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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届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暨中短篇小说改稿会优秀作品选登 | 张韵秋:《戒指》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为推动和促进我省中青年作家尽快提高创作水平,去年十二月,安徽文学艺术院与安徽省作家协会在六安市联合举办第十二届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暨中短篇小说改稿会,邀请国内名刊名编以及知名专家教授前来授课。此次活动取得了很大的收获,部分学员作品经修改后,相继刊发省级以上文学期刊,现予推出。


戒 指

张韵秋


夜很深了,外面公路上的嘈杂声稀薄了些,只偶尔有车辆呼啸着来去,传来一阵与地面、与空气摩擦的隆隆声。空气指定有放大声音的效果,余春满无聊地想着,不然每过一趟车,那声音就铺天盖地一般,好像每一辆车,都要把黑咕隆咚的夜,奋力戳穿一个洞一样。

警务室的灯光有一些惨白,照着坐在钢制椅子上的年轻人。他的黄头发有些干枯蓬乱,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做完笔录,那个小警察就叫他谢亮。在得知他叫谢亮之前,余春满在心里把他叫作小黄毛。钢制椅子三座相连,余春满坐在这头,中间与他隔了一个空的椅子。空椅子在灯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坚硬而陌生,但却像一个不可逾越的安全岛,让余春满感到心安。

谢亮光着膀子,扭曲的脸上眉头紧锁,垂头丧气扒拉着手机,花色的大裤衩下,靸一双蓝色的凉拖鞋。灯光浮在他油亮的膀子上,再折射进余春满眯缝的眼睛,他有些神情恍惚。总感觉这小子有点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闭上眼睛,索性不想。他跟他儿子小伟年纪差不多。只是小伟跟他女朋友跑四川去了,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这个龟儿子。龟儿子眼高手低,他爹在五莲路菜场承包的菜摊,他根本看不上,菜摊不愿看,打工也不好好干,没有在一处工厂干满过两个月,一心想着出去创业。要是小伟在,今天晚上,他余春满也不至于会进这个鬼地方。俗话说,战场需要父子兵啦。想到这里,余春满呼了呼胸口的闷气。

“你俩协商好了没有?”那个年轻些的警察推门而问。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推门了。

“你们打算就这样耗到天亮?”见俩人都闷葫芦一样,他又补了一句。

“年纪轻轻不学好,干这勾当。今天真他妈倒霉。”余春满在心里忿忿地咒骂着。

闯荡江城十多年,风风雨雨,他余春满什么人没有见过?在五莲路菜场,洗假钞的,小偷小摸的,他刚柔并济、见招拆招,是菜场最招人待见的智多星。可是今天,智多星竟然栽在这个小黄毛手上。

按理说,案子也很简单,连那个小警察也轻声嘀咕过,诈骗、诈骗,就是诈骗。但就是不放余春满走。大概要等他亲口承认画押?余春满书读的少,法律更没有学过,就是不懂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为什么警察还不放他出去?

“那戒指是我媳妇花五千块买的,就这样没了,这事肯定没完,俺媳妇不会放过俺的。”谢亮抬起头来,仰在椅子靠背上,双脚呈八字型伸了出去,用皖北口音嘀咕着,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

余春满的手机突然狂响起来,把三个各怀心事的人都吓了一跳。电话是他老婆郭秀打来的。

“老满,你死哪去了?”原来老婆郭秀一觉醒来照例去菜场摆摊,却左等右等不见余春满的三轮车,眼看别家的菜都已水灵灵齐整整地码上了,天都快亮了,她急了。

“我,我,菜还在派出所,被人讹上了。”

“啥?”郭秀在电话那头咋呼着。

“都是你,要多加一筐洋柿子,上八号桥踩不动,人家推了一把,结果,非说把他戒指挂掉河里了。”余春满气呼呼地埋怨着女人。

“我滴天呐,咋尽是好事给你遇上了?”

“报警呀报警呀!”郭秀一连串说了好几个报警。

“不报警咋就来了派出所。”

“警察咋说?”

“他要我赔钱,我没有,警察只好连我一起关着。”余春满故意抬高了嗓音。

“这种人咱惹不起,你给他二百块算了,快把菜送到菜场来,都开始上人了。”郭秀在电话那头像连珠炮一样。

经不住事,余春满在鼻子里吭了一声。一车菜才值几百块钱?他不过是在我上坡的时候帮忙推了一把,就要讹五千块,这他妈的也太心黑了。拼了今天一车菜不卖,我也不会给他一块钱。这种人,不能惯,你今天惯了他,他明天还会去祸祸别人。想到这里,余春满的嘴角挂起一丝轻蔑的笑,他索性抱起双臂,靠在椅子上继续眯盹。

江城临江,城分东西,江水与城区、郊区大大小小的河道相连,城里面桥多,郊区的公路上桥也多。每天在江东的出租屋与批发市场、菜市场来回奔波,余春满闭上眼睛,也能数出三号公路上有几座桥。八号桥不算很陡,靠近正在建设的五莲路地铁站,桥两头是待拆迁地块。城边村的原居民几乎都已搬走,没有拆的房子灰扑扑的,与高高低低的简易搭建相互簇拥着。这里暂住的都是外来人口,待拆迁的房子租金便宜,房子主人大多已拿着过渡款,住到了更高档的小区。这些城边村很是热闹,是城东和城西的交接地带,无论去哪边上班都很方便,因此租住的人很多。也有人瞄准了这里一年两年拆不掉,开始在路边开个小店,棋牌馆、理发店、早点铺子、修车补胎的,让这里呈现一派不确定的繁华。

上桥,下坡,右拐,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五莲路菜场。

可是今天上桥的时候,余春满感觉三轮车很吃力,尽管他在上桥前,就已屁股离了坐凳,双腿站立起来,把稳车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奋力向前蹬着车,准备像往常一样,以惯性冲上桥去。但今天,他没有顺利上桥,快到坡顶时,车子停下了。一车蔬菜码了八筐,至少有五百斤,堆的像小山一样,余春满急忙手脚并用去刹车,想制止快速往后倒的车。但是,裆下那根薄薄的刹车杆根本不管用,车还是止不住地往后退。余春满想跳下来,又舍不得一车菜,只好腾出右手死命捺住刹车杆。

谢亮就是那时候出现在余春满车后的,车停止往后倒的时候,余春满才知道有人及时伸出了双手。据谢亮后来在派出所说,他那时候刚在桥头的家中冲完澡出来,看到在桥上挣扎的三轮车,套上大裤衩就跑过来了。

得到一把力量后,车子乖乖上了桥,到了桥顶,余春满感觉得到,他仍在后面使劲推了一把,有扶上马再送一程的感觉,车子一下子轻盈的脱离了肉身一样,“滋滋”朝桥下奔去,余春满心头一热,回头说了声谢谢,就准备撒开蹄子跑了。谁知道他喊了一声,哎,等等,又飞奔着追了上来。

余春满一回头,谢亮已跑到他车头前了。矛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抓住车头,让余春满赶紧停下来,并张开右手的五指,说刚才一推一送的时候,他手上的戒指被勾掉了。

余春满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看那样子又不像开玩笑,他涨红着脸,不断伸出手,让他看他的右手无名指。余春满仔细看过,那手指上似乎是有一圈圆圆的、不同于周围肤色的痕迹,明显是被戒指箍过的。但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巧,你推我一把车就能把个戒指勾住?

余春满被他拦住,只好无奈下到桥墩边停下,绕到车后面来查看。俩人把八筐蔬菜从车上搬下来,把西红柿、鸡毛菜、芹菜、萝卜都翻了个底朝天。进货的、上下班的、蹬着三轮烧烤摊的,来来往往夜行的人,一拨一拨路过他们,夜一寸一寸地滑走,余春满也没见着那个鬼戒指的影子。后来,他索性靠着河边的护栏坐下来,吭哧吭哧喘着粗气,随他一个人一筐一筐地翻找。

确定是找不到了,谢亮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不是弹河里去了,我撒手的时候好像看见眼前蹦了一下。

“我怕你是在说天方夜谭。”

但小黄毛还真翻越了护栏,往河边走去。

余春满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只好随他翻下护栏,顺着河边的斜坡走到了水边。河道很宽,这些天江水没有涨潮,河水不是很丰沛,在昏黄的灯光下,浑浊,幽暗,根本见不到底,轻细的波纹在夏夜灼灼热浪里,一圈圈,往前方不知疲倦地涌动着。不同于路面滚滚的车流、灯流,河水诡异,神秘,隐于城市的暗处,吸纳着周边工业偷偷排放的污浊,也许还有人和动物的粪便,散发出阵阵腥臭,仿佛暗藏吞噬和洗涤一切的力量。

天气烦闷,燥热,一阵热风吹来,余春满吸了一大口腥风,差点吐了,再折腾下去他感觉他快要死了,谢亮还在不依不饶,嚷着回去没法在媳妇那交差,他想逃离这个鬼地方,只好拨打了110。他感觉警察一来,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戒指一会在三轮上,一会落水里,这是牛角上的虱子,明摆着他在撒谎。

可是这都快凌晨三点了,外面奔跑的车声越来越消停了,两名警察也没搞出个子丑演卯来,只在进来后分别做了笔录,就让两人协商解决。谢亮一开口,就是他的戒指值五千块。弄得那个年轻点的小警察只摇头:“让他赔你五千块,你也不看看他赔的起吗?他一车菜才值多少钱?你让他去把菜卖了,卖多少赔你多少,行不行?”

“三百,五百?”谢亮瞪大眼珠嗤了一声,“开玩笑吧?”

余春满收回也摊直的双腿,坐正身体,拽了拽被郭秀洗的松松垮垮的圆领衫,说:“我凭什么要赔他钱,他说他有戒指就是有戒指?就算他真有戒指,怎么确定那就是个金子而不是铁皮子?”

年长些的警察说:“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戴的不是金戒指之前,我们不能判定他戴的是铁皮子。”

也就是说,警察也不能轻易定性他诈骗,法律讲究证据,而物证就是戒指。可现在上哪儿去找那枚诡异的戒指?

“我又没让他来帮我推车,推个车要讹五千,还不如让我连人带车翻到河里去算了。”余春满从喉咙里咕哝着。过了五十,他愈发像变了个人,再激动的事他都能压下性子,与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常跟他一起摆菜摊的小老乡,也是郭秀的远房表弟小建平说,你要是想打架,天天都有架干,没意思,出门在外是求财的,不是求灾的。小建平毛里毛糙,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今天谢亮要是遇到他小建平,早被他揍到满地找牙。

谢亮翻翻眼皮又耷拉上,抖着双腿,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空气也僵硬的忘记了流动,余春满实在困得不行,索性仰头靠在椅子上不管不顾地睡觉。他眼睛一闭,眼前全是那枚该死的戒指,一会儿是圆的,一会儿是方的。他感觉他像鸭子一样浮在水面上,划呀划呀,水底也是一堆一堆的戒指,他想扎下去抓一大把起来,但就是沉不下去,他记得自己明明有一百多斤,身子骨沉重的要命,怎么到了水里就轻飘飘的像根鸭毛。手机铃忽然又响了,像从遥远的老家的深山密林里传来一样,把余春满从梦中拎了出来,郭秀在电话那头咋呼着:“咋还没有处理好?都几点啦!”

他摁了手机看看,已近快五点了,外面的车声市声又开始喧嚣起来,椅子上只有他一人,小黄毛谢亮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走了,他站起来揉揉发麻的双腿,又抻了抻上衣,走到外间问警察,警察说:“看你睡得香没叫你,人家不要你赔了,自认倒霉,你快去卖菜吧。”

余春满从心底冷笑出了声,到底是做贼心虚,害得老子在这干熬一个晚上。

警察简单询问了几句,便从工作台后递出一张协议书,让他在后面签了字,又摁了个红色的手印,他才跨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晨风迎面,依然夹杂着河水的腥味,只是多了一丝凉意,让昏头胀脑的余春满清醒了些。他在派出所外的墙根上绕了几个圈子,也没有找着他的破三轮。他掏出手机给郭秀打了个电话,才知道是小建平打二转,来把他的菜拉去菜场了。等他着急忙慌拦了一辆出租车跑到菜场,远远就看见郭秀一人,围着三轮在菜摊旁搬上搬下。小建平的菜摆好了,青是青,红是红,这会正捧个塑料饭盒,蹲在菜摊里面吸溜着面条,看见余春满过来,他一手抹着被红汤油浸的嘴唇,一边鼓起腮帮子坏笑着问他:“老实交代,你把人戒指藏哪了?还不快拿出来,去换瓶老酒请我喝。”

余春满苦笑一声,把空菜筐拾掇到车斗里,又把车推到外面停好。这辆“黄鱼车”,可是他们在江城要饭的全部家当。当初来江东,只在那个跛脚的河南修车人手上,花五十块钱买了个二手的二八大杠,再让河南人换了新胎,又在车后座焊个铁架,一边可挂住一个大菜筐,中间再垛上一个,三百斤蔬菜,一半人力,一半车力,妥妥能拉走。后来攢的钱多一点,老乡们都换了这种江东本地人叫作黄鱼车的小三轮。余春满的这辆黄鱼车,修修补补,已经当老牛使唤十余年了。当初一担被窝卷儿挑来江东,走的时候刚入秋,老家地里的芝麻黄豆,还青油油开着白花,原指望过不了些时日就会回去秋收,谁知道一入江东如泥牛入海,在江东这方“汪洋大海”里浮浮沉沉,于城市的边缘随风飘摇,扎也扎不下去根,回也回不去,晃晃荡荡了十多年。

这十几年,是江东飞速发展的一个时代,余春满亲眼见证了江东的楼越来越高,公路越来越宽,横的竖的经纬交织。人们出行的速度越来越快,高铁,地铁,轻轨,像一条条巨蟒,步步为营,不断吞噬着他们租住过的城边村。余春满在心里数过,十几年来,他们搬了十五次家。说是搬家,也就是些铺盖卷儿加菜筐,每次都是这辆车来回蹬个几趟了事。这辆车跟随他十多年,南征北战,东挪西走,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不知道今天咋就闯祸了。想到这里,余春满又仔细在车上车下找了一遍,连车胎都没有放过,万一嵌在车胎上了呢,他想。

天色大亮了,菜场的人越来越多,余春满没精打采,也不招呼任何人,两眼发直坐在菜摊后面,郭秀喊他帮忙,他才软绵绵地起身应付一下,郭秀咬牙切齿地骂着,丢魂了,丢魂了!

小黄毛究竟有没有撒谎,这个问题像条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在心里反复摩挲着,试图理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他想起昨晚上刚进派出所那会,警察盘问了半天,后来让小黄毛给他老婆打电话,说是让她把买戒指的发票送来,过了有半个小时,女人回话,没有找到。这个结果,余春满早在心里预料到了,这不明摆着夫妻在唱双簧嘛。虽然自己最后毫发未损,但他总觉得心里扎了根刺一样。

过了十二点,菜场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小建平开始拾掇车子,准备回去休息了。余春满从菜摊后面出来,也走向了自己的车子。两人一前一后骑上了三号公路。

过了两个红绿灯,就到了每天要过的八号桥。白天的桥和夜晚的桥是不同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发白的桥面,像女人的肚皮般光滑,桥上热气蒸腾,别说是一枚戒指,就连人遗下的一口唾沫,都被照的闪闪发亮,一览无余。

骑到桥顶,余春满下了车,他把车掉了个头,反向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停在了昨晚上,谢亮最后推他一把的位置。

小建平车已“滋滋”下了桥,回头看看余春满没有跟上来,扯起嗓子喊了声:“走哇,老满哥,到前面去切点猪头肉,回去请你去喝啤酒。”

余春满没有理他,趴在栏杆上朝桥下张望着。桥离河面有几丈高,如果说夜晚的河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神秘,白天的河就像一个孩子,可一眼望穿它的单纯无辜。因为退潮,河好像比昨天晚上更消瘦了些,滞缓,平静,水位退却后,裸露的灰褐色水泥堤岸,长满了薄薄的青苔。一些被水流冲刷又遗留在岸上的垃圾,泡沫饭盒、塑料袋、变形的鞋子、破烂的衣裳,还顺着流水的方向排列着。

这河心不知道有多深呢。余春满在心里掂量着。

小建平把车停在桥下,回头上桥的时候,余春满朝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还在低头寻找着,不时弯腰捡拾着什么。小建平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又折了回来,手上多了一把碎碎的小石头。

“你来蹬一下我的车子。”

“干什么?”

“不干什么,叫你蹬你就蹬。”

小建平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他一脸严肃,以为是车坏了,只好爬到车上扶住车把。

“走你!”

余春满在车后猛推了一把,车顺着惯性一下子溜出去一大截,他又在后面急急地喊道:“回来,回来,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小建平刹住车,扭头问他。

我手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弹出去。余春满摊开双手,手里捏着一枚小小的石头。

“重来!”

小建平只好把车推回来,照着他的意思,二人又一推一蹬演习了一遍。

“这回成了!”

余春满高兴地叫了一声,旋即跑到桥边朝河心里张望着。

小建平这下明白,他说的成了,就是把手心里的小石头弹到河里去了。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刚才没看清楚石头落哪了。”余春满嚷嚷着。

对于这个远房表姐夫,小建平是既佩服又有点看不起,他虽然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但又蔫不拉几,像老家篱笆上霜前的丝瓜一样,秋气重,没有血性。一起在江东闯荡,余春满遇事沉稳,能躺怂时他绝不逞强,但屡次他小建平闯下了祸事,都是余春满出面帮忙摆平,他为他挡过不少拳头。那一年,一伙外来人在菜场秘密搞了个赌场,小建平一有空,就一头钻了进去。起先,他手气顺,每天都能赢个千儿八百,比菜摊上来钱快多了。他喜滋滋的以为找到了生财之道,让余春满一起去赌,他也确实去过两次,但他站在旁边,一注都没押过。

他让小建平见好就收,但看着赌场上花花绿绿成堆的钞票,他哪听得进去。他在心里嘲笑着余春满,成天起早贪黑,忙得猴子一样,口袋里却没有一块私房钱,钱都被精明的郭秀管着。不像他小建平,在家里一手遮天,他老婆是只负责看摊不管钱的主。但是好景不长,很快,他由每天的进账变成了出账,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从千儿八百,到万儿八千,为了捞本,他越赌越大,最后,欠了赌场号称“龙哥”的庄主十来万,菜场都不敢来了。但不来还不行,来了不去赌场也不行,去了赌场利息钱还能周旋,还不上本金,一天几百上千的利息,还可以想办法在桌子上瞅准了捞点还上。几天不去,龙哥手下的马仔就会来菜摊上转悠,拿眼睛盯着他看,他老婆一点都不知情,还陪着笑脸招呼人家买菜。他每天把菜从批发市场拉到五莲路,再交给老婆打理,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只有他知道自己,他已被该死的赌债挤压的内心崩塌了,好像他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只剩下一具虚空的躯壳。他真羡慕每天见谁都乐呵呵的余春满,那笑容,是从心底蔓延到脸上的,真实,温暖,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磁力,总是让人乐意接近。

小建平想过不止一次,能开口的只有余春满了。他跟余春满坦白、开口借钱的那天,余春满差点没抽他两耳光。但余春满知道,这事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虽然老乡们已有风言风语,说他小建平赌输了不少,但是他还像根干葵花杆子般硬撑着,没跟人叫半句穷。这要是给他老婆,还有他病恹恹的父亲知道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能出人命。

“我哪有钱借你还赌债?”

余春满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表姐卖了90块钱菜,还要借10块,凑个整数去存银行,银行卡长啥样我都没见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满哥,你人缘好,帮我想想办法,你帮我过了这个坎,我下半辈子翻本加利还给你。”小建平不死心。

余春满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相当于给空气听的话,叫你见好就收,你不信。

最后他还是瞒着郭秀,东挪西借了两万,帮小建平还上缓了口气。

菜场一下子被手持电棍、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的时候,小建平在地下车库的赌场里赌的正酣。被拘留半个月,他老婆去看守所交了二千罚款,才又回来乖乖摆菜摊。后来他才知道,那伙人除了聚众赌博罪,还涉嫌敲诈勒索,手上犯有人命,因黑社会性质严重,龙哥他们都进了号子,在五莲路菜场彻底销声匿迹。

小建平清楚,不是那场警察神兵天降,他至今还陷在赌债的漩涡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很感谢举报的人,这波神操作,虽然让他蹲了半个月的号子,啃了半个月的硬馒头,忍受了半个月尿桶的骚味,但,比起在外面水深火热的日子,他感觉踏实多了。

余春满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问他,“还赌不赌了?”

小建平拿他当亲哥哥一样,比郭秀还亲。烈日当空,他今天来回在桥上折腾,到底要干啥,小建平一时还吃不准,只好配合着他。他手上的小石头,每弹出一次,他都迅速跑到桥边,看一下石头落水的位置。

好不容易抛完手心里最后一枚石头,他说了一句让小建平惊掉下巴的话:“你先回去吧,我要下到河里,去把它们捞起来。”

小建平收起下巴,笑的差点背过气去:“你不会疯了吧,你?”

余春满已经不管不顾地朝桥下走去。小建平目送着他微驼的有些单飘的背影,追了几步又停下了,返回桥顶看着他走到河边,翻越护栏,走下了河堤。

余春满脱下鞋子和长裤,用脚试了试水,然后,他一步步往河心走去。河水浑浊,温热,他每走一步,都搅起一股浊浪,脚底淤泥不算深厚,能感觉得到细碎的砂石,硬硬的,硌着脚板。水越来越深,从脚踝到小腿,再到大腿,等他走到河心,差不多在那些小石头落水的地方,水已齐他腰深了。他站在水里,朝桥上张望着他的小建平挥挥手,咧嘴笑道:“没有多深呢!”

小建平冲他招招手:“你小心点,快上来,开什么玩笑?”他突然若有所思,想起昨晚上那枚戒指。这是到河里去捞戒指,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何况这枚戒指,到底存不存在,现在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河里的余春满,已经撅起屁股,弯下腰将双手伸到了水底,像摸鱼一样捧起一捧泥沙,凑近了看看,当然,什么也没有。他又继续弯下腰,双手伸到水底,小心地捧着,他知道不能用力太猛,那玩意儿如果真存在,份量很轻,是以克数论的,不是以斤论的,肯定浮在泥沙面上。它甚至不能等同小石头落水的位置,小石头从他手中弹出的时候,在空中有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水里,还溅起了一丁点水花。但管他呢,已经下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余春满不断弯腰,直腰,一捧一捧地捧着,又一次次放弃。他把他站立的地方,前后左右都摸了个遍,再挪动几步,寻一个新的位置,站稳,继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小建平受不了毒辣辣的太阳,早已离开了。河水已失去先前的温热,变得有些蚀骨的清凉,腥臭一阵阵铺面而来,余春满已记不清挪了多少位置了,头有些发晕,他想再捧不出个名堂,是不是该上岸了。就在他这样想着捧起最后一捧泥沙,双手快要离开水面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像鱼一样快速向前滑落了,余春满一个趔趄上前,果断再度伸出双手,稳稳托住了那枚下沉的戒指。那一刻,他感觉托住了自己沉沉下坠的心,一下子轻松了。

那是一枚方形的金戒指,被五莲路派出所那位警察捏住左看右看,最后断定是真的。

谢亮急匆匆来领戒指的时候,还穿着厂服,小建平也在,两个人互扫了一眼,没有吭声。余春满看他的眼光柔和了些,说:“谢谢你帮我推车!”


(发表于《西湖》2024年第2期)


张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秘书长,第十二届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有散文、小说、诗词、诗歌、新闻通讯等作品散见《清明》《散文百家》《生态文化》《中华文学》《青海湖》《作家天地》《岁月》《文艺报》《安徽日报》《安徽法制报》《宣城日报》《新民晚报》等各级报刊杂志及央广网、中安在线等网络平台。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