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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看安徽 | 徐 迅:《踏歌行》

发布时间:2024-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踏歌行

徐 迅



“看花上酒船!”很快,我们就乘船置身于平天湖浩渺的湖光山色中。船在湖心缓缓行走,湖水如丝绸般光滑。绿如蓝。也只有这时,我才明白面前的池州,不仅有着剌史杜牧的杏花村,还有青莲居士李白的平天湖……

而整个上午,我们都沉迷在杜牧那首世代流传的《清明》诗里。“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沾着晚唐的诗意,我们缠绵在池州的杏花村。在“牧之楼”,我们伫望着,用极短的时间阅览杜牧的一生,甚至,我们还与来自山西的朋友不断地聊着他家乡的杏花村,讨论黄土高原上的清明是否亦如江南,霏霏春雨里也有断魂的行人……

杜牧远去,更远的李白莅临。

……酒,酒船,杏花村,平天湖。一样的诗酒绵绵,平天湖却没有杏花村那错愕而诗意的纠结了。“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李白的平天湖高雅而简洁。也因了这诗,原来的白沙湖毫不犹豫地改名平天湖。其实,李白不仅写了美丽的平天糊,在这里还写了美丽的秋浦河——《秋浦歌十七首》。

“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池州自然的山水是多么的美妙。然而正是如此美妙的山水,让李白同时却生出了“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的愁绪。大唐的游子来到江南,来到池州,他有足够的理由伤感。只是有了这种伤感,他只能“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无语凝噎。

但诗人终究是热爱生活,热爱一切美好事物的。池州美丽的山水,一切美丽的动物和植物,比如白猿、白鹭、白鹇、鹧鸪、锦鸵鸟、石楠、女贞、寄生枝、荷莲,青竹……都在他笔下生花摇曳。池州不仅有愁绪,有悲切,还有劳动的芬芳,生活与风俗民情的美……“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郞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秋浦四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置映深竹”……如果说,这些是池州和江南水乡赋予的秀美,那么,“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郞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简直就是他给中国冶炼工业最早呈现的一副画卷。月夜里,炉火映着工人的脸庞,溅起的火星映红大唐的天空,那时的池州有着多么火热而沸腾的生活!

有菱采的秋浦,有渔火的秋浦,有红炉的秋浦,有诗有酒的秋浦……三上九华,五到秋浦,李白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折返。这不能不说正是池州,是池州的秋浦河在他的心里叠生了一种深厚的情感。一个不断回望的姿态,让他在池州且歌还且行。

“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一位名叫徐师曾的明代学者曾在《诗体明辩》里如是说。如此,且歌且行之“歌行”。李白在池州秋浦河,不仅让我们感受到他一种浪漫主义的注视,还让我们看到唐代一个现实主义的行走——我们也且行且走。



到了桃花潭……黄昏时的桃花潭,落日把潭水涂抹得一片绚丽、斑斓……或红,或橘红橙黄的色彩在渡口的天空,像是红红的一只盖糊了的大唐印鉴,或像一只斟满了酒的酒杯……和几位诗人从窄窄的古巷,橐橐而行。登上踏歌楼,我就看见古岸渡口有不少人在走动,仿佛一大群的汪伦簇拥着李白,送诗人远行……

这便是汪伦与李白的桃花潭,中国文学史上散落着几瓣桃花的深潭。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心里吟诵着这诗,我仿佛听到李白与汪伦依依不舍地道别声。

桃花水暖。暮色四合。桃花潭很快腾起了一层浓雾。落日。夕阳。太阳一下子消逝殆尽。我们似乎心有不甘,夜里就宿在桃花潭的宾馆。

早上起来,迫不及待地跑到桃花潭畔,桃花潭边早就有了行人。看不见面前桃花流水,我们却一起裏进了桃花潭的晨雾里。薄薄的雾像一缕轻纱,轻轻地笼罩着,又分明比轻纱更曼妙,更轻盈,更有丝滑的感觉……朦朦胧胧,我看一潭两岸,桃花灼灼,灼灼猩红在晨际的桃花潭,开得格外地晶莹和鲜艳。

此地无声。情深义重的踏歌声倏然而去。

当地的朋友分明看出我一脸沮丧,告诉我,踏歌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其实就是随着歌的节奏,脚踩拍子,边走边唱,且歌且舞。类似于连跳带唱的舞蹈。在李白的时代,踏歌是极其庄重的一种曲艺活动。《旧唐书·睿宗本纪》里说:“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纵百僚观之,一夜方罢。”……史书还记载,公元713年的正月元宵节,朝廷在京师安福门外举办踏歌活动,当时置办了高二十丈的巨大彩灯,点亮五万盏灯,上千宫女与京师千余少女衣袂飘飘,欢歌达旦,三天三夜,整个京师亮如白昼……

“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酒乎?此地有万家酒馆……”据说这是汪伦邀请李白到桃花潭的邀请信。但李白不会想到,这里没有十里桃花,却是潭水情深;这里没有万家酒店,却有一家酒店姓万……由于汪伦的盛情,李白在桃花潭的日子,舒畅而惬意。如是,汪伦就是一个友谊的符号,一颗旷世跃动着的诗心。就像现在,我们沿李白足迹而行,领略李白的江南,观赏汪伦并不“深千尺”的桃花潭,便是当地诗人精心安排的一样。



小时候,我就熟悉李白那首“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的诗,还有“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认识瑶台明镜,却知道了白玉之盘;不知道故乡用来思念,却也经常抬头望月。至于举杯邀月,对酒而歌,当是我们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但那时一听说李白在当涂“捞月”而去,我们真的相信了,且是深信不疑。

走进采石矶。太白楼、谪仙园,李白纪念馆……千百年过去,现在这里却到处留有诗人李白的踪迹,到处都飘忽着诗仙李白的身影。静静移动着脚步,我屏住着呼吸,在城市绵渺幽思的灯光里,我怕谁发出细微的声音,都会轻慢一个诗人漂泊而孤独的诗心,惊扰一个民族伟大的灵魂。

原叫牛渚矶的采石矶实在太美了。“绝望临巨川,连峰势相向……更听猿夜啼,忧心醉江上。”我很是奇怪早年游历采石矶,李白便已忧心深深。如果不是被弃于朝廷,如果他不是抱着多病之身,像我这样只是一次单纯而美丽的游历,他的诗情将会是怎样?从“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到“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这里有他怎样微妙的一种心情蝶变?长江巨浪汹汹,白鹭蹁跹,李白乘一叶扁舟,泛舟江上。小舟在江心盘旋,恍惚是诗仙与天门山做最后的交谈,然后就要“醉酒捉月,骑鲸升天”了。

史料记载,李白晚年生活贫寒,日子凄凉。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的秋天,因病,他只好投奔当涂县令,也即是他的族叔李阳冰。第二年病重,他把自己诗作交给族叔处理。同年十月,他在生命的最后写下了《笑歌行》《悲歌行》,直到临终,又留下一曲《临终歌》,歌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同行的诗人告诉我们,李白在他人生的六十二年尤其是生命的最后两年,一直徜徉于安徽的宣城、当涂、南陵、池州一带。“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他一生崇敬的诗人是任过宣城太守的谢眺……秋浦轻吟《秋浦歌》,宣城相看敬亭山;与朋友在桃花潭踏歌而别,在当涂留下这首《临终歌》。至此,他在长江边踏歌而行,为大唐献上了一曲壮美而凄婉的绝唱。

马鞍山是多么地惋惜与幸运!

我也感到了惋惜与幸运——我的家乡天柱山虽不能证实李白有过深深的驻足,但他却留下了一首《江上望皖公山》的诗:“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清晏皖公山,巉绝称人意”,以至他还有“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之想。他终究没有身归此地。但他如此一望,就望出了天柱山的高峰。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山水高度,千古流芳。




作者简介



徐迅,中国作协第十届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煤矿文联副主席。作品曾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散文》《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报刊,《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有选载。著有小说集《某月某日寻访不遇》,散文集《徐迅散文年编(4 卷)》《半堵墙》《在水底思想》《响水在溪——名家散文自选集》《春天乘着马车来了》《染绿的声音》,诗集《失眠者》,长篇传记《张恨水传》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