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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 》中

发布时间:2018-01-2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周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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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侵占了淮北平原,强迫吹喇叭艺人在一起搞对篷比赛,举行欢迎仪式,爹是老实巴交最怕惹事的人,但他心里恨日本人杀中国人,就把吹喜曲改成了吹丧曲,被日本人打断了腿。
叔叔是个骚人。一辈子不想结婚,搞了很多女人。末了,叔叔栽在了一个女人裤裆里。
——这就是在三十年代轰动整个淮北平原的那个桃色事件。
周家班又一次蒙受羞辱。
那场大水发的好大。淮北的濉河两岸,到处是白茫茫的大水。乌云在天空翻腾着,远望天显得很低,天像快要塌下来了。水连着天,天连着水,水天仿佛融成了一色。恶风暴雨,霹雳和闪,几天几夜了,平地里窝的水都有半人深,满湖里即将收割的庄稼全被淹在水里了,只有红彤彤的小秫秫穗子,一个个挣扎着露出水面唻。濉河一下子变宽了许多,本来河床边子的那些盛开着各种小花的水草不见了,能看见一片一片被挪到了河心的苇子梢梢上的缨花,河里水漫过了河床,淹没了岸里边的河滩上原先开荒种的一片片黄豆和花生,还有一趟子一趟子拖着长长绿色秧子的白芋,水溜岸溜岸,从西向东,浪打浪的流得特快。停在渡口的那条小木船不见了,撑船摆渡的那个烂眼小老头也不见了,连河北岸下边那间留他住的小土草屋也被大水冲塌了。周学宝家里的那几间土草屋,因为盖在河岸外边的那片高地上边,所以幸免没被水淹。他家大门口捱南边的那条官道,被水淹没了。过路得赤脚丫裤腿子卷到大腿,才能趟水走过去。还有,他家门口官道南边的那个前车轱李家,整个村子里的房屋,有小半截子泡在水里了。连村头场边的吃水井,也被水淹没了。那些天,想去晏路口赶集,想去虹县赶县城,都得撑船才能去。
上边奚县长下令给下边各联保,让尽快组织村民排涝,下边各联保保长再下令给下边各保,让尽快组织村民排涝,排涝,排涝,遍地都是水,水往哪里排?老百姓只有眼巴巴盼着天能晴起来,让水慢慢的朝地底下洇,啥时候水洇完了,啥时候就不用排涝了。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村里,村外,还有满湖里,就开始热闹了。水里到处都有人,有人坐在大木盆里用手划着水,大木盆就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人把家里的网床子四条腿向上翻过来放在水里,上边铺上几块木板,坐在上面用一根木棍撑着水底,一撑一拔地划行着,周学宝呆在家里边闷得慌,一心想出去到外边水里玩,娘怕他掉进深水沟里被淹死,就找来两个大干葫芦拴在他脖子上和腰上,让他下水里两只胳膊搂着葫芦,他在水上怀里就死死地搂住两个大干葫芦,飘呀飘呀,可好玩啦!他再也不得沉下水底被淹死了。叔叔会游泳,有时候就教周学宝在水上学着两条腿打扑通。
闹秋荒了家里没有粮食吃。濉河两岸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坐在大木盆里,几个几个的坐在铺了木板的网床子上,用手或者用棍划水,满湖里去逮鱼,那时候水里到处都有鱼。
周学宝每次跟着叔叔出门在水里划着网床子,用草粪箕子捞鱼,有时候也用筐头子捞鱼,次次都能逮着很多的鱼。巧么巧,还能捞到一两只大王八哩!
爷爷和奶奶被埋的那座土坟,就在周学宝家的屋后边,坟上没有坟头,光秃秃的,坟长满了虚青的茅草,因为四周都有水,周学宝每次逮鱼经过那里,都说去看看爷爷奶奶,叔叔就说等水到时下去了,再去看看吧。恐怕那里窝着蛇咬人哩。周学宝就不敢去了。
爷爷和奶奶的死给周家班带来了万分悲痛。前些天,连几乎是与世隔绝了的太爷爷,也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了。在埋葬了爷爷和奶奶的那天夜里,太爷爷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他趁着家里人都睡了,就半夜里悄悄地走出了他住的那间小屋,从少马子里找着爷爷生前吹的那支大喇叭,用一只手拿着,悄悄地走出了夜幕笼罩下的小院。没有月亮,星星也稀;只有远处的草丛里的虫鸣。顺着院外子东边的墙边子小路,一步一步走到了家后子茅厕旁边,然后,他就按白天送葬时走过的路线,沿着往北通向濉河南岸去的那条两边长满了很深草的小路,朝前走一步探一步地走着,太爷爷是心里数着步子走的路。太爷爷向北走了三百二十五步,就找到了埋在路东边茅草地里的爷爷和奶奶的那座坟了。那天夜里,太爷爷一个人站在爷爷和奶奶的土坟前吹喇叭,吹呀吹呀,他一直吹到了天亮。是爹和娘俩,哭着,喊着,从家里跑过来把太爷爷搀回了家的。那天早晨,大天四亮的了,周学宝才从梦中懒洋洋地醒过来。这个小男孩,昨夜里梦见太爷爷一个人站在埋葬爷爷和奶奶的那座土坟跟前,吹喇叭,太爷爷吹的是一支大喇叭。声音听起来,活像是有个人在哭的样。那哭声,感天动地,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能让濉河呜咽。太爷爷告他讲:他吹的是《拉心曲》的曲子。爷爷说,重孙子,你一定要记住太爷爷给你讲的这些话噢?吹奏时要用心去吹,把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想说的,全都一古脑儿用喇叭吹奏出来。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还有,太爷爷又说,重孙子,你处在不同的环境下,吹奏不同的嗽叭,就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这才是吹奏《拉心曲》时所要表达的最高的境界哩。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周学宝刚张嘴想喊“太爷爷”就惊炸一下子醒了。就跟着叔叔赶紧往大门外走去,刚走到家后子,就看见爹和娘一人在一边搀着白发苍苍的太爷爷从北边的小路上缓缓地走过来了。周学宝记得,那天早晨,爹和娘把太爷爷一搀进家院子,爹就发火了,说:家里人一个个的,也不知昨夜里都倒有多睏……接着,爹又说:爷爷你一个人黑更半夜里出去,咋不给家里人说一声呢?爹和娘俩刚死,家里都难过死了。爷爷你眼睛明知不好使,却又半夜三更里朝湖里摸去。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还让咱们怎么过哟……爹说着,就嗓音变得嘶哑了。这时候,娘就走进小锅屋里去做早饭去了,太爷爷就走进了他住的那间小屋里,一会功夫,周学宝在院子里就能听见娘在锅屋里烧锅做饭手拉风箱的声音了。
爹突然接着说,都是因为吹喇叭咱爹才挨累死的。不然话……爹下边的话就不说了。可是爹突然提高了嗓门子吼叫着:家里人都听着噢?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再出去捧瓢讨饭,挨饿死,也再不给人家吹喇叭了……
谁都没有吭声。那天早晨,只有爹一个人在家院子里说着讲着,在演独角戏。
后来,吃早饭时候,太爷爷从他的小屋里一走进小锅屋,就有意地“吭”了一下嗓子,说正好,玉文玉武你兄弟俩都在这,爷爷有话跟你俩说。爹忙从小饭桌子旁边的小板凳上站起来,就伸手扶着太爷爷,说道:爷爷你有话坐下来慢慢说。爹就把太爷爷扶在小饭桌子旁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来了。娘这时从地灶锅里盛了一黄碗白芋干子稀饭,端过来放在太爷爷面前的小案板桌子上边,接着,娘又从铁锅上边铲了一块用麦面包着外皮子的白芋干子面的锅贴饼递到太爷爷手上,娘说爷爷,你老就边吃着,边喝着,再慢慢说吧。太爷爷就一手拿着饼,一手拿着筷子,没有顾得去吃饭,就说:玉文呀,你是咱周家班的长孙。刚才你在家院子里发火说的那些话,爷爷眼虽瞎,可耳朵不聋,咱都听着了。其实,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样一颗颗扎在你爷爷心窝子里边嘞。玉文呀,你知道吗,从你爹娘死了以后,你爷爷才算醒悟过来。你爹景坤是个直人。你爹可是咱周家最好的好人哩!景坤他做什么事情,心里总能想到要维护好咱周家班的脸面。要不然,上天去晏路口对篷,他不会挨累死的。爷爷说得对哩。正在大口吃饼、大口喝稀饭的叔叔突然插嘴说,乖,实际上那天咱爹跟李二对篷,是李二那家伙讨了巧了。若真正实打实地比赛技艺,咱爹绝对不会输给李二的。那天,咱爹亏就亏在他在半决赛中连续吹赢了两篷子高手,没歇过来就接着跟李二对篷决赛了。牲口拉犁子耕地,累了还得在地头歇歇倒口草唻,何况,人呢?李二狗日的巧就巧在抽着了好签了,他没有参加半决赛,就直接进入决赛跟咱爹对篷。咱爹已经是大伤了元气了,可狗日的李二是一点儿元气没伤的,咱爹跟他俩硬拼,等于鸡蛋朝石头上碰。何况爹又心急,一心想赢钱给咱娘瞧病,能不累死吗?太爷爷说,虽然那天比赛我没有亲自到场,但听小学宝那天回来一说,我就知道七大八了。玉文,其实那场对篷,你爹并没有真正地输给了李二师傅,人家李二师傅后来也并没有输给咱家的周学宝,是周学宝用我送给他的小银喇叭吹了《拉心曲》,打动了李二师傅,才把老执山爷给他的那三十块大洋朝周学宝怀里一塞,人家就走了。周学宝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带着笑。太爷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仅凭这一点看,人家那李二师傅也算是一条汉子嘞。叔叔这时又突然插嘴说乖,李二那熊家伙,那天吹的《百鸟朝凤》,确实吹得不孬。连骑在他脖子上吹喇叭的那个小毛丫头配合吹得也不孬。太爷爷道:所以说,周李两家,咱在河南,他在河北,中间只是隔着一条濉河。我敢肯定咱周家班与他李二李家班,还会有一次对篷决赛定输赢。玉文呀,爷爷听你刚才说,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出去捧瓢讨饭,挨饿死,也再不给人家吹喇叭了是吧?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玉文,那我问你:像你这年幼巴巴好胳膊好腿要饭的那种滋味你以为好受可是的?哥,要去要饭,你去!叔叔放下手里的碗筷,伸手抹掉了嘴唇上沾的稀饭,两眼圆睁着朝爹看着说。叔叔又说,哥,你忘了,那年,爹带着俺俩去人家讨饭,你差点儿被那家人放出来的大黄狗咬了……太爷爷说,咱给人家吹喇叭,是凭着咱的技艺挣口饭吃,要饭是向人家伸着手张着嘴要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咱不去吹喇叭营生,还能去搞什么营生。还有,吹喇叭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门技艺,不能在你们手里丢失唻?玉文玉武你兄弟俩给我听着,太爷爷突然提高了嗓门子说,爷爷现在宣布玉文为咱周家班第三代掌门。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喇叭不仅要吹,还要吹好吹精,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嘞。爹是个认真的人。周学宝记得,就在太爷爷宣布爹为周家班掌门的第二天早晨,爹就把叔叔喊起床,兄弟俩一起去到北边濉河岸上吹喇叭去了。本来周学宝也想跟着爹和叔叔一起去的,可太爷爷没让他去,太爷爷让他留在家里,说等会儿太爷爷在家后子给他开小灶。周学宝一听喜死哩。心话太爷爷是天下第一的喇叭王,只要太爷爷要教俺吹喇叭,将来等俺长大了,也一定能成天下第一喇叭王的哩。那可不是,上天俺去晏路街对篷,就是吹了太爷爷教俺吹的那个曲子,就把李二赢的那三十块大洋赢过来了。
北边河岸上的喇叭一响,太爷爷真的就和周学宝一起来到家后子,教周学宝吹喇叭了。那天早晨,太爷爷和周学宝俩站在小路边子的草地上,那天早晨是晴朗的天,周学宝见太阳照在草上,草叶叶上的露水珠珠,被太阳照得晶晶莹莹。太爷爷教周学宝吹喇叭之前,用一只手抚摸着周学宝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说乖重孙,太爷爷感觉你对吹喇叭悟性怪高,太爷爷才想教你的。太爷爷又说,乖重孙,太爷爷不会看错你的,只要跟着太爷爷好好学,别怕吃苦,太爷爷一定把你培养成天底下吹喇叭最好的一个。
后来淮北就发了大水。太爷爷每天早晨还坚持把周学宝喊进他住的那间小屋里,一铆一钉地教他吹喇叭。由于外边到处是水,太爷爷就一天到晚只能呆在那间小屋里,出太阳时候,周学宝见太爷爷才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小板凳,朝他小屋门口一放,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每天晚上,太爷爷还是照常得去家后子茅厕里一次,院外边,下雨窝的到处都是水,周学宝一见天黑路又滑,恐怕太爷爷顺着院墙边子往家后子茅厕去,不小心滑倒了跌进水里挨淹,就心疼地用手去搀着太爷爷,太爷爷说,乖重孙,太爷爷不用你搀了,这截子路太爷爷早就走熟了。周学宝还是小心翼翼地搀着太爷爷,一起去茅厕,再一起从茅厕走过来,一直把太爷爷送进他住的那间小屋里。每次周学宝从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太爷爷就用手抚摸着周学宝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周学宝就能觉着太爷爷的那只手有点儿在发抖。
那年淮北的濉河两岸虽然水灾严重,但是有鱼吃就不得挨饿死,周学宝记得,那年秋天,前车轱李家村子没有一个人饿死的。
那年秋天,大水被洇下地底下以后,爹见村上有人在地里种荞麦,就喊来叔叔,和叔叔一起从家里扛着铁锹铁锨,去到北边河岸里边的荒地上挖了几片土,种了几片荞麦,周学宝记住了爹手里抓握着荞麦种子朝土里撒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青十八,白十八,黑十八,三个十八收回家。后来周学宝才悟出来当时爹说这些话的意思。荞麦从种到收,在淮北平原所有的农作物庄稼里边,需要的时候最短。那可不是,十八天长秧,十八天开花,十八天长粒,总共才需要五十四天。濉河两岸的农民,那年种了很多荞麦。周学宝看见荞麦开花时候,遍地都是白的。那一朵朵像雪一样白的小花,气味鲜甜,招来许多采花的小蜜蜂,嗡嗡地叫着。那年凡是种了荞麦的人家,真的都获得了好收成哩。


水灾的第二年,淮北平原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什么,收什么,午秋两季连获丰收。老百姓只要没被饿死,只要人还活着,只要能有粮食吃了,家里办事情就想搞得体面一些。在老百姓看来,人来到世上,无论是谁家,一辈子要办好两件事情就死而无憾了。一是请吹喇叭的欢欢喜喜地把新娘子迎进来(传宗接代),二是请吹喇叭的悲悲痛痛地把老人送下地(入土为安)。实际上,讲的就是婚丧嫁娶人生的两件最大事情。话又说回来啦,办这两件事情,都得请吹喇叭的。因此,消失了的喇叭声,又在睢河两岸的村子里纷纷地响起来了。
濉河南岸的一些村子,从一有人家开始办事,首先被请去吹喇叭的就是周家班。同样,濉河北岸的一些村子一有人家开始办事了,首先被请去吹喇叭的就是李家班。这里指的是农村办红白喜事。去年在晏路街周李两家的最后那场精彩的喇叭对篷,啧啧,真的让观众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在村民们的脑海里,特别是给濉河两岸的村民留下了难忘的最好的印象。在人们看来,周家班的那个掌门周大头也好,李家班的掌门猴子李二也好,要说那天他俩吹的《百鸟朝凤》,谁个吹得最好,实际上,吹得都好听。有人就讲如果那天对篷比赛,请行家来评比,肯定是周大头吹的喇叭音质听起来好听一些,但猴子李二呢,他吹的喇叭在指法技巧上,略熟练一些,总而言之,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各有千秋哩。
尽管周李两篷喇叭在晏路街去年对篷老执山爷没有名正言顺当场宣布谁是赢家,但是,河北人就说,是咱河北的李二喇叭赢哩。理由是:老执山爷把三十块大洋奖给了李二了。而河南人呢,就说是咱河南的周家班喇叭赢哩。根据是:最终,李二还是把那三十块大洋一块不少的全都给了周家班。于是,河北的村民办事,都爱请李二的喇叭;河南的村民办事,就都好请周家班的喇叭。好在爹当了周家班的掌门以后,在叔叔的劝说和太爷爷的开导下,废除了爷爷在世时制定的班规“五不吹”。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办什么事,只要来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爹都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答应人家:去!


可是濉河两岸的村民对周李两家那年在晏路街吹喇叭对篷一直念念不忘,特别是对周家班那个在后脑勺留后拽的小男孩子,最后他在李二面前,拿出来一支只有一大拃长的小银喇叭,吹了一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李二竟然把老执山爷奖给他的那三十块大洋,心甘情愿地给了那个小男孩子,他就速速离开了那里。对这件事情,都感到好奇。


周学宝13岁那年,周家班喇叭开始在淮北的濉河两岸火爆。那时候,爹和叔叔的喇叭,经过太爷爷手把手教过几次以后,大有长进,不论是从演奏技巧上,还是从学的曲目多少上,若是跟盖淮北的喇叭王李二比,已经不分上下了。爹和叔叔因为喇叭吹得好,被说成是“周家班喇叭两条龙”。周学宝记得,那时候只要他家早晨一开大门,门口就有人站在那里等着,请周家班去他家吹喇叭的。也有人是来提前预约。不仅河南的人家来请,河北的人家也来请了,周家班成了香饽饽了。有时候,周学宝跟着爹和叔叔出去吹喇叭,一出门就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家。娘留在家里忙着家务,和照看太爷爷,太爷爷再也不露面去给人家吹喇叭了。太爷爷只是在家里重点只教周学宝一个人吹喇叭。太爷爷创作的吹喇叭《拉心曲》,太爷爷只传授给周学宝。爹和叔叔,太爷爷不传授。叔叔一心想学,太爷爷就是不教。有一天晚上,周学宝跟着爹和叔叔从泗县吹喇叭回来,刚走进家院子,太爷爷就把周学宝喊进了他的那间小屋里去了。太爷爷说,乖重孙,吹喇叭的各种运气和指法上的技巧,太爷爷都教给你了。太爷爷愈来愈老了,太爷爷就不再教你了。你现在还小,喇叭吹得比别人好,也不要张扬自己。记住了,人怕出名,猪怕肥壮。周学宝说噢——。太爷爷说,你爹和你叔叔,现如今在咱这濉河两岸吹喇叭名气都很高了,也用不着再去教他们了。乖重孙,太爷爷突然变得很严肃地说,太爷爷给你订一条规矩:在你当周家掌门之前,不准拿那支小银喇叭在任何人面前吹奏《拉心曲》。周学宝说噢——。太爷爷这时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还有,太爷爷说,喇叭技艺的最高境界,不是单单靠艺术技巧,是要靠能够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表达出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的欲望。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
第二天早晨,太爷爷真的没教周学宝吹喇叭。周学宝就自己一个人去到北边的濉河岸上吹了。
那时候,淮北濉河两岸的村庄,地薄人穷,文化相当落后。乡下人一年忙完了午秋两季,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就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闲着没事。那时候农村不像现在家家都有电视,想看电影想听戏,不用出门,坐在家里打开电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外面的娱乐场所又到处都是的。村民那时候是看不上电影的,想听戏还得到县城里去,一旦村子里谁家带儿媳妇或者是出老殡请吹喇叭的了,就都忙着跑去听听、看看,热闹热闹。周学宝记得,只要一提起周家班喇叭,就跟现在的孩子提到成龙那样的影星样,没有不知道的。连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周家班出了吹喇叭最好听的两条龙,还有一个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喇叭吹的也才好听呢。那时候,太爷爷除了在他住的那间小屋里呆着,就是拎只小板凳坐在家院子里晒太阳,每天晚黑还是照常去一趟家后子茅厕。有时候,也去小锅屋里,坐在灶门口帮着娘拉风箱烧柴火做饭。太爷爷再也不谈吹喇叭的事了。周学宝记得他跟着爹和叔叔出去给人家吹喇叭,感觉整天发困,特别是晚黑里给人家吹奏,时常上下眼皮打裱子。一次,因为犯困,周学宝吹漏了音节,爹劈脸就虎,周学宝的脸肿得跟发面馍样,也不敢险,痛得直掉眼泪珠子也还得在那里认真地吹奏。
周学宝那时候跟着喇叭班子吹喇叭不光学了本事,也比一般的小孩多长了见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午,他跟爹和叔叔去晏路口西边霸王城一户带儿媳妇人家吹喇叭。那是老执山爷亲自领着一个驼背老头子来周学宝家里请的。这样的事非同一般,一位赫赫有名的老执亲自登门,可见周家班的地位在当地有多高了。连当时正在家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的太爷爷也站起来,赶紧笑嘿嘿地跟老执山爷打了声招呼。老执山爷正想跟太爷爷说话唻,爹就忙把老执山爷请进了北边堂屋里坐着,喝喝茶,吸吸烟,歇歇,拉拉呱。据老执山爷介绍,跟他来的是霸王城他表兄,是他表兄明天带儿媳妇,明个晌午有人客。山爷去当老执,这是毫无疑问的。像山爷这样的老执非一般人家能够请得动的,特别是轰动江湖的那场喇叭对蓬大赛在晏路街结束以后,山爷这个老执的名气就更大啦。既然是山爷去当老执,又把周家班喇叭请去,这才叫日月同辉呢!
那回去霸王城,周学宝是跟他爹他叔叔去的。
霸王城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周学宝听一路同行的老执山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霸王城就是个居住人口较多的地方。早在汉代以前就形成了城镇,当初它不叫什么霸王城,叫零壁,南面靠着濉河,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庇护着这个古老的城镇。河也不叫濉河,叫睢水,滋润着这里生生不息的居民。到了项羽与刘邦争夺天下的时候,项羽带着大军住进了这里,在这个城的东南西北四面用土围起了三四米高的土城墙。同时又在城北五六里远的东西方向设了两个军营,一个叫大营,一个叫小营,项羽率中军驻在城中,其他将领率军驻在大营和小营中,互成犄角。所以现在这里就有了霸王城,同时还有大营子和小营子。
老执山爷愈说兴致愈高,他说,项羽神勇,力能扛鼎,善于用兵,从未吃过败仗。项羽与刘邦曾进行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地点就在零璧东面睢水之上,刘邦十余万将士被杀,皆入睢水之中,睢水曾为之不流。说来也巧,刘邦命不该绝,突然一场大风刮起,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刘邦乘机逃走,躲入北面申村山里一座枯井之中,为日后东山再起留下了机会。现在,申村山里那座叫做垂缰井的枯井还在呢。刘邦十余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项羽将士的战袍,项羽率得胜将士凯旋霸王城,这个霸王城后来就变成红色的,就成了神奇血染的霸王城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执山爷继续说,狗日的项羽,刚愎自用,不听亚父范增的劝说。刘邦发愤图强,忍辱负重,四年以后,真正实现了东山再起。接着,老执山爷又说,刘邦重用韩信、张良,使出了阴谋诡计:派人秘密的在霸王城四门的门口用糖稀写下了“霸王气数已尽”六个大字,蚂蚁最爱吃甜食,就形成了看似天然的六个大字。刘邦趁机散布谣言说,项羽洪福已尽,不要跟着他了,各奔东西吧!项羽的将士一传十,十传百,全军都知道了。那时候的人是信天命的,于是军心涣散了。紧接着,刘邦再使一招,在濉河南边小郁家用牛皮做了一个大风筝,风筝下面系着一个大筐,张良坐入其中,夜里,趁着东南风起,飘至濉河北岸霸王城上空,用箫吹起了思乡的曲子。这时,项羽的将士跟随项羽常年在外征战,非常思念家乡,就都更加相信霸王气数已尽是天意,天命不可违背,军心大坏。这时项羽也相信是上天的安排,心中大乱,没了主意。只好率兵离开霸王城,撤退至南边的韦集镇境内的垓下。项羽在垓下被刘邦大军所围,垓下一战,经过激烈战斗,项羽兵大败,爱妃虞姬自刎,项羽率部分士兵突围,逃至乌江,最后自杀,丧失一代霸业,成为千古憾事。
周学宝觉得老执山爷肚子里真有墨汁,连古时候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他都能知道。这个男孩子,心里即刻就开始对大额头子红脸汉子有了好感了。
在太阳快好落的时候,他们走到了离村庄不远的河岸边上,河很窄,里面没有水,但河底湿湿的,生长着很深的茅芋草,草梢子上盛开着一束束雪白的缨子。河岸上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堆子,土堆子上也都被很深的茅芋草覆盖,土堆子边残存着一些碎砖头和碎瓦片,老执山爷用手指着说,你看,那还都是汉砖汉瓦呢!又说,前边那个村子就是霸王城了,就是当年霸王项羽带着他的军队驻扎过的零壁城哩。老执山爷还说,这个神奇血染的霸王城六十年一现,听说有人两次看见那里是一个兵马城,有站岗的,有点将的,有广场,有很多房屋。霸王的军饷钱库就在城东北拐子,有人一清早上大雾时在那里割草喂牛曾发现一个洞口,钱从里面往外流,粪箕子装满了,用草把洞口堵住,回家用车来拉,结果回来就找不着洞口了。
老执山爷说,霸王城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大铁钟,一人高,几百斤重,一个头,两面脸,四条腿,我就亲眼见过。有人曾经听见大钟说过话:俺是铁,你是铜,你到南宿县,俺到霸王城。
老执山爷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学宝见西边的天空只剩下半个通溜红的太阳了。
周学宝跟他爹他叔叔出去吹喇叭时渐渐地发现一个秘密:只要他爹他叔叔兄弟俩到哪个村子里给人家吹喇叭,他俩身后边都要站着三两个年青好看的女人。特别到了晚上,有月亮门口还能亮堂些,若是摊上月黑头夹阴天,办事的人家又只是在吹喇叭的大桌子上边放着一盏小洋油灯,那火苗子又小,还暗黄暗黄的,只能照出大桌子上边摆放的东西,连坐在大桌四圈子几个吹喇叭的鼻子和眼睛还有嘴巴都模模糊糊,有时候灯还好挨风刮灭,再加上来看吹喇叭的村民,白天在湖里干了一天的活,看了一会就力不从心的两个眼皮直发黏,有的就回家睡觉去了,有的却还在坚守着岗位。实际上,站在那里只是像一种摆设了。周学宝后来当了周家班掌门了,有时候还好想起少年的时候发现的这个秘密。想着,想着,心里就笑了。那可不是,往往在这种时候,女人才敢发挥各自的优势,去占领各人的阵地,也就是说去靠紧吹喇叭后边的身子,有的媳妇就故意地把自己的两个肥硕的宝贝搁在他爹或者搁在他叔的脖颈子上。每一次遇着这种情况,兄弟俩就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战略战术了。可爹是有老婆孩子的,再说,周学宝知道爹是老实人,对自己管得特别严,所以,在周学宝的视线里,爹是只守不敢攻,不敢跨越雷池半步,整个身子像僵了样,就像有人在爹身上装了定时炸弹,只要敢动一下,他身上的炸弹定会即刻爆炸似的。
其实,爹哪里知道,叔叔有一次对周学宝说,男人愈是谦让,女人就愈是得寸进尺哩。天底下不逮老鼠的猫还倒是有,而不剋腥的猫,还真没听说过哩,大概女人就是这么想的。就用那宝贝在吹喇叭的脖颈子上来回地蹭着。像爹这样从来没碰过别人女人的男人,只要遇着泼辣的媳妇向他叫阵,他就像挨烙铁烙了似的,惊悚地站起来啦。爹本来是坐在大板凳上的,为了躲开是非之地,就只有站起来吹了。爹是个方方正正的大高个子,他站起来像一扇子门样,任你哪个多情的媳妇,也望尘莫及哩。
周学宝发觉叔叔对待这些多情的小媳妇就自有他独门的招术了。一来叔叔没有媳妇,就不怕女人们跟他叫阵;二来年青气盛又是个火爆性子,任你是谁家的媳妇,想往他眼里揉沙子是万不可能的。当然喽,谁家的媳妇喜欢上他啦,若是朝他甜甜地笑笑,他心里喜欢,也会朝她笑笑的;若是找他说说话,他同样会满足她们。可是,哪个想占他点儿小便宜,对不起,你摸错门哩。叔叔吹喇叭的时候,谁家媳妇若是敢用她的宝贝在他脖颈子上操练,他会让她一下子记住叔叔一辈子的。真的!不信,你就在意地瞧瞧。叔叔一边吹着喇叭,趁看的人没在意, 就腾出来一只手 捏住他吹奏的那支大喇叭,继续地吹奏着,而另一只手却擅自离开了岗位,别人还以为他是想按耳朵上搔痒痒唻,哪知那只手却朝他脖颈后面拐去了,照准人家媳妇的宝贝突然搦了一下子。那媳妇就忙用两手去护。脸即刻羞得跟新娘子下花轿时头上蒙的顶头布通红,痛得掉了几滴清泪后,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周学宝见叔叔那只手却又呼啦一下子在他自己的耳朵上,假装着胡乱地划啦了几下子,最后才又回到原来的岗位。吃了亏的媳妇,依旧舍不得离开,一直等到月明星稀的深夜了,吹喇叭的不吹了,才深情地用眼睛去勾叔叔,其实,那双眼睛里包含着很多的内容哩。叔叔后来曾经对周学宝说,太遗憾啦,那时候因为你叔还是处男,狗日的,对男女交媾的事,一点儿也不懂。那时候,你叔只是觉得怪好玩,才那样跟她们瞎玩玩的。后来你叔懂了。就跟她们玩真格的哩。叔叔吹喇叭比爹吹喇叭吹得还好。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叔叔吹出来的喇叭声音优美动听,会的曲子也多。叔叔无论去哪个村子吹喇叭,只要喇叭声一响,那些大闺妇、小媳妇就围上叔叔了。叔叔因为搞女人多了,也就搞出经验来了。叔叔说,趁天黑男人不在意,只要他看好的女人,管她闺女还是小媳妇,随便用几个眼神,就把女人勾上了。
周学宝开始总以为叔叔是因为大鱼大肉吃多了,拉肚子,才脱岗的。后来才知道,叔叔是带女人在家后子或者是在小沟坡子上搞的。有的女人挨叔叔搞上瘾了,还跟踪着叔叔到别的村子吹喇叭时再搞。叔叔还说,怪不得爷爷不教他吹《拉心曲》唻,爷爷真要是教了他吹《拉心曲》,他吹《拉心曲》勾女人,搞得女人还要多多哩。
周学宝记得,叔叔搞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叫张美兰。 
张美兰是脱裤子张家的。脱裤子张家叫得是有点儿名堂的。村庄南湖有一条河,河不宽,里边却常年有水,水太浅了不能撑船,河上又没有桥,想从那里过河,必须得脱掉裤子趟水过去,即使是皇帝老子下来私访,只要从那里过河,也得脱掉裤子趟水过去。后来就有人说,这个村子不应该叫张家,应该叫脱裤子张家才对头。这个叫法后来就慢慢地被人叫开了。
其实叫得有名堂的村子,在淮北的乡下多的是,尤其在虹县境内,譬如说,叫八里铺的,实际是十里路。叫十里店的,实际是八里半。叫西集子的,却往东南看的。哪一个村子,都有一段子传奇故事,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哩。
脱裤子张家离虹县县城不远,就在虹县县城挨西北拐子,离两山口那里很近。两山口也算是虹县县城的一个小景点,那里是当年垓下之战的入口。实际上,那里只是两个很平常的小山包子。
周学宝那天跟叔叔去脱裤子张家吹喇叭,是因为张美兰的爹张万富娶小老婆,那段时间也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乡下办喜事的特别多。周学宝家的大门口,天天都有人在那里出出进进的请他们吹喇叭。那天还是月黑头的时候,爹带着两个徒弟朝江苏的睢宁县那边刚走,叔叔就把他从热被窝里喊起来说,走学宝,俺们去脱裤子张家!叔叔带着他和两个徒弟,摸着黑朝两山口那边的脱裤子张家去了。爹带的那两个徒弟,和叔叔带的这两个徒弟,都是爹答应收的。周家班喇叭一有了名气,就有人拜师学艺了。先着本村子里的两户人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吃了上顿接不上下顿了,恐怕儿子在家里呆着挨饿死,两户人家的爹娘就一家领着各个的儿子,进了周家班的家院子里,两家人就都“扑咚”、 “扑咚”跪在地上,哭哭险险地说,周师傅,行行好吧,开开恩吧,收下他俩为徒吧。不然话,两个孩子都会饿死的。爹叹息一下就说,学吹喇叭有什么好,喇叭吹得再好,还是讨饭的买卖。爹始终认为吹喇叭就是向人家讨口好饭吃的营生。爹就收下他俩为徒了。接着,又有人来拜师了,爹同样收下他们为徒了。
走到两山口的时候,太阳就露出来了。周学宝心想,这脱裤子张家真特别,去那村庄必须得从两山口走过去才管。已经立过冬好几天了,太阳显得白白的,亮亮的,仿佛里面含着很多的水,照在身上,有点儿凉荫的。初冬的清早,两山口显得特别地清纯。周学宝发觉连自己喘的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两边的小山山坡上长着稀疏的小树,树上的叶子也稀稀的,有的变成了枯黄色,有的变成了紫红色,朝阳的那一面被太阳照得发亮。树下边是一片枯黄色的落叶,那些落叶和地上枯黄色的茅芋草混杂在一起,上边也洒了一层亮亮的阳光。站在两山口当央的土垃路上,周学宝感觉两山口像扒倒了几间屋留下来的一个大巷口子,巷口里的阳光格外多哩。东南拐子是虹县县城,从城边子铺满一片阳光的麦苗子地里蒸发出一团薄雾。天上显得很干净,那里,看去特别灿烂。过了两山口,就沿着轧有四个木轱辘车辙的土垃路向南走约二里地,往西边再一拐,迎面就横过来一条河,周学宝见河有三四间屋宽,河水清澈见底,河边子长着一片片苇子和水草,苇叶子多半枯黄了,苇子上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及枯黄的苇缨子。那边有一片麦苗子地,过了麦苗子地,看见有一个村子,村里村外长的都是树,因为冬天了,周学宝就能从那片稀稀的树杈子间隙,和稀稀的树叶子间隙,看见一片黑褐色的土草屋,心里就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树,和村子里人住的屋,跟他前车轱李家村子是一模一样的。有只鸟正从河对岸上的一片刺槐树里,扑楞楞地飞出来,然后喳喳叫了几声,就朝村子的那个方向飞去了。周学宝的目光就跟着那只鸟飞去了。
学宝,快脱裤子下河趟水过去,河那边的村子就是脱裤子张家哩。叔叔说着,就把肩上的少马子朝河边子随便一搁,先拿左脚踩掉右脚上的鞋,再用右脚踩掉左脚上的鞋,接着,伸手拽开了勒在腰上的粗布条带子,把粗布大腰裤子脱掉,把东西朝胳肢窝里一夹,左手拎着鞋子,右手拎起少马子,两只大脚丫巴子踩进了冰凉的河水里了。
还有你们几个,都给我脱裤子趟水过去,叔叔说。
乖乖,怪不得那个村子叫脱裤子张家哩,周学宝嘴里叽咕着,就急忙脱掉了鞋子和裤子搁在怀里抱着,赤着小脚丫巴子朝水边子蹭,先是拿一只脚朝水里边踩,冬天的清早,河水刺骨的凉哩,那只左脚刚一沾上河水,赶忙地就蜷了回去,冻得他直打牙,腿上即刻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可他一见那几个徒弟都光着大屁股走进水里了,他也就咬着牙跟着走进水里了。
河边子水很浅,只能刚刚没了周学宝的小腿肚子,可他趟水走到河当央,就看见了水底下有一道子黑绿色的深沟叫龙沟,龙沟只有两步宽的样子,叔叔和那几个徒弟打龙沟里趟过去的时候,水才没了大腿根子,周学宝趟水走到了龙沟边子却站在那里不敢朝前趟了,周学宝知道,他若是从龙沟里趟过去,水至少要没到他的胸口窝,他身上穿的他娘刚给他一针一线缝的粗布小棉袄就得湿透了。最终,还是他叔周玉武折回来把他抱过去的。
到了河那边,周学宝就赶忙在河边子草上搓掉脚上的黄泥,穿裤子穿鞋,他一边穿,一边在他叔面前说,叔叔,俺们光着屁股过河,万一遇着女的过来了咋弄?
叔叔听了,心里想笑,但是他没笑。就拿眼睛朝他侄子腿裆里的小鸟瞄了一下子,就说,有礼的街道,无礼的河道。毬唻,哪怕是虞姬娘娘走过来,俺怕个毬!
那天早晨,叔叔带着周学宝和他的几个徒弟,刚走到村头的青石板铺的小桥上,新郎官张万富就派人迎过来了。
那时候,太阳快爬上树梢子了。周学宝和他叔几个人就跟着一个麻脸老头子走进村子里。周学宝感觉天地间特别亮,特别暖,天空跟洗过的样干净,太阳也显得特别低,就像一团子刺眼的白亮团子悬在村子的挨上边似的。房前屋后,到处淌着阳光。村子里有不少人家已经在吃早饭了。乡下人冬天吃早晨饭都比较晚。有的人家屋脊上的烟筒里还冒着缕缕青烟,有的人家才刚拉开大门,肩上挑着两只大木桶,去村外边的吃水井挑水去了,周学宝见吃早饭的村民,手里端着大黑碗,有的是端着大黄碗,蹲在自家门口美滋滋地吃着,也有十个八个身上穿着一样颜色的老粗布衣裳的男人,聚在一个大巷口里边吃的,虽然吃的是杂粮饭,但个个都吃得特别开心哩。
在村子当央的一棵老槐树上,周学宝看见了两三只花喜鹊子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
周学宝他们几个吃过了早饭以后,办事的人家就在自家门口放了一张大方桌子和四条长板凳,还在大桌子上面放了一壶茶、一只碗、一包洋烟和一盒子洋火。周学宝和他叔还有几个徒弟,就坐在那里吃烟喝茶拉呱,等待新娘子的到来。还没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有一个剃了光头的小伙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告诉麻脸老头子,说,听来人说,花轿都过了两山口喽。周学宝一听,心里就乐了。心说乖乖,新娘子坐在花轿里怎么过河呢?难道新娘子也得脱掉裤子,露着大白屁股趟水过河吗?想着想着,就嘻嘻地笑了。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麻脸的老头子就嘴上一边吸着洋烟,一边笑嘿嘿地走过来,对坐在板凳上吸烟的叔叔说,周师傅,劳驾你去村外迎接一下子。周学宝心想,麻脸老头子可能就是老执。周学宝望见他叔把嘴上正吸的洋烟朝地上一丢,用脚踩了踩,就带着周学宝他们几个,打鼓,敲锣,吹着喇叭去村外迎亲了。
那天,周学宝跟他叔吹的曲子是《抬花轿》。 后边跟着一坨子小孩子,一条大花狗也跟在旁边跑着。
过了村头的青石板小桥,周学宝就远远地看见从前边的土拉路上过来一大窝子人,还有一匹大白马,一抬大花轿。吹喇叭的是走在最前边的,后边跟的是新郎官骑着大白马,再后边是四个穿黄戴红腰上勒红的男人抬着的花轿。
迎亲的喇叭和送亲的喇叭在村口就遇上了。两班喇叭一碰面,花轿就得停下来,吹喇叭的就得在一起对蓬,这是虹县的规矩。不过,这只是一对一的暂时性的对蓬,跟去参加比赛是两码子事,这种比赛是不需要名号的,也就是说两班喇叭对着吹时那一方围观的人多,那一方就有面子。其实这主要是为了增加欢乐的气氛。于是,两班喇叭就各自站在各自的地盘子上吹奏起来。从村子里跟来的小孩子,也都呼啦一下子跑过去围住了花轿和吹喇叭的人,村子里的大人也纷纷跑过来了。
真是山不转水转。周学宝见那边吹喇叭的是李二那帮子,还有那个辫着两根细小辫的小女孩子。李二还是戴着那顶西瓜壳小帽,小五十岁的人了,两只眼睛还是猴精猴精的。那么烔烔有神。才二三年不见,小女孩个子蹿出来有一头,身子还是细溜的,辫子也黑了,也长了,两只眼还是凶凶的看着人,小女孩一边吹着小喇叭,一边用眼睛朝这边看着,周学宝觉得小女孩是在看他,他这里嘴里吹着喇叭,心里就觉得慌慌的。叔叔见侄子突然间吹走了调子了,心里就明情了。叔叔就用一只手拿着喇叭吹着,用另一只手朝周学宝的身子上轻轻地搔了一下子,说小屁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护着未来的老丈人喽!
周学宝的脸“唰拉”一下子红了。
新娘子是虹县城西南拐十多里地一个村子上的。她家请来吹喇叭的李二是新娘子的表叔。李二一见那边请来吹喇叭的是周家班二掌门黑脸胖子周玉武和那个叫周学宝的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就对身边正在吹喇叭的那个辫两根细小辫的小女孩子道:闺女,咱父女俩可不能轻视噢?听讲周家班这个二掌门,吹喇叭比他哥周玉文还强。那个小男孩子更不能轻视噢?听讲他家里来了个瞎老头子,是那小男孩子的太爷爷,据说很可能就是当年吹喇叭把宫女给吹上了床的那个宫廷神秘的乐师。那个瞎子曾经是全国第一的喇叭王哩!还听讲,那个瞎老头子每天早晨都在没人看见地方偷教那个小男孩子吹奏。小女孩子听了愣了一下。接着,就把嘴里吹的小喇叭拿下来,说爹,俺才不稀罕那个小屁孩子唻!李二就想我堂堂的一个老江湖,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失面子了。李二就把门面家伙最拿手的曲子抖出来吹了。
李二吹的是大喇叭,小女孩子吹的是小喇叭,吹的是《雁落沙滩》……
李二是领吹,他吹奏的是头雁从地面起飞的叫声,看的人都一起鼓掌叫好。叔叔就说,学宝,别看他吹得怪好,凭他那两下子,赢不了咱。叔叔又说,看在咱未来的侄媳妇面子上,咱就饶了熊家伙他这一回吧。
周学宝的脸“唰拉”一下子就又红了。
接着,叔叔道:但是,爹就是因为跟他对篷累死的。这个仇,咱一定得报!等下次什么时候再跟他对篷决赛了,我一定让他败得落花流水!这一回,咱就顺着他吹算毬。叔叔吹大喇叭,周学宝吹小喇叭,大喇叭领吹,叔叔吹的也是头雁从地面起飞的叫声,在这边围着看的人,也都一起鼓掌叫好。
吹罢了《雁落沙滩》,接着,李二那边又吹了《百鸟朝凤》……
这边,叔叔和周学宝也吹《百鸟朝凤》……
那天新郎官骑在马身上始终没有下来。那匹大白马的屁股后边,是停在地上的那顶通红的大花轿。新娘子坐在花轿里面,轿门被红布帘子挡上了,因为在花轿还没有抬到新郎官的家门口的时候,外边的人不兴掀轿帘子看新娘子的,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也不兴掀帘子偷看外边的人。周学宝那天只是顺着李二吹奏的曲子,随便地吹吹,自然就能腾出一些空,仔细地看一下骑在马上的新郎官了。新郎官原来不是俊溜的年青人,竟是个一脸黑皱巴叽的小老头子。咧着嘴巴笑的时候,周学宝看见他满嘴是霉酱豆子样的牙齿。周学宝发觉他骑在马身上一点儿也不安分,老是好转脸去瞅他身后边的花轿门帘子,像是嘴里边还咕唧着些什么,周学宝就听不着了。
太阳把新郎官胸前别的大红花,和马额头子上别的那朵大红花,照得鲜红鲜红的。
麻脸老头子这时候将手里的一支没点着的洋烟,朝耳朵上一夹,然后就选着路边子的一块栓牛的石头,朝上一站,连拍了几下子手掌,说吹得好,吹得好,两边的师傅吹的都好!接着,麻脸老头子又一边鼓掌,一边说,大家都给鼓掌!
一片热烈的掌声就在村头响了起来。
热烈的掌声过后,麻脸老头子就两只拳头子猛一攥紧喊了一声:
起轿 !
迎亲的队伍就缓缓地进村了。
那次在脱裤子张家吹喇叭,周学宝感觉收获最大的还是叔叔把人家新郎官的大闺女给拐走了哩。
后来周学宝就想,那天在脱裤子张家,叔叔如果不是出风头吹奏,也许就不得把张美兰给勾引哩!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肯定是不会看上一个从北边乡下过来吹喇叭的。
周学宝记得那天他在张家大院子里听麻脸老执唱完《新娘子走十二步》,刚打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叔叔正站在门口的那张大桌子旁边吹喇叭。整个的大门口就都围满了人。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过来看稀奇了。看吹喇叭,对于脱裤子张家人来说,肯定不是头一回,但看像叔叔吹这样好的喇叭的,却还是老和尚娶新娘子头一回哩!
周学宝从来没见过叔叔吹喇叭有那天那么张扬的,连周学宝当时都看呆了呢!叔叔那天异常兴奋,他手里拿着两支喇叭,一手拿着一支喇叭,时儿吹一支大喇叭,时儿吹一支小喇叭,他一边吹着,还一边舞蹈着。周学宝感觉那天叔叔特别激动,他脱掉了外边的小棉袄,上身只穿着一件粗布的对襟小褂子,刺眼的太阳把他的黑脸和黑脖子照得湿亮亮的,两个徒弟也不再打鼓敲锣了,都愣愣地看着师傅最精彩的表演。看的人时时拍巴掌喊好!好!好!!!那天叔叔吹奏的是《十样景》,吹到特别兴奋的时候,竟然一下子跳到大桌子上边吹了。可他刚跳上大桌子上开始吹奏,李二就带着他的喇叭班七八个人走过来,心里就觉得周家班这个二掌门,吹技明显胜过当年他爹周大头。李二就说,周师傅,俺们急等着到浍沟拜把子兄弟那里赶场子,后会有期喽!叔叔站在大桌子上也向李二笑笑地回了一句:后会有期,李师傅。
李二他们走的时候,周学宝发现那个小女孩狠狠地看了他一下,两只眼睛还是那么凶。周学宝心里就慌慌的。再一次记住了小女孩子右脸上的那颗黑痣。
叔叔又继续吹奏着。
周学宝觉得叔叔表现得有些奇怪,就东张西望地去找,终于在门口土垃路那边靠着一棵树干上堆的小麦穰垛边子找着秘密了。那里站着一个穿红洋布小棉袄的大辫子闺女,周学宝发觉她正在含情脉脉地朝叔叔瞅着哩。同时发觉叔叔的两只眼睛正在贪婪地朝人家那边一瞄一瞄的哩。周学宝就在心里嘻嘻地笑。心说,叔呀,叔呀,你是见不得腥的馋猫哩。
淮北冬天的晚黑里,月光显得像熔化了的白银在乡村的土地上流淌着。那天晚黑,周学宝用小喇叭独奏了《百鸟朝凤》,立即换来了看的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接着,叔叔玩了周家班的一些小武场,如嘴里喷火啦,吐彩虹啦,吐旗杆啦,口中吞剑啦,等等,等等。一直到了深夜,村民们才陆陆续续地离开那里。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迷恋叔叔的单相思的小媳妇和一两个溜溜俊的大闺女守在那里啦。因为周学宝发现两根粗大辫子拖在腚瓣子上的那个白脸大闺女就站在叔叔的挨旁边,叔叔一激动,竟然吹奏了在淮北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送情郎》了。
那天晚黑,叔叔刚吹完了《送情郎》,大辫子闺女就挪到叔叔跟前把头低着,两只白嫩嫩的手摆弄着垂在怀里的大辫子,呢喃地说,你这位大哥真荤哩。叔叔借着放在大桌子上边马灯的光,朝那闺女的怀里瞅了一下子,嘴巴咧了咧,没吭声,有些受拘束的样子。
大辫子闺女手里摆弄着怀里的大辫子低着头,有事没事的问。问过了,又抬起了头朝叔叔的脸上瞅了一下子,达到了目的,却又把头低得低低的。
叔叔心里润润的。
大哥,你多晚子走哩?她问。
叔叔答:明个一早清子。
那天晚黑的故事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
第二天一清早,周学宝就跟着叔叔和几个徒弟,走出村子,来到那条东西河的河沿边子,刚脱掉裤子想从河里趟过去,周学宝却突然看见在河对岸的一棵刺槐树下边,背朝着他们站着一个辫着两根大辫子的大闺女。
周学宝一边趟着水,一边说叔,你看那儿有人哩。
叔叔就眼一睁,有人咋啦,难道能把你的鸡巴咬掉不成?
可周学宝望见叔叔朝那边抬头望了一下子,脸即刻就变成猴子腚了。就赶紧给周学宝和那几个徒弟使眼势,意思是:都别吭声噢。周学宝就想起了昨天他们脱裤子过河时,叔叔理直气壮地说过的那番子话了,就说,叔!昨天你不是说有礼街道,无礼河道吗?叔叔脸红红的把嗓门子压得低低地说,学宝,就你个熊羔子话多。昨个是昨个,今个是今个。难道你没听讲,从前皇帝下圣旨还有更改的咧!你若是再敢多嘴多舌的,叔就不抱你过龙沟喽。
几个徒弟听了,心里就想笑,有一个徒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可他慌得赶忙用手把自己嘴巴捂上了。
周学宝心里不服气,就把嘴巴噘多高。
他们就都蹑手蹑脚地上了岸,急急地穿好裤子以后,那个大闺女才把身子转过来,叔叔没忙着过去。周学宝看见,她用手势招呼他叔,叔叔就脸上红巴红巴地蹭着水过去了。
那一幕很精彩。
一男一女站在河岸上的一棵刺槐树下甜甜蜜蜜地说小话,连偷听他俩说话的太阳都羞红脸了。
周学宝知道她叫张美兰,是大财主张万富的闺女。那天早晨,叔叔在小树蒲子里,跟张美兰真枪实弹过后,张美兰就硬是要跟叔叔回到前车轱李家,要嫁给叔叔。
叔叔说了好多好听的话,那天早晨,张美兰才放了叔叔一马。可是,后来没几天,张美兰竟然找到了前车轱李家,硬要嫁给叔叔,叔叔就躲着不沾家。爹为了这样训了叔叔多少次。叔叔就是宁死不愿意跟张美兰结婚。叔叔告诉周学宝说,他不想结婚哩。因为这事,周家班差点儿因为叔叔吃了一场官司。
周学宝后来才知道,叔叔自从搞了大辫子闺女张美兰,像人吸了大烟样有瘾了。搞了第一次,就想搞第二次,还想搞第三次,第四次……叔叔就是这样搞女人搞成了瘾的。
爹是个正经人。对叔叔胡乱搞女人,他从心里厌烦。爹就动不动训叔叔,叔叔不恼。还嬉皮笑脸说,车轴爱车轴,车栓爱车栓,咱淮北人不是有句话叫“爱吃萝卜吃萝卜,爱吃豆腐吃豆腐,吃萝卜吃豆腐各其所好嘛”。哥,你说可是的?叔叔还带点儿风趣地说,再说了,磨镰又没影响咱少割麦。哥,你说咱成天到哪里去给人家吹喇叭藏过奸了,还是给咱周家班喇叭丢过脸了?爹见叔叔说不过来了,就赌气不说了。在家吃早饭的时候,娘也说过叔叔。娘说,学宝他叔,你也快小四十的人了,咋还不说个合适的人哩?叔叔笑笑不吱声。周学宝见叔叔只顾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碗里的稀饭。草留后代等来春,人留后代防百老。娘说,他叔,不是俺说你的,张美兰那闺女多俊溜哩,去年你若是把她娶来家了,说不准早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喽。周学宝那天早上吃饭时“噗嗤”一下连嘴里喝的小秫秫面稀饭都笑呛进鼻子里去了。叔叔喝完碗里一大碗稀饭,伸手朝嘴唇上抹了一把,就站起来说,嫂子,也不知为啥,咱就是不想结婚哩。叔叔说罢,脸上带着笑就走了。
爹担心学宝跟他叔在一起搅糊长了学坏。让他平时离他叔远一点。任爹怎么说,周学宝还是舍不得离开叔叔半步。在周学宝心里,叔叔除了爱搞女人这一点不好。别的,叔叔什么都好。特别是叔叔吹喇叭吹得好。平时叔侄俩在一起,又无话不谈,心里想说的话什么话都能说。叔叔说,你叔知道你叔不像你爹安份。就拿吹喇叭来说,你爹吹喇叭,是为了传承咱周家班的喇叭,你爹始终是把吹喇叭当成养家糊口的一种手艺。你叔吹喇叭是为了好搞女人。学宝,叔叔说,说真的,叔叔真的佩服你太爷爷,你太爷爷虽然眼睛瞎了,可你叔认为你太爷爷眼瞎得值哩。狗日的,普天下有谁个能把皇帝搞的女人搞了的?你太爷爷搞了。学宝,不瞒你说,你叔想呀,你叔真要是能像你太爷爷吹喇叭那么好,你叔非得把咱淮北平原上的俊溜女人搞一遍不可。若那样,你叔死也值嘞。但有道是:“近墨者黑”。周学宝虽是泉水一样清纯的少男,可整天耳闻目染叔叔三句话不离搞女人,时间长了,周学宝再去哪村子吹喇叭时候,遇见了人家好看的小女孩子,也就怯怯地去偷看几眼了,加上叔叔一旁挑逗,一旁言传身教,周学宝心里就开始喜欢好看的小女孩子了。
周学宝十四岁那年喜欢上三个小女孩子。
一个是井李王家石保长小孩姨三闺女玲子,另一个是晏路街北头染纺店老板韩秃子的千金华子,还有一个就是前车轱李家捱东边小张家村东头的杨寡妇的独生女香子,三个小女孩子都是淮北的濉河两岸千人难挑一的漂亮的小女孩子,周学宝每天夜晚躺在床上,都要在脑海里盘点几遍才能睡着觉。周学宝吹喇叭,在周家班排名虽说在他爹他叔——喇叭两条龙之下,可他那年在晏路街参加喇叭对篷比赛,最后拿出来一支拃把长的小银喇叭不知吹了一支什么曲子,把在场看的人都感动了,盖淮北喇叭王李二心甘情愿地把老执山爷奖给的三十块大洋统统地给他了。当时人都觉得好奇。过后人都还觉得好奇。就都说,周家班那个留后拽的小男子一定是“喇叭小神童”。可是,从那以后,周家班无论去到哪给人家吹嗽叭,那个小男孩子再也没吹过那支拃把长的小银喇叭,也没有人再听过那支神秘的曲子。每次演奏,那个小男孩子只在旁边配乐。周学宝记得,长到了十二岁,爹娘就在家里办了一桌酒席,请了人客,还用红布包着一把剪子,当着客人的面,“咔嚓”一剪子把他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子剪掉了。周学宝后来才知道,那是在举行小孩子剪毛头的仪式,宣布小男孩子的一切灾难,从此,全随着后拽被剪子剪掉了。周学宝剪掉了后拽以后,意味着他将要长成大小孩子了,但是周家班到哪去,他依旧是配乐,不让他主吹,愈是这样,人就都愈是想听他主吹,用那支拃把长的小银喇叭,吹奏那支神秘的曲子。如此以来,周家班喇叭就给那么多好奇的人留下了想头。
在三个漂亮的小女孩子中,周学宝最喜欢的是在他家东边村上的杨寡妇的三闺女香子。周学宝跟香子认识是在前年的夏天里。那时候,周学宝刚把后拽剪掉。那天是东边小张家的卖豆腐的王麻子带儿媳妇,周家班去吹的喇叭。晏路街山爷去当的老执。
小张家村子看去是团团一大片房屋,也都是一间间小土草屋,这里一绺子,住着几户人家;那里一绺子,住着几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是树。天底下,到处是浓绿的树叶。村子分前门后门。王麻子在村西头前门上住,门口不远就是用小秫秫秸夹的茅厕,茅厕后边有一个小粪池子。北边不远就是濉河的南岸。从这里到北边河岸有二里地远。中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周学宝记得,那天,头天下了一夜的雨,天亮了雨才住点。早晨,又出了毒毒的太阳。他跟着爹和叔叔,还带着四个徒弟,一走进村子就能闻着一股燥烘烘的泥土味,里边夹杂着粪便的气味,还有什么味。好在雨下得不算太大,时间也不算太长,地面上是一层沙土,积在地上的雨水很快就被洇下去了,太阳一晒,地皮子就干干的,没有一点儿烂泥巴沾鞋子。
天近头午了,花轿才来到村东头,老执山爷就让叔叔和周学宝吹着一大一小的两支喇叭去迎,迎着了,花轿就跟着吹喇叭的哇啦喂、哇啦喂的穿村子经过,又七拐八磨的最后来到了王麻子家的大门口,新娘子头顶着红布,被伴娘搀扶着,一只手牵着走在前边的新郎官手里牵的一束长长的红布,踩着地上刚撒过的粮食,一步一挪地一走进挂着红灯笼的大门,老执山爷就把一只手向上一挥,往下一按,两眼发红的喊:奏——乐!爹这时就从放在大门口旁边的那张吹喇叭的大桌子一边站起来,领首吹响了爷爷生前吹的那支大喇叭,吹的是欢快曲子《喜迎门》。周学宝和叔叔这时就走过来,一个吹小喇叭,一个吹笙,跟着配乐了。
周学宝记得,王麻子家办喜事那天,正好也是选在乡下农闲的日子。午季该收割的小麦,早已收割过来,粮食也早已归仓、草堆垛了。秋季的农作物,该种的,也都已经种下地破土出苗,经过一场雨水的浇灌,像黄豆啦,绿豆啦,大玉秫秫啦,小秫秫啦,正在滋润地生成。那天看周家班吹喇叭的村民特多,连前车轱李家的老嬷嬷老头子,还有小孩子,也来了,看的人,人山人海。茅厕跟前,豆地地头,还有秫秫地地边,甚至,连地山沟里,也站的都是人。那天,爹也像爷爷生前吹喇叭时那样,头上戴着草帽子。叔叔不怕太阳晒,叔叔那天脖子搭着一条手袱子(留擦脸上的汗用的)。周学宝那天是厰着头在太阳地晒着。周学宝感觉爹那天吹喇叭吹得特卖力。也许是在家跟前给人家吹喇叭,恐怕人家说些藏奸了不三不四的话。周学宝见爹吹得汗流满面也顾不得去擦。叔叔摇头摆尾地吹着笙,时不时做着一些滑稽动作。几个徒弟,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还有的敲梆子、打镲子。周学宝吹着小喇叭。因为周学宝吹奏时,突然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激动了,所以说,周学宝那天小喇叭吹得特好。看的人,一个个站在太阳地里,汗水“叭叭”的往下掉着,时不时有人鼓掌喊好!
看周学宝吹喇叭的那双眼睛,是一双美丽的小女孩子的眼睛。扎着两根小短辫子的女孩子从娘的手里硬是挣掉了,就从田埂子那片野蒿子稞里悄悄地走下来,接着,从人群里悄悄地朝茅厕北边的一棵小刺槐树那里挤去。
她身上穿的偏襟子小花褂被汗湿透了,脸和脖子晒得通溜溜红,好像还直冒热气哩。但是小女孩没嫌热,她一边顺着人缝子朝前挤,一边两眼水凌凌的看着吹喇叭的周学宝。
周学宝吹喇叭时候在人群里边一眼就看见那个小女孩子了,因为那个小女孩子长得太俊溜哩,而且穿的是洋布花小褂子。就像是在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地上突然开了一朵罂花,显得格外地亮眼。周学宝看见小女孩子在悄悄地看他,因为在她之前,周学宝已经跟两个俊溜的小女孩子(华子和玲子)有过较量了,他再看俊溜的小女孩子心里就不慌了,脸也不红了,他就一边吹喇叭,一边朝她笑,小女孩子也悄悄地朝他眯眯地笑。
到了晚上,周家班在王麻子家大门口又接着吹喇叭。那天晚上,是叔叔主吹,用拉魂腔泗洲戏的调子吹奏经过叔叔改装了的荤段子《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爹是爱面子人,恐怕在家跟前吹荤段子戏给人家听,招人家说些碎言碎语的影响周家班的声誉,可是叔叔执意要吹,看的人又都一心想听,男女唱腔,都是叔叔一个人用喇叭吹奏的。其实,那天晚上,周学宝想用一支小喇叭模仿花旦唱腔吹奏,跟叔叔吹大喇叭唱男腔配对子,可他又恐怕爹说他跟他叔学坏,才没敢逞强吹。叔叔只得用两支喇叭来吹。那天晚上来看吹喇叭的人也是很多很多。
叔叔用小喇叭模仿女腔吹奏:
那个麦苗儿绿来呀
嗯呀、嗯呀、咿呀呀
菜花儿黄
哪个菜花儿黄
小奴家那个采花一朵花哩
那个送给郎
送给那个郎
那个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
叔叔用大喇叭模仿男腔吹奏:
麦苗子绿绿唻
绿哇绿
油菜花呐黄又黄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个俺插在俺家人的大辫子上
哩拉呵咦——
……
那天晚上,看吹喇叭的人,一个个都听得干张着嘴,不吱声。只有叔叔吹的喇叭在响。黑暗的月光里,周学宝坐在吹喇叭的大桌子一边,一边看着叔叔一个人站在门口的土垃地上演奏,一边在心里念着曲子,暗暗地学习叔叔的运气技巧和指法技巧,就觉得身后有一丝呼吸,甜甜的。周学宝转脸一看,见是白天看他吹嗽叭的那个长着两只美丽的眼睛的小女孩子,先是心里有点儿慌,接着,就笑笑说:怎么会是你?小女孩子一点儿也不害羞地说,你不认识我吧?俺叫香子。家,就在挨东边住。小女孩子用手指着那边几间小土草屋给周学宝看。小女孩子又说,俺早就认识你啦,早晨,俺背着草粪箕子下湖割草喂牛,好几次看见有个大高个子老头在你家屋后教你吹喇叭哩。周学宝听了,心里猛一吹惊。小女孩子说,那个高个老头听说是你太爷爷吧,他教你吹的喇叭曲子,俺听了才想听哩。你的名字,俺知道,你叫周学宝对吧?小女孩子说罢就笑了。小女孩子笑着,笑着,就随口说道:俺挺喜欢你吹的喇叭的。小女孩子头一低,接着,猛一抬头,两根短小辫子随着一甩,就跑走了。
十一
周家班后来跟山爷老执结下了不解之缘,周学宝记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山爷本来就是晏口街四圈村庄有名的老执,特别是那年石长山保长的儿子老扁结婚在晏路街上搞了一次淮北平原上最大的喇叭对篷,老执山爷又是那次喇叭对篷的主持,所以一下子名扬千里!通过那一次目睹周李两家吹的喇叭,特别是最后那场决赛对篷,周大头脖上驮着小男孩,跟李二脖子驮着小女孩,两篷喇叭比赛吹《百鸟朝凤》,老执山爷对周家班非常看好。凭老执山爷多年当老执慧眼,他觉得若真正凭实力,周李两家喇叭应该是并列第一。还有,自从那年老执山爷去请周家班到霸王城去吹喇叭,老执山爷不但喜欢周家班喇叭,更喜欢周家班掌门周玉文的人品。所以从那以后,谁请山爷去当老执,老执顺便就举荐周家班喇叭;同样,谁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爹也顺便举荐山爷去当老执;这样以来,周家班喇叭和老执山爷,都能锦上添花了。
正是因为周家班遇上了好的老执,周家班喇叭在淮北的濉河两岸才迅速地火爆的。
在三十年代里,周家班喇叭在淮北濉河两岸,特别受那些乡下快要出嫁的大闺女的崇拜。据说,那些大闺女临出嫁前,首先要求婆家:哪怕彩礼简便些都管,不把周家班喇叭请来迎娶不管。非周家班喇叭不嫁!
周家班喇叭名声响外,自然又有不少年青人想来周家班拜师学艺的。而且有些是来自外省的喇叭世家的后生。爹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一见人家那么信任咱周家班,大老远的让孩子跟咱周家班学吹喇叭,咱不如干脆在自家里办个学校吧。爹把想法跟娘和叔叔一商量,娘和叔叔也都愿意。爹就去晏路联保找石长山,爹把想在自个家办吹喇叭学校的事一说,石保长表示大力支持!石保长还说,啊,这个,这个,个体办学也是为了弘扬我淮北平原民间音乐,此乃一件好事嘛!啊,这个,这个,周师傅,我石某解囊给予适当的赞助,开学典礼之日,石某定亲临周家班剪彩祝贺!
周家班喇叭学校开学典礼那天,石保长真的去了,是骑着他家的那头白蹄子大黑驴去的。石家的管家胡老细那天也去了。胡老细是替石保长一手打着洋伞,跟在大黑驴的一边,身子斜斜的,一路小跑着,跑着去的。他俩走的官道,刚立秋几天,路两边的地里,小秫秫已经长了通红的穗子。
剪彩的仪式,就选在周家班大门口举行。剪彩时候,太爷爷从他住的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拎只小板凳,走出大门在门旁放下板凳坐了一会,然后就走回他的小屋里去了。周家班新盖了房屋,太爷爷还是住在东边靠锅屋跟前的那间小偏屋里。
石保长剪过彩以后,还站在临时用几张大桌子搭的台子上讲话,爹也上台讲了话,接着,就是周家班喇叭精彩的表演。
那天搞得很隆重。围观的村民来得特多,周家班大门口围得满满的,周学宝看见连南边的那条东西的官道上都挤满了人。李二那天亲自带着他的喇叭班,前来祝贺!那个右边脸上长颗黑痣的小女孩子也来了。周学宝记得,那天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同时,她也看见了周学宝。当两双眼睛一对视时,周学宝突然从她那凶凶的眼睛里,心里慌慌地发现了一种欲望。那个小女孩子像是突然间发觉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他看见了似的,羞得脸一红,把脸转过去了。周学宝心里更加慌慌的。
然而,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在那天发生了。那天上午演奏一结束,周学宝突然失踪哩。


嘻嘻嘻……
嘻嘻嘻……
从河北岸上一片小刺槐树林子里,传出来一个小女孩子和一个小男孩子的笑声。
俺叫李英子。你呢?
俺叫周学宝。
周学宝,你真坏。李英子说。
周学宝即刻把叔叔常说的那句话借过来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是李英子刚才从河北岸坐着一条小木船过来把周学宝勾引走的。其实李英子悄悄地过来把周学宝找去,是想告他讲,她在河那边的一棵大刺槐上发现了一个毛姑姑窝哩。她想找他去爬到那棵树上掏小毛姑姑玩的。
李英子虽说是小女孩子,可是她是个小皮牛,比小男孩子还调皮呢!自从那年她跟他爹李二一起去晏路街参加喇叭对篷比赛,就从心里喜欢上周学宝了。实际上,那天开始,周学宝心里也喜欢上了李英子哩。要不然,刚才他在台上演奏刚一结束,看见她躲在他爹李二身子后边偷偷地用手招呼了一下子,他不会就那么听话地跟她去的。
李英子真的没有哄周学宝,周学宝跟着李英子坐上了那烂眼的老头子摆的小木船到了河北岸,真的在一棵大刺槐的杈子上看见了一个用干柴棒子垒的鸟窝。
李英子让周学宝爬到树上去购,周学宝就说,噢——。还说,树还能不好爬吗。他把两只鞋子一脱,就赤着两只小脚丫巴子,两手搂着树干,往上爬,怎么也爬不走,肚子上面还被树皮搓掉了一层皮。逗得李英子在旁边笑得两手捂着肚子。李英子见周学宝真的不会爬树了,就忽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说,喇叭吹得那么好听,咋就不会爬树哩?就脸红的过来蹲倒在树跟前,用两手托着他脚跟子,让他朝树上爬。周学宝借着李英子手托的力量,真的就能爬走了,爬得一纵一纵的。哪知,当李英子用手托着周学宝的脚只爬到树干的一半的时候,李英子手就够不着周学宝脚了。一旦失去了援助,就不能朝树上再爬了。结果是,周学宝想上上不去,想下又不会下,又恐怕滑掉下来摔烂屁股,李英子还嘻嘻笑周学宝是笨猪,周学宝趴在树上又羞又急,赶紧用两只胳膊搂着树,用两条腿夹着树,往下一突噜,慌慌地败下阵来,弄得胸脯子上的肉和大腿上的肉,又挨树皮搓掉了一层子皮,连裤裆也挨撕叉巴了。不过,周学宝裤裆里的那鸟还是完好的。
李英子羞得满脸通溜红。就拿眼睛生动地瞅了周学宝一眼。接着,把脚上穿的两只花布带襻子布底鞋一脱,就朝手掌心里吐了两下唾沫子,然后手朝树干子一抓,嗖嗖嗖,几下子就爬到树上了,周学宝见她动作敏捷得像只猴子,眨眼皮儿功夫就爬上树上了,又伸手从干树枝子垒的鸟窝里边掏出来几个灰巴溜秋的鸟蛋,朝花小褂子口袋里一装,再用两只手和两只脚,往树干上一抓,嗖嗖嗖地下了树了。
给,李英子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几个鸟蛋给周学宝,周学宝伸手接鸟蛋的时候,脸上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嘴巴就咧着:嘿嘿、嘿嘿地笑着。
这时候,从树上突然传来了鸟的凄惨的叫声。
周学宝就仰着脸在树枝上寻找着,他看见了一只毛姑姑,接着,又看见了一只毛姑姑,是两只毛姑姑叫的,一只是蹲在鸟窝上边的边子上叫着,另一只是在树枝上飞来飞去地叫着。周学宝就心疼地说,怪可怜的。它俩是在找孩子哩。李英子说,逗是的。实际上,鸟和人是一样有感情的。俺们把它们窝里的蛋掏走了,就等于把它俩的孩子偷走了。不信你就看吧,这两只毛姑姑至少也得在这棵树上叫好几天才不叫哩。
周学宝说,俺把这几个鸟蛋还给它,说着就把手里捧的鸟蛋交到了李英子手里,你赶紧爬树上还给它们吧。
李英子说,想不到,你心里也是这么善良哩。说着,就嘻嘻地笑了。笑过以后,又说,爹说俺看人眼睛恶,其实,俺跟你一样,也是软心肠子哩。
李英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接着又说,俺只是喜欢爬树掏鸟蛋玩,玩过了,俺就把它们还给它们了。
两只毛姑姑还在树上凄惨的叫着。
李英子就嗖嗖地爬上了树。
周学宝说,天不早了,俺得回家喽。
李英子在树上用一只手扶着树杈子,用另一只手朝周学宝摆手,说:回吧!
周学宝刚走下河岸朝撑船的烂眼老头子那里走去,听见李英子跟他说回吧!就回头朝那棵树上望了望,也伸出一只手朝李英子摆了一下手,说道:俺回去喽。
周学宝回家以后,心里就只喜欢李英子了。夜里躺在床上时候,周学宝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李英子右边脸上的那颗黑痣。
喇叭学校开学以后,前车轱李家村的人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不少外地的后生在周家班大门口出出进进的,有时候还能听到院子里边有十几一二十人一起跟着爹和叔叔念吹喇叭曲子。师傅教一句徒弟就跟着念一句。既然办学校了,爹说,就不能误人家后生。周家班只要没被请去吹喇叭,一有时间,爹和叔叔就一起教学。有人来请了,爹就让叔叔领着周家班出去吹喇叭。爹几乎不领班外出了。周学宝知道爹做事实诚,爹之所以不愿出门搞演奏,就是想留在家里好好教徒弟哩。爹教徒弟,是真心实意教的。爹把当年爷爷教他用的那些方法,用来教他的徒弟。要学周家班喇叭,第一条就是要学会念喇叭曲子。周学宝有时候也在院子里跟着他爹或者他叔学念曲子。不管什么曲子他只要念两三遍就能准确地记住了。周学宝三岁时候,他爷爷周大头就教他念曲子。念会了,周大头就教他用小喇叭吹,用竹子做的硬哨子让他吹,他吹不响,周大头就用苇子做的软哨子让他吹,他一吹就吹响了。练了一些日子,周大头再让他吹硬哨子喇叭,就能吹响了。爹在家院子里教徒弟念曲子,太爷爷有时候手里拎着小板凳从小屋里走出来,坐在小屋门口听着,一声也不吭。爹有时候就问:爷爷,你听咱这样教可管?太爷爷一脸无表情地用手朝他向下一按,意思是你好好教你的,咱听着嘞。有一次,爹教徒弟念《七将军》曲子,太爷爷听了,觉得没有把悲壮的气氛念出来,太爷爷就从小板凳上欠起身来,做示范念给徒弟们听,然后再让徒弟们跟着他念,直到念出来那种气氛了,太爷爷才说,玉文,你继续教他们念吧。太爷爷就探着路走进他的小屋里去了。前车轱李家村上人,听说了太爷爷故事以后,有人就说,这个瞎老头子是个奇人哩。
还说,乖,怪不得周家班喇叭吹的这么强唻,他家里的那个瞎老头子,从前是宫廷的乐师。那当然人家吹喇叭强喽。接着,又有人说,周家班的那个瞎子真的很厉害哩,俺说起来不知你们都可信,有一天半夜里,天瞎黑,还刮着东北风,俺和粪堆子他娘从河岸下来,路过瞎子住的小屋后子,俺听见他睡着了打呼噜都像是吹喇叭吹曲子的声音呢!你说这种事怪不怪?粪堆子他娘也说像有人吹喇叭哩。
那年一入冬,爹就开始领着他的徒弟们到北边的濉河岸上用小喇叭吹奏他们学念的曲子。徒弟们一听说师傅让用小喇叭吹奏曲子了,就都高兴死啦。一天清早,十九个徒弟手里拿着各自的小喇叭,在周家班大门口排着整齐的队伍,爹在前边领着队,手里也拿了一支小喇叭,就沿着家后捱东边麦苗地边子的一小土垃路走着,走上河岸上的时候,东边的天边才露出一抹淡淡的红。
周学宝那天清早也从地铺上呼隆一下子爬起来,把小喇叭一拿,就夹在队伍里跟去了。
爹说,吹吧。徒弟们就轰啦一声分散在河岸上路边子的刺槐树林子里边,各人用各人的小喇叭吹起来。
那天早晨,濉河岸上的路边子铺了一层枯黄的落叶,天地间空荡荡的,到处光秃秃,连村子里的鸡叫声和狗叫声都没有。河岸边上的树林子里边,却响着一片喇叭声。喇叭声唤醒了那个沉睡的冬晨,通红的太阳开始升起来了,像一片锋薄薄的红纸剪帖贴在那抹淡红的红霞上面似的,没有一点儿光亮。
周学宝记得,从那个早晨开始,北边的濉河岸上就再也不寂寞了。
十二
一只小鸟在爹的头顶上空叫了一声,接着就径直朝天空愈飞愈高地飞去了。那天早晨,周学宝和爹教的十几个徒弟,跟着爹在濉河岸上用小喇叭一连吹奏了几支曲子,就都来到树林子边上的土垃路上站着,纷纷仰着头朝天空上看那只小鸟渐渐地飞进了蓝天白云里。
爹用洋火点着了一根洋烟,嘴里边吸着边说,你们都给我且记:吹喇叭跟打铁是两码子事。打铁讲究的是抢三锤。咱吹喇叭讲究的是内家功。记住了噢,你们吹奏的时候,都要把嘴巴里两边的肌肉往里边攒劲收紧小肚子不准向外鼓的。爹还用手,和手里的小喇叭,比划着做动作。你们都要注意看看,就像俺这样吹,爹就把嘴里没吸完的洋烟夹在手指头缝里,就把《喜迎门》的曲子用小喇叭吹了一遍……
蓝天。白云。微微的风。
太阳愈升愈高了。
河岸上,到处是亮亮堂堂的阳光。对岸那边有个小女孩在喊:
周学宝——
当爹刚想明白是咋回事的时候,儿子已经乘上了小木船悠悠飘到河当央哩。
打那以后,只要周学宝哪天早晨在这边河岸上吹喇叭练曲子,那天早晨,那个小女孩子就也会在那边河岸上吹喇叭练曲子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后车轱李家的盖淮北的喇叭王李二的独生女李英子。
后来,有一天早晨爹没去北边河岸上教徒弟吹喇叭,那天天刚麻糊亮,爹就被晏路联保石长山保长喊去说事去了。那天早晨,是叔叔从大地铺上把十几个徒弟喊起来,在门口排着整齐的队行,走到了北边河岸上,叔叔教徒弟练吹喇叭。那天早晨,周学宝跟着叔叔学习吹曲子,徒弟们也都一起学习吹曲子,吹了几支,又是在互相交流的时候,李英子在河对岸喊周学宝的。叔叔一见就知道侄子跟李二的独生女好上了。叔叔是骚人。他见李英子长的俊溜,就挑逗侄子玩真的,并且还说,你若是真的想和她结婚生孩子,你把她生米做成熟饭。
可是,周学宝每次去跟李英子见面,之前他都是鼓足了勇气,怀着干柴烈火去的,李英子就用冷水把他的干柴烈火一下子泼灭了,只留下微弱的散发的热气哩。不过,李英子还是非常喜欢他的。有一次,李英子实在挨周学宝缠急了,就脸通红地说:只要你吹喇叭能赢了俺爹,我就嫁给你。
李英子说罢,就手里拿着小喇叭朝北边的河岸下边,跑去了。她那乌黑的两根细辫子,在她身后的腰间一甩一甩。
那次,周学宝乘船回来,像霜打的茄子秧,蔫巴哩。周学宝就觉着自尊心遭受了严重创伤。心说:你爹是吹喇叭的,俺爹也是吹喇叭的,你李英子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周学宝的确很喜欢你,那你李英子不也很喜欢俺吗?你若不喜欢我周学宝,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喊我过河去跟你玩?哼!早知道你李英子是这样的小女孩子,俺才不喜欢你呢!
第二天早晨,周学宝到北边的河岸上吹喇叭练曲子,李英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喊周学宝,周学宝就赌气不乘船过去。
第三天早晨,周学宝到北边的河岸上吹嗽叭练曲子,他一边跟着爹学吹曲子,一边就在心里想:你李英子昨天也该知道被人伤害自尊心是啥子嗞味了吧?你李英子今天若是再喊我过河跟你玩,俺还不去哩。气死你!但是,那天早晨,李英子没有喊周学宝。
第四天早晨,第五天早晨,李英子都没有喊周学宝。周学宝在这一连三天的早晨里,也没有听见河对岸有吹喇叭练曲子的声音。
以后的几个早晨,周学宝来到北边的河岸上,就没有心情吹喇叭练曲子,两只眼睛老是想朝北边的河岸上瞅瞅,两只耳朵老是想朝北边的河岸上听听,可是,周学宝啥也没瞅着,啥也没听着,北边的河岸上,空荡荡的。周学宝心里也空空的了。
后来的日子里,周学宝就跟着东边小张家村西头子的杨寡妇的闺女香子好上哩。
香子跟周学宝好上以后,一有空就来周学宝家里玩。香子从小就勤快。家务活,样样会做。遇上周学宝娘在家院子里扫地或者是在洗衣裳,香子就主动上去帮着做。香子嘴还甜,一句一个大娘的叫着,叫得鲜甜甜。遇上周学宝娘在家里烧锅做饭,香子就主动上去帮着拉风箱烧锅啦,要么就围裙朝身上一围,帮着和面,贴锅贴饼,有时候就擀面条子。留香子在家里吃饭,香子就贴着周学宝坐在一起吃,一边吃着,还一边拿眼睛挑逗着周学宝。香子是多情的小女孩子。心里一旦有了周学宝,就想着每时每刻跟他在一起玩玩。两家子离得又不远,只要一有空,香子就来找周学宝。刚开始来周家班找周学宝,还有点害害羞羞的不好意思,可来几次以后,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受拘束了。
香子看见太爷爷在他住的小屋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有时候她就拿梳子给他梳头,听周学宝喊太爷爷,香子也喊太爷爷。
娘喜欢香子,爹喜欢香子,连太爷爷也喜欢香子。人长得俊溜,还喜笑颜开的,又懂事,心眼子又好,十几岁的一个小女孩子,做起事来像个小大人样。
娘说:
香子这孩子,嫁给俺家宝子班配哩。
爹说:
班配。
然而周学宝跟香子俩喜欢归喜欢,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玩的时候,无论香子用什么办法来挑逗周学宝,周学宝心里一点儿没有像之前他跟李英子在一起时怀着那种一点就着的干柴烈火,也没有先把她生米做成熟饭的——那种之前他对李英子的那种欲望了。
说白了,周学宝跟香子要说好真的好,但绝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好。用叔叔挑逗周学宝的话来说:光打雷,不下雨嘞。
不过,周学宝却攒劲地吹喇叭练曲子。 实际上,周学宝心里在暗暗赌气。李英子,别瞧不起我。我周学宝一定把喇叭吹好,赢你爹李二!
十三
周学宝十九岁那年,周家班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发生在爹身上,一件发生在叔叔身上。
发生在爹身上的那件事,是在1938年夏天。那是在濉河两岸的满湖里麦子快黄芒时候,那天一大清早,爹和叔叔刚把徒弟们从地铺上喊起来站在周家班大门口排好队,正准备去北边濉河岸上练吹喇叭,老执山爷就慌里慌张地从西边的官道上急匆匆地走过来了。周学宝见老执山爷忙得连脸也没来得及洗,眼角上还有毛屎蛋子,身上穿的长褂子外边穿的棉马夹子吧,有两个布纽扣子也被他张冠李戴了。脚上的布鞋和裤角子,被草上露水打得挺湿。老执山爷来到就对爹说,周师傅,这下子不好喽,石保长昨个晚黑里去了俺家告诉我,说他家老扁傍晚子一回来家就讲,狗日的,日本军队昨个已经从东北三省打过来侵占河北和山东喽。
爹听了,就咬着牙,把两个拳头攥得铁紧。周学宝就发现爹有一边脸上的肌肉一蹦一蹦地颤动着,两只善良的眼睛里边即刻像是发射出了一种愤怒的目光。老执山爷这才顾得上点着一根洋烟,连连吸了几下子,咳嗽几声,就朝地上吐了一口,说道:石保长说听他家老扁讲,日本军队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哩。爹就说,考他娘,小日本若真的打到咱这里来,俺就跟他拼了!杀一个咱够本。杀俩个,俺还赚一个!咱到时就是死在了沙场上,也值喽。叔叔站在旁边也跟着骂了一句:这狗娘养的小日本鬼子。老执山爷说,石保长说他家老扁还讲,国民党第五战区的李宗仁正率领军队在台儿庄抗击哩。讲老扁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就急急地去前线了。
周学宝记得,几天后,灾难就降临了。那是五月十九日,江苏的徐州被日本军队占领。国民党第五十师被日军一路追击,从苏北的双沟进入虹县,经朝阳、尤集、朱集到晏口街,在濉河南岸的井李王家一带驻扎。那天晚黑没有月亮,天特黑,还下着小雨。当时谭道源的部队已人困马乏了,本想借濉河作为天然屏障睡上一觉的,哪知日军是机械化部队,摸黑从晏口街北边的濉河岸绕道去了宿县的时村,然后顺着濉河南岸,从晏口街的东边向谭道源师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据史料记载,谭道源师部七十余人全部遇难。第二天天亮,前车轱李家村上有个起早背着草粪箕子拾粪的老头子,见一夜之间遍地的麦子和油菜花被成片的折倒,并且还在折倒的麦子和油菜花上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当兵的尸体,因为雨刚停,血迹把泥泞染成了一片片血红,连东边刚刚燃烧的朝霞,连才刚露出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也变成了血红色的了。
一夜间的血腥屠杀,谭道源的部队损失殆尽。仅有师长谭道源及参谋长李自元两人逃脱。副师长周璋战死在土桥子村南湖的老坟地里。
晏口街有好几个人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戳死了,街里和圩外有好几处房屋被烧掉了。街南头的刘小寡妇,拉肚子到家后茅厕里去解,惨遭日本鬼子轮奸,并且用刺刀捅死。土桥子、井李王家、前车轱李家、小张家等几个村子,分别有闺女、媳妇惨遭日本鬼子奸污的。村子里能跑动的,都四处跑走逃生去了,有的挨乱枪打死了,没跑掉的,就躲在家里,不敢出屋。
第二天,濉河两岸满湖里都是逃难的村民。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拖着家带着眷,一拨子一拨子地朝南去了。远远望去,四野里密密麻麻,跟蚂蚁搬家似的。
几天以后,那天天刚亮,石保长家的管家胡老细,从晏口街南头,一边斜着身子走着,一边敲着锣吆喝着:各家各户都听着噢!保长有令,刚接到县长口谕,住在县城里日本太君要来咱们这里,赶紧都去到街南头子保长家场上集合。都听着噢!老人和孩子家里一个都不准剩。
吆喝到街北头,再折回去吆喝到街南头,然后又到圩外捱家捱户吆喝着。
村民们就都慌慌地去了石保长家的打麦场。
石长山保长带着几个肩上挎着长枪的保丁,蔫蔫地站在人群的前面。胡老细也斜着身子站在石保长旁边。笑面佛一样的石保长脸上那天早晨却没有一点儿表情,看他那飘乎不定的眼神,就知道:让他一清早把村民们招集到这里迎接日本宾兵队的鬼子,他是不情愿的。但是,却又不敢得罪。
那天早晨天地间特静。
当夏天的太阳从淮北平原上的东边偏北一点儿冉冉升到树梢子了,场捱东边,往南通向虹县县城去的官道上,突然从远处传来摩托车和汽车行驶的声音,接着就见官道上从南向北卷起了一团团由远渐近的尘雾,眨眼间,一辆、两辆、三辆摩托车就嘟嘟叫着被三个身穿黄衣裳的日本鬼子骑过来了,摩托车都是三个轱辘,每个车厢里都坐着一个穿黄衣裳的日本鬼子,怀里都搂着冲锋枪,接着,尘雾里又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车头都架着机关枪,车厢里站着满满两车厢穿着黄衣裳的日本鬼子,手里都持着打开刺刀的长枪。
乡亲们,石保长这时朝场东边的官道上望了一眼,就慌忙把脸转过来,有点儿恐惧的样子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这个,这个,你们可千万不要吱声,千万不要乱动。石保长还说,你们哪怕有屎尿憋不住了,在裤裆里拉,也不要吭气噢?啊,这个这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哩。你们都千万不要害怕,等会儿都听我的就管喽。
石保长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日本鬼子就排着一路长队,气势汹涌地朝这边场上走过来了。
捱着官道西边是一个小河沟子,不宽也不深,里边干干的疯长着许多野艾和狗尾巴稞子。摩托车和汽车过不来,就只得停在场东边官道上了。两辆大卡车上边都有日本鬼子守着架起来的机关枪,两挺机关枪的枪口一律都瞄着场上的村民。
那个给日本鬼子带路的矮胖子,大分头梳得像牛舔的,肩上挎着大肚盒子枪,是虹县城里南关的叫甘小三,他这个人在县保安团当差,他是个生坯子。因为他是晏口街东边井李王家铁匠铺里张铁匠的亲外甥,所以说,晏口街人,扒掉他皮,也能认识他的骨头。
石保长一见甘小三把日本鬼子快带到场上了,就说:乡亲们,快赶紧鼓掌。石长山保长就带头拍手了,场上的大人小孩就都跟着一起拍手了。
日本鬼子的大皮鞋,践踏了场边子的金黄色的麦地,和麦地边子的草稞,惊得草丛中的小蚂蚱和小窈脖到处乱飞,有一只什么鸟在天空中飞着叫着,被那个身上挎着东洋大刀的小胡子日本军官从腰上掏出一支小手枪一甩手“叭”的一声,小鸟就被从天上射下来了。
场上的村民,一个个吓得脸上像变了天,大人慌忙把小孩子搂在怀里护着。只有头上戴着小洋草帽子的甘小三子,点头哈腰地走到了那个留小胡子的日本军官的面前,朝他翘起大拇指头说:太君,大大的厉害!
小胡子日本军官知道甘小三子是朝他说的好话,就随便地往他看了一下,接着,两只小圆眼就直视着身边戴近视眼镜的翻译官,翻译官是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中国人,他是个很文雅的青年,就说,村田队长,他夸你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又说,这在咱们中国是对一名射手最高的赞扬。
叫村田队长的小胡子日本军官,就朝满脸陪笑的甘小三子友好地笑笑,然后就依哩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甘小三子听得一头雾水,却还得一个劲地哈腰点头,嘴里“哎,哎,哎,”说着。翻译官告诉甘小三子,村田队长讲你是日本皇军的顶好的良民。甘小三子喜得直咧嘴,点着头,哈着腰,说哎,哎,哎。接着,甘小三子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头一低,接着又一甩头昂起头,走到石保长面前说道:日本太君,一路风尘来到你们晏口街,你身为联保保长,怎么对人家宾兵队日本太君的大驾光临,连一点儿表示欢迎的仪式也没有弄。你这个保长是不是当腻歪了?人家日本太君大老远来了,起码要放放鞭炮吧,起码要贴贴大标语吧,应该还有什么什么的吧。乖乖,你看你招集在场上的这些熊人,一个个都哭丧着脸跟死了八个亲爹似的。石保长听了,气得心里直冒火,恨不得上去朝他嘴巴虎一巴掌,把他臭嘴虎得拉拉淌血,可转念一想:甘小三子这个人是个六亲不认的东西。若是把他惹恼了,说不定他在日本人面前加油添醋的胡乱说一通,不但他这个当保长的要遭殃,恐怕连累乡亲们都要跟着遭殃呐!石保长只得勉强地朝他陪着笑脸,说甘团长说的是哩,甘团长说的是哩。其实,甘小三子那时候并不是县城里保安团的团长。石保长知道这种人喜欢给高帽子戴,高帽子戴得愈高,他就愈高兴。才称呼他是团长的。石保长又说,我这就让人去办。胡管家,你赶紧去炮店里买两盘子一万头的鞭炮来这里放。还有,再买几捆子红纸写上大标语贴在街两边墙壁上。啊,这个这个,还有……
甘小三子立即接过来话说,哎——对喽,我说石保长唻,你们濉河这里,不是有两家吹喇叭的吗?你这就赶紧派人去把周、李两家喇叭叫来这里吹吹,热闹热闹,日本太君一定会高兴的哩。
村田队长正在给村民们讲话,他一边依哩哇啦地说着,翻译官就一边用中国话解说,村田队长说了,你们都是顶好的良民,只要你们拥护大日本皇军,大日本皇军不会伤害你们的,请你们放心好了。村田队长还说,大日本皇军这次来这里,是让你们捱家捱户按人口给大日本皇军缴纳粮食,麦子马上就能收割了,到时候,只要你们按时完成缴纳任务,大日本皇帝绝不会伤害你们!
石保长这才弄清日本宾兵队这次来晏口街是让中国老百姓向日本鬼子缴纳粮食,心里才略许平静了下来。集合在场上的村民,知道日本鬼子是来让他们给他们缴纳粮食,心里也就不太恐惧了。
本来该到此为止了。可甘小三子却突然来个节外生枝。他见村田队长一讲完话,就忙不迭地去跟他说,太君,你看要不要叫来几班喇叭来这里吹吹,给太君助助兴?翻译即刻解说,喇叭是中国民间广泛流传的乐器,中国人婚丧嫁娶都喜欢把吹喇叭的请来吹吹,热闹热闹。翻译还说,喇叭,吹出来声音优美动听,能吹出来人的喜怒哀乐。这种乐器,在你们日本民间没有。村田队长,你若是想听听,就把这些民间艺人请来为你吹奏助助兴你看怎么样?还没等村田队长回答唻,甘小三子就急忙模仿着吹喇叭的动作在村田队长面前扭来扭去了。村田队长一见动作好玩、有趣,就说,要喜。翻译解说,村田队长说了,好的。甘小三子又忙不迭地去跟村田队长说,太君,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定要把欢迎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才管。俺看,不如干脆多叫来几班喇叭,在这里为热烈欢迎太君的到来举办一次喇叭对篷多好。翻译解说,村田队长,你是第一次来到晏口街这个小集镇,一定要把这里人欢迎你的仪式搞得很隆重。翻译还说,在淮北地域,你只要举办一次喇叭对篷,在这里人眼里,就是最热闹最隆重的了。
对篷……
村田队长不解地说了一声。
甘小三子即刻在村田队长面前做出了两只公鸡斗架的动作。
村田队长感觉好笑好玩,还是不能理解。
翻译解说,对篷,就是这个喇叭班跟那个喇叭班比赛着吹曲子,让人感觉很有趣的,像是两只公鸡在一起斗架,又像是两名武士在一起绝斗。
村田队长露出非常高兴地样子说,要喜。接着,又朝甘小三子翘起大拇指头,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甘小三子立即就让石保长赶紧去想法子多叫几个喇叭班来这里参加喇叭对篷。
不到两个时辰,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和后车轱李家的李家班,就都先后来到了。接着,朱集街的宋家班、浍沟街的黄家班、大路街的高家班、冯庙街的倪家班等八班喇叭,也都纷纷赶到这里了。
周学宝记得,那年夏天,日本鬼子在晏口街南头石保长家的场上搞的那一次喇叭对篷,爹在周家班学艺生涯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那次对篷,李英子是女扮男装来参加的。周学宝见她身上穿着土布的对衿子小褂,外边还穿着马夹子,头戴一顶旧草帽,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是盘在头顶上被草帽子压着的,滴溜俊的慢长脸被抹上了一脸锅底灰,只有牙齿和眼发白。她一见周学宝在看她,忙慌慌地把脸转过一边去了。
石保长的儿媳妇白菜心那天也来场上集合了,周学宝发现她穿着一身老嬷嬷穿的旧衣裳,也是抹了一脸的锅底灰,躲在人群里面一处不显眼的位置藏藏掩掩地站着。
喇叭对篷,到了快晌午了才开始。那次还是老执山爷主持。
对篷临开始前,村田队长又依哩哇啦讲了一气话,翻译站在一边解说着。村田队长讲话时候,周学宝看见场四圈子都站着持枪的日本鬼子,石保长也带着几个持枪的保丁在场上走动。老执山爷等那边话一完,憋住气没敢吸烟,也没敢咳嗽吐痰,就手一挥。然后往下一按,就喊:
鸣炮!
鞭炮就噼哩叭啦的炸响了。
在鞭炮响声里,老执山爷又手一挥,然后往下一按,喊道:
奏乐!
挤在场上站着对篷的十班演奏艺人,就一起吹奏了。
吹喇叭的艺人,集合在场上的村民,加上从县城里来的日本宾兵队,还有晏路联保的保丁,足足有二千口子,人多场上站不下,就纷纷朝场四圈子麦地里站。太阳毒毒的向下晒着,又不刮风,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再加上麦子快要收割的时候,麦地里热烘烘的直烤人,还一直往场上散发着热量。村民们却没有一个敢吱声的,敢乱动的。一个个站在太阳下边,望去像是一幅雕塑的画像。
吹喇叭的,分成两班喇叭、两班喇叭在一起面对面地比赛着吹,吹的都是喜事的曲子,《喜洋洋》啦,《抬花轿》啦,《喜迎门》啦,《欢声笑语》啦,等等,日本鬼子虽然没见过中国的喇叭,也听不懂喇叭吹奏的曲子,但是那些日本鬼子却能够感受出来中国艺人在演奏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独特的技艺,和演奏出来的一种非常热烈地气氛。
村田队长第一个带头鼓掌。嘴里还依哩哇啦地叫着。
甘小三子见村田队长鼓掌,他的两只手也就跟着攒劲地拍着,嘴巴也跟着攒劲地喊:好!好!好!!!
接着,场上就响起了鸟叫声。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啦
吱——啦
吱吱啦啦吱吱啦啦
……
是一只鸟叫,是两只的鸟叫,是一群的鸟叫,接着是鸟们在一起欢乐地嬉戏的声音。
那是爹和叔叔用一大一小的两支喇叭吹奏的《百鸟朝凤》曲子。日本鬼子听了,就都觉得很好奇。中国的民间艺人,竟能用喇叭吹出来百鸟的叫声,并且模仿得像真的鸟叫声一样。中国的民间艺人了不起呀!都激动得直朝爹和叔叔鼓掌,嘴里还依哩哇啦地叫着,有的还朝着爹和叔叔直翘起大拇指头。
日本鬼子虽听不懂中国的民间音乐,但是,中国的小鸟,和日本的小鸟,叫的声音没什么两样。所以说,日本鬼子能听懂爹和叔叔用喇叭吹奏的《百鸟朝凤》曲子里的鸟叫声。
这时候,盖淮北喇叭王李二和李英子,在那边也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了《百鸟朝凤》……
接着,又是鬼子们一派热烈地鼓掌和依哩哇啦的赞赏。
可是,爹和叔叔在这边正吹奏进入高潮的时候,《百鸟朝凤》刚吹完一半,爹突然不吹了。周学宝发现爹的脸一下子变得绷的铁紧,两只眼睛里像是放射着一种愤怒。后来周学宝才知道爹当时的心情。因为爹那天在吹奏《百鸟朝凤》时候,眼前老是闪现出咱们村南湖的麦地里被日本鬼子屠杀的中国军人,和被日本鬼子奸污了的姐妹们……接着,爹又重新吹响了那支爷爷传下来的枣红木杆子的大喇叭,他吹奏的却是丧曲《大出殡》……
叔叔脸色吓得疮黄地说哥,你不要命了你?哥。你怎敢在这里吹奏这样的曲子?哥,赶紧停下来,赶紧停下来,别吹了,别吹了。爹不但没听叔叔劝告,还一边吹着,一边骂着,这帮子狗日的,杀咱们中国人,咱们为什么还要吹喇叭欢迎他们?哥是中国人,哥不能丢了咱中国人的气节。狗日的日本鬼子,咱这就吹喇叭为你们送行,让你们一个个都去死吧!爹愈吹愈来劲了。
艺人们都挨惊愣住了,全都停下来吹奏的喇叭,只有爹一个人在大义凛然地吹奏着。
死一般的场上响起了一片沉痛的哀乐。
鬼子们听了,都感觉吹的这种声音非常地有气势,就一起高兴地鼓掌,嘴里依哩哇啦的叫着,村田队长还朝着爹翘起来大拇指头呢!
甘小三子却吓得浑身发抖地来到爹跟前,手里拿着大肚盒子枪指着爹的额头子说:赶紧给老子停下来,别再吹了,别再吹了。乖乖,想找死呀,你这个老家伙!
爹就说:咋不能吹?咱听说日本鬼子在东北三省也被中国人打死了不少嘛。
甘小三子就慌里慌张地到了村田队长那里说了几句什么,还做了几下子手势,村田队长立即就来到了爹跟前,两眼露着杀气,说了一句好像是“你的,死拉死拉的”。就从身上抽出一把雪亮亮的东洋大刀,两手举着,正想朝爹的头上劈……石保长慌忙上来一边用手阻拦着,说,太君息怒!一边就给爹使眼色,让他别再吹了,爹才停下来不吹。
石保长一过来,几个持枪的保丁也跟过来了,接着,就有十几个日本鬼子,两手端着长枪,轰拉一下子围了上来。石保长又说,太君,这位周师傅是好人哩。啊,这个这个,他真的是好人哩。他是一不小心吹走了调子,才吹出来那种调子的嘞。这时候,有不少村民,也都忿忿地围了过来。翻译急忙解说,村田队长,你不要生气了。这位艺人,不是有意吹出来那种曲子的,中国的喇叭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很不好吹奏的,有时候,吹着,吹着,略许不留意,就把这个曲子吹到了那个曲子上了。人这保长说了,他绝对是顶好的良民。再说了,他又是这一带的喇叭王,你如果一怒之下把他给杀了,过些日子,你来这里收纳麦子,哪个艺人还敢来吹喇叭欢迎你呢?
村田队长这才把手里的东洋大刀往身上挎的刀鞘子里边猛地一插,然后就用他穿着大皮鞋子的右脚狠狠地朝爹小腿上的迎面骨踢了两脚,爹惨叫两声,忙用两手捂着,倒在地上就不能站起来走路了。
如果爹那时候小腿不被日本鬼子打断,爹就不得不呆在家里养伤,虹县城里周大先生过六十六大寿那天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爹一定会和叔叔一起去演奏的。那样的话,兄弟俩之间就能有个照应,那件事情就不得在叔叔身上发生了。过了多少年以后,周学宝却还好想起发生在叔叔身上的那件事情。
那年,叔叔吹喇叭在虹县人的眼里,已经比李二吹喇叭还强。都讲,乖,人家周家老二(叔叔)吹的喇叭,不仅声音好听,动作也好看。人家周家老二会的曲子也多。连很多地方唱的小戏子段子,他都能模仿着吹呢。有的人就说,那当然喽,不然话,咋会有那么多俊溜女人肯找他日的。
周大先生的三姨太是晏路街石保长儿媳妇白菜心的亲姨妹。是石保长请周家班去吹的喇叭。白菜心那天也去了,她是去给姨姐夫周大先生祝寿。那年周大先生过六十六大寿请的老执就是晏路街大名鼎鼎的山爷。
周大先生过寿,是在城四圈子麦地里的小麦刚刚出齐穗子,有些村子的人家种的油菜正开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
周大先生那天是晚上过寿。傍晚子就有人纷纷去出礼了。周大先生是淮北平原里的名老中医,一定在他手里有不少死里逃生的病人,给他祝寿的人自然很多。
那天晚上,周家张灯结彩。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上面都剪贴着黄字“寿”字。大院子门口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周家班正坐在那里吹喇叭。叔叔是用大喇叭,周学宝用小喇叭 ,叔侄俩正在对吹着山东柳琴戏《小三黑》里边的一个曲段子。接着, 叔侄俩一起吹奏《百鸟朝凤》。周家大门口,掌声雷动,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
老执山爷这时从大门里出来,朝门前的石台阶上一站,清了一下嗓门子,就手一挥,向下一按,喊道:拜寿现在开始!
叔叔和周学宝就立即吹奏《欢天喜地》,接着就有人放鞭炮了,老执山爷说道:
今天是周老爷六十六寿诞,各位亲朋好友,各位父老乡亲,我们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执山爷说罢,擦根洋火点着了一支洋烟吸着,然后走下台阶,朝正在吹喇叭的叔叔走来,笑眯眯地说,周师傅,等会想请你去院子里跟金嗓子白菜心共同演唱一段拉魂腔泗州戏你看可行?又说是周老先生六十六寿诞,让老爷子高兴高兴哩。
老执山爷说这话的时候,月亮周边的残云,被照得白白的,亮亮的。
周学宝见月亮把老执山爷的身影,照在门口小青石板铺的地上,很细很长。
叔叔听了,脸上就带着笑。停下嘴里正吹的喇叭,说管呢。接着又说 ,咱早就听说老扁女人白菜心是虹县拉魂腔泗州戏班子里唱花旦唱得最好听的,人长得也俊溜哩。和她一起演唱,就是让俺用喇叭扮演小生的角色,跟她对唱。可是的?老执山爷说:逗是的。叔叔就笑笑说,其实,俺早就想尝尝这颗嫩白菜嘞!老执山爷就脸一板说道:看老扁回来不一枪崩了你。叔叔就笑笑地去了。
周学宝就跟着叔叔一起,还有三个徒弟,走进了大院子。周学宝看见那边堂屋的正当门子,点燃着几根大红蜡烛,周大先生穿着绣着黄色龙图案的对襟子红小袄,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边,正在享受着亲戚朋友的祝福。一个人,两个人,还有的三五个人,或按辈分,或按年龄先后跪在地上铺着的红被子上给他磕头。周大先生身后面的粉墙上贴着一个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大黑字“寿”字。有人抬着一张大方桌子,搁在几间雕梁画栋的堂屋门口,又有人搬着四条长大板凳,摆在大方桌四边子。周大先生挨祝过寿以后,身上还是穿着绣着黄色龙的图案对襟子红小袄子,从堂屋里举着方步走出来,两只手交叉着背在屁股上,月亮照在他的礼帽和大鼻子上,他咧着大嘴巴,两眼眯乎着,笑眯眯的,有点儿像虹县城里东关城隍庙里的泥塑的笑面和尚哩。周学宝就觉得这个周大先生比那年请他给奶奶瞧病时候发福多喽。连肚子也大喽。听说连日本宾兵队的村里队长也请他瞧过病呢。
周老爷子寿比南山。
叔叔向他双手抱拳躹了躬说。
咦,好好好!
周大先生从椅子上欠起身子来,笑哈哈地说,周师傅你请坐。接着又笑哈哈地看着周学宝说,哟,你就是喇叭小神童吧?你们都请坐,都请坐。接着又说,快给周师傅他们看茶,上烟!
是喽,老爷。
随着应声,即刻就响着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有人手里拎着茶壶,拿着碗,拿着洋烟,洋火,走过来朝大桌子上边一搁,说周老板你们请用,就走了。
不多一会,在老执山爷的陪同下,白菜心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周学宝就见叔叔两眼直直地朝她瞅着,叔叔的两只眼睛里像是发射出了一种特殊信号似的,她显得有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远远地站在一边子,头低着。
这时候,老执山爷嘴里一边吸着洋烟,一边走过来,说,今个是高老爷的六十六大寿的喜庆日子,干脆你们就给他老人家来段子半荤关素的吧!然后,清了一下嗓子,又说,就唱《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热闹热闹,周老爷,你看可管?周大先生坐在有人给他从堂屋里搬来的那把太师椅上,喜得直咧嘴,说,管,管,老是剋肉,偶尔换一顿青菜剋咋能不管呢?哈哈。山爷你说是不是?老执就说,那是,那是。接着,又走过去问白菜心:少奶奶,你姐夫想听你唱这段子可管?白菜心没有吱声,却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子坐在月光里吸着洋烟的叔叔,叔叔也按她看了一下子。女人即刻心领神会哩。心说,这样的男人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哩。接着,老执山爷又问叔叔:周师傅,你感觉吹这段子管不管?叔叔就说,管呢,管呢。拿眼睛勾了一下子白菜心,说,只要少奶奶愿意唱,俺周家班没说的。
其实白菜心这时正在拿两只弯弯的眼睛偷偷地看着叔叔呢。哪知两双眼睛一对光,立即就交汇出友好的电流哩。俩人就都触电了。
白菜心有些激动,说,周老师,你也太谦虚哩。只要提起周家班喇叭,在俺们淮北,谁个不知道你们家出了名震江湖的两条龙和小神童呀!她说着就又脸儿红红的拿弯弯的眼睛按叔叔瞄着。叔叔就用眼睛奋勇直追。
白菜心又说,俺今晚能和周老师共同演唱一场子戏,真是三生有幸哩。叔叔就说,其实……下边的话叔叔有意不说,就拿眼睛直视白菜心。
周学宝见周大先生坐在太师椅上,笑眯眯的,沐浴在静静的月光里。老执山爷站在月亮地上,月光在他的身子上摇曵着,他又攒劲地清了一下嗓门子,伸出一只手朝上一挥,然后就做了一个向下按的动作,锣鼓家伙顿时响成了一片。接着,叔叔把大喇叭吹响。
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看热闹。这里有个说法,吹奏喇叭曲子,跟吹奏戏曲段子是有区别的。吹奏喇叭曲子,是锣鼓家伙和喇叭一齐响,或喇叭先吹响,而吹奏戏曲段子是锣鼓家伙先开场子,喇叭才能响。
外边的人,一听大院子里有好看的,就都呼啦一下子挤进去了。
这是一段子特别优美、柔情的拉魂腔的过门子。吹奏的又都是周家班的高手,叔叔吹大喇叭,周学宝吹笙,三个徒弟一个打鼓,一个打锣,一个敲梆子。过门子一响,演戏的就得认卯了。白菜心很礼貌地给吹喇叭的叔叔递了个眼色,她递眼色的时候,脸儿红红的。叔叔一边站在大桌子旁边吹着大喇叭,一边用眼睛跟她说话,是说请——!白菜心就踩着音乐扭上了场子。虽然白菜心已经离开梨园十来年了,但看她的身手和步子,却依然婀娜多姿,身轻如燕,让人觉得她还是当年的白菜心。
过门子一奏罢,乐器就都停了下来。白菜心站在叔叔的旁边开始唱了。她唱:
那个麦苗儿绿来呀
嗯呀、哎呀、咿呀呀
菜花儿黄
哪个菜花儿黄
小奴家那个采花一朵花哩
那个送给郎
送给那个郎
那个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
白菜心嗓子特高,音质又非常清纯,声音又尖又细又圆,甜溜溜的,酸叽叽的,一下子就把看戏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勾进戏文里边去了。连叔叔也听得有点儿入迷了呢。周学宝虽说是个孩子,是青春茂盛的大男孩子了,两只眼睛直忽闪着。心说,唱得真好听,唱得真好听。就忽闪眼睛看她,他愈看愈想看,感觉她真是滴溜溜的俊哩。他突然觉得她的两只眼睛还有嘴巴或者是什么地方,长得特别特别像李英子。眼前就闪现出李英子了……
拉魂腔泗州戏源于淮北的民间小调,泗州戏之所以叫拉魂腔,特别是唱花旦的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能唱得让听的人入迷。据说,有不少的达官显贵因为听拉魂腔泗州戏而败在了女戏子的裙下,丢了乌纱帽甚至连坐牢杀头的都有。
月光融融。周家大院子里边一片寂静。此刻,仿佛连从天上照下来的月光又都能听着声音似的。那天晚黑里,周学宝看见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木呆的样子。似乎只有白菜心的金嗓子在天地间回荡着。
接下来,就是叔叔的戏了。让叔叔用大喇叭吹奏,模仿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男人唱的声音。白菜心第一炮就轰响了,这对叔叔来说,自然就容易发挥喽。其实,那天晚黑叔叔发挥的真的很好。他吹奏大喇叭的时候,别的乐器也都是停下来的。叔叔自然是久经疆场的吹奏老将,他一下子就找到感觉了,即刻便进入了角色:
麦苗子绿绿唻
绿哇绿
油菜花呐黄又黄
那个黄又黄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个俺插在俺家里人的大辫子上
哩拉呵咦——
叔叔吹奏“俺的家里人”、“俺的家里人”这两句话却耍了一个手腕,用一只手的手掌朝大喇叭的铁碗子口上拍着,打着节拍,同时他又是用花舌技巧吹奏的,声音憨憨的,跟说话的样,风趣、幽默,乡土气息特浓郁,令人耳目一新。连老执山爷都不曾想到那天晚黑里叔叔竟能发挥得这么好!心说,看来真是濉河里的水,后浪推前浪哩!
看的人,一个个像丈二和尚。接着是一片“咦稀”、“咦稀”的声音,再接着,炸响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和一阵好好好的喊叫声。
在热烈的气氛中,周学宝跟叔叔,还有三个徒弟重新演奏一遍前边的那段子情思绵绵的过门子。过门子演奏完了,所有的吹奏乐器又都停下来了。接着,就是一男一女的对唱,像大闺女和小伙子对情歌似的那样子对唱哩。
白菜心先唱。
白菜心唱“俺的郎哩,俺的郎哩”的时候,嗓子眼里像是灌了密,雪白的脸儿甜甜的,却又带着七分羞涩三分放浪,月光把她一双秀眉照得弯弯的,她两只水凌凌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亮一亮的光亮。
叔叔接着就吹大喇叭模仿男的唱。
叔叔吹:“嘎的呀,嘎的呀”的时候,腔调憨哑哑的,粗拉拉的,嗓子眼里像刚灌进几两老白干,淮北汉子的味道实足,蕴藏着男人的阳刚。
白菜心唱:什么花开白如雪
叔叔吹:芙苗儿花开白如雪
白菜心唱:俺的郎哩
叔叔吹:嘎地呀
白菜心唱:什么花开遍地黄
叔叔吹:油菜儿花开遍地黄
一粗一细,一阳一阴,一男一女,反差太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哩!
两个人的表演都很动情。她唱的时候,就拿眼睛跟他说话;他吹的时候,也拿眼睛跟她说话。但是周学宝却从中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俩唱的时候,脸上都红红的,带着点害羞的那种,同时也带着点儿难舍难分的那种。周学宝就突然记起了李英子当初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哩。
周学宝心里这时候就又想起李英子了。
从那年在濉河岸上周学宝跟李英子俩闹了别扭,李英子赌气不见周学宝,特别是当李英子听说周学宝跟另一个小女孩子好上了,李英子就赌气再不见周学宝了。去年春天,河北的老鹰湖家起集,来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热闹热闹,周学宝就跟爹和叔叔,还带上几个新收的徒弟,一起去了。周学宝走进街里,老远就看见了李二带着李英子也在街上吹喇叭,他激动得心里直扑嗒,脸上通溜溜红。心说:俺可也见到你了。周学宝就用眼睛跟她打招呼,但李英子像不认识他似的把脸转到一边子去了。周学宝当时心里酸酸的。


自从那天晚上叔叔跟白菜心配对子演唱拉魂腔泗洲戏,晚黑里,只要朝账子里一躺,白菜心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叔叔笑么笑么的那张黑胖胖的脸,和叔叔吹奏大喇叭的声音。
一连好多天,白菜心夜不能眠。
后来,终于有一天,白菜心主动地去前车站李家向叔叔出击哩。
白菜心是个精明的女人,她临去找叔叔之前,专为请示了她的老公公石长山,石保长倒很开通,就说,爹支持你去。又说,这个这个,你去周家班找周师傅切磋艺技,啊,这个这个,好事,好事,白菜心就去了,一路上还哼着拉魂腔泗州戏里的段子。
白菜心来到了绿树成荫的前车轱李家村北头子。一走进周家班的院子,见爹正弯着腰手里拄着一根小树棍在教十几个新徒弟念曲子,就说她是来找周玉武周老师的。她说这话的时候,雪白的瓜子脸上,飞来了一抹红云,可当她听到有人说周老师在,接着那人就喊周老师有人找你时,她脸上的红云就飘走了。叔叔出外吹喇叭,这天一清早才回来家,他这时从一边的偏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说,哟!是石家的少奶奶!白菜心就拿眼睛白了他一下子,说道:什么少奶奶大奶奶的,难听死啦。又说,俺叫孟娟,你就喊俺孟娟就管喽。叔叔心里喜滋滋地说,管,管,喊你孟娟,咱就喊你孟娟。
快到夏天了,九十点钟的太阳,照进院子里让人觉得热乎乎的。白菜心看着叔叔的两只眼,说,周哥(她不喊周老师了),俺觉得像俺俩那天那样的组合演唱拉魂腔泗州戏,怪有情趣的哩。叔叔就脸上笑笑的,只顾地点头,咧着嘴巴说,哎,哎。
周哥,白菜心又说,俺今天专程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再演唱几个戏段子看看。如若演唱的效果还是跟那天晚黑那样好,俺俩就把它作为演唱拉魂腔泗州戏新的品牌演出去哩。叔叔就说管呢,管呢。其实这么多天,叔叔心里也一直在想着……周学宝知道,叔叔是在想跟白菜心好上呢!
白菜心有些激动地道:周哥,咱俩配对子演唱拉魂腔泗州戏,不但打破了以往在戏台子上唱戏的局限性,也打破了你们吹喇叭的模仿吹奏男女对着唱拉魂腔泗州戏的那种单调,这种人与乐器配对子唱戏——尤其是唱拉魂腔泗州戏,确实能够展示俺们淮北民间器乐个性的魅力。如果把这种演奏唱火的话,不仅能进一步提高周家班喇叭在民间的声誉,有可能连俺们淮北地方的拉魂腔泗州戏也能在全国唱响哩。
从那以后,只要叔叔在家,白菜心上午就在周家班家后子跟他配对子演唱拉魂腔泗州戏。爹带着徒弟们去北边河岸上吹喇叭练吹曲子了,叔叔又和白菜心在家院子里演唱。有时候,太爷爷从小屋里出来晒太阳,听了,虽然不吭声,脸上却带着笑。
后来白菜心就成了周家班的常客了。有时候,白菜心跟叔叔演唱到晌午了,留下吃晌午饭,她也就不客气,不管孬饭,还是好饭,白菜心吃了,都说好吃哩。
周学宝发现叔叔和白菜心真的好上哩。白菜心每次下午回家,叔叔都把她送出老远,一路上两人还有说有笑的。不认识的人,可能还以为他俩是两口子呢。记得有一次,天快黑了,白菜心才舍得走,叔叔那次送她不是从门口官道上走的,是悄悄地从家后子朝北边河岸走去了。周学宝记得,叔叔那天晚黑回来家很晚很晚。
到了冬天,虹县来了姓贾的县长,贾县长是个干实事的。贾县长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护成河。动工那天,天寒地冻,还刮着嗖嗖的西北风。为了给上万民工鼓舞势气,邀请来好几个县的喇叭班,在彩旗如海的城河边搞了一次有奖对篷比赛。那天,周学宝见宾兵队村田队长带着一队持枪的日本鬼子也到了现场,贾县长还请村田队长哇拉哇拉讲了话,村田队长观看了一会喇叭对篷,嫌天气太冷了,就带着队伍回城里了。那天对篷比来比去,最终进入决赛的还是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和后车轱李家的李家班。不过,周家班喇叭就更加今非昔比了。周学宝记得那天傍晚决赛一开始的时候,周家班跟李家班还是难分上下的。譬如周学宝跟叔叔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百鸟朝凤》,李英子跟她爹李二也用一小一大的喇叭吹奏《百鸟朝凤》,比较起来,吹得都非常好,而且各有特色。再譬如李二用大喇叭独奏《十样景》,爹也用大喇叭独奏《十样景》,还是各有特色,吹得都非常好。
但是,就在最后的一支曲子比赛的关键时刻,叔叔跟白菜心配对子用拉魂泗洲戏演唱了那支在淮北乡野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小奴家采花送情郎》,那边的李家班李二和李英子父女俩是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的,父女俩吹奏的不是拉魂腔泗洲戏,吹奏的是在濉河两岸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那还用说吗,李二是名震淮北的盖淮北喇叭王,吹奏淮北的民间小调,自然显得得心应手,迎得看的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但是,看吹喇叭的人又都喜新厌旧,当他们一听叔叔和白菜心俩是用拉魂腔泗洲戏演唱的,就感到新鲜又妙趣横生,都纷纷朝周家班这边围过来了。李二就拼命地吹奏,一心想把围过来的这些看的人再拉过去,结果累得大汗淋漓,虚脱了,晕倒了,也无济于事。
李英子用手扶着爹离开那里时候,两眼凶凶地看着周学宝。


叔叔赢了。周家班赢了。叔叔终于赢了李二为爷爷报仇了。可是,就在周家班从县城回来家的那天夜里,老扁手里拿着短枪,带来几个手端长枪的军人,把叔叔押走了。
叔叔被老扁押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白菜心因为日夜思念叔叔,就疯了。
据说有人看见,叔叔被押走的当夜,被老扁剁了两只手,偷偷给活埋了。
周家班人悲痛万分。爹不再有心思吹喇叭了,也不再有心思办喇叭学校,徒弟们就各奔东西了。没过多久,太爷爷也死了。可是,就在清理太爷爷遗物时,周学宝发现太爷爷住的小屋东墙上,有六个透亮的小洞。风一吹,小洞还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吹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