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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润江淮·安徽省作家协会系列培训改稿活动庐江县作品选登

发布时间:2024-04-0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促进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省作协长丰会议结束后,即组织专家分赴全省各区(县),举办“文润江淮”——安徽省作协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现分辑推出改稿会部分作品。




作品欣赏



    

朱长安


“姐姐,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滚!滚一边去,烦死了,我有事。”

“不,我不,我要听故事,我就要听故事,呜呜……”小弟顺势倒在地上,两脚直蹬,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元气小萌妹”没办法,只得从手机上移开眼睛,妥协道:“好,那我讲一个小猴子下山的故事吧,从前有一只小猴子……”

“不要听,不要听,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要听七仙女和牛郎骑大牛的故事。”

“真是烦死了,好好好,那就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从前,有个人叫牛郎……”“元气小萌妹”一边漫不经心地给小弟讲故事,一边忙着点开酒店发布的“浪漫七夕”宣传视频。只见视频中房色是她最喜爱的粉色,浴缸中撒着玫瑰花瓣,床单上精心地装饰着一个大大的爱心,订房即赠烛光套餐,还有提拉米苏……,一切都是她喜欢的,她恨不得一下子就跳进视频里才好。

“姐姐,你怎么不讲了,快讲呀。”

“哎,你都烦死了,算了,我给你放小猪佩奇好不好?”

“那我要边吃东西边看。”

“那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披萨。”

放平时,她肯定不会答应他这个无理的要求。但今天,她知道,如果不把小弟搞快活,一会肯定脱不掉身。于是就答应说:“想吃披萨也行,一会姐姐出去有事,你在家看动画片,不准跟着我,不然就没有披萨吃。”

小弟听说能吃披萨,开心得口水都快淌下来了,将头直点。“好,讲话算话,我一个人在家吃披萨,看动画片,保证乖乖的。”

等外卖的这段时间正好换衣服。穿什么好呢?她在几个房间来回窜,卧室里的几个柜子、抽屉都被打开,将好看的衣服都翻出来,堆在床上一件件地试。最终选了一套玫瑰色的内衣,配上紫色的连衣裙、黑丝袜再加上高跟鞋,对着镜子一照,漂亮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古就一直给她放牌


她的牌顺得不得了,要啥有啥,每推倒一牌,都开心得“咯咯”笑,丰满的胸部跟着颤颤巍巍,看得老古口干心燥的。她知道以老古的牌技,明显是在放水,她也知道如果不在麻将桌上,老古的一双手早就扑上来了。手虽不能乱动,脚却没有闲着。一下午老古的脚躲在麻将桌下一直不安分地往她腿上蹭,有一次还故意将一张牌掉到地上,借着捡牌的机会,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摸了一把。这个死鬼,猴急猴急的,中午就在微信上约她到他家去,她也有点想,但偏不回复。男人,有时你得吊吊他。

终于在打完这最后一圈后,老古站起来。“娘娘的,一下午背得不得了,不打了。”

“老古,你一下午尽在放炮,光顾着让幺妹开牌,我们想吃一张都不行。”

老古讪笑道:“谁说的,你们几个都开了牌,就我背气,一牌没开。”

“才五点唉,再打一圈,怎么样?”

“不打了,晚上也不打了,今天光输,晚上回家要搞杯酒除除手气,明天干。”

几个牌友一道出门。

老古上车时急切地望着她:“幺妹,跟我车,捎你一截怎么样?”

幺妹故意推辞道,“我也不远,走回去也快。”

老古按着车喇叭说:“又不收你打的费,大太阳晒着舒服?你不晓得快活呀。”

幺妹整理了一下挎包的背带,回头对着两位牌友说:“那我就跟老古的车回去了,拜拜。”

“哈哈,老古,你不要带着幺妹到处乱跑呀。”

老古得意地笑了笑,一脚油门,“轰”的一声,车屁股冒出一股蓝烟扬长而去。

车子在往城外开。

“老古,你往哪开呢?”

“保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就凭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还能搞出什么名堂?说吧。”

老古也就不卖关子,说是当年一起在广州混的把子——洪总,在香河度假区建了家温泉度假酒店,温泉加水上乐园加餐饮酒店一条龙,今天搞开业一周年“爱在七夕,浪漫之夜”大酬宾活动。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印制精美的门票,献宝似的递给幺妹。

幺妹接过门票。只见上方印着酒店的名称,背景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卡通图案,下面是活动项目,什么温泉冲浪,养生保健浴,烛光晚餐,情侣套房等。

“一张票要不少钱吧?”

“嗨,洪总跟我是什么关系?当初我们在广州混,可是一起扒过火车,睡过街头的难兄难弟,我跟他是谁跟谁呀,只要我开口。”

“罢了吧,你还好意思呢,人家现在早就是大老板,发大财了,你呢?”

“你真是的,怎么一讲就讲到钱上去了。”

老古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闷头开车。

不管老古乐不乐意承认,老洪早就身家过亿,发了财不说,还当上政协委员,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他与领导们在一起开会、视察。

幺妹见老古神情不对,知道刚才的话,如一根钢针刺中了老古的命门。

车内闷声不响,空调出风口在“丝丝”地往外吐着冷气。

幺妹将手从后排伸过来,在他脸上亲昵地摸了一下说:“你个死鬼,又不早讲,我没带泳衣,一会怎么下水。”

老古的脸色缓和了一点,说:“嗨,一会到酒店拿就是了,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到了度假村的接待大厅,老古见洪总正陪着一帮客人往水上乐园区走。老古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声:“洪总!”

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哦,你来啦,等一会。”转身继续陪几个贵宾模样的人往里走。

大厅里的一侧是泳装区,老古让幺妹自己挑。

幺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泳装,翻了下价格牌,偷偷地吐了下舌头。转身准备拉老古到外面的小摊上去买。

老古盯着塑胶模特身上的泳衣,豪气地说:“怕啥,挑一套,我看那套红色的比基尼就很好看,服务员,就这套。”

幺妹见泳装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红着脸说:“死鬼,这怎么穿得出去。”

老古坏笑着说:“水上乐园,大家都是穿着泳装给人看的呀,你穿上肯定好看。”

服务员也跟着拍马屁道:“老板好有眼光,美女你身材这么好,不穿比基尼都可惜了。”

幺妹还在犹豫,服务员已经从模特身上取下泳衣送到她手中。

这时洪总过来,老远就喊:“老古,嫂子的泳衣可选好了。”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幺妹。

服务员还在热情地推销那套比基尼。见状顺势说既然两位是洪总的朋友,价格可以打八折。

洪总扫了一眼幺妹手中的泳衣,大方地说:“还打什么折呢?老古是我朋友,再挑件男式的泳裤一并送上,回头我签字。”

幺妹连忙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洪总。”

洪总说:“嫂子,既然你俩捧我场,来了,就要玩得开心,今天客人多就不陪你们。老古,嫂子这么漂亮,你可要看好了。”说完在老古肩膀上拍了拍便转身去招呼另一帮客人。

两人连忙谢过,拿上泳衣,便分头进了更衣室。等幺妹换上比基尼出来时,老古的眼珠子差不多都要掉下来了。幺妹嗔骂了一句:“死鬼,没见过女人穿比基尼呀。”两人便推开水上乐园的玻璃门。

满园春色扑面而来。


老黑铺瓷砖的速度现在是无人能及


莲花算过了,两人的工钱算在一起,一天有一千多块呢。

工友们都妒忌。

老王说:“老黑,饭可不要都被你一个人独吃了呀。”

老黑叼着烟说:“咋的,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用手一块块地铺出来的呀,自己手艺不行,怪谁。”

老张说:“狗日的你底下还有另一帮人在给你搞内粉,都是包头、大老板了,咋还丢不下贴瓷砖这苦营生呢?哪有当包头的还与底下人抢活干?”

老黑得意地掏出一包华子。撕开。大方地散,一人一根,边散边说:“张张嘴要吃饭,我不朝死里挣,日子怎么过。”

老王接过烟,点上,狠狠地吸上一口,对着老黑吐出一团烟雾,色迷迷地说:“是呀,莲花上下两张嘴都要喂饱!喂,老黑,你是怎么调教的,这娘儿们越来越水嫩。”

老赵、老李等一众工友都跟着起哄:“请客,晚上请兄弟们喝一顿!”

老黑也豪气,说一会收工后到杨家大排档,请兄弟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七夕之夜


1


出租车的广播中一个女播音员正在柔声地介绍:“七夕节又称乞巧节,是我国历史悠久的传统节日。民间传说阴历七月初七晚上喜鹊在银河上搭桥,让牛郎、织女在桥上相会。古俗在这天晚上,女孩们要穿针乞巧。鹊桥相会歌颂了劳动人民忠贞不渝的爱情,以及追求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

车到财富商业广场时,似乎驶入到一个玫瑰的海洋。这是县城最大的一个商业综合体,一对对情侣似乎都约好了似的,怀抱玫瑰,相依偎着,脸上洋溢着花儿般甜蜜的微笑,汇集到这里。据说有商家将要组织一场百对情侣“浪漫七夕,接吻大赛”,接吻时间最长的冠军情侣,将获赠某五星级酒店情侣套房、西餐券等大奖。

“元气小萌妹”下了车,在鲜花店精心地挑选了一束鲜花,便急切地汇入到那玫瑰的海洋。


2


两人的头发还有点湿。

这一点都没影响两人的好心情。因为是七夕,大厅特地布置成一对对情侣座。雪白的台布,蕾丝花边,高挑纤细的骨瓷花瓶里,插着一支半开的玫瑰,如一位羞答答刚刚出浴的美人。暧昧的灯光,半明半暗,连同中央空调的温度,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身心放松。一个身着黑色礼服,头发微卷,肤色白净的男人,优雅地坐在乌黑的钢琴前弹奏《秋日私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套餐已上齐,服务员又送来一支法国进口的红酒,特地交代是洪总安排的。

“干杯!”

两只高脚杯碰在一起,水晶酒杯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模一样。

到底是个粗人,老古张口便将大半杯红酒给干了。半张着嘴,低声骂了一句:“老洪这狗日的真是撞屎运了,日他妈的!”

幺妹嗔骂了一句道:“你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还骂人家,有良心吗?”

“他不知道当年在广州,他混得盒饭都吃不起,回回还不是我接济他!”

“你小点声,来,喝酒。”

很快大半瓶红酒下了肚。

满上。

再来一杯。

再满上。

红酒空了,那就啤酒。

澳龙,拉菲,钢琴,《My Heart Will Go On》。

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她莫名地想起当年小学课文上有这么一句话。课文的名字,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个刚刚从师范毕业的女老师,剪着学生头,长得如瓷娃娃般好看,领着她们齐声朗读这篇课文。她记得很真切,当时她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校园里几只枝桃花开得正艳,春风和煦,似乎连空气都是甜的。她成绩不错,初中毕业时不知中了什么邪,吵着闹着非要去深圳打工。

她脸若桃花,手上晃动、把玩着那只红酒杯对他说:“你相信吗,当年我考上高中,没去念。”

她又干了满满一杯啤酒。打了个酒嗝,“呃,当时真是屎糊脑子,这是第一个错误。”

“第二个错误是不该那么早结婚,生娃,还他妈的生了两个!”

“告诉你,以前吃了太多的苦,现在想开了,人生苦短,我要享受,要好好地享受生活,你说是不是?”

“是。”他的手一刻也没闲着。

“老古,你要对我好,一直好下去,知道吧。”

“好,我保证对你好。”

“跟你讲,我以前在工地上做,什么苦都吃过,贴瓷砖比男人都快,你信不信?”

“信,我信,你酒多了。”

“我没多,心里很清楚。”


3


“嘭、嘭、嘭”

“莲花,快开门,老黑酒多了。”

作为小工头,老黑与莲花独占着一间夫妻房。活动板房里有电视、空调。莲花爱干净,房间里收拾得清清爽爽,让其他单身汉们眼红。

女人躺在蚊帐内生闷气。她最讨厌男人醉酒,如果不是醉酒,当初她丈夫就不会出车祸,如果不是他出车祸死去,她一个女人家,就不会沦落到跟在一堆臭男人后面一个个工地讨生活。

“嘭、嘭、嘭”

“莲花,开开门,你不开门,我们就把老黑放门口了。”

女人只得下床,打开了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几个人架手架脚如抬一包水泥似的将老黑架到床上。

“老黑就交给你啦。”一帮人丢下老黑转身就离开。

一股混杂着烟、酒、羊肉烧烤、汗臭的难闻气味逼得她打开房门,又将电风扇对着男人一阵猛吹。

女人打来一盆水,将老黑的衣服扒下,用湿毛巾给他擦身,费劲地将死沉沉的身体翻过来,再擦。

老黑早已鼾声如雷。

就着工地那盏通宵不灭的碘钨灯,女人抱着一堆脏衣服,到公共的水池边去洗。

一通忙碌之后,工地上已是一片寂静。女人努力推开睡得如猪般死沉的男人,终于将自己放平,沉沉睡去。

她其实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女人。以前在老家,最看不起的就是偷人的女人。可她自己偏偏就做了“小”。在工地上,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她也知道,老公出事那天,如果不是老黑死死地拦着,说不定她就跟着那个死鬼一走了之。这几年如果不是跟了老黑,凭她一个女人,是无法养活丢在老家的儿子,还有那个半瞎的婆婆。可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当了“小”,每每想到老黑家里的老婆孩子,她就烦恨不已,恨不得从高高的脚手架上跳下来,好一了百了。

“花儿,花儿……”


4


“叮叮叮……”

“你好,这里是110接警台,请讲。”

“是警察叔叔吗?”一个儿童带着哭声在问。

“我是警察叔叔,小朋友,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哭呀?爸爸妈妈呢?”

“我看动画片,睡着了,起来尿尿,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呜呜,姐姐不见了,妈妈也不在,我一个人好怕,屋里有鬼……呜呜。”

“别哭,小朋友,你跟叔叔说,你家住在哪里,是哪一条路?叔叔来帮你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我不知道?……呜呜”

“小朋友,你家小区的名字你可知道呀?”

“是,花园,我还没上学,不认识字。”

“那附近可有大超市、公园什么的呀?”

“有大润发超市,门口有好多摇摇车。”

接到出警指令时,老胡一肚子不高兴。上半夜出警解救了一个表白失败要跳楼的小伙子,还没回到所里,又接到指令赶到豪迈大酒店处理一起打架事件。一个男人骗老婆说是出差,在酒店开房与情人共度“浪漫七夕”,结果老婆带着小舅子将两人堵在床上。男的被打得鼻青脸肿,女的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带到所里吵吵闹闹又搞了大半夜。这不,凌晨三点,刚刚在值班室躺下还没半小时又要出警,你说能高兴得起来吗?

小李边开着车边打着哈欠说:“胡哥,没穿上这身警服前以为警察好威风,现在才知道,天天鸡零狗碎,跟电视上演的完全不一样呀,人家跳楼你要管,打架你更要管,小孩子一个人被丢在家里怕鬼,你也要管,这家大人也真是服了,三更半夜的,跑哪鬼混去了,娃都不要了?”

老胡困得都懒得讲话,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从压得瘪巴巴的烟盒里抠出最后一根烟,打火点上,将车窗玻璃摁下,闷头连抽了好几口,他只想着早一点处警结束,能躺到床上安稳地睡上一觉。

两人找到小区,几经周折终于敲开了502的房门。一个脏兮兮,脸上还挂着泪痕,淌着鼻涕,仅穿条裤衩的小男孩开了门。

屋子里很脏,客厅沙发上杂乱地堆满了衣物、玩具以及开了袋的薯片、方便面,茶几上也放满了各种杂物,充电器、耳机、平板,敞开的纸盒里半块僵硬的披萨,敞着口的雪碧,几只空易拉罐,茶几边的垃圾桶里全是外卖的快餐盒,层层叠叠码得老高,隐隐一股异味。

老胡还是很有经验的,三下两下就从小男孩口中了解一个大概:姐姐点外卖,让小男孩在家吃披萨喝雪碧看动画片,姐姐穿裙子出去了,不准他跟着。最有用的信息是小男孩领他到电话机边,他们看到墙上用铅笔写着几个电话号码:姐姐xxx,妈妈xxx,爸爸xxx,警察叔叔110。

老胡用座机按顺序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换一个号码再拨:“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换一个号码,终于通了,可是无人接听。老胡躁了,放下电话,骂了一句:“我操。”然后又开始重拨。反复好几次,话筒里终于传来一个男人没睡醒又极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呀,都吵死了。”


吴德富赶上了7点24分发车的G2022次列车


这是当天唯一一趟途经柳县的高铁。他记得上次回柳县时还要从省城转乘长途汽车,再颠簸2个多小时才能回家。听工友讲,春节前柳县西就开通了高铁,当时都订了票,结果莲花因为宫外孕差点就出了大事,看着女人虚弱的身子,他只得退票,打电话回家,说工人都放假了,老板安排他留守工地。他若不接受的话,明年的活就接不下来。张凤梅在微信上收到他转来的一大笔过年费后心情大好,心想反正他过年回来,成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不回来她还省点事,麻将还可以放开打。

高铁上不许抽烟,让他的心情很是烦闷。半夜里那个电话将他吵醒后,一个男人自称是警察。刚开始还以为是骗子,结果儿子的哭声吓得他从床上惊坐起来。儿子一个人在家!老婆,女儿不见了踪影?他看时间,是凌晨四点。

其实电话第一次响时莲花就听见了。她当时还看下了号码,因为是他家里的电话,她不敢接就放任电话继续响。等电话又响起来,她推了一下男人的汗涔涔的光背。他动了一下,翻个身,然后鼾声又继续响了起来。第三次响铃,她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他才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她在边上听了个大概,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甚至都能听见“怦、怦”声。她知道半夜三更接到警察的电话肯定没好事。那年,也是半夜接到电话,等她到医院时,丈夫已变成具冰冷的尸体,额头上那个血窟窿里淌出来的血早已凝结,黑乎乎地糊住了半边脸。当时吴德富傻了般瘫坐地上。她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她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在一起喝的酒,骑在一辆摩托车上,丈夫当时就没了,吴德富除了擦破手掌、膝盖,浑身就再没有一丁点伤。甚至她都怀疑过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但想想两人平时要好得要穿一条裤子,只要有活干第一个叫上的肯定是她丈夫,她实在想不出理由。后来还是警察解开了她的疑惑。据现场勘察报告,出事时,那条路在正维修,摩托车撞上了路边的一堆石子,她男人没戴头盔,额头撞上了堆在边上的路牙石,吴德富是从车身上直接飞过去,落地时本能地双手撑地,只受到了一点皮外伤。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

她从床上爬起来,开灯,将男人的衣服扔到床上,让他穿上。从床底下并排放着的一黑一红的两个行李箱中,抽出那个黑色的,用抹布将上面的灰尘擦去,然后开始收拾男人的行李。

男人还光着身子,拿着电话,如一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盲目地转来转去。不停地在打电话,发微信语音,骂老婆,骂女儿。

伙房工人已经开始在水池边忙碌。女人收拾好行李,便开了门到工地食堂去,让当班的给男人先做碗面条,打上几个鸡蛋,还求买菜的老头一会用三轮车将男人捎送到公交车站。她知道,男人这几年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两边的都是“家”。人到中年,穷点都不怕,最怕就是半夜三更接到电话。


张凤梅醒了


她的头还昏沉沉的,脑壳里如同灌满了黏稠的浆糊。浑身关节酸软,僵硬,抬动一下胳膊或腿,如同缺乏润滑的旧机械发出“咯吱”的摩擦声。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电视机上有一个红色的小光点。老古就睡在身边正满足地打着鼾。

空调的温度调得非常低,棉被盖在身上正舒适。她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一摸,浑身光溜溜的。她依稀记得晚上喝了酒,红酒,然后啤酒。

小腹有点涨,她想上厕所。开了床头灯,光身子进了卫生间。上过厕所,又顺便在卫生间里冲澡。扯过浴袍,上床,找手机。屏幕是黑的,心想老古什么时候关了她手机都不知道。一开机,短信的提示音就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有十多个未接电话。有家里的固定电话,有老公的手机,有微信未接话音和留言。老公如疯了似的问她在哪里?问家里怎么就儿子一个人?她与女儿怎么都联系不上?出什么事了?是警察电话找到他的。

她吓出一身冷汗。

警察都上门了。坏了,儿子,儿子,不会有什么事吧?女儿呢,这个该死的丫头又死到哪去了呢?不是在家带儿子吗,回家要扒她的皮!立即拨女儿的电话,话筒中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她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6点20分。到窗前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点,楼下的草坪上已经有人在走动。重拨,依旧不通。她有点怕了,想了想只有打老公电话。电话一接通,就传来老公的怒骂声,吓得她伸手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

“你个死x,昨晚死到哪去了?儿子都不要了,等老子回来捶死你!”

“昨天与几个小姐妹打牌后,结伴到香河度假村来玩了,是玲子老公搞的免费票,天太晚了,就一起住下来,我马上回去。”她一边心虚地扯着谎,一边害怕地哭出了声。她是真怕儿子出什么事,那她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你个死X,老子已经快到火车站了,中午就到家,你他妈的马上给老子到派出所去把儿了领回来,儿子要是少了一根头发,老子就要你命!”

“老古,你个死人,出事了,赶快送我回去,你个死鬼还在挺尸!”张凤梅胡乱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边穿衣,边哭骂着将老古的被子一把就扯到床下。老古睁开眼,不满地吼道:“你抽风啦!昨晚还好好的,大清早发什么神经!”

张凤梅边哭边说,将事情大概地说了一下,并要老古立即开车送她回去。老古感觉这事搞得有点大了,她老公都急着赶回来,心想还是赶紧跑为妙。立马下床。两人匆忙到前台退房。

车子开出度假村时,老古还在嘀咕:“唉,要是再等一会,就能赶上酒店的早餐。”


后续


1


吴德富直到看到儿子的视频,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是呀,他拼死拼活的,又为了啥呢,不还是为了儿子吗。这些年,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心里清楚,外面的城市再大,再繁华,都不是他的家。他能做的就是多挣钱,将来把儿子培养出来,读大学,最后在大城市里成家立业,变成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之所以下决心在县城里买房,让老婆在老家主要就是为了儿子。这个x养的竟敢夜不归宿,回家不扒了她的皮。

大约十一点半的样子,吴德富终于到家。打开门,儿子喊了一声“爸爸”,便欢天喜地扑进他的怀里。他紧绷着的神经到这时才松了劲,终于咧嘴笑出了声。放下行李箱,他才想起来,走得太急,连颗糖都没顾得上买。他记得小区对面是大润发超市,就架起儿子说:“走,爸爸带你去超市买糖吃。”父子俩开心地出了门。

张凤梅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从派出所回来后,她抢着给儿子洗澡,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洗衣机几乎洗了整整一个上午,光倒垃圾就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直到将家里打扫清爽,心里才踏实点。然后又冲到楼下的菜摊买了些菜,等父子俩从超市回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三菜一汤。

吃饭时吴德富忽然想起:“咦,吴婷呢?她人呢?”

张凤梅心里“咯噔”一下。一上午光顾着老的,小的,是呀,吴婷呢?她立马放下饭碗打吴婷的电话。电话中依然是“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她胆怯地望了一眼吴德富。

吴德富将手中的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摔,怒骂道:“你妈个x,让你在家看孩子,你都看不好,你他妈的是个死人呀!”吓得吴子豪嘴一撇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凤梅茫然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她拉过吴子豪,将他抱在怀中,然后问他:“跟妈妈讲,姐姐到哪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吴子豪似乎也感觉到了事态严重,胆怯地看了一眼爸爸,又看了一眼她,边哭边说:“我不晓得。”

张凤梅又耐心地抱着他,摸着头柔声说:“宝宝,你再想一想,姐姐是上午还是下午走的?”

吴子豪想了一想说:“是下午,我睡觉起来,要听牛郎骑大牛的故事,她不想讲,让我看小猪佩奇,点披萨给我吃,我让她也吃一口,她不吃,让我在家等妈妈,就走了。我就在家看动画片,然后你们一直都不回来,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醒来,要尿尿,我都尿完了,你们还没回来,我好怕鬼,然后我就跟动画片中小朋友一样打110,警察叔叔就来了,后来我又睡着了,醒来就跟妈妈在家里了。”

张凤梅跑到房间里翻看,想知道吴婷可带走了什么东西。结果发现吴婷的衣服都在,她想起来上午洗的一堆脏衣服里就有她换下来的连衣裙。她心中一紧,心想会不会是离家出走?那她又是穿什么衣服出门的呢?

她又跑到自己的衣柜里翻,结果她藏在衣柜最里面,老古给她买的那套新裙子与内衣不见了,床头柜里她的身份证还有2000元现金也都不见了。吴婷身高已赶上了她,面貌也跟她极像,除了比她瘦,两人的衣服、鞋子基本上可以混穿。到门边的鞋架上一看,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也不见了。她又问吴子豪,姐姐是不是穿着一套紫花的裙子出去的?吴子豪点头说:“嗯,是裙子。”

吴德富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在微信上呼叫吴婷。可无论是文字、还是视频、语音始终无人回应。

锁孔里似乎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防盗门被打开了。

儿子惊喜地喊了一声:“姐姐!”

吴婷怀抱着一束玫瑰进了门。

张凤梅从地上一下子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发疯似地摇晃着,哭喊着逼问她:“你死到哪里去了?”

吴婷扳开她的手,冷漠地看了一眼他们,小心避开地板上的碎瓷片,走到沙发边,将玫瑰放到一片狼藉的茶几上,说:“我只想安静地过一个七夕。”


向草木叩首(外一篇)

章丽


经过一冬的沉默,四月的黄牛山迎来一年中最饱满的时刻。草木繁茂,枝叶扶疏。青山葳蕤,明媚无两。

黄牛山上,长眠着我的父亲,还有他的父亲母亲、叔子婶子、邻居……偌大的山,仿佛慈悲的佛,张开阔大无边的怀抱,接纳着山下一个又一个失焦的生命。

有风自山外来,将山上的云吹出不同的形状,像棉花,像羊群,像堆积的白雪。风声与草木触碰发出的声音,层层叠加,山中便有了呼啸的旋律。草木摇曳中,阳光被撕裂成稀薄清瘦的模样,散落在山间的坟茔上。

通往父亲坟茔的山径两旁,零星冒出来几株细杆野花,指甲盖大小,或白或黄,不动声色地将春天的暗语,透露给了沉睡此山的众多灵魂。

黄牛山脚下,田地里的油菜花感知到了季节的变化,将大地染成高饱和度的金黄色,浩浩荡荡地拉开了四月花事的序幕。站在田埂上,一眼望去千万朵,摇着头儿舞摩挲。

山的南面,一湾幽静的池塘,河水清且涟漪,恰如其分地将山下的春光阻挡在了山外。

土上有盖,盖上有草,是为“茔”字。那些睡在黄牛山上的坟茔,地久天长地倾听山的脉搏,感受草木的芬芳。

人类在漫长的岁月中,与自然万物建立起的千丝万缕的胶着关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不同的人物来说,有着迥异的价值和隐喻。

自《诗经》起,那些生活中看上去极其普通的草木,水中荇菜,山上扶苏,河边蒹葭……于其朴素的植物属性外,均被人们赋予了诸多的情感意义。

当人类的智慧附于草木之上,草木便拥有了神奇的力量。三国时期,几十船的草把子,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借”来几万支利箭。诸葛亮草船借箭,一战封神,留名千古。

草木有荣枯,富贵亦有时。在曹雪芹的笔下,大观园里,花团锦簇,极尽繁华。然,随着中秋夜的一声叹息,荣宁两府琼楼玉宇轰然倒塌。特别是一生锦衣玉食、长袖善舞的王熙凤,终了却被一张破旧的草席一卷了之,怎一个悲字了得!

光阴流徙中,草木渐褪泛黄的历史陈香,回归到食物特性。人们从草木中获益,并与之和谐共生。

食不果腹的年月,正值豆蔻年华的我母亲,几乎每日于饥肠辘辘中度过。饥不择食的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靠着田畈里的榆树皮、小鸡草、马兰头活了下来。

儿时的我,已无温饱之忧,但小小的胃囊里,储存着诸如白茅、蔷木苔等一众野草的味道。那味道被长大后的我诗意地称之为“童年的味道”。

一场春雨过后,田埂上的青草油亮丰美。放牛的孩子,一边牵着牛绳,一边听着牛的牙齿咀嚼草叶的声音,吱咕,吱咕。空气中氤氲着青草气息,与头顶上浮动的云彩,上下呼应,奏响一首闲适的田园牧歌。

记忆中,外婆家的几间草房子,遇到刮风下雨,外公便拿来羊叉、钉耙等农具,固定住屋顶四角的稻草。如若狂风暴雨来袭,本就孱弱的草房子不堪其负,屋顶上的稻草被大风一扫而光,家里便遭了殃,雨水漫漶,汪洋一片。风雨过后,在外婆的哀叹中,外公又不声不响地给屋顶铺上一层稻草。

草木默默地化解着人与自然的矛盾,有的甚或成为人们的精神图腾。端午时节家家户户门上插着的艾草,重阳节“遍插”的“茱萸”,都承载着人们某种良愿和希冀,让人一经想起便肃然起敬。

与人类相比,草木自由自在,恣意生长。但这种无序一旦破坏人类的生活空间,则会遭到鄙弃。

每至秋季开学,闲置两月之久的校园便被芜杂的草木占领。胡乱生长的杂草树木长满校园的角角落落。在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用手拔,用刀割,在一片草腥味中,开启了我们的开学第一课。

庄稼地里的杂草也是不受欢迎的。人们躬身于水田中央,将那些阻碍庄稼生长的稗子,一株株地拖泥带水地拔掉,扔在田埂上。那些经过精耕细作的庄稼,倒也没有辜负人们,数月后,以一身籽实丰盈的皮囊回馈与人们。

多年来,我们的祖辈、父辈,躬着身子,向土地一步一叩首,以他们的辛苦付出,换来下一代离开泥泞的农村。

我们终于在父母的期盼中,离开家乡,离开土地。尔后,我们的身子开始变得越来越直,越来越习惯于昂首挺胸。

儒学大师马一浮曾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时常提醒自己:既要有挺直腰杆做人的底气,也要有俯身亲近草木的静气。

又是一年清明,我和哥哥携各自家人,又一次向黄牛山上父亲的坟茔处走去。野径两旁,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哥哥放响了鞭炮,我们带着心中的怀念,对着那座草木丛生的坟茔,双手合十,双膝跪地,像我们的父辈躬身劳作于土地那样,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向父亲叩首,向土地叩首,向草木叩首。

飞扬的鞭炮,和着我们的叩首,掷地有声。


老家生腐


从小到大,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几乎都是以食物为载体,呈现在千家万户的餐桌上。一个个庸常的日子,因为形形色色食物的参与,而变得与众不同,活色生香。

每次回老家吃喜酒,一桌十人围坐,杯盏碗筷、酒水饮料悉数摆上。少时,见有人双手端着托盘,自热气氤氲的厨房处款款而出,游鱼般穿梭在数张餐桌之间。

在老家,不论红事白事,上桌的第一道菜都是一盘小炒。生腐、酱油干、白菜梗,均切条状,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大火烩炒,加少许酱油、盐和青葱装盘。一时间,鲜香四溢,满屋子的喜庆风味。

老家人给这道小炒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和气菜”,意即和气生财。

在离开家乡的二十多年里,我吃过很多小炒,无非是当地厨师根据人们的饮食习惯和食客的喜好,杂糅而成的地方特色大食烩,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但我一直对老家的和气菜情有独钟,念念不忘。

小时候,我最喜欢跟着母亲去亲戚家吃喜酒。彼时的筵席,小孩是没有席位的。于是我便端着碗挤在母亲身边,只等那第一道和气菜上桌,将碗伸向母亲。母亲知道我喜欢吃和气菜,每次都给我夹上好几筷子,堆在我的碗里。

小小的人儿,满心欢喜地端着碗,将那香喷喷的和气菜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吃着,仿佛吃的不是和气菜,而是珍馐佳肴。

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一年难得吃一回的和气菜,可不就是一道珍馐佳肴。

一个孩子对食物的渴望,以及获取食物后的快慰,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我喜欢吃和气菜,大抵跟和气菜里的生腐有关。生腐,让这道普通的小炒妙趣生辉,别有滋味。

生腐,是老家对油炸豆腐条的俗称,有“升富”之意。那是清贫岁月里的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朴素的期待和祝福。

很多城乡菜市场售卖的油炸豆腐,几乎都是圆状或方块状。我在长沙念书时,听到长沙人称之为“油豆腐”。我到合肥上班时,发现合肥人称之为“豆腐果”。只有在我的老家,它才以“生腐”之名、长方形状,浓墨重彩地出现在过年以及大大小小的筵席上。

每到腊月底,家家户户的主妇们便围上围裙,套上套袖,在大锅台前忙着炸生腐。四四方方、白白胖胖的豆腐被切成一块块长条,放进翻滚着的油锅里。

一粒粒黄豆,在人类智慧的双手下,蜕变成豆腐。豆腐,又在菜籽油的沸腾中,再次华丽转身,涅槃为生腐。

升华的不只是生命的质地,还有那简直可以抵达味觉云端的口感,那是困倦时发出的一个大大的哈欠的快意,是暌违已久的物品为我所有的满足。

我对生腐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仿佛只有在生腐的馨香里,才能抚慰心中那些丝丝缕缕荡漾着的乡愁。

一个人自童年时期建立起的饮食习惯,以家乡的味道的名义,长久地储存在味觉记忆里。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在什么地方,只一眼,只一口,便足以唤醒那些沉睡在记忆中的老家味道。

记得刚来合肥上班那年,有一次回老家,我在合铜路下车,准备换乘三轮车时,一转身望见路边一家小店门口摆着的猪肉和蔬菜。我一眼就看到了生腐,在一堆红肥绿瘦的肉菜中泛着饱满而欢实的光芒。我像看到一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奔过去买了一斤拎回了家。中午,母亲做了一大盘的生腐烧肉。一桌子的菜,我单单就着那盘生腐吃了一大碗饭,把之前那些年对生腐的渴望都化成了唇齿间的咀嚼。

倏地,生命有了片刻的欢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吃筵席,我躲在母亲身后,不时将碗递过去。当碗再回到我的手上时,已是满满的一碗菜。

我满心欢喜地吃着,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满足。

去年冬天,我从老家带回一包生腐,与大白菜囫囵同煮,竟也鲜香至极。生腐仿佛具备一种与生俱来的包容品质,以一己皮囊,化万物腐朽为神奇。

疏密有致的内里孔隙,让生腐拥有了虚怀若谷的胸襟和气度,无论与什么样的食材相遇,都能善意地接纳那些食材释放出的汤汤水水之精华,然后在人们的咀嚼声中流淌出百转千回的滋味。

生腐,和无数种食物一起,琳琅满目地铺排在我老家的食物版图上。往往只需一口,便可瞬间化解所有的不悦。

童年记忆中的食物,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无论何时忆起,都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写着写着,生腐的香气,自老家飘来。


诗五首

李解


今日无雨


铸剑者雕像的宁静

是阳光告知的

黑色的影子 墨绿的岩石

和布鲁士蓝色的电车开过

停驻,让晌午了解我

让命运路上的芥草

看一看交织时空的无奈


只是一种心情

在这样的捷径上徐步,直到

遇见一只塑料袋在行走

它所说的一场远足


这些恐惧源于自己的加速衰老

一遍遍确认镜子里的脸

和泊油路往返的车道

以诸般方式经历人生

把流浪语说

在停驻里远行


思绪和记忆是一道防线

霓虹灯下风声漫漫

人生大尺码

世上没有的那些南墙

约在黄昏以后


恰逢花开


旧时窗中人影走来

遐思如黄昏烟丝般的卷云舒展

你的眸子像一轮弯月

像对我说话

却被开往无趣的轮渡袭走


纵然梦见荼蘼花开

纵然写下一切美好

她也不重现

我寻觅风中的每一粒尘埃

藏在曙光里的多情

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遇见


杂乱锐石中生长出鲜艳玫瑰

年轮敲开心扉里少女的门

终究我看见

一袭白裙是花海的蕊心

一盏旧灯是光阴的故人


枯萎的剑盾


她的剑

寒光乍现,在嘈杂声中惊醒

挑起厚重的军旗,无韧

她的玫瑰

众说纷纭,其实在同上帝博弈

“将军,我们不是身处战争

我们只是无法逃离”


历史在发酵

勃艮第人的笔刺穿了罗生门

信仰和平民一同倒戈

圣女的剑变得亦正亦邪

上帝的预言也模糊不清

为什么广袤的土地遮蔽人们的双眼,

社会的连结让信息闭塞?

她没有流下眼泪

我们本可以一往无前


鲍 勃


鲍勃在水边坐着

烟丝随着帽檐的纹理拉长

他的衬衫锈迹累累

他的儿女反复归来


芦苇,天边的叶子两片

麦子青了又黄

一切平等自然的生长


他一遍一遍走过的路

如今坐在上面

那些割掉的荆棘和杂草

他所后悔的

一遍一遍跨过的同一条河流

连一粒石子都没有的平坦


地下的骸骨可以证明

他能代表一个时代

而这里已经空白得不剩什么

破碎的线条在风中散失

重复的日月里

他只是独自路过

坐在那里因此成了鲍勃


草帽的碎屑落下种子

水面如明镜等待着

呼唤的声音早早响起

所视之处,天空和土地

调和成他衬衫的淡黄

水边一把军绿色的板凳

一只还未抽完的烟


我已经生长在了西安的雨里


淹没了空气后构成的世界

像一张沉没了半世纪的藏画

我骑车穿梭在无数交错的巷道

成为暗淡岁月里堆积的剪影碎片

漾漾的看见美人鱼在水面下望

光线折射透过空间交战的界限

视角的偏差淡化彼我的判断

无数的声音通过雀语传达过来

他们却生而被分成了两派

敲醒世界淡雅悠扬的声音远游

他的离去挽留了怎样的春秋

如今鹅黄色的秋意无法蔓延

仿佛自然之道反讽这雨水

祈雨,苦难的行人泥泞的膝盖

而他的声音已经变形

是暴雨中的彩蝶一只

深渊之底的一点光



彭剑明诗四首


打坐


有些事,没有人能够替代我去做

比如梦想


有些路,怎么也绕不开

比如,与你擦肩而过


有些话,在心里说了千万遍

你还是没有听到


有些时候啊,无法静下来

是你把我的心当作木鱼在敲


浮生


门外的草比我先醒了

盯着曙色

眼晴越来越亮


我小心地挪动脚踝

不是怕湿了鞋子,只怕

惊到草尖上的那粒露珠


一粒露水把草地、山水和阳光

都看在眼里

把整个世界看在眼里

而我,看到一滴水里的我

比一滴水小很多


只是出门一个遛弯

那一滴水珠就不见了


隐痛


一粒看不见的砂

落入眼里,需要

用泪水洗涤


而蚌比我坚强

不会让泪水流出来

把一粒碎小的痛苦

藏到肌体深处

用生命的液体

包容


多年了,那些折磨我的诗句

一直隐而未发

垂暮之时,请你

翻动一遍我破旧的身体

看看能否露出来

字字珠玑


隔世


牛绷紧脖子上的肌肉,轭头的束缚

把脊背挤成拱形的力


犁铧与牛亦步亦趋,犁铧的背也挤成半个圆

年轻的父亲手扶犁稍,策马扬鞭


后来,父亲的背越来越弯,弯成牛的背

也与犁铧的背弧度一致


送走最后一世老牛,很少使劲的牛鞭放了下来

犁铧躲在遗忘的角落,冥想


隔世的老牛,与自己

与扶犁稍人的今生,一模一样



徐革萍的诗
        
湖水


似乎先于我们的脚步
醒来。波澜轻拍湖岸,
带着晨曦微凉的气息。
芦苇丛中,一只惊飞的水鸟
掠过我逐渐明朗的视线,
它如此轻巧,却又
显得有些沉重——
仿若存在一种对已知的困惑,
或是对未知的迷惘。
而观湖者的内心

早已被一波一波的涟漪晃动。

芦苇

或许是远古先贤的绝唱,
雨中摇曳,风中纷飞。
原有的寂静,给我的回忆
带来更为宽阔的空间。
而芦花明知大雪还在不远的路上
却已满头白发,
似乎光阴的虚构性,使沧桑愈浓
——就像对遥不可知的未来,

也可借助一个意象

提前抵达理想的圣境。


天鹅

每一次飞翔,
双翅划动的是对天空的想象。
又难以描述。
苍空布满微蓝的底色,
白云是它一片片绵长的修辞。
而荡漾的湖水,
成为无处不在的伏笔。
一只天鹅引吭高鸣,震颤的余音
跌落于时间之外,
如同一串串抛出的符号,

空洞而又有些悲怆的划痕……


落日

天空低垂,湖水狂澜。
时间的手臂拂落漫天的想象。
飞鸟衔走一半,
跃起的鱼咬食一半,
剩下的,仅仅算是一种虚无的事物

寄存于我的体内。
那接近不了灵魂的余光,漏下

多少恨怨和热爱。

宛如一个人坠入深渊。

落日不悲。万物的归宿
最终都是同一个落点……


迁 徙

候鸟是自一场雪后,开始
它短暂的迁徙。

日出日落。风扯破了潮汐的暮夜。
一群候鸟,像无数逃离中传说的影子

——或许万物都有飞跃之心,
远方甚远,光阴却带着分秒的倦意。

而辗转之人,从未担心脱落的羽毛,
能砸碎屋脊上一块块鱼鳞般的瓦片……
                

林深处


起伏的松涛,
高于崇山峻岭的眉梢。
鸟鸣啁啾,在朝霞里跌宕。
晨光轻拂而过,万物苏醒。
有人携带昨夜的残梦
姗姗而来。
像是找寻丢失的什么,
又像是格格不入的入侵者。
这寂静之地
适合冥想,适合隐居,也适合抚琴,
以卸下内心的巨石。
跟一片落叶驭风而行,
同一只布谷鸟,
敞亮自己喑哑已久的歌喉。


红月亮
     
一枚遗世的古币,高悬于清寂的夜空。
群星遁形。孤勇者端坐时间的峰巅,避开万物的凝视。
它忍受消损,饱满的红晕里似乎深隐残缺之美。
众山在古老的呓语中肃静,悠长而无声。
此刻,红月亮跌入人间的咒语,无人解救。

直至它再次贴近一面镜子,
把我的眼睛照亮……


玫瑰的失语
      
它一向作为爱情的代名词
被世人捧来捧去

无人看见它的泪水,滴落在
黑夜的花瓶里

在被采撷的那一刻
爱,已被借花献爱的人扼杀


渐行渐远的乡村匠人 (组章)

陈忠


铁匠


再硬的铁,到他的手里也会变软,像糖人张、泥人李。现在他成了闲牌,成了李张手里的泥糖。

脊背弯曲,弯成一把泥弓,连一颗石子也弹不飞。

阴冷天,他的炉子比他心更冷。借一壶老酒,没冻成冰块。

行人投来目光,似一枚枚铁钉,刺伤他的背影。

被炉火烧旺,铁砧上的日子红彤彤。他恨不能抡起自己,在夜幕上打造星星!

一把十八磅大锤,吓跑后生。天气好的时候,把零碎生计拾起。

打大半生铁的人,没能把自己打出个人样。


木匠


锯子,斧头、刨子、凿子、墨斗……是他端的饭碗。

好木匠,十里八村都吃香。

锯子先下口,一棵树锯成段,锯成想要尺寸。再用板斧砍下墨斗线外多余的细枝末节。

长长短短的材料备好,是粗坯。要想日子过得光鲜些,刨子必须尽职尽责。

千万不要小看凿子,它只钻眼,把一堆骨料,用卯榫连起,有序地系统归纳。

乡下木匠不吆喝,请进门,如请进小财神。点燃刨木花,有树木的清香。乡下人,顺手的木器耐用,看着顺眼。

桌椅板凳床柜,简简单单过日子。寿材成年备好,它是灵魂最后安放之所。

一副寿材能看出家的殷实。木匠眼里,没有贵贱之分。


瓦匠


一把泥刀,斩断一条不归路!吊垂,吊来吊去,亦无法找准定位,却压住楼与地球的垂直角。

玩泥巴小子,把自己玩进城。整日与水泥、砖块打交道,把汗水砌进墙,也夹杂一把辛酸泪。

那么多房子,你依然在工棚安身。吃着大排档买来的快餐,就着一瓶劣质白酒。劳累之余,跟同乡人玩起斗地主。

用青春换来血汗钱,捂紧口袋,房子、媳妇还没着落。只在年关,他脱下一身汗渍工装,去买一身廉价的西装,也人模狗样。


补鞋匠


没多少人,肯为一双鞋去修理破绽。补鞋匠被逼到城市的夹缝。不去想要否收一个传人。一把小锤,零敲碎打地过日子。

我舍不得丢弃还能用的旧物。每年总要去鞋铺几次。还没到苍老的年纪,身子不能倾斜!

喊鞋匠一声老板,他总自嘲地苦笑。

手艺是板上钉钉的。断裂的鞋跟,经他几番敲打,如同一个正骨老中医,扶正我的身影!


剃头匠


“剃头挑了一头热",两头平衡晨昏。

冷暖村庄自知。喊饿的村庄不修边幅,蓬乱的发丝遮不住菜黄的脸。想治好它,只需一把粮食!

他也缺呵,洗净退去茹毛饮血的手。吹毛即断的薄片刀,把荒芜一一切去。翻飞剪刀,灵性在头顶游走,无章的表情被一一理顺。

一方镜子,呈现落日的美!

从田塍小道远去,单薄身子被晚风扶稳。明月照着沟渠,也照着脚下的路。大地披上银辉的薄羽,虫鸣声从草棵里浮起,脚步轻盈了许多。

去下个村子。你从碎衣破履中拎出一个囫囵的早晨!


老篾匠


那把篾刀一动,竹子,就在手中活过来。

竹子有韧劲,胜过所有木本类植物,柔软如山姑腰肢。竹,成全笸箩筐篓,同样,它们又成全了竹子。

一双巧手,把竹子编成满山奔跑的小动物,像童话中的玩具。

朴素的竹,遍野生长,一如我的乡亲。

在房前屋后蔚然壮观,取之不尽。

把花草拿来编,把动物拿来编,编一幅锦绣山水!

走在竹海,老篾匠一眼认出不同竹龄、竹品,像认领自己孩子。

别一把篾刀,走村串户,带吆喝。攥一把篾刀,逢山过水,不怕走黑路。

篾刀劈开空洞,抽出坚韧部分,编织和风细雨的日子!


石匠


“石头有佛性,把它从石头内拎出来”。安上翅膀和眼睛,石头就活了。

金口,缄默。

锤和凿,进入石头的内核,塑其形。有了形,神就纤毫毕现。

万物衍生石匠的灵感,小到飞禽走兽,大到大佛、石库和宫殿……纷飞石屑,坚硬外壳,剥茧成蝶,就有了灵性。

终日与石头打交道,却像极了缄默其口的佛。

披一身石屑,深邃的眼睛,静看尘世。人间,也在看你!


补锅匠


“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是真命题。一块粘泥,堵住大铁锅窟窿。“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是潜台词。

从破洞望去,人间正处水深火热。通天入地之能,女娲手中的五色石,堵住它,是时下唯一的方式。

锅也有痛楚。砸锅卖铁,上钢窑,砸破一个个家。手艺再好,也还原不了碎了一地的锅。

世态,炎凉。

一口锅,破哪补哪,如西医头痛治头、脚痛治脚。

锅好补,世上最难补,是缺失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