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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看安徽 | 徐贵祥:《老兵回乡》

发布时间:2024-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老兵回乡

徐贵祥


2023年秋末冬初,应邀参加安徽“共饮长江水”采风活动,出了高铁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像紧急集合似的,马上被拉到会议中心座谈,早已等在那里的省政府领导直奔主题,给我们介绍安徽省近年发展情况,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一边听,一边想。我十九岁就离开家乡,参军到河南,以后又调到北京工作,虽然常回故乡,不断感受家乡的变化,但是这位领导介绍的情况,还是让我且惊且喜,原来家乡变化这么大、这么快!



当初,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老家是不通火车的。短短的四十年间,不仅六安市有了火车站,霍山、霍邱、叶集、金寨全都通了火车,不仅可以行驶普通火车,而且有高铁。给我的感觉是,铁路线在我的家乡的山川河流之间,已经形成了网络。

曾经,我写过一篇文章《故乡的远与近》。我的祖籍是长丰县,九十年前,为了逃难,祖父肩上的一副担子挑着我的父亲,穿越淮河岸边干裂的土地,投奔先期来到霍邱县洪集乡创业的亲戚,而把我最小的姑姑留在了长丰县义井乡徐巷村。小姑在养父养母家倒也受到善待,可是我的祖母却为此哭瞎了眼睛。我稍记事的时候,曾经问过祖母和父亲,为什么不回老家把小姑找到呢,父亲一声长叹,祖母泪流满面。祖母说,远啊,要走几天几夜,路上还要带上粮食。

在那次见面会上,领导问我,老姑后来找到没有?我说,我当兵前,老姑带着我的表哥找到洪集了。老姑说,要是知道两天就能到,我们早就来了。再过些年,我从部队探亲回乡,早晨出发,可以到徐巷子村吃晚饭。领导一笑说,你这次回去看看,你早晨出发,到徐巷村吃晚饭,一点也不耽误,还不影响饭前开一个座谈会。

抵达合肥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知道了,安徽省的高速公路总公里数,占全国第一。果然,第二天从合肥出发,先后到桐城、安庆、池州、宣城、马鞍山,参观开会,走走停停,也仅仅用了七天时间,从容不迫。而在过去,昼行夜伏,这些活动、这趟行程,就是用一个月的时间,恐怕还很仓促。安徽速度,倏忽之间把空间距离拉近了。



近年,经常听到安徽消息,“科技助力安徽”、“合肥模式”、“量子研究突破”等概念不断出现。在我的印象中,安徽曾经是一个农业大省,我老家县是商品粮生产基地。参军离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也没有想到安徽能在科技方面会有大的作为。

当然,这是我孤陋寡闻了。安徽有“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两弹一星功勋”邓稼先,享誉中外的著名物理学家、科学教育家、“求是终身成就奖”得主杨振宁。这些科学家除了自身的科学成果以外,在教育方面的建树居功至伟,桃李成蹊。上个世纪,他们的身影像太阳一样悬挂在江淮的上空,早就照亮了年轻的一代、两代、三代……的心灵,为新世纪安徽科技的发展养育了千军万马,因此可以说,安徽科技的发展不是偶然的。

“共饮长江水”活动结束后,回到北京,有个朋友跟我讲,安徽人聪明,中国科技大学落地安徽之初,并不很受待见,后来在特殊时期,还差点成了安徽的包袱。而在改革开放之后,特别是新时期以来,安徽人接住了中国科技大学这块金字招牌,把它擦得更亮、用得更足。我不知道科技大学的前世今生,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但是我相信,中国科技大学在安徽科技发展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科大讯飞”展馆,著名诗人陈先发同志自告奋勇担任讲解员,介绍“量子纠缠”和各种科技创新产品,感受无形视频和点石成金科技变脸等新型技术。我跟先发说,我对这些新事物知之甚少,但是我希望更多的作家进入这个领域,让科学插上文学的翅膀,为文学注入科学的动力,比翼齐飞。其实,作为一个军人,我还有一个想法,要是把这些技术和产品应用到军事领域,那将是什么效果?



从安庆到池州,第一站就被拉到均益金属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介绍该公司情况,产值多少,占国际国内市场份额多少,听他兴致勃勃地介绍公司愿景――打造高端产业链,成为中国拉链智能制造、新材料的领航者。好像记得他说,该公司当年预计产值8亿元人民币。

说到安徽制造,我首先联想的是奇瑞汽车和芜湖的中科飞机制造,我还在六安体验过机器人做的饭菜,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拉链也有如此广阔的市场前景,但是这个小伙子仍然面带愧意地说,我们刚刚起步,差得很远。说着,略一停顿,顺手拉开我的外套,看了一眼说,YKK,日本品牌,在全世界占有百分之九十、在美国占有百分之五十、在中国占有百分之七十的市场份额。我们的理想是,让每个中国人的身上至少有一条我们生产的拉链,并让外国人用我们的拉链。

后来知道,这个说话简洁、思维清晰、动作敏捷的年轻人名叫吴友林,打工出身,数年拼搏,并成为均益金属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他的经历和干练的作风,让我想起了拉链制造业的传奇人物、YKK品牌的创始人吉田忠雄――在贫穷中创业、在创业中创新、在没有希望的地方寻找希望。任何一个品牌,除了知识能力,还需要有坚忍不拔的毅力。

参观途中,我掀起外套一角,露出里面的马甲,吴友林伸手一摸拉链说,这是国内生产的。我暗暗吃惊,他说得对,只有我知道,这件马甲是军品,时代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军人身上携带的任何一个装备,包括一粒纽扣和一只袜子,都应该具有防泄密性能,这是常识。我向他请教,他们生产的拉链,有没有军用价值,他跟我讲,当然有,我们的尖端兵器上都是国产的,生产环节是保密的。

此前一年的夏天,我曾经到芜湖市参观了航空小镇,得知飞机制造业的一些情况,颇为振奋。后来到了一个园区,朋友告诉我,当地生产一种小型飞行器,可以乘坐两个人。我把那种飞行器叫作“低空摩托”,虽然我对这东西的安全性能尚无把握,还是跃跃欲试,提出来要亲身体验一下。没想到超重,未能遂愿。不过我想,这种飞行器用于战争,特别是用于陆军作战,那将是非常可观的战斗力增长点。

此次的采风活动,参加的人员众多,兵分两路,我所在的这一路没有去芜湖的奇瑞汽车公司。不过,我记住了第一个晚上家乡领导讲的那句话,安徽省的新能源汽车,目前掌握的数据是,产量占全国第二。领导讲得很矜持,两天之后我们就知道了,不是第二,而是第一,又一个第一。



毫无疑问,安徽是个文化大省。个人认为,一个地方的文化品质,离不开该地域的文化名人,文化名人首先诞生于肥沃的教育土壤。近代以降,安徽这块土地上,养育了陈独秀、陈绍禹、胡适、陶行知等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贡献了至关重要的安徽智慧。安徽有大别山最早的列宁小学,有中国最早的希望小学,我的家乡霍山县上土市,还有中国最早的国立中学和“玉玺楼”

安徽的教育,曾经引起世界性惊叹。十九世纪末,美国人明淳恩在他的一本书里写到北京《京报》上的一篇备忘录:“1989年……一位在参加福州秋季乡试的考生中,超过八十岁的有九人,还有两个年逾九十……河南巡抚同样报告,该省有十三名八十岁以上的考生,一名九十岁以上的考生。这个记录已经很惊人了,但是与安徽省的报告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那里的考生有三十五人年逾八十,十八人年逾九十,你们还能在那个国家看到这样的奇观呢?”

我们有一千个理由批判科举制度,但是如果回到历史的某个场域,回到明淳恩所描述的那个变态的时代,至少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安徽人读书用功是第一流的。从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得出一个认知:如果说年轻人参加科举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进取仕途,那么,八、九十的老人还这么不屈不挠,恐怕就有另外的解释了。浅层次分析,终身读书,总得有个说法吧,总得有个功名吧。果然,在明淳恩记录的那场乡试中,那些第四次名落孙山的老者被授予了荣誉学衔,而仅有三次落榜记录得还得活着,争取第四次参考。

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读书,从十年寒窗到八十年冷板凳,在功名利禄之心渐行渐远之后,另外一种神秘的东西进入到这些人的灵魂深处,那就是生命追求的本能。没有了欲望,没有了贪求,没有了世俗,用尽生命的最后力气,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举起虬枝错节的老手,捏着摇摆不定的毛笔,做生命的最后一搏,或许仅仅是为了向苍天喊一声,我是读书人,不是假的。

在宣城,一位领导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是霍邱县,养育我生长的两个小镇,今属叶集区。这位领导说,原来对霍邱不熟,但是2023年,在一个三千人大会上,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乡村教师,霍邱县户胡中心小学的董艳,她在演讲中说,用诗歌启发孩子的阅读兴趣,激励热爱家乡、热爱学习的感情,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从此我记住了霍邱这个地方。

听到这个故事,我很高兴。有时候,一个人就能代表一个地方,一件事就能展示一个地方的风貌。

在安庆,我也给当地的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记不得哪一年的春天,应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我到浙江乐清县参加一个全国中学生文学社团文学大奖赛,担任主评委。我注意到,进入决赛的五十多名学生中间,只有一名是安徽籍学生。所有参评作品的作者信息是被屏蔽的,我们只能根据对作品的判断打分。第三天就发奖了,首先发优秀奖,然后是三等奖、二等奖,一直没有听到“安徽省”这几个字。我心想,安徽省就来了这一个人,莫非还拿到了一等奖,这概率也太小了。正这么想着,就听主持人宣布:“一等奖,安徽省……”,我吃了一惊,看见坐在最后的一个小伙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大步向主席台走来。主持人见状,故意停顿了一下,小伙子只好又坐下去,忐忑不安。主持人微微一笑,又说了句:“一等奖,安徽省安庆市第一中学高中三年级谷卿……”,小伙子再一次站起来,而且没有因为主持人的停顿而坐下去,就那么瞪着眼睛等待下文,因为安徽省只来了他一个人,此时此刻,他就是安徽省。一等奖由我这个主评委颁发,除了奖杯,还有一万元奖金,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鼓励。发奖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很激动。我握着这小子的手俯首耳语:今天参加这个颁奖仪式的,只有两个安徽人,一个负责颁发一等奖,一个负责领一等奖。

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在场的领导和文友都很高兴,一位领导站起来说,赶快打听,这是谁家的孩子。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安徽文学是非常活跃的,小时候读过《风雷》《破晓记》等,对我的影响很大。读高中的时候,从《安徽文学》杂志上读过一个电影剧本《白色的蔷薇》,至今难忘,常常忆起。

在安庆的“前言后记”书店,楼上楼下走了一趟,参观了各种调动阅读、方便浏览的设施,感受到安庆孩子阅读的痴迷和快乐。临别时我即兴讲了几句话:“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有诗意、最有创意、最有希望、最像书店的书店。我希望这个书店能够承受各种潮流的冲击,长久屹立,星火燎原。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看到更多的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从这里出发。”

我们这一代安徽人精神发育过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营养源泉,那就是地方戏。在安庆再芬艺术馆,我们不仅领略了黄梅戏的现代风采,也感受到韩再芬团队关于继承、发展、传播黄梅戏艺术的远景规划,特别感动于这个团队为保留剧团,多年来的苦苦支撑。我跟韩再芬同志讲,假如没有了黄梅戏,安徽人的文化自信就会少了一分。我是在汲取黄梅戏的营养中成长的,我愿意为黄梅戏的发展当一个看门人。聊到兴起,我们击掌约定:“我们一起捍卫黄梅戏,共同守卫黄梅戏四十年,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或我的灵魂看戏,你或你的灵魂登台。”

在池州,我们看了一场傩戏。以往的岁月,我只知道安徽有黄梅戏、推子戏、庐剧,不知道傩戏为何物。这回领教了,从形式上看,就是戴着面具唱戏,剧情简单,抑恶扬善,多有喜剧色彩。印象比较深的有一个小戏,戏名记不得了,一个钟馗,一个小鬼,小鬼抓住钟馗嗜酒的弱点,替钟馗挠背揉腿,百般讨好,最终使钟馗放松警惕,烂醉如泥。小鬼借机盗取钟馗的神剑,摇身一变,耀武扬威。钟馗被迫替小鬼挠背揉腿,假意奉承,小鬼得意忘形,也被灌醉,神剑重回钟馗之手……这个小戏情节虽然简单,却又寓意深刻,妙趣横生,无论是钟馗还是小鬼,无论是狡黠还是憨拙,都很可爱,让人过目不忘。

终于,我们来到了久负盛名的宣城查济村和马鞍山市的凌家滩。在查济村,看到许多明清建筑,很有感慨,似有所悟――我们为什么总是怀念古村落,因为古村落有距离我们最近的生命记忆,是我们回访历史能够抵达的最远的驿站。而在凌家滩,看到了古城池遗址,看到惊人的古代文明符号。我们为什么留恋古村落和古代城池,因为那里有我们的童年。童年是什么,童年是我们从前世到今生的渡口,童年的我们,血液里还残存着上一届生命的信息。越是上了年纪,越会怀念故乡。人,只有到了不知将去哪里的时候,才会特别关心从哪里来,才会关心自己同土地、父母、祖宗的关系,故乡和童年最有可能储存我们灵魂的密码和档案。

怀念故乡,首先是怀念亲人的另一种表达,同时也是怀念青春,追忆似水年华。在一个作家的思维世界里,岁月就是化妆师和灯光师,能够成功地遮蔽曾经的苦难和哀愁,照亮并放大每一个欢乐、温暖、甜蜜的细节。

感谢“共饮长江水”采风活动,让我有机会回到故乡,亲近乡土,并重新发现和认识自己。久忆成诗,久思成慧,回乡途中走过的每一条路、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像诗句一样在我的生命记忆里闪闪发光。




作者简介


徐贵祥,男,1959年12月出生,皖西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著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高地》《马上天下》等。曾获茅盾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军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