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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作家》 | 邵有常:《放云彩的窗口》

发布时间:2024-03-2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放云彩的窗口

邵有常


二十五瓦的灯泡挂在豆腐桶的上方,“哎嗨”一声揭开桶盖,急嗷嗷的热气就出笼了,推搡着扑向灯光,灯光便胖了,也香了。光照着豆腐,也照着土墙,土墙有规则的冰裂纹,有豆浆写意的留痕,还有一个女人的头影,高盘的发髻,细长的颈项。

又来了个男人的影子,影子伸出手,两个影子就有了重叠。

一只好奇心很重的壁虎爬过来,本要认真研究影子,却侧头听着两人的对话。

燕子啊,你嫁给我十年,对着南墙,你发了九年呆。

当初嫁给你,一个是看中了会唱歌的河水,二个是看中了南山的白云。现在,你只给了我一半。你晓得不?

晓得,你一心心,一心心念着开窗。

黎明啊,我的心思,你总只猜对一半。豆腐坊要是有个窗,哪怕是锅盖大,也能看到南山,看到云彩。开了窗,等于是把云彩放了进来。云彩来了,我就舒坦。我舒坦了,就会给你个娃。

盖这个房的时候,窗框是留好的,但隔壁的朱婆太会问了啊,我绕不过她……

九年前,一场洪水带走了三个人,带走了沿河所有的院墙,也带走了黎明的豆腐坊。东头的孟半仙说,哪是什么洪水?是蛟,蛟和龙差不多,隔几年就来看看我们仁爱镇,蛟不会空手走的,每次都顺手带几样。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是你们不听话。蛟看上我们仁爱镇三个人了,你哭有什么用?蛟也看上了你黎明的豆腐坊了,别哭丧着脸,你好意思让蛟吃不上豆腐吗?

经孟半仙的耐心解说,死了人的三家哭声就小了许多,倒房人家眉头的疙瘩也就不见了,少数人还哼起了歌。

三天后,黎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遇到了两间不顺心的事。

先是院墙改了形,原来是个圆弧,现在是直线了。院墙是和孔家公有的,也是两家的分界线,相当于两国的国界。现在,孔家将弧线拉直了,拉瘦了黎家,拉胖了孔家。

黎明是认得胖瘦的,便壮起胆子找到孔家,孔校长,你不能多占我的院子。

黎师傅瞎说了吧,我怎会欺负我的学生,占你的院子呢?孔校长放下茶壶,收起折扇,微笑着站起来。他一年四季拿着折扇。

原来是弯弯的,你现在拉直了,我就瘦了许多,有六个桌面大。

好,我来给你分析分析,我两家的公墙塌了,对吧?

对。

现在要重新建起来,对吧?

对。

大灾之后我们要节省,对吧?

对。

直线比弧线短,对吧?

对。

这不就对了嘛,毕竟是读过初中的,一讲就懂。孔校长点着指头表扬他,就像当年在课堂上。

黎明已经被问得一头汗,他知道被套进去了,还想说,但又结结巴巴说不出,只好拉着校长看现场。校长还是不急,还是微笑着,喊来施工队队长,很柔和地问,你们砌墙之前放线了嘛?

放了,用尼龙绳放的。队长一边回答,一边用草帽给校长扇风。

现在,我的芳邻对放线很有疑问,你给解释一下。

我们严格按照老痕迹,先固定两头,再布线,布得好好的,一阵风来又吹乱了,好几次之后,我们只好听风的了。队长气喘吁吁地比划着。

风既然如此执着,一定是代表了天意,既然天意是这样,我们怎好违抗呢?校长一把收起折扇,扭头看着黎明。

哈哈,我们仁爱镇从没为宅基地争吵过,一回都没,要不,怎么叫仁爱镇呢。一阵生烟叶香,孟半仙叼着烟斗飘过来。他拍了拍黎明的肩膀。今年,我们镇的道德模范户就是你黎明的了。

还说什么呢。六个桌面没有了。

第二件不顺心的事是窗子。豆腐坊的窗子刚刚安上框架,斜对面的朱婆就拍着手过来了,哎吆吆,这怎么得了,谁答应你安窗子了?

我安窗子碍着你什么了?我两家连对面都算不上。黎明一头雾水,又指着墙进一步解释。再说,我原来的房子就是带窗子的啊。

你说对了,我为什么这么胖?都是你这个窗子害的,你想啊,我这么丑的人是害怕别人看的,而你的窗子天天看我,我就懒得出门了,你想啊,一个人老是不出门,不就胖了吗?

黎明不是好生气的人,在听了她的话之后还是动了怒,脸色很不好看,牙齿也在咔咔响。朱婆显然听到了牙齿的声音,就带着笑劝他,大侄子啊,我知道你生气了,刚刚我也生气了,声音大了点,还拍了手,差点让人看笑话,坏了镇里的规矩。现在,我们都平和平和,我问你,你喜欢不喜欢一个人一直盯着你看?

不喜欢。黎明虽然还在生气,但又不好不回答。

我问你,你窗子这能不能看到我家门口?

斜着看,能看到一点点。

我再问你,窗子像不像人的眼睛?

像。黎明被她的问吸引了,觉得她很会诌作文。

好,你承认窗子是一只眼睛,承认这只眼睛整天看着我,也承认是斜斜地看的,大侄子,你想啊,整天被一只眼睛蔑视着,这,这,这不是成心让我们家疯吗?

安个窗子会让人疯了,这是黎明未曾想到的,他愣了五分钟。五分钟里,朱婆在税务所当所长的儿子过来了。朱所长虽然言语稀,但成天笑嘻嘻的,白天笑,晚上笑,连打瞌睡的时候还是在笑,似乎生下来就这样。他剔着牙过来,笑容也就被剔得东倒西歪,如此漫不经心地过来,和看两只公鸡斗架差不多,他不管母亲,也不说黎明,就拿眼睛死瞄着瓦匠队的老高,老高走一步,他的目光就调一下。

一个人被瞄着,就如在枪口之下。老高知道所长在瞄自己,很不自在,他想躲,就跳到墙那边,墙还不够高,还是被瞄着。目光是很烫人的,老高被烫得实在受不了,就转头劝黎明,黎师傅,老话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然也不喜欢整天被人盯着,我看这个窗子就不留了吧。他搬起土坯,三下五除二就将窗框填满了。再抬头,所长已经走远了。他用瓦刀敲敲窗框,留在这,安安稳稳地,等着哈。讨好窗框,也安慰黎明。

一等就是九年。

仁爱镇最大的特点是不吵架,他们遇到事情喜欢问,在一问一答里解决问题。孔校长曾多次这样讲,干嘛要吵架呢,要讲道理,道理在逻辑里,逻辑在一问一答里。再狡猾的人,几个问之后就显原形;再复杂的事,几个答之后就变简单。黎明也觉得有道理,但每一次似乎都是自己吃了亏。老父亲临走的时候很不放心,二孩啊,在这个镇你要想活下去,要么你学会问,要么你就装哑巴。孟半仙也这样劝过他,问是要靠智慧的,你的智慧都给了豆子,你负责答就行。黎明觉得自己不但不会问,连答也不会,答着答着就被套进去。他弄不明白的时候就问燕子,燕子扑闪着眼睛,那时候,我刚刚嫁过来,怎好意思帮你问呢;现在,我还没开怀,怎敢帮你问呢。

鸡叫三遍的时候,黎明装好最后一盘豆腐,直了身,掐着腰问燕子,九年了,你一直想开这个窗,是吧?

是。

窗子里有白云,是吧?

是。

有了白云你就开怀了,是吧?

……

今个,我一个人去卖豆腐,你在家搞卫生,多烧些水,再买些瓜子点心,下午我要请客。

豆腐坊里,烟雾搅和着气雾,烟和气都不老实,它们到处游逛,边逛边找出口,在四处碰壁之后,冲向唯一的门洞,门洞这边挂着“天地君亲师”还有一张旧红纸,纸上写有“夫妻对拜”等,它们觉得没什么看头,擦过八仙桌,又来到另一间房,里面有一张床,百子图的被子上,一只猫正埋头睡觉,两只爪子抱着头。猫不热情,它们又识趣地退回来,在大门边徘徊。当燕子开门的时候,它们一股脑向外冲,犹如散学的孩子。

黎明挑着担子,出门后又站定了,回头冲燕子笑,今个,我要给你开窗子,给你放云彩。

燕子的疑问还没出口,黎明的豆腐担已转过街,只听扁担在吱吱呀呀呻吟。她抚着门框,仰头看着窄窄的天空,摇摇头,怎么可能呢?已经五回了。

茶杯已擦了三遍,瓜子点心也摆好了,燕子松了一口气,将唯一的水瓶灌满,就进了豆腐坊,守着煤炉。水壶的水已沸腾了,吹着口哨,口哨怪怪的,有嘲笑的意思,他愤愤地揭开壶盖,又调小风口。手里拿着抹布,却来来回回地找,待发现的时候,她狠劲掐了下抹布,索性坐下来。虽然坐着,眼睛却一直瞄着客厅。

客人陆续来了,孟半仙是一步一晃来的,孔校长迈着四方步来的,朱婆踩着碎步来了,最后来的是街道龚主任,他的脚步跺得山响,响声又唤起灰尘的响应,燕子觉得他在腾云驾雾。还是前年的那些人。

他们来了就径直坐下来,点心太香,瓜子太耀眼,他们就没看见打躬作揖的黎明。虽没看见黎明,却能准确地接过他双手递过来的茶杯。他们彼此寒暄之后就吃瓜子,孔校长将瓜子壳摆成了圆形,孟半仙的摆成了八卦,龚主任的是圆锥,朱婆不摆,她给一条条优美的抛物线。

朱婆忽然停了抛射,将身子慢慢向后靠,头横在椅靠上,翻着白眼问黎明,你今天让我们来,难不是又为了那窗子?

黎明搓着手。他一激动就搓手,一搓手脸就红,脸一红就结巴,我,我,还是想开个窗子,好通风,好放云彩。

黎明,不要急,慢慢说,你说通风我能理解,放云彩?我就糊涂了。孔校长的微笑很安抚人。

开了窗,就能看到南山,南山飘着云彩,开了窗等于放了云彩,放了云彩,燕子就高兴。黎明一口气说完,还差一点说了能让燕子怀孕的好事。

好,好,好。孔校长一连说了三个好,又像老顽童样点着黎明。简短的几句话,表明了好几层意思,燕子爱浪漫,黎明爱燕子……孟半仙插话起哄,燕子爱浪漫,黎明爱燕子,那燕子呢?燕子爱谁?大家都跟着笑,笑了之后还有掌声,像很欢乐的会议。

好个鬼!说到底,你黎明还是想让我们家不得安生!朱婆的话是从小肚子发出的,这样的声音像一根棍,棍子硬邦邦的,活生生挥散了欢快。大家的笑容都僵住了。

由晴到阴要布云,而布云需要时间,得有片刻的停顿。冷场中,几个人的脸上乱云飞渡。

孟半仙深吸一口烟,一团浓雾便盖住了笑容,待烟散去,笑容换成了冷峻,清瘦的脸上一道道线条,一刀刀刻着严肃。他虚视着“天地君亲师”用重低音问,黎明,我问你几个问题。我们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要不要遵守?

要。黎明的头大了。

当年你的窗是你没留的,而且你领了当年的道德模范奖,是吧?

是。

你没留窗等于承认了结果,你领了奖等于肯定这个结果。对吧?

……

你不回答没关系。我再问你,为了这个窗,我们已经开过四五次会了,每一次我们都认真地来了,对吧?

对。

每一次都有结论,每一次结论都相同,对吧?

对。

好,那你就是拿我们这些人开玩笑,也拿龚主任不重视,龚主任可是代表着政府的。孟半仙说完看着龚主任。

龚主任没接话,只站起来,摆摆手,散了,散了,结过案的事,不值得再议。

大家也都站起来,孔校长收起了折扇,孟半仙扣了扣烟筒,朱婆含了一大口水,仰头漱了半分钟,一口吐在香案前。

正要出门,一辆自行车咔的一声横在门口,是邮递员老歪。老歪并不下车,摇着一封信。破天荒,第一次,我吃了黎师傅几十年豆腐,却第一次给他送信。他将信伸向燕子,燕子签字的时候,又趁机捏了一下她的手。乖乖,省政府来的,挂号的,还“亲启”你家黎明是真人不露相啊。

燕子拿过信,迎着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正要拆开,水壶的口哨响了,燕子匆匆过去。几个人的目光都黏在那信上,也跟着转头,一直跟进豆腐坊。

省政府的信就是不一般,你看那递信人地址,标准的宋体,浑身透着威武,神圣不可侵犯。龚主任已经又坐回原位,感叹上了。

孟半仙一手拉着朱婆,一手牵着孔校长,眼睛笑向着黎明,再来点瓜子?

四方坐定,尴尬了三秒钟。孟半仙又开始大口抽烟,孔校长又打开折扇,折扇盖住了脸。孔校长有个习惯,遇到大事的时候就盖脸,这样好调整呼吸,好保持语言与面容的一致,折扇,相当于舞台中的布帘,让演员好化妆。待孔校长收起折扇的时候,三个人都将目光瞅向朱婆。

孟半仙说话了,老婶子,黎师傅的房子就像闷葫芦,通不了风,散不了气,已经九年了,是不是就让他开个窗?

龚主任接着说,按说,人人都有采光权。

见朱婆不吱声,孔校长急了,头凑向朱婆,你老是长辈,下面,我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回答是不是。窗子是房屋的眼睛,是你说的吧?

是。朱婆被校长的严肃吓着了,张着嘴巴,眯着眼。

我们走在大街上,就允许被人看,允许小鸟看,允许一棵树看,甚至被一条狗看,是吧?

是。

房子不会摇尾巴,也不会叫,也就是说不会伤害人,是吧?

是。

那?就让人家开窗吧。孔校长嘴角挂笑,收回了身子,像大律师问完了证人。

正等朱婆回答,燕子从豆腐坊出来了,满眼疑惑地问黎明,只知道你们家三代做豆腐,没听说你们家有当官的啊,是不是同名字,送错了?

方桌的人都愣了神。

好一会,龚主任猛一拍桌子,后街组有个人也叫黎明,他有一个远房亲戚在省政府,真真的,肯定是他的。

我就想嘛,狗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朱婆将嘴巴撇到天上。

内无妄想,外无妄动。你黎明整天就妄想着,非要开窗,朱婆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有一点仁爱之心吗?孟半仙已经很生气了,指着黎明的烟斗在颤抖。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待女人要宽严相济,你的女人太矫情,而生活需要踏实。孔校长没有生气,依然微笑着劝导黎明。

差点让小人蒙混过关。龚主任巅着二郎腿,声音也一颠一颠的。

好个龚主任,找你半天了,你却在这拉家常。门口光影一闪,是镇政府的老范,他的声音总是走脚步前,大嗓门震得耳朵直痒痒。龚主任忙问什么事,老范继续嚷,上面来了电话,打听我们镇有没有一个叫黎明的,三代做豆腐的,还说半个月前来过信。龚主任赶忙拉他出去,门外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龚主任再进门的时候,很让人捉摸不透,脸色黄不拉几的,眼睛却又贼亮。步子迈的幅度很大,但落地的力度却又很轻。一只手紧贴裤缝,一只手却又伸得老远。众人都被他吓着了,孟半仙以为他中了风,孔校长以为他着了魔。他机器人般走到黎明面前,一把抓住黎明的手,抓住了就不放,使劲摇,摇动的过程中,他的膝盖弯了好几次。

黎师傅,让你受委屈了,我们对你的关照太少,来得太迟。像为被误解多年的地下党平反一样,龚主任的声音哽咽着。他又环顾一周,用很慢的语速宣布,黎师傅失散多年的兄弟找到了,这是我们仁爱镇的大事件,以后,黎师傅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孔校长又打开了折扇,孟半仙又开始大口抽烟。

天下事,坏于懒于私。懒,指我,也指你,你,你。私,私心,指你老婶子,居然不让人家开窗。孟半仙的长烟杆像教鞭,指了一圈,最后在朱婆身上定格。

朱婆似乎没听他的话,也没看直翘翘的烟杆,而是拉过燕子,轻拍着她的手,开启了深情的回忆。燕子啊,你是有个婆婆的,婆婆是个南蛮子,人好看极了,讲话也好听极了。有一天,在南河湾洗衣服,她在石板上仰头问天,怎不见了我大儿的衣服?我提醒她,他前天就跟马戏团跑了,你现在问天,不是让天为难吗?她才想起来这件事。可后来她天天问,我们被她问烦了,天也被她问烦了。再后来,就疯了,掉河里了。没想到,这个八岁就跑了的出息了,成了如此的气候。她又将目光转向黎明。开窗这件事,许多人不理解,其实,我是想让你练练口才的。现在,你练好了,明天就开吧。

好事为什么要等明天?龚主任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拿起一把斧头,孟半仙从门拐找出了钢钎。几个人三两下就掏空了窗框里的土坯。

一阵新风,一框白云。

大家在夸了一阵白云之后,慢慢散去,走的时候都提着一个袋子,袋里装着上好的豆腐皮。黎明非要送的。

还剩一袋豆腐皮,显然也是送人的。黎明看出了燕子的疑问,小声解释,这是留给老范的。

哪个老范?

镇政府看门的。今个的点子就是他给我出的。

……

两口子又站到窗前,燕子盯着南山的红云,黎明盯着燕子的肚子。


(选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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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有常,笔名游畅,邵根筋,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2018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著有散文集《打开车窗逛画廊》,发表的作品有小说《都是要还的》、《刘篾匠》、《不落的红石榴》等。现在宣传部门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