不息,作为个人,犹如沧海水滴,留下记忆的,从来不会是因为生命的长短,而是在这个时代的潮流中,人的灵魂可曾向着阳光闪烁出哪怕一缕光芒。
现在,我们真诚地去保护好这棵树,又岂止是保护好一棵树!


作者简介


时国金(笔名清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宣城市作协主席。作品发表于《钟山》《青年文学》《清明》《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朔方》《文学港》《诗歌月刊》《西湖》《太湖》《青海湖》《散文百家》《江南诗》《人民日报一大地副刊》等报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散文集《此心安处是圩乡》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