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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圆桌 | 还是米粥最养人(代序)——论严歌平中短篇小说的“正宗口味”

发布时间:2024-03-0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还是米粥最养人(代序)

——论严歌平中短篇小说的“正宗口味”

曹化根


严歌平自1980年代之初登上文坛,成为当时小说界的一颗新星。1990年代后期因忙于办杂志及主要精力转移到当代视觉等原因,小说创作一度中辍。2010年后,重操小说,前几年退休至今,宝刀新硎,小说创作迎来新一轮黄金收获期。三十年河东河西,时移世易,归来的歌是要老歌新唱,还是要新谱词曲,这是作者必须面对的问题。在我看来,严歌平既延续了自己一贯的创作风格,又注入了浓烈的时代元素,但最根本的,是他坚守了中短篇小说的正宗口味,为当下文坛吹进一股熟悉而新鲜的气流。至于怎样才叫正宗口味,我在这里无法给出一个精确定义。正如古语所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你是一个资深读者,具有基本的鉴赏力,业已形成某种阅读倾向,并长期跟踪阅读当代中短篇小说,且对理想的小说创作抱有期待,那么,你就会慢慢形成正宗口味的阅读判断。

中国向来有以味论诗的传统。南朝梁钟嵘提出: “五言居文词之要, 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将“滋味”作为文学批评的标准。唐代司空图更加明确地认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并结合“言不尽意”提出“味外之旨”。“味外之旨”的提出,进一步揭示出了审美的精微性、模糊性,使味与审美得到了更深入的结合。自此,味作为一个美学范畴不断得到新的阐发,生发出了“韵味 ”、“意味”、“趣味”、“情味”、“风味”、“气味”、等一系列的概念,以味论诗从此也就蔚然成风。诗是广义的文学,当代,小说接替诗歌成为反映社会生活和人心人性的主要文学体裁、文学样式,以味论诗的传统自然而然也就转移为以味论文、以味评判小说文本的当代实践。但从20世纪70 年代后期至今,中国中短篇小说文本形式自身也不断发展变化,不断刷新的文学环境、文学供给也培养出一代代兴趣不同的读者。把严歌平近些年小说创作置于当前文学环境下,其作品受众面不一定很广,但可以肯定也必然拥有不少忠实读者。阅读的分众化是当代每一个作家都会面对的共性问题,严歌平在此共性之中又有个性存在,就是他一直坚持的中短篇小说的正宗口味。

就题材而言,严歌平中短篇小说介于主旋律写作、社会问题写作与个性化写作之间。严格说来,三者并不属于同一写作范畴,不应并列,但好像只有这样说,才能凸显严歌平的写作特点。严歌平强烈关注社会现实,小说也多取材于周边生活,有些时候因为故事与生活贴的太近,读者甚至不容易分辨清楚作者到底是在讲述事实还是在艺术创作,但作者总是能敏锐捕捉到现实生活中具有文学因子的热点问题。严歌平写作与通常理解的主旋律写作有很大不同,他可能也不太认同自己是主旋律写作,他的创作不受任何组织机构或工程计划的束缚,完全自觉自愿,出于不可遏制的创作激情,但共同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和严肃的社会责任感又拉近了两者的距离。如《去省城钓鱼》,小说题目就很荒诞,但同时又很吸引人。善意的骗局背后,既有几个死党之间的心灵默契,又有各人心中的小九九,进而牵连到官场之上秘而不宣的情感交往和私人攀附,最后因想去拜望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突然被“双规”而打乱了整个行程。作者截取的社会生活的侧面,既让人觉得真实可信,仿佛作品中的人物就生活在自己身边,是熟悉的邻居,每天出入小区都会碰面,并且点头招呼,双方脸上都会泛出淡淡的微笑,但突发事件又让人惊讶莫名,原来看似一弯浅水,实则万丈深渊。这就涉及到严歌平的个性化写作问题,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代小说创作实验中,他坚守自己的创作初衷、创作理念、创作技法,像一块坚固的礁石,任凭海浪无情地冲刷。例如,他的多数小说没有把高潮处理为高潮,甚至高潮被轻轻一笔带过,但有心的读者还是能够体会出文字背后的惊心动魄。不是他没有展现高潮的能力,而是他认为没有必要用铺叙高潮的手段来增强小说的吸引力,他不想用激烈夸张的冲突骇人心目,而是注重发掘艺术中的情感与理性中渗透的力量,这种认知构型决定了他的叙述态度和叙述方式,也是他的小说保持正宗口味的重要原因之一。这里还有一个理论问题值得澄清。在当代,许多文学概论教材都反对“理念先行”,认为“理念先行”就是对上意的图解,其实这是一种片面而僵化的看法。不排除少数文学创作的灵感驱动,但我认为绝大多数文学创作都是“理念先行”,表达作家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基本看法,关键是作家是否具备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完全放逐理念,小说创作将会堕入非理性的泥潭,当然,也可能成为一些作家圆滑处世的遁词。

严歌平的小说叙事角度(或曰态度)值得一提。严歌平关注社会问题,糅合了超然与批判两种态度。说超然,是他多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或兼顾第一人称视角组织叙事,也就是说他的小说结构是在构思基本成型之后才开始动笔的,因而整部作品始终保持相对匀速的节奏,不急不厉,平衡而稳定,故事耐人咀嚼,体现了作者叙事的耐心与老到。说批判,是他一贯以审视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社会,倾向于呈现社会生活运行的肌理,他的心中存在一种理想主义的小说模式。他的创作手法是现实主义的,但他深受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研究过西方现当代哲学如何介入社会生活,也就是说他的思想是深受现代主义熏染的,这就给他的小说叙事带来丰富的意蕴。阅读严歌平的小说,无论长短,绝无单薄虚飘之感,多的是沉着、丰富、立体之感,但奇怪的是,他的小说意蕴丰富却并不复杂,自足而完满,没有当代一些小说的开放性和多义性。这个特点一定意义上提高了严歌平小说的当代辨识度。《延期举行的开馆仪式》,通过对洪威学术纪念馆开馆仪式两次延期的叙述,层层剥笋,透过看似庄严的学术文化活动,在揭示学术权威观念陈旧、思想庸俗的同时,也刺破了一些地方文化建设中的形式主义与好大喜功。风起于青萍之末,联系当今愈演愈烈而且越来越多的斯文扫地的现象,不得不感慨严歌平抓取典型文化现象加以批判的敏感性。

生活中的严歌平观点鲜明,易于激动,且富于正义感,但这并没有同步呈现于他的作品中。相反,他的作品叙述冷静,情感在语言的层层包裹中缓慢释放,就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猫捉住老鼠之后并不急于马上吃掉,而是反复戏弄,在老鼠肝胆俱裂并精疲力尽之后才慢慢享用一顿美餐。《热带雨林与热带季风》写建委主任夫人借考察之名出游新马泰,而头天晚上建委主任已经接受组织调查,考察小组每个成员都已心知肚明,小说一路写来主任夫人与建委其他几个同行女人之间在整个出游期间的琐屑事务,明争暗斗,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煞是好看,但很少主任夫人的心理活动,仿佛主任接受调查根本未曾发生,主任夫人这种反常表现一直令读者疑惑,甚至对小说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合理性产生怀疑,直到返回国内的前一夜,主任夫人从在泰国住宿的酒店楼顶纵身一跃。小说结束,读者方能明白作者钝刀割肉的笔法之凌厉,由此可以回溯主任夫人在整个旅游行程中内心所承受的伤痛何等巨大。

语言是小说的肉身。严歌平的叙述干净、纯粹,很少借助景物描写、心理独白来推动情节发展,读者看到的就是人物的行动和对话,这是一种本色叙事。本色叙事是酿就严歌平小说正宗口味的另一重要原因。本色叙事的前提是需要较强的语言驾驭能力。严歌平的小说语言沉着扎实,多为简练的白描,如刀如斧,横劈竖砍,很快就能在荒榛之地垦出一块良田。一般来说,艺术语言讲究精炼、含蓄,有时还强调弹性和模糊性,但目的都是为了最准确地表达人物情感、塑造人物形象。严歌平的小说语言并未严守这个规范,他的小说语言如铺路的砖石,方正、严密、甚至厚重,谈不上含蓄与模糊,但这种语言与小说的整体氛围很是协调,也可以说正是这种语言特点营造了小说的整体氛围。他的多数小说语句清通、简明、爽利,可谓字斟句酌,间或还残留一点欧化长句的痕迹,那既是为了准确表情达意的需要,也是他小说思理细密的体现。本色叙事不抒情、不煽情,更不滥情,摒弃各种勾兑,紧紧围绕故事结构和人物形象塑造而放笔皴染,这种叙事语言背后是需要魄力、雄心与自信作为支撑的。

《从采桑叶开始》虽是一个短篇,却包含巨大的社会容量。男女主人公小学三年级时认识,从采桑叶开始交往,兜兜转转几十年过去,斗转星移,社会结构、经济结构、文化结构发生巨大变化,男女主人公从朦胧依恋-失去联系-再联系-再失联,两人都被现实的激流冲得东倒西歪,尤其是女主从高级知识分子的优渥家境跌落城市底层,目睹沧海桑田,亲人过世、企业改制、下岗、离婚、不断打零工,整个人生被抛到社会的边缘。但难得的是历经坎坷人到中年以后,他们依然保持着善良、平静的人生本色,两人一度相依为命,相互取暖,即使再度失联,也仍然在悬想对方。他们不是夫妻,但给人真真实实的“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感慨,他们是清醒的被剥夺者,但并没有呼喊与抗争,日子如流水,生活在继续,平淡而坚韧。这个短篇无缝连接社会巨变与人间烟火,除了大巧若拙的结构之外,主要得益于毫无拖泥带水的叙述语言。读完《从采桑叶开始》,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两者尺幅千里、世事沧桑的艺术表达如出一辙。《到天涯海角谈生意》同样短篇,同样大开大合,只是时代背景是市场大潮澎湃初兴的1990年代之初,文中浓烈的时代气息扑面而来,为文人下海的尴尬悲喜立此存照。《绝对记忆》只有4900字,是这部集子里最短的一篇。我疑心《绝对记忆》是作者本人的真实经历,只是进行了改头换面的艺术加工而已,因为这篇小说主要靠心理活动、心理独白推动情节发展,迥异与严歌平多数小说写作的常态。即使如此,作者还是惜墨如金,心理活动只作必要的交代,以勾连起上下文本。但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作者探讨的主题仍然是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小说语言更是刀刀见血,弹无虚发,十分生动地勾勒出前市委书记的儿子在常人和精神病人之间来回切换的独特形象。严歌平把本色叙事纯熟运用于中短篇小说,保证了作品相对的大容量、高质量。但本色叙事运用于长篇小说,就要考虑更多的细节描写和一些略作延宕的虚笔,这也是我读严歌平长篇小说偶尔感到节奏推进稍快的原因之一吧。当然,这是题外话。

严歌平的小说创作从起步时就有明显的家族叙事风格,家族叙事也被他运用的最为纯熟。《豪华是一种装饰》《沦陷》是这本集子中仅有的两个中篇。前者略带家族叙事的影子,从叙述两个背负原罪而发家的民营企业家由辉煌到没落的过程,见出一座临江城市2010年代前后的官场生态。在官商勾连的染缸里,不乏与之对峙的清流,在费尽心机的拉拢腐蚀里,时时有洗脚上岸的准备,在男欢女爱的欲望翻滚中,依然残留些许清醒与愧疚,小说准确拿捏现实人性,鲜明刻画出特定时段下的小城众生相。《沦陷》是这本集子里篇幅最长、内容也最为厚重的作品,堪称压轴之作。《沦陷》讲述1940年代至2010年代70年时间里沈家三代人不同的命运走向,是对社会现象冷静的审视与锐利的批判。这种审视与批判,超越政党与政权的分野,超越特定的历史时期,也超越家族与亲情的拘囿,既有对抗战前后国民党腐败的深恶痛绝,也有对大陆改革开放后拜金主义社会思潮的痛心疾首;在同情与理解父辈的基础上,既有对老革命传统观念与做派的批判,也有对知识分子精神软弱的不满。严歌平以时代变迁为背景,着重刻画家族人物的性格,揭示家族人物的命运走向,进而呈现中华文化精神的耗散,流露出凝重的精神意义上的“故国之思”。在严歌平的思想深处,评价社会进步的标尺就是一个时代人格的完善与否。作者深重的忧患意识接续了鲁迅的启蒙思想,于无情的解剖、严肃的批判中扛起开启未来的闸门。

当然,严歌平的小说远未抵达“大羹无味”的境界,但他的小说无论选材、叙事、语言都像可以回溯到田间地头和整个生长管理流程的有机大米,不仅富于营养,基本品质也令人放心。在食材来源可疑、配料添加剂五花八门、且大力推广预制菜的今天,喝一碗严歌平用文火慢炖、耐心熬制的有机米粥,也许可以让你重新体会一下什么是已被逐渐淡忘的事关中短篇小说的正宗口味。




作者简介

曹化根,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李白研究会理事,原马鞍山市评论家协会主席。曾于《中国文艺评论》《中国艺术报》《中国李白研究》《安徽文学》《作家天地》等刊物发表评论及学术论文百余篇。著有文艺评论集《星光下的劳作》,与人合著《白纻舞及其歌词的文化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