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基工程”——文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行动暨“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岳西县、桐城市作品选登

编者按：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促进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省作协长丰会议结束后，即组织专家分赴全省各区（县），举办“强基工程”——文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行动暨“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系列公益活动，现分辑推出改稿会部分作品。

夏 至

张白雨

一

寡妇倪石榴想做新屋，扳着手指头数，留在家里的壮劳力，五里路上找不到一个，只有请邻村寡汉武蚌塔的工，打屋基、运弃土、挑砖、挑水泥、运砂石。四十多岁的武蚌塔在成为寡汉头子之前结过婚，妻子和他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其中就有九年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得下地，全靠武蚌塔更到更、夜到夜地服侍，前年上春，终于过了奈何桥，进了酆都城，一个人到那边去过幸福生活去了。

武蚌塔和妻子育有一个女儿，长大后嫁在外乡，女婿是在外做工程的，女儿和外孙也相跟了去，三人在外一个工地接着一个工地地漂游浪荡，四海为家。虽不能到床前尽孝，经济上仍帮衬着武蚌塔。隔段时间还打个电话，让稚嫩的外孙逗逗寂寞的武蚌塔。

去年下冬，女儿来电话，武蚌塔就告诉了女儿，自己和倪石榴之间的事情，女儿说，辛苦了半辈子，您怎么开心就怎么过吧。其实，邵家还没有出五服的家班子们也开过碰头会，一致认可武蚌塔到倪石榴家上门招亲。

冬夜里，抱着倪石榴暖和和的身子，武蚌塔就起性子，身上火烧火燎的，虽然白日里要做重活，但一天到晚有倪石榴在身边陪着，武蚌塔便感觉浑身上下还有用不完的劲。偏偏武蚌塔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前些年服侍病人惯了，现在，把个倪石榴也服侍得酥酥软软、服服帖帖。

倪石榴的儿子小锤在外打工，一年半载回不了一趟家，女儿小棒在县城上高中，住校，放的是月假，一个月才回一趟家。

倪石榴的儿子小锤在外打工，谈了一个外地的姑娘，去年下冬说要马上回来结婚。倪石榴就开始盘算着要做新屋子，拆了老屋做新屋，盘算来盘算去，最后竟把个武蚌塔先盘算了过来。

武蚌塔问倪石榴，你怎么想到要跟我在一起过日子？武蚌塔知道，倪石榴守寡已守了多年，前前后后也有多人想跟她一起过日子，她都没有应承。

倪石榴脸上微微飞起红霞，只笑而不语。其实，在找武蚌塔做工的那天，倪石榴的心里就微微动了一下。一来二往，两人不知不觉间相互拨动了心弦。

一晃开春了，新屋建成之后要装修，再加上牛一上驾，田里地里的事情一乎堆，但两人一路来，一路去，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俨如一对初婚夫妻。

倪石榴的儿子和媳妇是两天前的夜里到家的，媳妇是个双身子，已经临了产，难怪小锤打电话总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说半天也不晓得他要说么名堂。生产是大事，小锤没经验，只好带回家交给他的老妈倪石榴。

初见小锤的面，小锤的眼睛里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内容，尽管倪石榴在电话里告诉过小锤，把事情的原委也都讲得清楚明白，但是，一碰小锤的眼光，武蚌塔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倪石榴富实的身体后面掩藏，毕竟倪石榴守寡守了多年，儿女都带大了，好端端地却又守不住了，非要找个外人到家里来。

倪石榴说，小锤，这是你武叔。

小锤不看武蚌塔，也不出声，只低着头，躬着身，帮大着肚子的老婆小漾解鞋带。

武蚌塔跟倪石榴交换了一下眼色，倪石榴就又说，你武叔，是好人。

小锤啃着头，高声说，妈，你别站着了，快去舀水给小漾洗个澡，大热天，别捂出痱子来。

武蚌塔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说，你们忙吧，天干，我到田里去看田水。说完，去墙角落里寻了平板锄，抱上雨衣，拎起下地干活时常备的水壶充满茶水，拿上矿灯，晃悠悠地出了门。

武蚌塔看田水，心里总不大自然。人家说去看田水，深更半夜的，她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下越想就越有怨气，唉，一窝鸟，一窝亲，竟把我武某人当成了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了。一夜思来想去，脑子里搅得像糨糊一般。

白日里，武蚌塔回倪石榴家吃饭。武蚌塔坐在饭厅里，倪石榴喊，小锤，带小漾下来吃饭啦。叫一遍，不应，小锤在房里吭哧吭哧的，叫十遍依然不应。倪石榴火星子直冒，但强忍着，脸憋得通红。媳妇是个外人，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教训儿子，省得二回儿子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

小漾照常摇摇摆摆地下楼吃饭，吃了饭，端一碗，小鸡崴水样的往楼上摇，带给小锤吃。

武蚌塔丢下饭碗，照例走出门去，到田里地里去转悠。家里的空气沉闷得很，像战时的利比亚，处处弥漫着硝烟，武蚌塔想像在利比亚打工的邻县的老乡们一样迅速逃离战火，但缺少强大的后盾和撤离时需要的飞机、轮船和给养，夜里不想回倪石榴家，就借口说田里干得很，干得冒青烟，自己要去田里看水。看水是看水，有水才叫看水，水渠里都没流动的水了，还看个么水呢？

昨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倪石榴的媳妇小漾挺着个大肚子，摇到了山湾里的田埂上，操着外地口音喊，武叔，晚上回家。武蚌塔熬了夜的双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蛛网，一时竟将这人儿也看成红通通的，心下忽然咯噔了一下。

现在，武蚌塔就扛着平板锄一路晃悠着往家走，天气酷热，他像条狗一样，啊着嘴，喘着气，忽然感觉口很渴，便加快了脚步往回走。一路上，稻禾红了，枯了，瓜菜黄了，焉了，土地上处处冒着黄红色的烟尘，冒到人嗓子眼里，火烧火燎的。

二

倪石榴看见武蚌塔摇摇晃晃、菩佬一样扭动的身子出现在屋拐角时，心口似让锥子锥了一般，眼泪也不争气地往外涌。武蚌塔脾气缓，有什么事自己搁心里揉搓，不像她的前夫性子烈，心里搁不住事，嘴里搁不住话，牛脾气上来时，还时常伸出糙巴掌给人兜嘴耳巴子。小锤夫妻俩回来的这两天，武蚌塔看上去明显地就瘦了，胡子拉茬的，人就显老了许多，才四十几岁的人呢，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武蚌塔一到稻床边，倪石榴就迎上前去，随手接过武蚌塔夜里避星露的雨衣，照明的矿灯，以及身上背着的大水壶，转身回屋重新泡上一壶茶，武蚌塔不吃烟，就好一壶浓茶。

现在，一边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边是自己上心的人，望着坐在饭厅矮凳上，前倾着上半截身子，啊着嘴，睁大眼睛，傻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武蚌塔，倪石榴着实为了难。

开饭时，倪石榴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爱怜地说，今朝要做蚕窝，莫出去了，在家里帮个衬。

武蚌塔这才哦了一声。

倪石榴说话，武蚌塔基本上都是用嗯、啊、哦这些简单的词来回答，不像前夫，到处都是他的粗嗓门，人没到，声音早就到了，特别是灌了几盅猫尿之后，舌头大了，拐不过弯了，还要叽哩哇啦喧闹个不停。武蚌塔应承了，倪石榴这才宽下心，弥漫了多天的烟尘，终于从她心头开始慢慢消散了。

倪石榴是个大忙人，家里做新屋，小锤虽然从外面寄了两万块钱回来，但主要还是靠她在家里的家庭收入。倪石榴每年看两头大肥猪，猪肉一卖精光，家里只留些猪杂碎；承包地里种上了桑树，春蚕、秋蚕可以各养两张种；茶春里，屋后的半坡绿茶园也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够她忙活几个月。不忙不行呀，女儿小棒上高中，要学费，要生活费，儿子小锤大了，要结婚，要生子，现在又在做新屋，还了坯子钱，又要攒装修的钱……

今年茶春，有武蚌塔帮衬，卖茶叶的钱比往日多出了两千多块钱，订秋蚕时，倪石榴又悄悄多预订了半张种蚕。

现在，春蚕已经起了大眠，趱叶趱了四天了，还吃两三天的叶，蚕就可以上窝做茧子了。顺当的话，价钱卖得好，有个三四千块钱的收入，原本打算还装修拉材料欠的钱，但小锤回来了，小锤在外打工，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没余钱，小漾回来马上就坐月子，这钱就只能先用在这儿了，没办法，无钱人过日子，就只能是吃萝卜剥皮，剥一截吃一截。

武蚌塔坐在屋侧廊檐下的长条凳上，避着太阳搓懒绳，倪石榴在旁边铡杆草，铡完草，又弓着门板腰，蹶着肥厚的屁股，将杆草一把一把往武蚌塔搓的懒绳上铺。

只剩下倪石榴和武蚌塔两个人的时候，倪石榴就悄声问武蚌塔，昨日晚上叫你回来，你怎不回来？

武蚌塔红着脸，不做声。本来，他已经跑到半路上了，忽然想起来，回去了我睡哪？因为他清楚自己亲手做的这三间楼房，楼上一大间和客厅现在临时让蚕们居住着，另外一间小房安置了小锤夫妻俩，楼下除去一间厨房带饭厅，一间堂屋，就剩一间大房了，那是倪石榴和放假在家的女儿小棒安睡的地方，自己无容身之地。

倪石榴没听到武蚌塔回话，便仰起头来，看了看红着脸的武蚌塔，然后又低下头，说，昨日晚上，我在堂屋里把地铺都铺好了。

武蚌塔没想到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倪石榴还有这一招，心里不觉涌过一阵暖流，身体亢奋，手上不觉就加了劲，狠劲地搓，搓了一截，忽然想起来，扎蚕窝的绳子要懒趴趴的，不须上许大的劲，便又散了那一截，重新搓。

武蚌塔磕磕绊绊地说，当时瞌睡虫来了，冲了一会儿瞌睡，那晓得一下子冲着了，醒过来天都麻麻亮了。

倪石榴说，晚上外面露水重，伤身子。

武蚌塔嗯了一声，将搓好的绳子扎上头，帮着倪石榴将杆草一把一把往懒绳上铺。倪石榴铺一头，武蚌塔铺另一头，铺到汇合处，武蚌塔铺杆草的手轻轻碰上了倪石榴晃悠悠的奶子。

倪石榴有些酥麻，飞眼看了一下痴痴呆呆的武蚌塔，小声地说，伢子们都在家，转来转去的，伢子们碰见了，不好。

武蚌塔就说，嗯。然后回坐到廊檐下的长条凳子上，起头搓另一根懒绳。懒绳慵懒，不能起劲搓，武蚌塔搓绳子的手越搓越慢，没搓到三分钟，瞌睡虫来了，躬在那，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倪石榴有心叫他回屋去睡，看他冲得正香，太阳还没有照过来，便随着他靠墙冲一会儿。俗话讲，芒种夏至边，走路要人牵，何况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了，身体哪能扛得住？

看着鸡啄米样的武蚌塔，倪石榴不觉又想起了她的前夫，前夫从来没打过瞌睡，只要是瞌睡来了，就是在烂泥田里，也照样四仰八叉地倒下去，然后呼呼大睡。又想，人真是百人百样性，前夫起性子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旁人，伸手就捏她的脸，掐她的屁股，想做就拉她做，不像武蚌塔，本来想做那事了，却先来慢慢试，慢慢探，别人要熄火，他比别人的火熄得还快。

倪石榴的前夫是个短命鬼，多年前就死了。那时候，倪石榴家正在做东头的披屋，披屋和老屋一样，是用粘土筑成的，倪石榴的前夫在墙头捣墙杵，粘土倒进墙板里，倪石榴的前夫用墙杵把墙板里的粘土夯实。筑到扇墙时，倪石榴的前夫一墙杵捣了个空，捣到了墙板外，连人带墙杵一下子摔到了墙外的乱石堆里，当场就断了气。

去年下冬又做新屋时，倪石榴就用了一片心，除了让开东头前夫掉下去的那一块地方，还让武蚌塔往西头的山嘴子里新打了一大间屋基，后塝虽然高了点，但是个黄泥夹乱石的土层，结实着，轻易倒不下来。

做完了这一切，倪石榴长出了一口气，最主要的，还是心里舒坦了，那地方，是死鬼掉下来的地方，也是为做屋占用的一截承包田的田杪子，组上的癞子组长曾经到镇上去告过她，土地所里也来过人，讲那是什么要保护的农田，当时惹得死鬼差点跟土地所的人打了起来……现在好了，新屋做得顺当，那地方也让开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倪石榴又可以开始舒舒心心地过她的崭新日子了。

武蚌塔醒来的时候，倪石榴已经在桑叶地里摘了两担桑叶回来了，武蚌塔搓着手，说，又冲着了。

倪石榴说，要睡就回屋里睡吧，屋里睡得眠实些。

武蚌塔说，瞌睡冲好了，还是扎蚕窝吧。

两人断断续续扎完七条蚕窝，已经是大半下午的光景了。倪石榴说，我去摘叶，你跟着去帮我挑吧。武蚌塔依然嗯了一声，进屋拿上扁担绳子和尼龙袋，跟在倪石榴的屁股后面。

倪石榴摘桑叶，手撩得飞快，桑叶柄脱离桑树枝时的嘣嘣声，像一挂点燃的鞭炮，响声不绝。一会儿工夫，一袋鲜叶就装满了。武蚌塔手笨些，肥厚的桑叶柄像是用胶水粘牢在桑树枝上，没有三两下是嘣不下来的。倪石榴望着武蚌塔摘桑叶，一边替他使着劲，一边怪怪地想，蚕如果没了桑叶，就会饿死或是成为僵蚕，她倪石榴现在何尝不是跟蚕一样呢？武蚌塔要是离开了她，她倪石榴也就活不成了。

正如此想着，武蚌塔就把眼睛幽幽地望过来，四目相对，倪石榴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停了手，口里说，这山湾子里应该没人来吧？

武蚌塔摇头。倪石榴知道他的意思，说我还不晓得你心里的小九九？武蚌塔脸就红了，红得像块红洋布。

山风燥热，地气蒸腾，虽已近傍晚，桑树林里仍然热得像蒸笼，汗水珠从皮肤里一冒出，在身上很快就汇成了汗河。动作中的武蚌塔忽然放开抓在手里湿漉漉的花白兔子，说，不能。倪石榴唬武蚌塔，武蚌塔说，蚕是神虫。这时，山湾子下面忽然传来了一天到晚在家泡韩剧的小棒的声音。

小棒一路走，一路喊，妈，妈，你在哪？快去看看嫂子。

就这一句话，让倪石榴像只受惊的野兔一样一头从桑树林里蹦跶出来。倪石榴说，快走，小漾怕是要生了。

三

小漾是羊水破了，肚子还不痛。

小锤问，妈，你行啵？

倪石榴就说，还是找花头姑吧，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小锤就要去找花头姑，倪石榴拦住了，说，让你武叔去吧，小漾身边没有男人不行。

武蚌塔去找花头姑，倪石榴又打发在房里泡韩剧的小棒赶快下到村部边的小店里去买红糖，冲红糖水给小漾喝。小棒高兴，来回三四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

小漾是在下半夜里才开始叫肚子痛的。上半夜里，接生婆花头姑坐在倪石榴家的饭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吃纸烟，她让小锤在楼上盯着，小漾喊肚子痛了再叫她。

倪石榴坐在花头姑侧面的矮凳上，帮花头姑摇着芭蕉扇，散热，驱蚊虫，听花头姑讲她帮人接生时候的一些好玩的事。武蚌塔隔一会儿就去上蚕叶，上完了一层，又回到饭厅的拐角里，听花头姑的接生经。

花头姑的笑声是在这个下半夜里悄悄溜走的。小漾喊肚子痛，花头姑就上楼，不紧不慢地打开随身带来的接生包，取出里面的剪刀、血管钳和药棉之后，便将那污迹斑斑、猪屠户围裙一样的包皮，塞到了小漾的身下。

花头姑在，倪石榴就叫小锤下楼去，把堂屋香炉上预备的一柱香点上，小锤莫名其妙，花头姑就神秘起来，说，不懂吧？烧完香，我要香灰有用。见小锤还愣在那，便又哈哈一笑，说，傻伢子，敷你儿子的脐带根要用呢，还不快去！

小锤点上香，倪石榴随后也下了楼，跪拜在香炉前，口中许愿，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保佑，我家小漾生伢一切顺当，孙子出世后，我再到庙上烧高香。

小家伙是个贪玩的家伙，没出娘胎就玩花样，盘腿打坐在娘肚子里，玩童子拜佛，好不逍遥自在。小漾的肚子一阵疼痛，便有一只粉嫩的小脚伸出来，这可急坏了接生婆花头姑。花头姑接过这样踩花生的，当时曾试着在娘肚子里顺产，顺来顺去，结果大人受不住，晕过去几多回，等到小伢子出来时，遍身乌紫，已是死胎。

花头姑让倪石榴帮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再小心翼翼地将伸出体外的粉脚塞回小漾的产道里，火急火燎地叫小锤，赶快拿上香纸爆竹，送到三岔路口跪着烧。

小锤心下也急，夹上东西就飞跑着出了门。

在楼上客厅里上蚕叶的武蚌塔，便问急得眼泪汪汪的倪石榴。倪石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踩花，这可难为花头姑了。

小漾生产，本来可以上镇上的卫生院，或者去县里的保健站。倪石榴踌躇，小锤没到结婚年龄，怕遇到镇上管计生的，所以就躲在家里生。

武蚌塔麻利地上完蚕叶，说了一声，我先下去了。便拿上矿灯，寻了刀，开了门，去竹园砍竹子。一袋烟的工夫，一副简易的担架就绑好了。

上楼去问倪石榴，倪石榴说，出来还是老样子。

武蚌塔就说，快走吧，担架绑好了。

倪石榴还是有些踌躇，说，镇上人晓得了怎么办？

武蚌塔说，迟早都是晓得，不能再踌躇了，弄不好是两个人的命。

花头姑摸摸索索收接生包的时候，插在两鬓上的小红花把她的两腮映得通红。她一边收拾，一边低着头说，还是赶快抬走吧，我尽力了，现在的大人、小伢都金贵。

武蚌塔在楼下打完镇卫生院的急救电话，便将担架搬到楼梯口，问倪石榴，钱够不够？

倪石榴仅做屋花钱就花得皮疼，没有急用钱，搜来搜去也只有两百块钱现金。小锤这次回来，买了些大人、小伢的东西，身上也只有千把块钱了。武蚌塔便下楼去打村里闻主任的电话，闻主任是他姑妈家的老表。

闻主任问，这一夜，要钱做么事？

武蚌塔说，莫问那么多，到底有没有？有就赶快拿钱。

闻主任问，要多少？

武蚌塔说，三千。

闻主任说，这么多！到底么事？

武蚌塔没时间跟他啰嗦，说，把钱数好，起来在你家门口等着，我一会就到，这笔钱我叫我女婿明天就打给你。

镇卫生院的救护车到村头的时候，武蚌塔的担架也到了。在闻主任的手里拿上钱，小漾也已经抬上了救护车。

武蚌塔将一卷票子塞进倪石榴的手里，说，快走吧，生了，给家里打个电话，该花的钱要花，莫舍不得。

倪石榴爬上救护车，武蚌塔就扛起担架往家转，留守在家里的小棒没上过蚕叶，他得回家喂蚕。

蚕们正是趱着吃叶的时候，一条条白胖胖的身子蠕动着，一张张乖巧的小嘴开合着，低着头，咝咝地削着眼前肥厚嫩绿的美味，将它们掳进胃里，然后变成洁白的蚕丝。蚕们忙蚕们的事，她们没有人的那么多心事，倪石榴家发生的这一切她们不管，身心焦虑、木桩一样杵在她们眼前的武蚌塔跟她们说话，她们也无暇顾及。

夜里，武蚌塔索性将桑叶一齐搬上楼，然后，一屁股坐在客厅的门口，一边喝茶，一边细听蚕们的声响。时不时地还掐一下自己，生怕自己坐在那，不留神又冲瞌睡冲着了。

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呀！武蚌塔想，清闲的时候，他一定会叫上倪石榴，与她相拥而坐，看已从窗户上爬进来的月光，白白的，柔柔的，清凉凉的；听蚕们演奏的曲子，欢快、激情、热闹，没有烦恼，没有寂寞，更没有忧伤。

嚓，咝，

嚓，咝咝，

嚓，咝咝咝，

嚓，咝咝，咝咝……

四

天麻麻亮的时候，外头刮起了大风，呜呜地吹，吹得门窗都震得咣咣响。听天气预报说，受台风影响，近两天，大别山区有大到暴雨，局部地区有大暴雨。

武蚌塔为了家里多储存一些桑叶，便洗了把冷水脸，带上雨衣去了桑叶地。

一担桑叶挑回来，雨就跟着下下来了。

喂了蚕，武蚌塔又穿上雨衣，冒着雨去水田里转了一遍，垫好田缺口，雨来了，既能蓄上水，又能排掉多余的水。然后，再去撇掉堰渠里的进水，省得雨下大了，洪水冲了堰渠和田里的稻禾。稻谷是我们垮山这一带的主要粮食作物，主粮没有了，一年的收成也就没有了。那就应了我们这一带的俗话，女婿帮外父（岳父）开磨——白擂了。

这一段时间，天气晴得太久了，地干了，田裂了，虽然禾苗们卷起了叶筒，雨来了，只要落透了，兴许还能救活一些苗子。没办法，山区里的田地就是这个样子，泉水田，绝大部分都是靠天收。过去农闲时，开田扩地，修堰渠，砌田坝，现在没有人肯修了，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原先修好的田坝倒了，堰渠垮了漏了，无人问津。有人说，垮山的田里不种稻子的时候日月就好了。武蚌塔把这句话前前后后想了几多年，怎么想也想不通。细想想，还是老天有眼，现在田地里真的要雨水了，终于等来了一场雨。

武蚌塔水淋淋地从田里回到家，小棒就从房里伸出头来，说，我妈刚才打电话说，我嫂子生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武蚌塔嗯了一声，心下想，生了，好。心也就宽了。

小棒又说，我妈叫你在家先把黄老鸡杀了，等她回来了炖。

武蚌塔就又嗯了一声。回头问小棒，你妈说她么会子能回来？

小棒眨巴着眼睛说，我妈没说，我哥在，她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吧。

倪石榴中饭过后才到家，一路上，手里虽然撑了把雨伞，浑身上下还是淋湿得没有了一根干布纱。

倪石榴一进门，就开始讲在医院里的事，倪石榴说，在医院里生伢就是好，我原以为进医院要开刀，一路上，人吓得抖几高，可到了医院，医生一剪子剪，伢就下来了，用医院里的秤一称，有六斤重呢。

武蚌塔说，大人小伢无事就好。

倪石榴说，你猜猜，是男伢，还是女伢？

武蚌塔猜，应该是男伢吧？

倪石榴就挥舞起湿衣袖，手舞足蹈，说，老武，我有孙子啦！

看着倪石榴已是做奶奶辈的人了，还像小伢一般的高兴样，武蚌塔的心里也甜丝丝的。毕竟是一家人，家里有喜事，大家都高兴。

武蚌塔提醒她，还是先洗个澡，换身干衣裳，省得受了凉，身体又不好。

倪石榴的唠叨劲还没有退，便又想说。武蚌塔放好澡盆，拿上毛巾，兑好洗澡水，推搡着她，说，快去洗澡吧，洗完了再说。

倪石榴洗完澡，麻利地上楼看了一遍蚕吃叶，便又跟武蚌塔讲，你那三千块钱，在医院里交了两千，这钱回头我卖了茧子还。说着从裤袋里摸出剩下的一千块钱，递给武蚌塔。

武蚌塔说，这钱你装上，医院里还要钱用呢，我不管钱。

倪石榴愣了愣，看武蚌塔的眼睛，说，借了人的，总是要还的，还一千是一千。

武蚌塔说，你莫管多了，这钱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已经还上了。

倪石榴红了脸，说，你女婿还了？怎么好意思让他还呢！

武蚌塔说，是我女婿，不也是你的女婿么？

倪石榴就不再说话。

武蚌塔又提醒她，黄老鸡杀好了，你还没炖呢？

倪石榴这才一拍自己的大腿，怨自己，我这真是欢喜昏了头，把正事给忘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粗白的雨柱砸在地面上，发出阵阵轰鸣，山头上起了雾，灰黑色的，与低矮的天空相连。

武蚌塔穿上雨衣，屋前屋后转了一遍，除了西头新打屋基的后堰沟处，有两担滚落下来的砂石堵塞水流外，其他地方都很通畅，便回屋寻了平板锄，出门去掏排水沟。

倪石榴炖好黄老鸡，就上楼喂蚕，蚕们有一两条已经扬起头来，一双滴溜圆的小眼睛四处探寻，她们在寻找安家的地方。倪石榴随手又抓起几条，对着亮光照了照，蚕们已经亮到大半截身子了，再吃天把的叶，就都可以上窝去，织好自己洁白的房间，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倪石榴想，等这批蚕茧子卖了，无论如何要给武蚌塔买身新衣裳。现在，他身上穿的，都是些从那边带过来的旧衣裳，袖口也破了，裤腿也发毛了，唉，怪我倪石榴粗心，没想到这一层，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是我在磨他呢！

倪石榴刚盘算到这里，忽然听到屋后噼里啪啦一阵轰响，紧接着，脚下的楼面也抖了几抖，她还听到楼下房里看电视的小棒破了嗓子、拖着哭腔高声叫妈。

妈——

妈，快来——

倪石榴稍稍打了个愣怔，便连忙飞身下楼。

小棒见到妈，便一把攥住她胳膊，浑身像筛糠一样。

屋后坎起蛟（滑坡）了。

看到西头睡房的墙上破开了几个大洞，砂石、泥水一股脑儿漫过睡房，漫进堂屋里来，倪石榴一下子傻眼了，也惊呆了。前几天，镇土地所里的人送防灾避灾告知书来还一再叮嘱过，说屋后坎太高，要降坡，还要开平台和排水沟，这几天事情多，忙昏了头，把这事给忘了，唉，真是大意失荆州，这回惨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倪石榴也吓得急叫武蚌塔，没有武蚌塔的回声，倪石榴赶紧拉住小棒往外跑。

外面的武蚌塔啊着嘴，睁大眼睛，斜着上半截身子，歪在泥石堆里，倪石榴一眼就看见了他。

她一把甩开小棒紧攥着的双手，飞身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想用手去扒开泥里的武蚌塔。泥水在她的脚下，很软，很粘，像踩在一块糍粑上，让她无法靠近。这一刻里，倪石榴拼尽了一生所有的气力，她扒着扒着，只觉得眼前发黑，感觉头顶上的那一块天，忽然嗡地一声要崩塌下来；她的身体也开始发软，扒土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飘，此时此刻，她多么想和心上的人武蚌塔相拥到一起，哪怕永远掩埋在这稀化糊涝里。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轰响声传来，很快，水流就漫过了武蚌塔的身躯，将弓虾子样挣扎着的倪石榴推出老远。大量的泥沙倾泻下来，武蚌塔像只春蚕钻进茧壳里眨眼就不见了。

厝 屋

汪兰根

德厚老爹的女人后半夜的时候过世了。

六十六年前，德厚女人嫁给他时，他是附近出了名的篾匠师傅，做一手好蔑活，他编的筛子筛一次就能把米和稻分开，他编的箥箕用十年都不散锁口。德厚女人喜欢他编制的竹器，也喜欢上他本人，当然，嫁给他更多的是图他有稳定的收入，能过上好日子。谁知结婚第二年就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女人第一胎就因缺少营养而小产，且留下终身不孕的病根。二十年前他俩先后满了六十岁，相继成了寨湾村民组的五保户。得益于国家的好政策，五保老人生活无忧，两人都长寿。七十岁那年，镇、村干部上门动员他俩进敬老院，德厚老爹拿一把篾刀，“哗”地一声将碗口粗的竹子破开，说：“我这身体能自立，不给国家添负担。”七十五岁那年，一根竹子扛不动了，村干部再次上门动员，德厚老爹依旧摇头。他到街上卖竹器悄悄去敬老院看过，一个个待在院子里晒太阳，家禽一样看着，不准出来，说是安全第一。人是动物，也得散养，散养的野兽比家养的牲口寿命长。于是，借口舍不得屋后的一片竹园再次拒绝进敬老院。一个月前女人中风了，生活不能自理。镇、村干部又一次上门动员他俩进敬老院，德厚老爹拍拍胸口说：“老奶奶倒了我没倒，端屎倒尿不麻烦旁人。”女人坐在政府送的轮椅上朝篾匠笑，她也不愿去敬老院。瘫在床上有左邻右舍来看望，能听见屋后竹园里的鸟叫，某一天眼睛不睁了，直接拉到后山上多利索？死在敬老院还不是要拉回来。送走镇、村干部，德厚老爹搬一把小凳子坐在轮椅边上编篾活，口里念念有词：“我是哪个？我是寨湾的储篾匠，生是寨湾人、死是寨湾鬼。寨湾的晚辈都是我们老两口的伢，我们有后，不是孤老，哪也不去。”德厚老爹就这样迷信自己的手艺，觉得自己与敬老院的孤老不一样，在敬老院与那些孤老一起生活会让他感到羞耻，脸上无光。在寨湾他可以东家走走，西家逛逛，闲暇的时候，给各家扎扫帚、破刷把，给孩子们编织一些小玩具，有家的感觉，有长辈的尊严。仗着身子骨还硬朗，德厚老爹独自承担起陪护老伴的重任。十多天前，德厚老爹到小店去买盐，回到家一看轮椅翻了，女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能动弹。组长媳妇水秀给村书记打电话，村书记安排医生到家检查，医生说没治了。

同组的老人要过世，按传统组里的人要轮班守候给老人送终。这事一般由组长来安排，组长青华出门打工去了，组里的事交给了媳妇水秀。水秀安排人守了几个晚上，但德厚女人就是不合眼。如今留在家的只有老人、妇女和儿童，时间长了，守夜的人如麻雀看蚕越看越少。德厚老爹过意不去，跟水秀说：“你们忙你们的吧，不麻烦大家了，我一人照。”“照”是土话，就是行的意思。水秀说:“那么样照，青华走时有交待，要我在家只做两件事，一是照顾老人二是照看伢子。”水秀是外地人，现在也学会了寨湾话。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拌开德厚女人的眼睑看了看，说不用再守了，提议给青华打电话，让他领人回来安排后事。德厚老爹不同意，说人不断气不能打，城里工钱贵，多打一天工就多一份收入；多耽误一天他就多一份亏欠。

青华在一处工地扎钢筋，包工头催的紧，一天给四百的工资，水秀算过，来回包括处理后事前后至少要耽搁三天的时间，算上车费至少损失一千多。水秀便一直没告诉青华德厚奶奶中风的消息。可在家的人少，夜夜值守也确实值不过来。水秀便跟德厚老爹商议，说女的要带伢，老的不能熬深了夜，大家就轮流值守上半夜，您一个人值守下半夜。德厚老爹连声说照。

偏偏,德厚女人就在只有他一人值守的下半夜走了。

人死后要及时洗澡穿衣，因为身体僵硬了寿衣就穿不上。要是有旁人在，会通知水秀来安排，可现在黑灯瞎火的，德厚老爹不忍心吵醒人家，他决定亲自来做这件事。他烧了一锅水，从柜子里翻出为女人早准备好的寿衣，平整地摊铺在床上，随后给木盆添上热水，并用手指试试水温，感觉不烫手了，他从床上抱起骨瘦如柴的女人，哄小孩般地跟她说：“孩他妈，给你洗洗哦，干干净净地上路。”孩子虽然没保住，但女人怀孕后德厚老爹一直就这样叫她。德厚老爹已经八十二了，腰弯成一张弓，但手上还有劲，他把女人轻轻地放进澡盆，一手托着女人的后背，一手用毛巾在女人干瘪的躯体上用力擦洗。他洗的很细心，也很艰难，毕竟不是给活人洗澡。洗完澡他把女人重新抱回床上，亲自为她穿上寿衣。簇然一新的女人安详地躺着，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女人的眼睛似乎并未完全闭合，他伸手在女人的眼睑上轻轻朝下抹了一把，女人的眼睛依然眯成一道缝。“有么事放不下呢?”德厚老爹心生疑惑。他突然想起女人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山里有风俗，人死后要在山上找一处朝阳晒暖的地方停殡三年，待尸体完全腐烂后再找地仙择一风水宝地打井下葬。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说是人死后灵魂还在，将肉体留在地面，死者会保佑子孙后代永续。不过，绝后的人是不必盖厝屋的，一次性入土，叫“血棺葬。”停在山上的棺椁用砖瓦包裹起来叫厝屋。以前厝屋只用稻草包裹一下，看不见棺木就照。如今条件好了，厝屋越盖越漂亮。去年腊月李有财的母亲过世，李有财用琉璃瓦把他妈的厝屋盖得像小型宫殿。德厚女人回到家跟篾匠说:“我死后要是能睡上厝屋就合眼了。”

谁知，刚开年上头就下发通知要求所有老人死后不准再盖厝屋，必须一次性入土安葬，叫“移风易俗、厚养薄葬。”

“五保户”靠政府养活，死后本来就是“血棺葬”，上头有了新政策“五保户”理应带头执行，可女人生前偏偏有这个愿望，厝屋盖还是不该？这下愁坏了德厚老爹。随便盖个厝屋很简单，买两块石棉瓦包捆一下就照，关键是那些有后的人家都必须执行新政策，自己一个“五保户”么样好开口？即便开了口哪个会答应？这个难题一直纠结到公鸡打鸣德厚老爹都没能定夺。不管怎样女人不能一直睡在床上，德厚老爹觉得该去通知水秀了。他跟床上的女人说：“孩他妈，一个人好好睡哦，我去找水秀，让他通知青华回来领人抬你上山。”

天刚蒙蒙亮，四野还是一片漆黑，但能看清脚底下的水泥路。政府帮修的水泥路像一根白色的飘带，把一栋栋小洋楼串联起来，那洋楼像镇上化妆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寨湾是一个藏在山旮旯里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组，前几年家家靠打工挣了钱，比赛一样盖了许多两到三层的小洋楼。年轻人在城里打工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第二件事就是从外面讨个女人，第三件事才是装修房子、迎娶新娘。开展美丽农村建设有了第四件事，就是修水泥路。水泥路一修，各家就干净了，寨子也变漂亮了，城里人纷纷往山里赶，休闲、避暑、养生、看风景。可眼下还没开春，树枝光秃秃的，风凉飕飕的，没一个游客，家家关门闭户，整个寨子死一般寂静。渐渐地，东方泛白，周围景物显出了轮廓，德厚老爹看见撂荒的田里长满稗草，连绵不绝的稗草让德厚老爹怀念起以前的水稻田、玉米地，家家茅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他想起女人怀孕那年的寨子，病重的死了，逃荒的走了，饿肚子的躺在床上，村寨空落落的。如今富了，茅草屋变成了小洋楼，可寨子么样和荒年一个样，依旧空落落的？德厚老爹百思不得其解。

德厚老爹走得慢、走得轻，但厚底棉鞋还是在水泥路上发出沙沙声响，走近水秀家的屋拐，黄狗先在院子里吼，接着是青华娘大声的吆喝。青华娘得了乳腺癌、营养障碍等疾病，躺在床上晚上不睡白天睡，屋外稍有动静就喊水秀。到底是吃多了、喝多了，还是人做了么坏事？这年头得怪病的怎么这样多？德厚老爹拍响门环，不一会，铁门开了，水秀披一件红皮夹克出现在门口，似乎知晓德厚奶奶已经过世，开口就问：“走啦？”

“走了。”

“走了享福，先回去吧，我随后就来。”

水秀是青华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染一头黄头发。刚来时组里的老人看不惯她头上的一坨“黄屎”，但水秀热情，和哪个都能说到一块。人也大方，脱贫攻坚时学帮扶干部结对帮扶德厚老爹一家，时常的送钱送物。寨子里修水泥路，男人都走了，全靠她出面协调山场、田地、用工等各方面的矛盾纠纷。青华娘病倒了亏得她悉心照料，那份孝心比别家的闺女还强。组里人慢慢接受了她、认可了她。

水秀给青华打了电话，青华答应立马召集人回来。打完电话水秀首先来到玉海大叔家，她让玉海大叔帮德厚女人收殓入棺。玉海大叔老伴死的早，四个儿子都在外打工，只留下他一人在家。他羡慕老篾匠无儿无女还有老伴陪着，说自己养了四个儿还不如一个五保户，无聊时就喜欢到德厚老爹家串门唠话。请他帮德厚女人收殓入棺，玉海大叔很乐意，觉得是一件非己莫属的事。离开玉海大叔家，水秀又分头去找美琴和华枝，商量谁掌厨、谁采买、谁洗锅碗？虽是“五保户”葬礼还是要按组里其他老人一样办，甚至要办得更隆重些。到了德厚老爹家，水秀又遇到一件麻烦事，棺材在阁楼上，老人妇女翻不下来。水秀赶紧给村书记打电话。镇上每天都要上报移风易俗进展情况，开年死的两位老人一户都不愿意执行新规定。五保户死了，终于可以结束移风易俗零上报。接到电话村书记立马带着另外两名村干部赶了过来，现场指挥两名村干部把棺材翻下来，又协助玉海大叔给棺材里加了石灰，在石灰上铺了一层油皮纸。上午九点，德厚女人入了棺。

德厚女人入棺后，村书记掏出两千元安葬费递给水秀，说，“现在提倡节俭，省着花。”水秀把钱转交给德厚老爹，“青华在手机里说了，你们二老没有儿女，寨湾的晚辈都是你们的伢，奶奶安葬的费用组里人抬了。”德厚老爹双手颤抖，看看水秀又看看书记，欲言又止。书记感觉很奇怪，“有么事？讲！”德厚老爹像做了错事的伢，低声说，“老奶奶在世时想睡厝屋。”书记一下瞪圆了眼睛，“‘五保户’想睡厝屋？那三年后哪个来安葬？何况现在有了新政策，‘五保户’都不执行哪个执行？”书记觉得不可思议，断然回绝，“能睡棺材就不错了，隔山外早一把火烧了。”

玉海大叔的老伴在省城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死后就地火葬。听村书记说火葬玉海大叔就来气，没来由地骂：“人又不是畜生。”村书记莫名其妙地看着玉海大叔，本想宣传宣传新政策，看对方一脸的愤怒，打住了，借口村里有事要离开。水秀留他吃饭，村书记摇摇手说：“我吃草的。”一旁的美琴笑着问：“头上长犄角不？”水秀在美琴的后背上砸了一拳：“当心闪了你舌头。”玉海大叔看不惯两个外来媳妇在棺材面前开玩笑，瞪了美琴一眼，却朝远去的村书记骂：“先烧了你爸你妈再烧旁人。”

青华不在家，水秀代表青华参加了镇里举办的移风易俗动员会，她对殡葬改革举双手欢迎。刚嫁来时她对山坡上四处散落的小屋子很好奇，听青华说里面住着死人吓得白天都不敢出门。入土为安，干嘛要把死人停放在山上？青华说是流传千年的老传统。不管流传多少年，不好的习俗就得改。水秀听玉海大叔骂书记，觉得书记冤枉，亲滴滴地喊声大叔，“您这样咒书记就不该了，他是为大家好。比如德厚奶奶过世，你家四个儿子要是都回来，损失有多大？要是再厝，三年后再葬，他们又要回来一次，这样前后一折腾，光你一家起码要损失七八千，隔往年，这可是一个社员好几年的收入。”

玉海大叔没算过这笔账，听水秀这么一说，吃了一惊，从口袋里摸出烟，一边吸烟一边算账，寻思是不是这个理。德厚老爹本来还想让水秀帮说说情，听水秀劝导玉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早听说城里人死后火化，有人连骨灰都不留，直接撒到大海里。真那样也干净，他是看得开的，只是女人生前有这个愿望，不帮她实现觉得对不住女人跟了他这么多年。德厚大叔很纠结，拍着女人的棺材说，“是厝还是葬？等青华回来再说吧，青华一直把我们两当作自己的爹和娘。”

临近中午，几位老人守在棺材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德厚女人生前做的一件件善事，最后一程陪陪她。水秀领着在家的年轻妇女在厨房里忙乎，她刚满五岁的儿子强强领着比他更小的几个伙伴在场沿边用砖块垒小灶，用瓦片作铁锅、用树叶作菜肴玩过家家游戏，他家的大黄狗摇着尾巴站在一旁好奇地观看。这时，水泥路上驶来一辆灰色面包车，一位眼尖的伢子高喊一声“爸”，厨房里立刻一阵骚动，有妇女丢下手里活立马跑出来观望。

县城通了高速，据说还要修高铁，如今的交通真是太便捷了，打工仔这么快就从城里赶了回来。德厚老爹很感动，眼泪都快出来了。有年轻的妇女瞧见了自家男人解下围兜便去迎，场沿上立刻引起一阵嘲笑，笑声像清早树林里赛歌的鸟，女人脸上是春三月山坡上的映山红。美琴男人带回来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美琴跑过去扛起蛇皮袋就领男人往家走。水秀逮住机会站在厨房门口高声骂，“头都不磕就急着回家睡觉，当心晚上德厚奶奶敲你家门窗。”美琴这才觉得不妥，丢下蛇皮袋领男人回来磕头。场沿上笑作一团，仿佛不是回来参加葬礼而是一场聚会。当然，到了棺材前一个个都噤了声。

青华下车直奔棺材前第一个磕了头，又点燃了一刀堆在旁边的黄表纸。青华是一条壮实、敦厚的汉子，家有瘫痪的老娘三十岁时还没娶上媳妇，德厚夫妇便劝青华出门打工，由两位老帮着照看他患病的娘。一年后，青华领回了水秀，从此青华一直把德厚夫妇看作自己的亲生父母。德厚夫妇也把青华当作自己的伢。见到青华德厚老爹嘤嘤地哭出声。青华走到德厚老爹面前安慰了几句，人上百岁也是死，病成那样死了享福。德厚老爹嗯嗯应着，突然明白女人么理要睡厝屋。

我们也是有后的呀。

青华问：“场子选好了吗？”德厚老爹说：“选好了，在屋后土岗上。生前她自己选的。”青华放了心，说要回去看看娘。德厚老爹说：“回去吧。”让水秀陪着一道。青华和水秀从家里转了一圈即刻赶了回来。再次见到青华，德厚老爹从怀里掏出村书记送来的两千块钱，塞进青华手里，第二次开口说出那句话，“奶奶在世时想睡厝屋。”青华一时没反应过来，水秀一把夺过两千块钱退还给德厚老爹：“您老都八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年？这钱您留着，买点好吃的。活在时对自己好一点，死后睡不睡厝屋有么关系？您看寨子里的后生都放下手头活大老远的赶回来，您还要他们再赶一次？”

德厚老爹无话可说，双手拿着钱送也不是装也不是。一旁的李有财开始算他这次回来公司遭受的损失。听李有财算账，玉海大叔又来了火：“你老娘去世又是乐队又是戏班，睡那样豪华的厝屋，德厚女人想睡厝屋还不是羡慕你老娘。”村里建有群，年轻人在外打工都知晓了家乡在搞移风易俗，个个欢迎。李有财说，“我老娘去世新政策还没出台，当时要是出台了我也会响应。”玉海大叔骂李有财是“马后炮”。和青华一同回来的松子替李有财帮腔，冷笑一声：“你还想睡厝屋？这次你四个儿子一个都不回来，到时候哪个抬你上山还不晓得呢。”玉海大叔一时语塞。想当年包产到户，玉海大叔一家就分了十个人口的田地，那时他走路昂着头，说话声音洪亮，如今偌大的家四栋楼房只剩他一人空守，今个又受晚辈的嘲弄，羞愧、愤懑，玉海大叔平日保养红润的脸涨若猪肝，面部肌肉痉挛般抽搐，愤愤地骂道：“混账东西，干脆死在外面，一个都别回来”。

太阳偏西了，白颈乌鸦在老槐树上催命地叫。青华无奈地看了德厚老爹一眼，帮他把钱揣进腰包。接受新事物肯定有一个过程。德厚老爹看青华一脸的为难，知道给他出了难题，颤巍巍地装好钱，“埋吧，按新规葬，我们是五保，没理由反对。”

回来的车上，青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李有财开车到镇上去买绳，松子领几位后生去后山打井。出门时，德厚老爹吩咐松子把井打浅一些，坟头高点看上去也像是厝屋，随后又抽出几张百元票子递给李有财让他多买些香纸火炮。李有财没接，到了镇上自掏腰包买了很多，还买了两只大烟花，受玉海大叔的激将，又请了响器班子。青华请了道士，按自己的生辰八字算了上山的时辰。凌晨一点，在绚丽的烟花和凄厉的喇叭声中，德厚女人上了山。

处理完德厚奶奶的后事，青华和后生们回到各自的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迫不及待的和女人亲热一番，释放各自身上的火，随后补上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女人杀鸡宰鸭为男人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一家人围桌而坐，谈城里的事，交待家里的事。不管工地催得么样紧，组里有红白喜事再远的路都得赶回，不能让邻村的人骂寨湾组无人。现在葬礼结束了得赶紧回去，老板的事也不能耽误。彼此电话联系，除了松子家里有事一时走不了，其余人连夜回了城。寨湾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女人走了，德厚老爹感觉整个家都空了，屋里静得吓人。先前为女人端屎倒尿擦身总是骂骂滋滋的，如今连骂的对象都没有了。德厚老爹不敢呆在家里，端只小板凳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昂首朝女人的坟头方向张望，直到脖子酸了才迷迷糊糊垂下头睡一会。一连几天德厚老爹都失魂落魄的，肚子实在饿得难受时才回屋热一点葬礼留下的剩菜剩饭。一天午后，太阳暖暖地照着，他照例坐在老槐树下，睡梦中女人牵着一位小男孩的手站在他面前，撒娇地跟他喊：“我要睡厝屋，我要睡厝屋”。他一肚子委屈和愧疚，正想跟女人解释，水秀家的黄狗“汪、汪”的叫声把他惊醒。强强不知啥时候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一盒糕点，嘴里甜甜地喊“老太爷、老太爷。”德厚老爹高兴地接了糕点，正想回屋拿几样竹编小玩具回赠给强强，强强已经一蹦一跳地跑远了，大黄狗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这时屋后竹园里女人又在喊“我要睡厝屋，我要睡厝屋。”德厚老爹惊恐地四下张望，原来是老槐树上的一只鸟。

看着强强远去的背影，听着老槐树上神秘的鸟叫，德厚老爹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下来了精神，三步两步回了屋。

玉海大叔依旧每天到德厚老爹家唠话，先前德厚老爹一个劲地向他倾诉服侍女人的不易，如今老话题没有了，俩人的话也少了，有时俩人一块呆呆地坐在老槐树下就像一对泥菩萨。这天傍晚，玉海大叔再次来到德厚老爹家，房前屋后都没寻见人，却听见屋后山岗上有破竹子的声音。玉海大叔呵呵一笑，老篾匠又要砍竹子扎扫帚、破刷把送给左邻右舍了。他循声上到山岗，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德厚老爹扒了女人的坟头，正在棺材四围编织一座竹厝屋。斜阳里，老篾匠低着头、眯着眼，就像年轻时编蔑活一样聚精会神，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竹园里，有只鸟在高声叫：“我有竹厝屋，我有竹厝屋。”

玉海大叔没有惊动德厚老爹，悄悄地下了山。他犹豫要不要告诉水秀？听说德厚女人是村里第一个执行新政策的，为此村书记、镇书记都表扬了水秀，年底要评她为优秀组长，尽管她是代理的。玉海大叔左思右想终究没有报告。瞒了十多天，老篾匠给女人盖竹厝屋这件事还是被上山打猪草的妇女给发现了，报告了水秀。水秀很生气，抱着强强来找德厚老爹，要求他赶紧拆了厝屋，挽回影响。“盖那东西有么意义？竹子两三个月一晒就会腐烂，不如现在就拆了。”德厚老爹不言语，从屋里扛起一捆黄表纸，牵着强强的手来到后山。竹厝屋已经晒黄、晒干，既像厝屋又像一次性安葬的坟头。德厚老爹解开纸捆，一张一张地揭开，覆盖在竹厝屋上，随后点上一把火，竹厝屋瞬间燃烧，火光照亮了老篾匠的脸。一张老脸，阡陌纵横，火光在阡陌纵横的脸上涂上金黄色，既像一张古朴的雕刻又像一张正在完成的崭新油画。德厚老爹让强强给太姥姥磕头，嘴里不住地唠叨：“老奶奶，在阴间多保佑青华，保佑强强，我们是有后的。”

竹园里，那只鸟再次叫起来：“我有竹厝屋，我有竹厝屋。”

当时明月在

朱王芳

外婆家

一条小河从村庄流过，小河的源头是明堂山脚下的葫芦河，葫芦河的水流过九弯十八拐，就流淌到了我家门前。小河的两岸分散住着几十户人家，我家与外婆家隔河相望，河上有一座小木桥。我牵着两个弟弟的手晃悠悠地在两尺多宽的小木桥上走着，到外婆家去。

小河是小村庄的血液。河里巨石磊磊，河柳丛生，清水潺潺，村里的女人们一年四季在这里挑水、洗菜，洗衣。男人们从泥田里归来后，卷起裤腿，把沾满泥巴的脚擦洗干净，牵着沾满苍蝇、牛虻的老水牛到里面打几个滚。每天早上，小河两岸的石头上蹲着都是抡着棒槌使劲拍打着衣服的女人，光洁平整的石块就是天然的搓衣板。两岸的女人们大着嗓门拉扯着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小媳妇结婚一年多了还不怀孕，哪家的小姑子和嫂子吵架了，各种各样的嬉笑声和哗哗的水声、棒槌声交织在一起，演奏成一首美妙的晨曲。

小河更是我们的乐园，放学后，我们到这里打猪草、捉鱼、找野果子……小河的河滩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一棵棵粗壮蓬勃的河柳矗立在石缝里，叶子和家柳有点不一样，短而扁，颜色墨绿。河滩的高处，丛生着山莓树，布满细刺的枝干上挂着一颗颗豌豆大或手指头大的山莓，我们叫它小麦萢、大麦萢。等到收割小麦、大麦的时候，这些野果就成熟了，红彤彤的挂满枝头，摘下来，往嘴里一扔，又酸又甜。小河低洼的水里生长着水芹等各种野菜，采过一茬后又生了出来。

小河大多时候是平静的，有一年夏天，我们正在水里玩得起兴的时候，突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直砸下来，不一会工夫，从上游奔涌而至的一股洪水倏地淹没了河里的一切，吓得我们立在岸边呆若木鸡。那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场洪水过后，石头间、柳树上缠绕着许多折断了的树杈，我们姐弟三没事就去河里，把它们拾回家，堆成了一座小柴山，母亲很久都不用上山打柴了。

外婆家那时家境要比我家好，外公是村书记，舅舅和小姨都还未成家，家里没小孩，我们三个就常常到外婆家寻吃食。外婆见了我们，也不多说什么，眯着眼睛转身走到里屋，从柜子里的抽屉里摸出几粒水果糖、几块晒干的红薯干打发我们。

印象最深的是过年时，外婆炸的麻花，金黄金黄的，又香又脆，把我们馋得直流口水。她把麻花藏得紧紧的，每次只拿一根叫我们掰断分着吃，咯吱几下，就没了，勾得肚子里的馋虫更厉害。大弟有次趁外婆不注意，把钥匙偷了来，藏了几根麻花就跑。以后几天，我们都不敢到外婆家去了。后来，外婆没骂我们，只是喊我们是小老鼠。外公最疼爱的是小弟，每逢村里人家做红白喜事，他总要带着小弟去解馋，每次小弟吃得满嘴流油的回来，让我们羡慕不已。

外婆家隔壁就是村里的小学，学校是个四合院，房子很破旧，屋檐下的廊柱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学校里有三个老师，守着几十个孩子。

乡村小道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狂奔着，头上的羊角辫和斜挎着的花布书包甩起老高，后面一个中年妇女一边怒骂着一边追赶。田里干活的大伯大声喊着，花妹，跑快点，别让你家王铁匠捉住，捉住要挨打喂。这个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的小女孩就是逃学的我，我拼了命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到学校的操场，一头扑进韩老师的怀里，哆嗦不已。后面追赶的王铁匠——我的母亲，本来像发怒的雄狮，可看到韩老师顿时安静下来。我的母亲性格急躁，被乡亲们形容为“铁匠”，其实她是个地道的农民，业余兼职是裁缝和接生婆。

头天放学后，韩老师留我们几个附近的学生背课文，我“吭哧、吭哧”半天还是背不熟。韩老师说：“你晚上到家里背，还背不来，明天不用来了。”我玩性大，晚上全忘了这事。第二天，上学路上猛然记起韩老师的话，干脆躲着不去上学了，我偷偷溜到到老屋桂花姐家玩了半上午。正在学校附近上工的母亲听说我今天没到学校去，暴跳如雷，也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韩老师摸着我的头，朝我努努嘴，你这孩子，书背不来就真的不上学了，我是吓唬你的，快到教室去吧。

记得一年级报名时，我七岁差两个月，到学校一问才知道没到入学年龄不收。正当母亲急得直嚷嚷时，从偏房里走出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眼睛大，长得好，我收她，当黑头生吧。”母亲高兴得连声说：“快喊韩老师。”韩老师就成了我的启蒙老师。回家后，母亲对我说：“你能跟韩老师读书，是你的福气，韩老师是从大城市来的，是金凤凰落到了穷山沟。”

韩老师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当时的小山村，简直是一件奇事。连大人们在劳作歇息的时候，也来小院子里，在廊檐下坐着，静静地听韩老师上课。韩老师不仅说话动听，而且人也长得漂亮，齐肩的卷发，上身穿着花衬衣，下身穿着一条半截的黑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老师走到哪，我们的眼睛就盯到哪。

我还清楚地记得老师教我学拼音时的情景，我写拼音字母“a”老是写不好。韩老师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着。闻着老师身上飘来的淡淡香气，我愈发迷糊。老师微笑着轻声说：“不要慌，慢慢写，一定能写好。”

后来，听大人们说，韩老师是合肥下放的知青，她和一个本地的老师成了家，就没回城。难怪，韩老师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在那个年代，能说普通话，能教拼音的农村教师可是寥寥无几。

放学后，我们常常舍不得回家。韩老师便在操场上教我们做游戏。我还记得老师教的那个丢手绢的游戏，还有老师教的那首歌，“丢手绢，丢手绢，轻轻的放在你的身后，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老师一边用甜美的声音教我们唱着，一边和我们做着游戏。直到家里人在河对岸喊，“毛女喂，回来哟……”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从地上抓起书包，跑回家去。

不仅我们喜欢韩老师，村里的大人们也喜欢她。乡亲们在附近的田里干活时，喜欢到学校的操场上歇息，这时，韩老师端出早已准备好的茶水倒给乡亲们喝。乡亲们也隔三差五地送些菜，米粑之类的东西给老师。有一次，奶奶蒸了米粑，她让我带给韩老师。我那时是个十分胆小的女孩，用家乡话说是“黑耳道”(耳道即耳朵)。中午，我第一个来到学校，偷偷溜到老师的厨房，把粑放到灶上就跑出来了。过了一会儿，韩老师来到教室，她笑着说：“小鬼，东西是你带来的吧，怎不和我说一声。”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放学的时候，韩老师叫我留下来，她把几个苹果塞进我的书包对我说：“这个你带回去给你奶奶，让她尝尝，谢谢她老人家。”那时候，苹果可是稀罕物，买苹果要到县城才能买到。奶奶见了我带回来的苹果，感激地一直念叨道：“韩老师真是好人啊，她一点也不嫌弃我们农村人。”那几个苹果直到要烂了，奶奶才舍得拿出来吃。

抽牌子

梅雨天，就像那发霉长毛的豆腐乳，黏黏糊糊的。墙上，手一按就是一个水印子，地上，脚踩上去吱吱响。我喜欢雨天，大人们可以在家歇歇脚，我和弟弟也可以团在家里，盘腿翘脚地各做各的事。

奶奶捉住我，让我坐在门槛上不要乱动，给我梳头。我的头发像那鸡窠，奶奶稍用点力，我就疼得叫唤起来。几只鸡婆，呆在屋檐下的柴火堆旁边，鸡毛打湿了，它们扭着脖子啄着湿漉漉的毛，很安静的样子。门前粗而密的雨点，铜钱一样啪嗒落在地上。瓦沟里的水，一会儿像用瓢子往下泼,一会儿又像用筛子往下筛。门前的杨树叶儿被雨哗啦、哗啦打落不少。菜园旁的那棵木槿花正开的时节，紫色的花瓣丝绸一般光滑。上学、放学时，我都要摘一朵。哎，我真想冲进雨里，摘一朵，让奶奶给我戴在头上。花儿，你可别让雨打光了。“看啊，奶奶，小河沟里的水快漫上来了，河里的菖蒲早已不见影子啦。”我扭扭身子有些着急起来。

“三奶，抽牌子啵。”一个粗粗的声音。我和奶奶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胡半仙拄着桐油伞从后门钻了进来。胡半仙，矮胖的身子，喜欢装神弄鬼，看屋基、迁坟掐日子的活都可找他。奶奶递给他一个竹椅，坐吧。“来，花妹，来抽牌子，看你找个怎样的好婆家。”胡半仙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脚下淌下一洼水。他抖抖索索从挎包里掏出一摞牌子，朝我挤眉弄眼的。奶奶用红头绳把我辫子绑好，收起梳子对我说，“花妹，这闲着没事，你抽试试。”

我装模作样地从那些花花绿绿的牌子里抽了三张，汪瞎子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起来，哎呀，花妹。我紧张起来，把牌子抢过来，一个穿长衫的人儿正在读书，另两张都是男人在干些踢脚非凡的事儿。胡半仙一本正经地说，三奶，你孙女，是女孩男命啊，将来不在家做鞋绣花噢。奶奶笑着说，这哄小孩的，算不得数，我也只想她将来婆家离我近些，多回来看看我。

我对奶奶的话有些愤愤然，找婆家那还是很遥远的事儿呐。我看了那个书生模样的画片，心里有些欢喜。我就喜欢读书，韩老师多次和母亲夸我，说我是个念书的料，不要荒废了。我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到县城里去读书，爸爸厂子里的那些女孩穿着白裙子，背着书包，仙女一样。城里，夏天有冰棍吃，还可到新华书店买连环画，我想的事儿多了。我有些急躁起来。奶奶，我到老屋去戏(玩)了。

桂花姐在天井旁纳鞋底，我搬个矮凳，靠她坐下。“花妹，你怎不去和她们戏啊，她们在二伯家躲猫(捉迷藏)。”桂花姐今天把两个长辫子盘在头上，光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嘴角上翘着，桂花姐真好看。“我喜欢看雨，你看这天井里的雨，好看。”我有些不好意思。雨有些小了，雨丝像堂姐的丝线一样，从天井四周垂挂着、摇摆着。我歪着头瞅着桂花姐，“姐，你出嫁的鞋都做好了吗?”桂花姐露出酒窝一笑，花妹，将来你出嫁时，不会做鞋，我帮你做啊。桂花姐的手工那是没话说，她绣的鞋垫，各色的花样，荷花、菊花，连木槿花她都绣进去了。每次那个货郎来的时候，她各色的丝线都要买些。年轻的货郎看桂花姐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拨浪鼓也摇得更欢。

雨渐渐停了，沿着滴水的瓦檐向上望，四方的天空，湿漉漉的云朵渐渐消散了，老屋亮堂了。

老屋

老屋是我们的乐园，堂姐妹们十几个天天麻雀一样闹着。此时的老屋已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十分的破旧不堪了，但是苍老的容颜中仍掩藏不了它的古朴、雅致和曾经的热闹、风光。曾是一座多么富丽堂皇的老屋啊，坐北朝南，背靠青山，面朝绿水。老屋如一颗古朴的明珠镶嵌在偏远的山村，它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黑瓦白墙，青砖门罩，石雕的漏窗，木雕楹柱，老屋在十里八乡声名远播，大家给他取了个别名“花屋”。村里的人都叫我“花妹”，一则我是“花屋”的，二则比同龄的女孩多了几件花衣服。

石雕的门楼前，两个巨大的抱鼓石守卫着这座深宅大院。穿过前庭的天井，就是整个老屋的主体部分——厅堂。这里是迎接贵宾，办理婚丧大礼的地方。据父亲回忆，这儿能摆九桌酒席，据说在厅堂的四角埋藏着四个大缸，作用可能是利用声学的原理吧，立在大厅里说话的人，声如洪钟，别有一番威严。在大厅的墙壁上绘着花草虫鱼、人物的图案，父亲说，他还记得墙上绘有一幅百子图，栩栩如生，可惜，我没有亲见。在我的记忆中大厅的墙面已脱落，露出光秃秃的青砖，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大厅的两侧各摆有一张乌桕树做的木凳，长约六米，乌黑发亮，不知要多高的乌桕树才能打造出这样长的木凳。

大厅的楹柱上，还悬挂着抱柱的楹联，对联的内容连老人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落款上有“道光”年间的字样。老屋的建造年代依旧是个谜，父亲曾遗憾地对我说，文革期间扫四旧时，藏在我家楼上的族谱，被红卫兵烧了。这本古族谱上既有文字记载，还绘有各代祖宗的肖像。如果族谱在，大概能查出老屋的历史吧，现在我只有在无限遐思中，景仰我的哪个老祖宗用这样的大手笔，建造出这座宏大的院落。

大厅有活动的隔扇封闭，便于冬季使用。大厅后面又是天井，穿堂的位置在大厅背后，与大厅紧连，也叫回厅，比大厅要小很多，这里供奉着祖宗的牌位。每到腊月二十四的时候，我们全族的人要到这儿祭祖，接祖宗回家过年。直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回厅的门不准轻易打开，只有给祖宗上香的人才有权进出。每到这时，我们小孩子都觉得里面阴森森的，不敢从这儿经过，因为大人告诫我们，老祖宗们都回来了，在里面过年，不喜欢人吵。

老屋里居住的都是一个家族，一般是一个支系住一进。门一闭，各家各户独立过日子;门一开，一个大门出入，一个祖宗牌下祭祀。这种高墙深宅的建筑，体现了千丁之族未尝散居的民风。

从我记事时，有八户同宗的人家分居在两侧的厢房中。我的祖父就曾居住在前庭天井的左侧，一堂两卧室，靠天井采光，房子里光线很暗。我家的老房子在1968年的时候，祖父以200块钱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本家，搬出了老屋。在老屋的后面，另找了一块宅基，造了一座新房。我家是同族中最早搬出老屋的人家。不过，我家同老屋仍是息息相关的，同族的大事仍要在这儿参加，就连我们姐弟几个小时侯几乎也在老屋中长大。我们和堂兄、堂姐们捉迷藏，玩游戏，饿了，这个婶子家吃一顿，那个叔伯家食一餐。在那个艰苦的条件下长大，留给我的竟多是快乐的回忆，想想多亏了老屋。

看水

月亮张着圆嘟嘟的脸，月光泼洒在地上，大屋场的几个孩子如跳蚤一样在月光里蹦来蹦去。母亲没空来稻场乘凉，乘着晚上的空隙踩着缝纫机，给人做衣服补贴家用。奶奶摇着大蒲扇，坐在竹椅上，和小脚的三奶俩人神叨叨说着，傍晚时看到一群马尾狼大摇大摆从门前的田埂上走过。三奶故作神秘的样子，凑着奶奶的耳朵，这成群的马尾狼下山，怕是年成不好吧。

今年山上的狼不时窜下山来。前几天半夜时，我家猪圈里猪的惨叫声突然击破夜空。“喂嚯、喂嚯……”，母亲贴着窗子，站在窗脚下朝外大声呼喊。“该死的狼来了。”奶奶也麻利地起床了，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抓起门后的草锄磕打着地面。可怜两个女人都不敢开门出去，我吓得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敢露头。一阵大声喧哗闹腾后，一切趋于平静，猪圈里只有猪“哼、哼”的声音。奶奶叹息说，还好没让狼拖走。早晨上学时，我特意绕道猪圈去看，那条半大不小的黑猪，耳朵上被咬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母亲给它涂上了红药水。

月亮高高挂在门前的杨树梢上，知了仍在杨树上聒噪着，弟弟气得朝杨树扔一块石头。我在大门口，趴在矮凳上，急匆匆抄完生字，拉着弟弟去看水。好长时间没下雨了，母亲急得如灶台后的干松针一点就着。我家的几块田在屋后的高坡上，是旱田，靠竹简从山那边引水过来。天干旱的时候，看着稻叶发黄蔫卷了，大家头上都着急冒烟，抢水的事时有发生。白天，母亲把田埂都巡查了一遍，把几个黄鳝钻的洞都堵上了。看着竹简里细细的水慢慢地流，母亲回家皱着眉头对我们说，你们晚上去看水，我下半夜去接班，放一晚上大概能放满。不去看，老张家又把我家的水扒了，放他家田里去了。

我们踩着月光经过一块坟地，想着课文里刚学过的鲁迅踢鬼的故事，我紧紧地拽着弟弟的手，不要怕，世上没有鬼。其实，我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到我家田埂上坐下，田野寂静而又热闹，青蛙在田埂上跳房子，木梓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蚕在吃桑叶。弟弟朝我靠了靠，小声问：“姐，会不会有蛇啊?”我也有些怕，安慰他，晚上蛇钻到洞里睡觉去了。白天，田里的蛇可多了，我们最怕那种青蛇，和稻禾一样的青色，它溜到你脚下都没发觉。我们最喜欢玩的是那种铁蛇，细细的铁丝一样盘曲着，用棍子拨拉着玩，怎么都不会死。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不是蛇，是螳螂肚里的寄生虫。

草丛里，小虫子也像口渴了一样“唧唧、唧唧”叫着。为了壮胆，我给弟弟讲故事。我的故事都是跟母亲的学徒爱华姐捡来的。爱华姐跟母亲学裁缝，睡前，我都要她给我讲故事。她读过初中，讲的故事都是我从没听过的，新鲜、神奇。不像奶奶总给我讲些鬼怪的故事，吓人。后来，我才知道，爱华姐讲的都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故事，她可能看过那本书。

讲着讲着，我们都迷糊起来。弟弟搓搓眼睛，扭着头看看月亮，月亮又走了好远，跑到我们的背后了。弟弟又望望稻田，惊喜地叫，“姐，田里有水了，水里有月亮了。”不远处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是来了偷水的吗?我们连忙站起来。“你们回家吧。”原来是母亲来了。

打鼓书

奶奶早早烧好了晚饭，我知道今天晚上又要放电影了。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放电影，放学的时候，我们看到那块镶着黑边的白布挂在操场上的篮球架上，一晃一晃的，就像船上的白帆等着扬帆起航呢。

天还没黑，屋场里的人就开始吆喝了，去看电影啰。有的肩膀上扛着长条凳，有的提着小马凳。我每次都是带着弟弟空手去，外婆家就在学校东头，几脚路，搬凳子方便。到看电影时候，外婆还往我们口袋里装些红薯干，瓜子之类的。

天黑透了，大家找好各家摆的凳子坐好，和周围的乡邻呱啦着，有的好久不见的老姐妹，牵着手还两眼汪汪。我们钻到放映机前后，白色的光圈打到屏幕上，飞虫聚集到光柱里上下飞舞，堂哥钻到光柱下又在表演他的手技，一个个猫、狗、鸭子的造型投到荧幕上活灵活现，这时连喜欢呵斥我们的放映员也不吱声了，随他卖弄。放映结束的时候，大家呼儿唤女，打着电筒或葵花杆火把四散开去，田野里，山路上，火光一闪一闪，随即湮没在黑暗深处。

可惜在家门口一年也看不上几场电影，听说邻村放黄梅戏《五女拜寿》，母亲带着我和堂姐几个去看。等看完电影回家时，近十里的山路，漆黑一片，一把手电筒，微弱的光，母亲叮嘱道：“前照一，后照七。”我们几个人走得磕磕碰碰，走在最前面的大姐把我们带错了路。我们愈走，路愈窄，山上的茅草愈深。母亲有些不安，慌张起来，“这路不对，我们走错了。”大家又往回走，山上的鸟“桀桀“叫着，听了毛骨悚然，母亲紧紧拽着我的手，终于在一个岔路口，我们找到了回家的路。

好玩的还有看皮影戏和听大鼓书。稻场上来了演皮影的，大家围上去。简陋的四方框子就是表演的舞台，一个人在幕布后表演《三打白骨精》，一会是孙猴子尖细的声音，一会又是白骨精的轻声软语。孙猴子挥舞着金箍棒忽上忽下，脚下的锣鼓也“咚咚咚“地响起扣人心弦。

乡下听得最多的还是听大鼓书，哪家做喜事，摆一场大鼓书，花不了多少钱。唱大鼓书的是冶溪河的汪瞎子，虽说是瞎子，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哪家的媳妇爱干净，哪家烧的菜清爽，明明白白。奶奶说，他眼瞎耳朵尖，你烧饭时洗了几次手，涮了几次锅呢，他都听着呢。

上屋场的张家娶媳妇，天黑了，大家聚满了堂轩，说书人穿着蓝色老布长衫，把鼓架起，左手伢子，噼啪响，右手敲鼓，咚咚咚，鼓声愈来愈急，大家屏气凝神，不敢乱动。“鼓板敲得咚咚响，今天我要说的是杨门女将那穆桂英挂帅啊……”老汪头拖着浓厚的乡音唱起来了。说说唱唱，伢子忽上忽下，鼓声时断时续，当大家正听得热闹的时候，鼓声戛然而止，老汪头长叹一声，“鼓书好听，可怜说书人饿得心发慌啊……”他一屁股坐下来。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东家佬这时心领神会端上一碗红糖鸡蛋水，“汪师傅你歇歇气。”大家也就七嘴八舌地闹起来，抽烟，喝茶，撒尿。接着是下半场，孩子们趴在大人的腿上睡着了，嘴角的口水把大人的裤子都濡湿了，大人们仍精神十足，不愿挪身。听到最关键时，“咚、咚、咚……”，一阵鼓响，老汪头一声吆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骂骂咧咧不愿起身，老汪头没法子只好再来一段。

下次，有别的人家请说书的，大家再去听，忘了上次说到哪了。

桂花姐

太阳明晃晃的，透过纸糊的窗子，照在奶奶昏暗的房间里，似撒了点点金光。我揉揉眼睛，对着窗台上摆着的椭圆形镜子梳着我又黄又短的辫子。窗外的桂花树上垒了一个鸟窝，一只灰鹊从里面飞进飞出。记得每年的中秋节，这棵桂花树会准时开，花香会溢满一屋子。

今天，我挺灵的鼻子伸得老长，都没闻到一丝香味，我一溜烟跑到桂花树下，掰开树叶，没见一粒桂花籽儿。我直嚷嚷起来，“奶奶，这桂花咋不开了。”奶奶挪着小脚，不急不慢地说：“你娃急什么，到时会开的。”母亲一旁皱着眉头摇摇头说，“今年天这么干，桂花怕开不了啦。”

中午刚放学回来，奶奶就挤着眼睛对我说，“毛女，你快到桂花姐家去看看，她婆家给她买了好多新衣服。”我扔下书包，隔着一棵大梨树，几脚路就到了她家，堂姐妹们都围着桂花姐看她试新衣服呢。桂花姐，整齐的一排刘海儿，两个大大的酒窝，一对又黑又长的辫子，平时红润的脸蛋今天更像涂了洋红。床上堆了好多衣服，二姐在帮忙一件件叠起来，“总的买了四套呢，真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家。”二姐羡慕地说。桂花姐正在试穿一件嫩绿色的针织衫，“花妹，你来了，看这件合适不?”桂花姐拉着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

中午吃饭时，我有些心不在焉，慢腾腾地拨拉着饭，眼前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心里默算着，念书有啥用，找个好婆家，新衣服啥的样样有。奶奶埋怨道：“这娃吃饭，想什么呢。”我说不出的气恼，扔下筷子，“我不吃了，我要吃桂花饭。”

秋风一天天凉了，桂花树还是没动静，我也懒得理了。

门前的白杨树叶子快落光了，打湿了露水的蝉蜕挂在树枝上一晃一晃的。我背着花书包去上学，一边低着头踢着石子，一边嘴里还在念叨着要背的课文。每天的作业不是背书就是抄生字，我实在有些害怕那个美丽而又威严的韩老师，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要在门口罚站，这是铁的规矩。我已经被罚站两回了，前天被罚站时，不走运，被附近干活歇息的母亲瞧见了，回家来，我的屁股又被“噼啪”打了几下，到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

一抬头，看见桂花姐在水井边挑水，好奇怪，桂花姐今天怎么没唱“洪湖水浪打浪啊……”桂花姐的嗓子又亮又脆，洗衣服，挑水时都能远远听到她的歌声。“桂花姐。”我喊了一声，她抬起头朝我勉强笑了一下。她的脸有些发白，眼睛红肿着，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张开嘴，低声说，“花妹，念书去啊。”“嗯。”我有些迷糊了，桂花姐咋了。

很久没听到桂花姐的歌声和那爽朗的笑声了。我的功课紧，也没时间到她家玩了。柿子红了，奶奶叫我送几个到她家去，桂花姐在房间里低着头闷声不响纳鞋底，脸更白了，下巴更尖了。

厨房里，奶奶在和大伯母窸窸窣窣说话，我擦着墙根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大致明白了，桂花姐的对象是个有工作，吃皇粮的，嫌弃她没文化，不要她了。噢。难怪啊。我有些愤愤不平，多俊俏的桂花姐还有人不中意她。

深秋的夜晚有点凉，我趴在桌子上抄生字，一丝丝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我打了个喷嚏，“奶奶，桂花开了，桂花开了。”我蹦起来，打开后门，清凉的月光底下，密密簇簇的桂花一夜之间全开了，金黄的花骨朵儿，星星般闪闪发光。我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甜滋滋的香气多像桂花姐那又暖又软的手啊，我有些想念桂花姐了。

桂花姐在一个清晨背着包袱走了，她到上海去帮人家带孩子去了，听说工资不少呢。上海，好遥远的地方，那里有香喷喷的桂花树不?

奶奶最近也念叨着桂花姐，今年，少一个人帮我切白菜腌了，熬红薯糖时也少了帮手。想到今年冬天熬红薯糖时，又能撒上金灿灿的桂花，我又兴奋起来。每年。奶奶把桂花摘下来，炒好，放到罐子里，等到熬红薯糖时，快熬好了，浓稠的亮堂堂的红薯糖上再撒上一层桂花，那香气别提多诱人了。我的口水快流下来了。

过年时，桂花姐没回来，只寄回来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剪着短发的姑娘，站在江边，嘴角上扬着，酒窝更深了，眼睛透亮透亮的，好像盯着我在说，“花妹，要好好读书啊。”

柿子红了

我家门前右侧菜园旁有一棵柿子树，有两手合拢那么粗，除了秋天树上突然挂满了青黄的柿子，平时，我很少看它一眼，它长叶、开花，我从未注意过，就如我的母亲，于我的学习从来不问，一学期结束，只要看我的成绩单，成绩单上数字不好看，屁股上啪啪一顿打，免不了的。

柿子在慢慢转黄，奶奶在树下一天天转悠，小黄狗衔着她的衣角也跟着打转，我懂她的那点心思。我端来小马凳：“奶奶，你回屋吧，我到树下看书。”

中午，明晃晃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又圆又亮，就像奶奶挂在蚊帐脚的铜钱，油亮亮的。母亲在屋里踩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我的眼皮伴着声音，一下一下的。这大中午的，谁会来偷柿子呢?屋场里的小孩也是太多，太闹腾了。一年四季，我们到处找吃食，田边地坝的野草莓，山上的野山楂、八月楂都被我们寻遍了。谁家的梨儿、杏儿、枣儿能等到熟呢?还没到半熟，就被嘴馋的孩子敲敲打打寻了去。

奶奶要好好看护这棵柿儿，今年结了多少个果，奶奶踮着小脚数了好多回了，有时多一个，有时少一个，数不准了，就喊我，“花妹，来帮我数数。”有多少粉做多少粑，她早就默念好了。

隔壁的二嫂来来去去瞅了好几回，笑嘻嘻地：“大奶奶，你家今年的柿子结好多了。”奶奶拍拍小黄的头，冲二嫂笑笑：“嗯，不知能等熟不，回头熟了，留两个给你家伢。”二嫂欢喜着，“大奶，回头有事喊我帮忙啊。”这个大屋场里都是本家的孩子，能丢三落四吗?奶奶最怕得罪人了，一个孩子一个，她早就盘算好了。如果不看护好，让谁偷摘了去，自家都没想头了。

父亲在县城的电机厂上班，每天对着机器烧电焊，伤眼睛，伤嗓子。奶奶唠叨着，要晒柿饼留给父亲过年回家吃，清凉下火。我听了有些不耐烦，他在城里不能买么?奶奶叹口气：“他不舍得买噢，每月那点工资，除了买饭票的钱，其余的都寄回来了。”

每年暑假，我们姐弟都要去父亲那一趟，厂里食堂的粉蒸肉可香了，吃起来满嘴冒油。中午，厂子门口卖冰棍的吆喝着，冰棍啰，卖冰棍了，这声音勾着我们的魂，就像老家门口杨树上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撩拨着你，非得爬上树捉住它不可。父亲摸出一角钱，你俩去买吧，一人一支。有时，父亲上街买些苹果回来，一看就知道是卖剩下的，和奶奶的手一样皮打皱了，有的都烂了一块，就像弟弟冬天脸上的冻疮，红黑的。父亲用水把苹果洗干净，拿着小刀把烂的地方挖掉递给我们，吃吧，这苹果又便宜又好吃。

天，一天天凉薄，柿叶也开始泛红。奶奶把梯子靠在树上，递给我篮子，花妹，你上去把黄透的摘些下来。摘下来的柿子，奶奶一家家散去做人情，其余的都用篮子装着挂在屋檐下。从深秋到初冬，吸足了阳光，硬涩的柿子开始发软变红。柿子专捡软的捏，奶奶到篮子里摸摸捏捏，捡出两个，吃吧，解解馋。我和弟弟把薄薄的柿皮撕开，一吸一吮，透凉的汁儿，丝溜溜直流下去，嘴里甜得蜜汁一般，连小黄狗好像也闻到了甜味，直舔着舌头“嗯嗯”叫唤。

树高处的柿子又大又圆，母亲爬上去摘下来，用刀削去皮，放到筛子里，拿到屋顶上晒柿饼。晒呀晒，白花花的阳光变成了亮晶晶的甜霜。柿饼晒得差不多了，奶奶拿出罐子装好密封，藏起来。

快过年了，柿子树叶全落光了，树顶上挂着几个红柿子，风一吹，就像瘪了的红气球一晃一晃的，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啄食，它们知道这是奶奶特意留给它们的礼物么?母亲在屋里埋头做衣服，她要给我做件花棉袄，这是给我考得好的奖励。趁着天晴，奶奶正在腌白菜，她把白菜从竹篙上取下来放到竹筐里，二嫂正在一边握着刀“咔哧咔哧”地帮我家切白菜，一边和奶奶搭话，大哥过年快回来了吧。奶奶大声应一声：“嗯，糖果他都买好了，叫我们在家不要买。”

我眯着眼，想着父亲挑着担回家过年的情景，担里有些什么呀……我就像树上的那只麻雀也蹦蹦跳跳起来。

过年

祖父在乡下的门市部工作，傍晚归家，鼻子被风吹得通红，手里拎着两块豆腐和一沓红纸。堂轩上挂着《红梅报春》的中堂，朵朵红梅盛开。我望着祖父一个人闷声不响裁纸、写字。这过年了，在县城上班的父亲咋还不回来呢?我有点纳闷。父亲回来会给我带啥好东西?会有好看的发夹、连环画吗?我都琢磨好几天了。祖父叹了口气，“你父亲大概还在路上走着呢。”原来，父亲没买着回家的车票，从县城走回来有几十公里的路。

“咚咚咚”，我麻利地爬上梯子，在大门楣上贴上红彤彤的“万事如意”的横批。祖父在下边扶着梯子，仰着头瞅着我，叮嘱道：“把米糊多刷点，粘紧了，冬天风大，免得回头过不了三天就吹落了。”奶奶捧着装着柿饼的玻璃罐从屋里走出来，朝我喊着：“花妹，别把新袄子沾上米糊了。”奶奶在太阳下打开罐盖，甜甜的香气如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升到半空，又凝成一团扑进我的鼻子，只听奶奶细声细气地说：“过年吃柿饼，柿柿如意呐!”

贴好对联，接着贴门神，大门上贴着秦琼、敬德两个门神，他俩怒目圆睁，相貌威猛，手里拿着兵器，好像等着怒打上门的小鬼。祖父左右摸摸两个门神画像，稳稳妥妥的样子，回过头肯定地对我说，“门神站在这守好了，小鬼就不敢上门了。”天黑尽了，父亲挑着年货担子踉跄到家了，大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我忙不迭地扑上去寻找我的礼物。

厨房里，奶奶正在灶前灶后忙乎。从缸里掏出黄脆脆的腌熟的白菜，放到油锅里炒好，装起来，再把豆腐切块煎得两面金黄。这豆腐可是村头二嫂家用石膏点篓的手工豆腐，清香鲜嫩。煎好的豆腐放在火锅底部，炒好的腌菜倒在豆腐上，再撒一勺辣椒粉，放在炭炉上，“咕噜、咕噜”煨着。那种咸辣的香气，飘呀飘，让我不停的吞口水。我围着锅台打转，一次次又一次催促祖母，饭好了么，饭好了么。祖父在一旁微笑着把锡酒壶装满酒，再放到灶上的开水罐里烫酒。

吃年饭时，桌上每年都有一道相同的菜，那是“安乐菜”，其实就是马齿苋。心细的奶奶每年春天会把肥嫩的马齿苋挑选下来，洗净，烫过，晒干，贮为冬菜食用。奶奶一边把发好的干马齿苋，放进热腾腾的火锅中，一边念叨道，“你们都吃点安乐菜，吃了平平安安又一年。”饭后，喝过酒的祖父满脸通红，拿出二胡，一个人坐在堂轩里唱高腔，自拉自唱，唱得摇头晃脑，唱得酣畅淋漓。我们姐弟则鼓着圆溜溜的肚子，提着灯笼蹦跳着去老屋讨糖去了。

五河册页

吴传兵

这是一座山区小镇。是大别山深处岳西县的一个小镇。是我家乡的一个小镇。名字叫“五河”。站在五河境内任何一个山顶，都是视野无际，都是巍峨起伏。

山风阵阵，溪流潺潺，草儿依依，小鸟啁啾，蝴蝶轻舞，花香扑鼻。这是五河的常态。树林泄入的阳光的芒里，丝丝漾漾的温热润着周围的景色，甜美而舒缓着每一秒的心动，静成了这里无限的风景和最美丽的奢华。崇山峻岭成就了茅草小路，多条溪流成就了生态美丽的五河。

五河

叶河、河西畈河、蒋冲河、套子沟河、河龙河。五河清溪，石缝滴水，渐成溪成流成河，水色清冽，蜿蜒如玉箸小篆。山溪河，濯我心。五条河里的水何异于别处水?溪流潺潺，可掬可饮，人行明镜，鸟度屏风，纯粹就是五个山野的游子。沿着一条河走，究竟能走多远?沿着五条河走，又能走多远?干脆合五为一，把山的广野汇聚成力量，跳跃，跌宕;再跳跃，再跌宕……游鱼戏虾在五河里浮沉如闪烁的金银，群群白鸢翩然如山间的女子。“五河”汇处，曲水流觞，应该有雅集。于是，这里有了庄子。庄子就叫“五河宕”，官方命名为“五河镇”。五河两岸，“羽觞随流波”，醉了河流，醉了山民，醉了这里的风景。掬一捧五河的水，盥洗一下疲惫的身心，才发现，五河的水如此至清，清的能看见天空，能看见飞鸟，能看见人心。

妙道

“妙道非本说，殊途成异名”。妙，美妙、妙境、妙处、绝妙。道，道路、方向、途径、道义。妙与道珠联璧合，就殊途成异名，再与“山”结合，山就有了灵气、就妙而可道，“山”就叫“妙道山”。老聃和庄周坐而论道，广布天下，于是就成了“教”。我们行而妙道，观山赏水，也就有了“妙道山”。妙道山山高林茂，风景有殊胜之处，集雄、险、奇、秀于一体，汇林、瀑、峡、洞为一处。云雾中的石峰，仿若立仙界。妙道山之妙，在于峰聚，在于翘首，在于信念。我看见无数的鸟儿在山峰回旋，听见它们的唱词。它们的信念是登顶，我们呢?五条河汇聚的力量，是登顶后的前奔，目标是潜河、是长江、是大海!冬日的暖阳，令人身暖心暖。我看见，一处处白墙红顶的农舍隐在妙道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这种妙，何需道?!

洞天

洞天福地，名僧开拓。义玄高僧还在路上，妙道山这个山洞就为他洞开了。洞口水石浅，潺潺泻绿蒲。绿蒲变红色，乃是佛心缘。山环，气韵不泻。水绕，灵动有余。即使下场雪，也颇有晚唐之味，山外蜿蜒的五河，口诵佛音百遍，水流回旋千次，河不是那条河，河还是那条河。庄子不是那个庄子，庄子仍旧是那个庄子。妙道山闪出一位老叟，神情矍铄，手杵竹杖，蓑衣箬笠。他从晚唐来，他从天目山来。他不是高人，他是真正的高人。他居洞中，如入幻虚之境，不知来往，不识古今，潜心修行，乐善好施，建“金璧禅寺”，布“妙光善道”。义玄打动佛祖，洞天里流出殷殷红色血液，如“胭脂”，于是，这个“祖师洞”就有了佛的旨意和人的血脉，有了另外一个名称“石滴仙脂”。这里，也就成为了“临济宗祖庭”。入洞，风从洞中穿梭而出，如冰鉴初开，一身清爽。山中有洞，洞中有天，可藏身藏心，可观天观地观人间自在。试问，世间洞穴多，成佛成教者几?成洞天者几?

紫柳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不归，不归。归去来兮。来兮，来兮，太虚幻境、蓬莱瀛洲就在眼前。妙道山紫柳园是幻境、是妙境。这里站立着千余位舞蹈家。舞蹈家们毅力惊人，千余年来，舞姿如一，始终不变。她们身躯虬曲，苍枝遒劲，千姿百态，形态各异。或若游龙出海，或若鹤亮双翅，或若顽童戏水，或若醉翁依石。有的单株静立，如躬身屈膝的翁媪，如闭目修炼的老僧;有的三两株小聚，如友人围炉夜语，如情人窃窃私语……每一株都可赋予一尊生动的形象，每一株都可以说出一段灵动的故事，每一株可以有一个鲜明的主题，长长的山谷成了她们展现仙境风采及个性的T型台。我醉了，把这满目深情倾泻而出。我借着野风与薄雾，醉眼观视，朦朦胧胧。我与她们拥抱，这千年的紫柳，穿上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斑斑驳驳的绿色藓衣，低下身段，与我窃窃私语。千年的风雨、千年的雷电，摧折、撕裂着千年的挺立;千年的锈蚀、千年的病虫，掏空、腐蚀着千年的身躯。她们告诉我，她们是大漠深处‘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腐’的胡杨，同为杨柳科的兄弟，一南一北、一旱一湿，有着共同的“站着生，站着死”的品性，她们说，她们紫柳是江南的胡杨，胡杨是北国的紫柳。紫柳更胜一筹的是“灵魂不死”，看那株穿越千年的“紫柳王”，虽经千年的雨打风吹、雪压冰封，掏空了树心，摧折了枝干，枯萎的身躯遍布瘤结、空洞、苔藓，但看似枯死的树干下端，鲜嫩的枝条依然旁逸斜出，傲然显示出生命的倔犟与活力。紫柳，这些唐宗宋祖的子民，让我醉了，真的醉了。我把一腔深情倾泻而出，留在了狭长的紫柳园，留给了紫柳。

像框

一框一框入镜来，高山田园与村庄。一个村庄，镶嵌在像框里，很美。很靓。很响。所以，像框山也叫响山。山，可攀可游;田，可兴可种;庄，可居可息。响山像框里，几矗山峦，几湾溪水，山川净美，崎岖公路盘旋，茶园苍绿滴翠，竹风阵阵，山川朗朗，晨雾缭绕，夕阳生烟，屋舍时隐时现，这里藏着人世间一切。还藏着神仙。像框中，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宛如一幅动态的油墨画。瞭望像框的山峰和谷底的屋舍，仿若仙界。响山之妙，在于峰聚，在于山聚，在于水聚，在于人聚，万物聚于一框之内。框中藏山，山中藏岭，岭脚藏溪，山上遍布青松，青松引清风。登山舒啸，有酒盈樽，呼三两朋侣，畅叙幽情。世间纷扰如扯絮，躲进像框，探幽猎奇，一方天地自得其乐。窥谷忘返，望峰息心，避无可避，且借山中风月聊以佐下酒菜，退出功罪外，智者仁者哂之又何妨?因而，躲进像框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遥遥相望心也暖，不问今夕是何年”。

遗存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凹上老屋，古老的烟囱一缕炊烟袅袅入云端。凹上老屋旁菊花盛开，东篱把酒，有约而来。来者，无论何人，“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这是康熙爷立的旗杆石。大小官员文人墨客，到此都下轿下马，步行。这座古民居主人与衙门有关。古民居的大门形式独特，十分少有，仿效衙门“八字开”，门头上悬 “淳厚遗乡”落款为“康熙二十六年”的匾额一块，中厅面阔三间，七架抬梁式结构，内部雕梁画栋，保存较好，古匾尚存数块。这位遗老，退休后拄着竹杖，在家乡“小河南”的地方转悠，一步一步，走出了“淳厚遗乡”的声望和“仁寿流芳”的名声。凹上老屋有官气，古建筑“六行堂(蒋氏宗祠)”却有文气，里面收藏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真迹大放光彩，还有李冲老屋、王氏享堂、何家老屋、河东花屋、河西花屋这些古屋有民风，里冲水口亭、观音殿等等古建筑有佛俗……在“小河南”这个沟壑纵横的深山里，形成了一个繁茂的古建筑自然村落，成就了沧桑的历史文化，也成就了当今的生态文明。这些古屋的后人，荷锄而出，牵牛而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把“小河南”建成了深山闹市，与古建筑互衬辉煌。后人纷纷为之折腰。如今，“小河南”的茶、酒、山中特产与古宅有诱惑，沧桑与现代，清风拂面，清流赋诗。“小河南”的古屋与茶酒，让你忘记归途。何处又是归途呢?心远地自偏，你坐在凹上老屋旁的菊花旁，一杯清茶，一盏浊酒，一缕菊香，清风送爽，莫道不消魂，何言心远地偏?!

高腔

人间本就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六百多年前，你从弋阳，乘着云朵，借着长风，顺着潜河、长河而上，一路高歌，一路猛进，来到了“小河南”和“五河宕”的地方，舞了几袖，吼了几曲，觉得这一带人杰地灵，就在这里生根开花，花散四方。你把“滚调”演进成“畅滚”，你把“正戏”和“喜曲”推进到官府和民间，你把演唱与民风民俗融为一体。高腔，锣鼓伴奏，声调高锐、一唱众和、人声帮和，"唱、帮、打"三位一体，既古朴喧闹，又委婉抒情。这是戏。山民田间薅草，或山间劳作，为解辛劳，高腔一曲，舒缓时如行云流水，激情时如大雨滂沱。这不是戏。正生、正旦、小生、小旦、净、丑、末、夫、外、杂，既是舞台角色，也是人世万象。固定的“戏俗”，固定的曲目，固定的演法，几十出，演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思悲恐惊。《荆钗记》、《庆寿》、《讨寿》、《上朝》、《观门楼》、《修造》、《贺屋》、《过府》、《坐场》等等，演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吹打弹唱，轰轰烈烈，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高腔戏曲的锣鼓喧嚣车马喧闹中，或许，当回帝王将相或市侩小丑，寄身他人，隐于他物，躲进幻境成自我，不失为智者。戏外是戏，戏外是天，天外亦是天。

异恋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这棵绿竹，偏偏不入幽径，而入树心，与树同生同长，合二为一。是谁牵线搭桥，将“竹”与“树”姻缘好合?成就了不同宗不同科的千古奇缘?古树名为青冈栎。当五河镇河南村的朱氏进山始祖将它栽在祖屋旁边时，它就“胸有成竹”地知晓四百多年后，会有一段奇缘。青冈栎，它敞开胸怀，洞开树心，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自己树高万丈、胸围几人合抱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它“胸有成竹”的爱情。一棵拱土而生的竹子，正正好、正正好，从洞开的树心穿越而过依树而长。青冈栎抓住机会，将竹子揽入怀中，呵护着竹子的成长，一直从根部紧紧拥抱，将整棵竹子包在树心之中，严严实实，直到竹子与其并案齐眉。竹子时常做娇羞状，摇头拒吻，青冈栎说，爱就爱嘛，管他世俗，爱情是一树洞开，洞开即是心开。诚然，心中有念，心中有爱，何惧奇情异恋!

把春天带到人间（外一首）

欧阳健子

当白雪还给一条河流

时间就朝着新的方向

努力地流淌出春天的模样

那是桃花映衬的脸面

杨柳婆娑的腰肢

更是一位少年响彻云霄的声音

你看 谁家的孩子赶着一群鸭子

在水边感受春江水暖

把冬眠还给洞穴和泥土

蛇和蚯蚓 还有田鼠们

从麦地与油菜花之间

出没。蠕动。闪跃

此刻我的父亲正穿过村庄

走在第一场春夜喜雨的前面

他肩膀上的锄头磨得无比锃亮

好比那些堆积在鬓角两边的白雪

他皱纹舒展

一辈子的田埂

在脚下生风

把风筝还给天空

童年就从草丛里开始发芽

春笋拔节的小手握着阳光

在大地回春的纸张上

比划着 涂鸦着

稚嫩的图案像一粒种子

破土而出。破壳而生

雨后春笋般的小手把春天

完整无缺地带到了人间

听古筝曲《渔歌唱晚》

右手司弹

弹的是身披晚霞的山水

是粼粼的波光

是落霞孤鹜齐飞的画面

左手司按

按下的是落日

是欸乃归来的浆橹

更是秋水长天一色的意境

风吹湖泊

摇曳的不只是芦苇

还有高低起伏的音阶

和抑扬顿挫的曲调

天地间的晚霞

集中落在弹筝和划船的

手指上

那弹指之间

一只鱼虾满舱的小船

从湖泊径直划到古筝上

峡谷人家（外二首）

李树侠

进得山来

芍药已经开尽

竹笋冲上云霄

我独自站在山顶

一个落日与群山会晤的地方

听归巢的鸟呼朋引伴

看夕阳下沉，撞击峡谷传来回声

我一手轻触云朵

一手按住山下冒起炊烟的屋顶

裙衣瀑

流水轻移着款款的小碎步

陪我一程又一程

是警醒，又是劝慰

近处的鸟鸣，粒粒滚动

将我心里的沟壑

一一填平

再往前一步

天上的白云就要落下

再往前一步

瀑布就会打湿全部的思想

我们后退一步

将惊喜和赞美

毫不犹豫赠与年轻的背影

和他们身上跳跃的水花

桃源湖

这个夜晚，月亮才爬出山坳

桃源湖里，白鲢潜入水底

欢愉的浪花渐渐平息

微弱的天光下

我们围绕湖水，谈论各自理想

如何将一首诗写到绝境

如何顺势归隐，做一个淡泊之人

此时，幽深的树林

以一匹黑绸布的轻巧

从山边滑过来

在我们周围布下暗影和栅栏

微风吹拂，湖水轻轻摇晃

用一块光亮映照我们心头的迷惑

稀释了我们生活中的种种不幸

相逢（组章）

陈俊

记忆

从河沟里走，石乱，水清

五月的风，被河水洗了一下

躲进水里了，躲进石头里了

水滑，石滑，碎步零乱

风没有躲的那只手搭在你肩膀的纱巾上

你的裙子又被河水打湿了一次

清澈的都流走了

留下一滴是岁月里

流不走的浑浊，挤满了一个人的眼眶

雨夜彩虹桥

刷漆工，只涂一种黑颜料

刷一遍，又刷一遍，树叶湿重

水声湿重，鸟鸣湿重

——山影拉直陡峭，灯火漏洞百出

在桥的中间，那个迎面而来的女孩
骑着单车，她刚停下单纯的面孔
一辆呼啸而过的重卡碾压了她

低垂的问候

衣兜里自此装着桥的雨夜

与彩虹名实不符
中年之后，偶尔有雨夜过桥

灯火的外套，隔绝而迷离

感觉从桥上过的人，脚步

都系上了一条绳子的光

不会轻意走失

我仍然喜欢走到桥中间停下

让一让对面的急促

一次次感受
大货车裹着风雨碾压而过的震颤

过三国遗址公园

城墙一角，废墟坚硬

有人拾到骨头

轻轻一抖

就改变了金戈铁马

气吞山河上面浮尘的方向

采石矶的下午

大鲸是王，没有

陪伴谒访的隐忧

空旷的天空加工秋色更符合

一次公开的漩涡

悬停于公园大门口，时间丢下法术

杯酒言欢，上到墓地的途中

彼岸花复活一张唐朝的红色面孔

江水再次斟满。一座山的酒杯

到处是溢出的酒光

不肯摧眉折腰，必须一再练习

面对苍茫，行过大唐的脚印仰天一笑

脱下脚窠上最后的浩荡

石头仿制那枚独特的印章

江水不断击石，人间似是而非

骑鲸的人被寂寞的浪追击着

身后的歌声寸寸断裂

瞬间

程卫华

无论月光在诉说什么

花开的瞬间，像雨的边缘

灵魂的花纹

有些破碎的疼痛是锈蚀的

岁月斑驳陆离的通行

需由雨水牵线缝补

时光剥落一些迷惘

蛊惑着意象的纯粹

前方总有一种否定的否定

像镜子可以左右命运

却颠倒不了黑白

距离最远的谬论是最远

无需感知所有的物象

关闭门窗，我知道河水的深浅

星星与云朵有多重

身体或灵魂总有一个会先靠岸

雨点拍打着摩斯密码

光阴在北风中戏谑着沙尘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唯有你推开门的瞬间

临湖篇

章平

坐在堤坝上

晚风经过你

落日放不下你

湖面成为最好的你

鱼儿跃起

不必心生波澜

渔舟唱晚

不可轻易随声附和

只有远星落下

一座湖才真正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