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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 下

发布时间:2018-01-2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周恒

下 篇

当盖淮北喇叭王李二听到了叔叔被活埋的消息,他简直像疯子,他在拼命地吼叫着。对于李二来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更大。因为他知道再也没有赢叔叔的机会了。李二是个好胜心特强的人,一恼之下他毁了咽喉。李二再也不能吹喇叭了。
杨寡妇独生女香子,一心想嫁给周学宝,周学宝心里却只喜欢李英子。
十四
前车轱李家和后车轱李家,外边的人都习惯叫做车轱李。说起来,两个村子不仅是中间只隔着一条濉河,一个在河南岸,一个在河北岸。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前后车轱李家本来是一个村子,车轱李家村人的老祖宗姓李,老家在山西的一个村子的村头有一棵老槐树的什么村子里住的。有一年那里闹灾荒,村子里的人快饿死光了,姓李的老汉就用一辆木轱辘的独牛车子推着妻子和儿女,逃出了那个村子,走出了那个大山沟,以后就沿着黄河的岸边子推着车子走,一路上,渴了就喝黄河里的水,饿了就在树林子里采些野果子吃。记不清究竟走了多少日子了,也记不清究竟走了多少路程了,当李老汉推着那辆独轮车子到了淮北平原,就一直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啊,走啊,终于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车轱辘的木轴却喀嚓一声断了,掐轴啦。他们一家人,就在那片荒草野地上搭起了茅草庵子,住下来,开荒种地了。后来又有一些逃荒来的人见那里的土地肥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纷纷在河两岸搭了茅草庵子住下来开荒种地,繁衍子孙后代。形成了河南河北两个村子。河南人认为他们的祖上是先来住的,村子就叫前车轱李家。河北人知道他们的祖先比人家后来,村子就叫后车轱李家。
那天晚上,李二是很狼狈回到家里的。一个盖淮北的喇叭王,跟周家班的老二对篷决赛,输得如此惨败,他觉得太无脸面了。就躲在一间屋子里一声不吭。他一个劲地按洋烟吸。
李英子站在一旁,气得嘴噘多高地说,爹,周学宝叔叔真孬。赢你也是孬赢!李英子又说,喇叭对篷,哪有吹喇叭的和唱戏的俩配对子跟咱们对篷的?李二讲:咱输了就是输了。你可别说,周家班这个老二,用大喇叭吹奏男的唱腔,真的比你爹强嘞。英子,咱技艺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再说了,吹喇叭的跟唱戏的俩配合演奏,让人耳目一新,咱看就是好。何况,人家看的人也都看好嘛。李二就说,从宣统登基那年,至现如今,你爹参加对篷比赛大大小小好几十次了,比来比去都是像唱大鼓书唱的程咬金样三斧头——老一套演奏,说真的,人家观众早就看腻了,听烦了。这次周家班老二吹喇叭跟戏子白菜心配对子演奏,让人感到新鲜,也好看,人家观众当然喜欢喽。李二又说,这次对篷周家班赢了咱们,也不是说咱李家班就不能再赢周家班了。机会还是有的。英子,咱们要想赢,就得吹出新招来才管嘞。李英子就说爹,俺一定要赢周家班!
李英子不说了,就去到小锅屋里帮娘拉风箱烧锅做饭去了。
可是,李二回到家里不是第二天就是第三天,当他听到了周家班二掌门被活埋的消息,耳朵里就像被打炸雷震的样“嗡——”地响了一声。接着,眼前一片乌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的一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站在家院子里,嘴巴却在蠕动着说,他、他、他死了……他死了……
是李英子告诉他的。早晨,李二起了床去家后子茅厕解了屎尿回来,刚走进了院子没有多时,看见李英子肩上挑着两大木桶水,一悠一颤乎的打大门外边走进来了,李英子见了爹就说,爹,周学宝叔叔死了,是挨老扁活埋了。是这样的爹,俺刚才去井沿挑水,在村头遇着了卖豆腐的坨头子爹了,坨头子爹亲口对我讲的。李英子说爹,这一下子好哩!俺家的仇有人给报哩!她一边说着,就一边挑着水挑子,走进小锅屋里往水缸里倒水了。
死了……他死了……李二站在两棵石榴树旁边,脸色变得吓人,嘴里咕咕哝哝着说着,树枝上光秃秃的,上边残留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和三五个干瘪的黑黄色的石榴,树梢上有白亮的阳光照射着,他……他个狗日的死了倒是讨了巧了,他赢了俺他死了,可咱输了咱却还活着,周玉武你个狗日的,我李二不就永远成了你手下的败将了吗?咋会成这样子呢?咱会成这样子呢?接着,就拼命地吼叫着。他知道再也没有机会赢叔叔了。一恼之下,就把从民间得来的一个偏方,买了几味中药,就把咽喉喝毁了。李二再也不能吹喇叭了。
李二毁了咽喉就呆在家里跟老伴俩整天扎社火卖给死人。只要你一走进李二的家院子,就能看见一院子里摆放的都是用苇子扎的社火。有牛有驴,还有大白马,还有金山银山,阴阳宅,对花厅,还扎着一台白纸糊的花轿,花轿门两边还扎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站在那里,有的社火上面已经贴好了五颜六色的花纸了,有的社火还只是个框架子,李二到底是心灵手巧的人,他扎出来的社火,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再加上他吹了几十年的喇叭,熟人又多,必然李二的社火比别人销路广,好卖得多。
然而,自从李二跟他老伴俩在家里扎社火卖,李英子就离家出走了。
在淮北的濉河两岸,从此,再也听不见李家班的喇叭了。
其实,周家班喇叭在淮北濉河两岸也突然间消息了。
叔叔死了。周家班再一次蒙受耻辱。
肉烂了还得在锅里。叔叔和爹毕竟是一个娘生的,吃一个娘的奶水长的。爹念其骨肉亲情,不忍心让叔叔抛尸野外,打听到叔叔被活埋的地点以后,爹就拄着一根刺槐树棍,踉踉跄跄地和周学宝俩夜里悄悄地去了晏路口北边的老荒地把叔叔的尸体挖出来背回家,装进一口薄棺里,埋在了爷爷老坟的旁边。
安葬了叔叔以后,周学宝心里很伤心。就想:叔叔活着的时候,不知为多少死人吹喇叭,把一个个死人送下地。可是,临到叔叔现在入土了,却没有人为他吹喇叭的。周学宝记得,那天夜里,他和爹扛着锹锨从老祖坟地里朝家来的时候,忽听有一只花喜子在不远的一棵什么树上“喳喳”叫了三声。
喇叭学校解散了,爹再也不提吹喇叭的事情。爹虽然在家里养好了断腿,但是他那条腿瘸了。爹就跟娘俩一天到晚在北边河岸上开荒种地了。周学宝也不想吹喇叭了。可是太爷爷快死的时候,躺在木板床上连喊几声乖重孙,周学宝听见了,就赶紧进了太爷爷住的小屋里,太爷爷伸手去找周学宝,周学宝就把一只手递给了太爷爷,太爷爷摸着了周学宝递过去的那只手就用两只手抚摸着,说乖重孙,太爷爷临走前有两句话,你且记住噢?周学宝眼里含着泪,就说噢。太爷爷说,周家班喇叭,是咱周家几代人吹出来的。现如今只有靠你吹了。乖重孙,你一定要把咱周家班喇叭传承下去嘞。周学宝说噢。有几滴子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下来了。太爷爷传授给你的《拉心曲》,你一定要吹……吹……太爷爷还想说什么,一口痰上来咔住了咽喉,就咽气了。
太爷爷死后,是周学宝吹着那支小银喇叭,把太爷爷送下地的。周学宝那天吹的就是太爷爷生前传授给他的《拉心曲》。从那天以后,周学宝才又天天早晨到北边的濉河岸上用小银喇叭,吹奏一遍《拉心曲》,然后又练习吹奏其它的曲子。但是,爹不让周学宝出去给人家吹喇叭。周学宝长成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时候,在一个春天里的早晨,香子知道周学宝在濉河岸上吹喇叭,就背着草粪箕子,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悄悄地走上河岸去了。
香子脸长的像濉河岸上开的黑墨丑花一样好看哩。可是,她喜欢周学宝,周学宝却不喜欢她。周学宝心里只喜欢李英子。
春天里的濉河真的很美。香子到了河岸上,看见天边的那抹淡红色的红霞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红彤彤的太阳,就从那亮亮的里边出来了。整个的河里和岸上,都充满了阳光。
香子蹲在河岸的路边子草地上,一边割着青草,一边在窃听喇叭,一边还羞羞地想着心事。草叶子上含着晶莹的露珠儿,草梢子上开着各色各样的小花。
香子割满了一草粪箕子青草,就站起身子,挺了挺累酸的腰,然后把手里的镰刀往草粪箕子的粪筐里一插,愣了一会,才鼓足勇气朝西边吹喇叭的那边走去。
正在树林边子小土垃路上吹喇叭练曲子的周学宝,看见香子正在往他这边走来,知道一定是找他有什么事,就停下来吹奏,一手拿着小银喇叭,脸上笑着迎着她走过去了。
香子说:
学宝哥,俺找你有事要说哩。
周学宝说:
你说哩,咱听着。
香子说:
……
香子啥也没说。香子就拿两只水一样清亮的大眼睛看着周学宝。
香子愈长愈好看哩。特别是她那两根乌黑多长长的大辫子,谁见了谁都会喜欢呢。周学宝也在看她。看着,看着,就突然觉得李英子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周学宝就脸发红了。
周学宝说:有啥子事,你就说呗。
香子说:
学宝哥,你再不娶俺,俺就嫁给别人哩。
周学宝说:
那到时候我就吹喇叭送你呢。
香子就哭着跑走了……
又一年春天里的一天,一台花轿真的把香子抬走了。香子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十五
香子嫁走以后,就有媒婆纷纷来周家班给周学宝说媒了,爹和娘喜得笑脸相迎,好酒好菜款待她们。
周学宝也老大不小二十多岁了,正是结婚生子的最佳年龄。周家班就这么一根独苗,爹和娘也想能早点儿抱孙子传宗接代。可是,周学宝却屡屡谢绝与女孩子见面。即便是仙女下凡,他也不去见面。周学宝就来明的告诉爹娘,说非李家班的李英子不娶。爹也劝他,娘也劝他,说傻孩子,听后车轱李家来的人说李二师傅毁了嗓子,就不吹喇叭了,他跟他老伴俩就整天坐在家院子里扎社火卖了。讲,那个李英子,都有两三年没见她在家了。周学宝听了,心里就酸酸的。心说,李英子,你去哪里了呀?心又说,李英子,我周学宝等你一辈子。
后来,周学宝就记起了太爷爷临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就一心只想着吹喇叭练曲子了。

夏天里的一个早晨,周学宝在濉河岸上练完曲子正往家走,看见门口南边的官道边子小树上拴着一头花脸毛驴,就猜家里一定有人来了。他刚一脚踏进大门,就看见家院子里来的人正在跟爹俩说话,心里蓦然愣了一下子。心说:山爷老执一大早就突然来俺家找爹,一定是有啥子紧要的事情。进了院子,周学宝就笑么笑么走过去跟老执山爷打招呼说:老山爷来了。老执山爷就一手端着老烟袋,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几声,朝地上吐了一口,说道:是周学宝吧?乖,才几年不见,一下子蹿成漂亮的大小伙子喽。周学宝见他像是跟爹说话,又像是跟他说话。周学宝被夸得脸上红红的,不好意思看他了。老执山爷像是才注意到周学宝右手里还拿着一支特别小的银喇叭,就讲,刚才俺来时候从大路上老远就能听见北边河岸上有人吹喇叭,——是你吹的吗?周学宝脸上红红的,笑么笑么说,是俺刚才在那里吹的。周学宝说过以后,脸就一下子不红了。老执山爷即刻就有些高兴的样子,笑嘿嘿地吸了一口手里端的老烟袋,笑嘿嘿地咳嗽着,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又说,跟咱濉河里水样——后浪推前浪了嘞。周学宝见老执山爷脸还是那样红扑扑的,除了两边的下眼泡子比原来大了,还有就是由原来吸洋烟现如今改成了吸老烟袋,都快有小七十岁的人了,比爹看去显得还要年轻些呢。太阳把他的脸照得油光光的,他手里端着的老烟袋上的那只玉烟袋哨子,在白色的阳光里光闪闪的。老执山爷说,乖,真没想到,才几年不见,你的喇叭会一下子吹得这么好嘞。就将手里端的那杆子老烟袋上的白色玉烟袋哨子含在嘴上,像在吸烟却又不吸,嘴里自言自语着:吹技上,已经高于他爷爷和他叔叔了,高于他爷爷和他叔叔了。这就好,这就好。这样,也就放心喽。狗日的,这一炮,俺肯定能打响嘞。吸了一口老烟袋,说道:周家班喇叭,还会在咱这濉河两岸吹红火的。凭我的眼力,会红得远远嘞。老执山爷这时候把他的来意才抖出来。是苏北机园镇联保冯保长的老娘死了。老执山爷说,冯保长是个孝子。他说他爹死得早,弟兄几个全是娘一手带大的。娘辛辛苦苦累了一辈子,如今死了,俺弟兄几个一定风风火火把娘送下地哩。老执山爷说冯保长老娘跟他是姑表姊们,论辈份,冯保长得喊他表叔呢。老执山爷说冯保长昨天亲自来跪门请他去当老执,还让他请一班最好的喇叭带去,说他这次邀请了八九班有名的喇叭唻。老执山爷说,既然请去了那么多喇叭班,一定得在一起比赛一下子的。既然请咱去当老执了,又是那么大的场面,俺就想了,只有请你们周家班去才能胜任嘞。爹就说,山爷既然这般瞧起咱周家班,仅凭咱俩的交情,咱也去嘞。爹又说,学宝,咱留在家里陪你娘,你就带几个人跟着山爷去吧。周学宝说噢。周学宝讲老山爷你老先行一步。俺明天就到。他就把本村子里的两个徒弟找来,又把东边小张家的两个徒弟找来,集中在周家班家院子里演练了白天一天零一个晚上,然后都把少马子往肩上一搭,就摸着黑去了。

十六

桃园镇在江苏省的北部睢宁县境内。在苏北来说,桃园镇也算是乡下小有名气的一个小镇。周学宝感觉,人家这里跟咱晏路街比最大不同的就是,桃园镇的大街上天天都像逢集一样,人来人往,有买的,有卖的。那天周学宝带着四个周家班的徒弟,乘船过了濉河,连夜向北步行了好几十里路,走进了桃园镇已是大天四亮的了。周学宝见桃园镇是“十”字型街,街上一律是用小青石板铺的,街道不宽却长,夏天的太阳朝上一照,光光的,亮亮的,平的像一面镜子样。两边低矮的土草屋有的已扒掉,盖上了新瓦屋了。看来桃园镇人比晏路街人有钱,晏路街只有联保子里的土草屋扒掉了,新盖了几间瓦屋。再有不同的就是,这里家家门口都没栽树,也没用青石板垒石台子,干净利索,镇子外边两面环水,到处是香甜四溢的桃树林子,让人感觉这里处处洋溢着苏北独有的风情。
大西瓜和小瓜子已经上市,特别是卖桃子的比比皆是。在周学宝印象里,桃园镇的桃子又红又大,咬一口,里边红得鲜艳,吃起来香脆可口,甜的跟蜜样。
冯保长老娘的灵棚是搭在联保大院子里边的。那天周学宝带着四个徒弟朝联保大院里边走的时候,周学宝心里就有种与天地同悲的感觉。大院墙上贴着沉痛悼念冯保长老娘的白纸黑字的大标语,连通往大院里边去的路边子松树上也都佩戴着一朵朵小白花。周学宝老远就能看见搭的花花绿绿的灵棚了。灵棚是坐东面西的,有三间瓦屋那样大。灵棚两边堆的和摆的全都是鲜艳夺目的大花圈。周学宝感觉更夺目的还是灵棚前边两侧摆放的社火:两侧两大串子用长竹竿挑起来的长幡,马,牛,金山,银山,阴阳宅,对花厅,童男,童女。这还不够,又增加了一些新内容,譬如“西天取经”啦、“八仙过海”啦,等等。除此之外,还挂了许许多多的白布帐子。
有人去报说,周家班喇叭请来了,老执山爷就和事主赶忙过来迎接。周学宝来的那天,是冯保长老娘死后的第三天。
那天上午,又有人报说,快,快,娘家来人了,快到村子东头的三岔路口喽。这时,老执山爷急忙忙地走进灵棚道:娘家人到啦,都准备准备,只留一个孝子守灵,其余的人,所有的妇道人家赶紧去迎亲,可不能让人家看俺保长家丢了礼仪,让人家说三道四哩!接着,老执山爷就提高了嗓门,大喊一声;迎娘家人!
披麻带孝的柳家男男女女鱼贯而出,在灵棚前排成一个长队,前去迎接。老执山爷在前带队,周家喇叭班吹着喇叭紧随其后,周学宝用大喇叭吹的是<<孟姜女哭长城>>,声音低回婉转,哀音涟涟,一路长阵的迎亲队伍哭声连天,煞是壮观。
出了村头,周学宝就远远地看到前边的大路上百十口子男女老少排着两路长长的队伍,有的手里举着社火,有的手里拿着花圈,有的手里拎着火纸,跟着在前面吹喇叭的老头朝这边缓缓走来。
这边的孝子孝孙和妇道人家迎到了他们跟前,都齐刷刷地一个个跪在路的当央,两路娘家人从他们两边神情庄重地缓缓地走过,有人还心痛地伸手把孝子从地上拉起来,等娘家人过去了,一个个才敢从地上站起来,走在娘家人后边回到灵棚里。
接着,老执山爷就差人把棺盖掀开,娘家人排成一路队形,从“哭”入门进入灵棚,一个个围着棺材走一圈,边走边瞻仰亡人遗容,转完了,看完了,再从灵棚右边的“泣”出门走出。那些娘家人表情凝重,显得十分悲痛,特别是些妇道人家,一见躺在棺材里的冯保长的老娘,不论亲与不亲,悲从心生,拼命地哭,攒劲地嚎,有的还扑向棺材,鼻涕一把泪一把,捶头顿足。这时老执山爷走过来提醒说,请节哀,请节哀,可不管把眼泪掉进棺材里了,万一眼泪掉到冯孺人脸上,那可是要凶的!有好几次,老执山爷只要看见娘家人有人对着棺材里边哭,就赶快提醒,进行劝阻。
后来,周学宝就问爹这是怎么回事,爹就说,其实讲起来,这事有点儿迷信。俺小的时候,听你爷爷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哭的时候,亲人的眼泪一旦掉到死者的脸上,埋了以后,死人就会凶,死人凶了,不光死人自己受罪,家里人也不吉利,大大地不吉利,从迷信的角度说,这叫主凶,还是要死人的。你觉得恐怖不恐怖?这样的事,你爷爷还说得有名有姓的呢!
周学宝说,俺好像每天也听说过这样的村庄,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爹说,叫鬼王庄,鬼王庄就在俺们胡集东北拐子,过了濉河,再往北走十来里路就到啦。俺听说鬼王庄原本不叫鬼王庄,叫半截王家。庄上有个姓王的媳妇,年纪轻轻生小孩生不下来就死了,她的男人很悲痛,临把媳妇埋葬前,扑到棺材里对着尸体哭,男人的眼泪落到了他女人的脸上,后来就凶了,后来听说才吓人呢!
那是明朝永乐年间,半截王家西湖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有个小胡庄子,小胡庄子有个打烧饼的老汉,那个老汉叫胡三,胡三在村头岔路口卖烧饼为生。一天傍晚子时候,有个年青美貌的媳妇来买他的烧饼,一次,两次,他都没有在意她给他的钱,后来,那个媳妇买了烧饼给了门钱子,走过以后,他才发现钱碗里有一团子烧的纸灰。胡三觉得奇怪,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庄上的人,庄上有经验的老人就讲,你不妨在盛钱的碗里放些水瞧瞧看。到了傍晚,那媳妇又照常来了,胡三也照常给了她两个烧饼,那媳妇照旧把门钱子朝碗里一丢就走了。那媳妇刚走,胡三就发现碗里漂着一片火纸灰。胡三确信那媳妇是鬼,就又跟庄上的人说了,有经验的老人就让胡三明天照例去卖烧饼,说,你用一根红线栓在烧饼上,她来买烧饼,你就跟着她,看她到底去哪里,俺们再想法子灭她。第二天,胡三去卖烧饼时,就按老人们教的法子跟踪了,可跟到了半截王家姓王的媳妇那座坟前就不见了。胡三很害怕,他听说,人死了以后凶了,过百天就开始出来吃人喽,先吃亲人,再吃庄上的人。那天晚黑吓得胡三跟庄上的人都不敢睡觉。天一亮,庄上几十口子男人拿着家伙硬是把姓王的媳妇的坟给扒开了,看见棺材里躺着一个浑身长满长毛的女鬼,怀里边正搂着一个小男孩子睡觉呢。一个男人把小男孩子从怀里抢出来,一边有人把早已准备好的四根桃木剑分别钉在女鬼的两个手心和两个脚心,然后用半盆子驴血泼在女鬼的脸上。那女鬼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据说,有人夜里经过那里时能听见坟里传出要孩子的声音。后来,半截王家就被改叫鬼王庄了。
冯保长家办事,四方亲朋出的礼都很重。保长家待客席桌子也好,喝的一律是双沟大曲,周学宝喝了一下就对几个徒弟说,人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名酒呢!
山爷那回在桃园镇给冯保长家当老执,周学宝见他特别地有精神。头上戴着洋草帽,上身穿一件半截袖子抖抖抖的花褂子,裤子也是抖抖抖的,胡子也刮得精光,咋一看,像一位阔老板。但他腰上别的那杆老烟袋,却没舍得丢掉,这时候,他依然把它端在手上,用洋火点着,一边吸着老烟袋,一边不停地这边走走,那边望望,精神着呐。
老执山爷看见了周学宝,就走过来说,听冯保长说,他这次从徐州,从烟台,从开封请的几个喇叭班子都过来,再加上他们睢宁的几个,在辞灵的那天晚黑,好好地热闹热闹送老娘一程。老执山爷还说,是骡子是马,狗日的,到那天晚黑里一遛就知道嘞。
辞灵的那天晚黑,因为是高手云集,周学宝演奏超群,脱颖而出,周家班喇叭一下子名震江湖。
十七
那天晚黑,虽然有月亮,冯保长却差人在他老娘的灵棚前边悬挂了四个白纸大灯笼。四个灯笼一起亮,连掉在地上的芝麻粒子都能伸手把它捡起来。
辞灵前,老执山爷指派忙事的人抬来八九张大方桌子和三十多条大板凳,放在灵棚前边的一片空地上,放不下,就挨个地再朝后边放,反正桃园联保大院子里有的是空地哩。论名气,自然该把周家班喇叭安排在灵棚前边的首要位置。老执山爷也是这样做的,周学宝做人谦虚,就婉言谢绝了。老执山爷只得把首席的位置安排给了从徐州云龙山下边请来的徐家喇叭班。接着,就把从山东烟台请来的司家喇叭班安排在第二席位上。周学宝就带着周家班的四个徒弟随便坐在中间偏后一些的位置上。
老执山爷这时候就站在灵棚前边的一个白灯笼下边说话了。他说,这次喇叭对蓬时间很短,因为等会还得辞灵,就把老烟袋哨子朝嘴巴里一搁,巴叽了几口,烟袋窝子里的死火一亮一亮的,红红的有点像大烟花。接着,老执山爷就咳嗽两声,说话的声音,由原来的低八度猛一下子提到了高八度,说愈是比赛时间短,就愈是显得热闹,也就愈是能检验出各位师傅的真功夫!对蓬的方法,等会大家一起吹,各家班子把各家的门面家伙吹出来!是骡子是马,狗日的,在一起遛一遛,第一高手自然就突围而出喽。
周学宝望老执山爷讲话的时候,唾沫星子像下毛毛雨样,在温柔的灯光照射下看得清清楚楚。
为冯氏老孺人西游瑶池,开——始——!
老执山爷手里的那杆老烟袋就像一根指挥棒,他把烟袋向上一挥再往下一按的同时,大喊一声,喇叭就都一齐吹起来了。
看的人一下子围得风不透雨不漏了。在棺材前守灵的人也从棺棚里走出来站在那里看。
因为是喜丧,吹奏的都是欢乐的曲子,有《五禽闹春》啦,有《旱船调》啦,有《欢声笑语》啦,有《一枝花》啦,有《集贤宾》啦,有《庆贺令》啦等等,等等。大概各家喇叭班子吹罢了三五支曲子以后,在一片热闹欢腾的喇叭声里,突然响起一阵锣鼓,接着,就有人唱拉魂腔泗州戏,是一男一女对唱的,唱的是《扒砂缸》。
这是周学宝在关键时候,从少马子里拿出小银喇叭吹奏的。吹的是扒砂缸的男人和去扒砂缸的女人(小生和花旦)两个人的嗓音唱腔。这是周学宝经过苦练太爷爷传授给他的《拉心曲》几年以后,又在叔叔跟白菜心配对子演唱的基础上,潜心独创的一种吹奏,也是一个艺人默默苦练了几年以后的艺术才华的暴发。直到刚才吹奏了几支曲子,周学宝才突然意识到吹喇叭是一种艺术。吹喇叭能抒发人的感情,能把人心里想说的话,通过喇叭说出来哩。
周学宝吹奏的时候,周家班四个徒弟吹笙,吹笛子,还有什么什么的,为他配音。
男的嗓音憨憨的,女的嗓音娇娇的,一粗一细,听了极妙,加上真情实感的吹奏。一下子就从那一片热闹欢腾的喇叭声中冲出来了。
唱词其实很简单,只有几句对唱。
男:
扒砂缸喽
扒砂缸喽
谁家水缸面缸漏了
快来扒喽——
女:
小大哥哩
俺家水缸漏哩
快给扒唻——
男:
俺说小大姐哩
女:
哎——
男:
你把水缸弄来俺扒哩
女:
俺弄不动哩
想请小大哥去俺家哩
男:
去俺倒是想去哩
俺怕你家大哥揍断腿哩
女:
俺家那口子,去东海推盐哩
半个月都没回家哩
全场的喇叭声渐渐地停息了,一个个站起来吃惊地观赏着周学宝吹奏的那支小银喇叭,接着,就都情不自禁地喊着好好好!再接着,全场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应各家喇叭班班主的邀请,周学宝用那支小银喇叭吹奏了他最喜欢的曲子《百鸟朝凤》……
这时候,从徐州云龙山请来的江苏省喇叭王齐明龙老师傅一手抚摸着下颌的白胡子,脸上笑着走过来说道:这位小周师傅,如果老朽没看错的话,你一定是当年那位神秘的宫廷乐师周天风师傅的后人,不然……周学宝非常谦恭地说,齐老前辈,周天风是我的太爷爷哩。齐师傅的那只手又在抚摸着胡子说,没有你太爷爷传授给你的神秘的《拉心曲》,即使你悟性高,勤学苦练,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吹奏造诣的。后生有为,后生有为。
辞灵开始了。
辞灵,就是活着的人跟死去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要举行告别仪式,那场面既悲伤又热烈,乡里乡亲来看热闹的特别多。
那天晚黑里,老执山爷庄严地站在灵棚前面的场地中央,手里拿着一杆老烟袋,点着火吸了一口,就猛一挥手向下手一按喊道:
哀乐!
八九班喇叭齐奏《雁落沙滩》,接着又齐奏《大悲调》……
周学宝因为那天晚黑吹奏夺冠,齐奏时是领奏,他是用大喇叭吹的。在一派悲伤的气氛里,老执山爷走到棺棚挨前边的供桌子的左边站着。供桌上摆放着一个长嘴巴的大生猪头,还放九碗十二碟,碗和盘子里盛的尽是各种新鲜的果子和各种新鲜的水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全都是好吃的。供品的后边,摆放着冯保长老娘的遗像。遗像两边,各点着一支大蜡烛。遗像前的香炉里正燃着几株土香。老执山爷手里拿着一份辞灵亲友的名单。念到谁,谁就上前辞灵。
周学宝不吹了,就手里拿着大喇叭,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很沉痛。
辞灵的时候,灵棚前边变得死一般的静。仿佛突然间连蚊子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那天晚黑,老执山爷第一个念到的就是冯保长。
周学宝见冯保长披麻戴孝,赤着虚嫩的脚丫巴子,两条腿跪着,从灵棚里爬出来,接着,就在青石板地上低着头,用两只手和两个膝盖,顺着桌子右边一点一点朝前边的辞灵场地爬去……
这时候,老执山爷就请周学宝用他的手里的大喇叭吹奏《十跪母愁恩》,全场只有周学宝的一支大喇叭在响,喇叭声如泣如诉。
老执山爷就把冯保长老娘怎么含辛茹苦地把冯保长培养成才的经过叙说了一遍,冯保长一下子就哭成了泪人了,冯保长再也爬不动了,鼻涕淌出来多长也没有去擦掉,就一个劲地趴在地上哭,爬不动也得爬到留磕头的那个装着麦穰子的旧麻袋那里。
周学宝感觉老执山爷真的是个天才的表演家。尽管这些悲伤的故事都是他嘴里吃腊条子——肚子里瞎编的,其实是他几十年积累的经验的结晶,他能够全身心地投入角色,编的词能让孝子哭的跟莽牛样。同时,他能让悲伤不断地感染着,扩散着,直到让那些看辞灵的女人哧哼哧哼地掉眼泪,能让看的男人心里酸酸的,确实不简单。你瞧,当冯保长艰难地爬到那只旧麻袋跟前,跪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朝着他老娘的遗像磕了三个头,老执山爷就开始捏着嗓子声音有点儿嘶哑地唱道:
正月里来正月正
苦命的儿啦
你听老娘讲给你听
刚生下你来那个时
娘就得了头脑子痛病
到处求医都不灵
说你娘是月里受了风
苦命的儿啦
七天你又生了肚脐疯
是娘把你从东南湖的乱坟冈子茔又抱回
你才没去酆都城
……
这时,冯保长哭得就更伤心了。
苦命的儿呀
……
老执山爷唱的时候,周学宝吹大喇叭为他伴奏,唱完了,不吹了,老执山爷让冯保长跪在那里别动。接着,又指挥冯保长给他老娘上供。
周学宝见老执山爷还是站在供桌的左边,板着脸,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他首先从冯保长老娘遗像的前边一封子土香里边抽出一把子,用两手的指头捏着,对天对地一上一下一举一放连连做三下,每一下都举到眉心,然后,就把那把子土香传给了冯保长,冯保长跪在那里,挺起身子,用两手的指头半握着那把子土香对着他老娘的遗像一举一放连做三下子,再把那把子土香传给老执山爷,老执山爷这才把那把子土香点着,恭恭敬敬地插到供桌子前的香炉里,即刻就冒出弯弯曲曲的青烟。接着,老执山爷又从供桌子上拿出第二把子土香,重复着刚才做的动作。做完了,又递给冯保长,冯保长也是重复着刚才做的那些动作,做完了,再把那把子土香传给老执山爷,老执山爷再把那把子土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供桌子前的香炉里。接着又从供桌子上拿出第三把子土香 ……
敬完三把子土香,又开始给死人敬供品。周学宝发现供桌上所有能吃的供品,老执山爷都要重复刚才做过的动作。做罢了,就递给冯保长,冯保长再重复刚刚做过的那些动作,做罢了,递给老执山爷,由老执山爷的手再放回原处。
下一个就是冯保长的三个弟弟,也都学着他哥哥的样子辞灵了。
孝子辞完了灵,亲朋好友就开始了辞灵。
有人上来就是三拜九叩,还有人上来就拜二十四拜的。反正,五花八门的,拜什么拜的都有,搞的联保大院子里像过年的一样热闹哩。
那天晚黑辞灵,较特别的是长头毛、留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拜的二十四拜,周学宝见那人从上到下都是酸巴拉叽的却又带点儿仙风道骨的样子。
二十四拜,究竟从何而来,至今无人考证。据说,这一民俗出自淮北民间。周学宝看到的二十四拜,就是按八个三角形走步子,一步一叩首,每一个三角形走成三步,八个三角形走完正好是二十四步的最后一步,刚巧又走到供桌子前,就跪倒朝遗像磕(叩)二十四拜的最后一个头(有人把它说成是最后一哆嗦了)。
二十四拜的动作看起来要多简单有多简单,可一配上老执山爷那特殊的大嗓门子唱的二十四孝,即刻就把人的情感带进另外的一种气氛中去喽。
长头毛、留山羊胡子的人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子,每朝前走动一小步就叩一次头的时候,老执山爷就捏着嗓门子唱二十四孝里的其中一孝,像这样的组合,在周学宝看来,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却能使人感动,让人的灵魂得到一次很好的洗礼!
安葬冯保长老娘那天,是周学宝吹着大喇叭把冯保长老娘送下地的。在淮北的濉河两岸,苏北桃园镇上的风俗跟咱晏口街那片四圈庄子上的风俗基本一模一样。老执山爷按他自个指定的阴阳先生就派孝子去把他请来,说,去的时候,别忘了给田瞎子带两条子好烟去,酒就免了,田瞎子不会喝酒。冯保长安排几个弟弟在家守灵,他亲自去南边的虹县县城把田瞎子请来了。因为好奇,周学宝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就跟在他们后边遛达进屋里来了。过了一会,周学宝见田瞎子坐在那里,嘴巴上含着一支刚点着的洋烟似吸非吸地停在嘴上,就说:孺老夫人的生辰八字何如?冯保长就报了。周学宝感觉田瞎子含烟的功夫真深,说话的时候洋烟也不得掉。这时候,他见田瞎子就坐在那里手上捧着一本发黄的老书搁在大腿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找着,还用眼睛去瞅书里边的字。周学宝知道阴阳先生田瞎子是双目失明的睁眼瞎。书上写的那些字他是一个也看不见的。周学宝脑海里就有一番奇想: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去看的,是凭着感觉看的。田瞎子把书翻完了,嘴巴上含着的洋烟也吸完了。周学宝一见那支吸完了的洋烟的烟灰粘在烟蒂上多长,他就拿眼睛瞄那玩意,那玩意终于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田瞎子这才像想起来似的,扑的一声,把含在嘴里的烟蒂吐掉,他没顾得把刚才掉落在他翻书的手的手面子上烟灰弹掉,却闭目养神。并且用他的大拇指头一个一个地去数其他四个指头。数完一遍,大拇指的指头就停在小拇指头肚子上压着。老执山爷知道这是田瞎子测卦时的习惯动作。周学宝瞟眼望了一下田瞎子那两只向外鼓的大眼珠子,见那眼珠子就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两只浑浊的小玻璃球,瘦巴拉叽的眼皮像是在动着,可突然一下子所有的小动作都不存在了。只有田瞎子那张豁牙大扁嘴在说,他说俺掐指算了一下,明个日子倒是好,《五行学说》里讲,是“金生水”,但奈何桥上明天迎接上边检查哩!后个也是个好日子,文王八卦上好象是说硕果累累,七月流火。可《皇帝内经》上说,“阴虚火旺,肝火上炎。”大后个是个和平的日子,最好。日历上有“风调雨顺”四个字,哦,田瞎子将大拇指压在小拇指上的那只手动了动,突然用一锤子定音的口气说道:孺老夫人的安葬吉日就选在大后个。大后个是阴历十六!安葬的时间一定掐在东边露红时。冯保长想问什么,田瞎子什么也不说。随怎么问,他也不说话了。老执山爷心话,你就是拿杠子撬开他的嘴,田瞎子也再不会吐露一个字喽,狗日的,这叫做玄机。
“东边露红时”。
咋一看,很好猜。朝霞呗!多数人都会认为东边露红时一定指东方的朝霞。连冯保长也肯定得这么说,东边露红时说的就是朝霞嘛!
可老执山爷不是这么想的。他一语道破了说,古诗里有一句,叫什么日出东方一点儿红。有人就说这话好象唱扬琴每天子唱过的。老执山爷就说,唱过的就唱过的吧,反正有这样一句。就咳嗽几声,吐了一口,说,狗日的,一点红,说的就是太阳。田老先生所说的东边露红时,就是太阳刚露出来一点红的意思。
冯保长也觉得表叔山爷老执说的在理,也符合逻辑,就选那天吧,棺材下葬的时辰,就按老执山爷说的定了。
那天,老执山爷就起早派人去东北湖的河岸边子把老坟坑给挖好了。天刚蒙蒙亮,老执山爷就喊人一边拆灵棚,。一边用粗绳子和楠木棒什么的把棺材捆好。然后就催赶紧吃饭,烧饼、油果子、辣汤、稀饭、大馍等早就准备好了。吃完饭,一万头的大盘子鞭炮放响了。接着,老执山爷手里的烟袋猛向上一挥再往下一按,喊:起棺!
棺材就被八九十来个汉子抬起来。同时,大孝子冯保长就赶紧让一个豁牙小男孩抱起放在棺头地上的黑泥瓦盆——淮北人和苏北人管这黑泥瓦盆叫老盆。因为冯保长没有儿子,大弟弟也都是一窝子千金,再下边的弟弟还没有结婚,所以老盆就得让他的干儿子摔——好在冯保长是风月场上的,干儿子多,——那个豁牙子小男孩,就抱起老盆朝棺材前头使劲一摔,一团子人就抬着棺材拉巴拉巴地跟在孝子贤孙们后面一路疾步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周家班吹喇叭的,紧跟着的是挑幡的拿花圈的,老执山爷也在前边走。因为是喜丧,周学宝就两手拿着一支大喇叭一路上吹的是《满堂红》。
紧跟其后的是挑阴旗——用一根柳树条梢子上系着一长绺子白布就是阴旗,由长孙孝子(长孙孝子还是那个豁牙小男孩)和全家男男女女及亲戚一路哭嚎着跟在后边。
走在再后边的是抬棺材的一团子人了。路是平坦的土垃路。一路上浩浩荡荡,五彩缤纷,热热闹闹。
老执山爷一路小跑,他一会儿跑到前边说,快点,快点,一时太阳就出来了,一会儿又在后面,说,坚持点儿,坚持点儿,跟上,跟上,马上就到。
路上只要经过桥,经过三岔路口,都有人撒纸钱,放鞭炮。
周学宝一见棺材放进坑里前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有人手里拎着一只红老公鸡,用手捏破鸡冠子,把从鸡冠里淌出来的血滴进坑里,再将四枚铜钱沿着坑底四个拐角各放一枚,然后几个孝子都赤着脚丫巴子从后边下到坑里从前面爬上来,一个面瘫的小老头子,手捧着罗盘,歪巴歪巴地走到老坟坑边子,就跳下去,把罗盘放在坑里测测,测完了,就说,这样行。就有人伸手把他从坑里拽出来。往老坟坑里放棺材的时候,面瘫的小老头子又把手里的罗盘放在棺材盖上,左测右测,前测后测,说,这样行。周学宝见东边的太阳刚好露出半个红红的大脸。
老执山爷就喊:时辰已到,埋!铁锨和抓钩子一起上去埋了。又喊:奏乐!周学宝就用大喇叭吹奏了《大悲调》……
在悲痛的哀乐声中,老执山爷让冯保长弟几个从坟上每人用小褂子兜一捧土拉,说,赶紧回家,无论路上遇到什么事都不准停的,不准回头的,且记住各人进自个家里,把兜里的土拉放进粮仓里以后才准回头,记住了哦?
几个孝子一齐回答:哦。
周学宝就望着冯保长弟几个都赤着脚,眼睛盯着前边,只顾地往前走了。
太阳从小河岸上的桃树林子里升起来了,一座崭新的土坟沐浴在阳光里。坟上围的那些花圈在阳光里特别地醒目,让人感觉有些凄凉。
十八
周学宝从苏北回来家没几天,就从晏口街传来了消息,说周家班喇叭这下子不得了啦!乖,周家班都好几年不给人家吹喇叭了,这次去吹,一下子吹出大名哩。周学宝如今是盖四省(苏、鲁、豫、皖)喇叭王喽。在苏北桃园镇给冯保长老娘辞灵的那天晚黑,被请去吹喇叭的全都是江苏、山东、河南、安徽四个省的吹喇叭最有名号的艺人的。那天晚黑,虽然吹喇叭是大呼隆在一起吹着比赛,没有采取一篷对一篷比的那种比赛形式,但同样能比出输赢来。譬如说,像真正的两个武林高手在一起比武,不一定就都采取你一拳他一脚的在一起那种硬打,人家两个人就坐在一起边喝着酒边用筷子互相比划着,出招,接招,就能分出输赢了。那天晚黑,周学宝吹的喇叭,显然是鹤立鸡群,没人能比。要不然,像江苏省喇叭王齐明龙老师傅那么好显摆又那么孤傲的老艺人,是不可能向周学宝这样年青的艺人服输的。还有,在那天晚黑里,孝子开始辞灵时候,周学宝因为吹喇叭夺冠才有资格吹喇叭领奏的。
发布消息的人不是别人,是老执山爷。
老执山爷身为淮北濉河两岸的出了名的老执,他举荐去苏北吹喇叭的周家班代表周学宝,竟然能在四省高手云集的赛场上脱颖而出,一举夺魁。对于老执山爷来说,不但觉得在冯保长面前脸上有光,而且在来自四省的艺人们面前也觉得脸上有光哩。老执山爷心里高兴,所以他一回到晏路街,逢人就讲,见人就说,周学宝的名气,就这样被老执山爷给宣传出去了。
三十年代的淮北平原虽说不像现在通网络电讯,但是,用传统的方式传播,晏路口一带的村民倒也很快都知道周家喇叭班有个叫周学宝的吹喇叭吹的最好。他是盖四省的喇叭王。
接着,就有人上门来请周学宝吹喇叭。
这样以来,周家班喇叭想不吹,恐怕也不成了。
爹是老实人,心肠又软,心眼又好。一见乡里乡亲爹不忍心让人家热脸碰着凉屁股。只得满口答应人家,说去哩。
爹从没想过,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回了。爹只能弃农,再给人家吹喇叭了。爹就想:学宝现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吹喇叭名声又这么高,眼下正是放手让他管家的时候,爹就宣布周学宝为周家班第四代掌门。宣布周学宝为周家班掌门那天,爹还专为去晏路街把老执山爷请来,在家里摆着香案,当场让他作证呢!无论去哪里吹喇叭,周家班就以周学宝的名誉出面了。
每次出去吹喇叭,爹都跟着去。家里只留下娘一个人在家看家,让她在家里忙些家务,抽空再到北边的河岸上管理一下她跟爹俩种的几片地里的庄稼。周家班眼下人手缺,只有爹和周学宝两个人。一个喇叭班至少得有四个人才能忙过来。爹就把那次跟周学宝去苏北桃园镇的那四个徒弟找来跟班,打鼓敲锣啦,敲梆子打镲子啦,都还凑乎着。但吹奏配乐,还都欠火候。好在爹和周学宝都是吹喇叭高手。周家班有他父子俩吹奏,很快在淮北的濉河两岸又一次火爆。
周家班喇叭愈是名声高,爹愈是为周学宝担心。都二十好几岁了,还不愿意结婚,爹恐怕周学宝像他太爷爷和他叔叔那样为了女人思想走邪,致周家班声誉不顾。那可不是,爹担心的事,终于在几年以后发生了。


周学宝自从当了周家班第四代掌门,来请周家班吹喇叭的人特多。就像当年名震江湖的周家班两条龙(他爹和他叔)那样吹喇叭走红,天不亮就有人纷纷在周家班大门口排队等了。周学宝就觉着,甚至,比当年来请爹和叔叔吹喇叭的人还要多哩。来自外县外省的也比当年多呢。有求必应,路再远,周学宝也去。周学宝记得,那时候,周家班一出去吹喇叭就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家一次,有时候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回来,若是去外省吹喇叭,有时候一去一来得月把时间,有时候在这个村上的人家还没吹完唻,那个村子的人家就提前来请了。爹虽然腿瘸,但不用拄棍也能走路了。再远的路,爹也都坚持着去。
那时候,周学宝第一感觉就是整天给人家吹喇叭太累了。心想若能闲个三五天的,攒劲让俺睡个好觉该多得劲呀!累倒是很累,但周学宝心里觉得快乎哩。一想到每次走到村头,孩子们来迎的那种场面……和办事人家接待吹喇叭的那种真诚……周学宝心里就会油然生出一种对喇叭崇拜的心情。一想到他用喇叭吹奏人们最喜欢听的那些曲子时候,观众们总是以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来回报他,周学宝心里就觉得会吹喇叭的人真好哩。同时,他觉着你只要吹喇叭吹得好听,还有,你吹的是人们心里最喜欢听的曲子,一定会给观众带来愉快和赞赏的。有时候,周学宝特别好去想每次只要走到村头,孩子们来迎的那种场面。
周学宝那时候习惯戴礼帽,一年四季都戴着那顶灰巴拉叽的礼帽,帽顶子根部箍着一根窄窄的蓝布条子。那时候周学宝的名字在濉河两岸如雷贯耳,只要看到周家班进村,人们就能认得戴礼帽的是周学宝,周家班无论到哪个村都能受欢迎,特别是村子里的小孩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嗷嗷叫地朝村头跑去迎接,有的还喊:哎——!吹喇叭的来啦——!接着,孩子们就都一齐喊:哎——!哎——!然后就在前边笑嘻嘻地给引路,有的还唱着:
周学宝
戴礼帽
小喇叭一吹百鸟叫
……
整个村子即刻像过年一样的热闹了。
一想到乡村孩子们的那种可爱的童趣,周学宝眼前即刻会闪现出当年在濉河北岸他跟李英子俩爬树掏毛姑姑蛋那段有趣的事……
每当想起李英子,周学宝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就会从心里发出一种声音:李英子,你在哪里呀!
往往这种时候,周学宝就拚命地吹喇叭,练曲子。心里就有一种声音在说:李英子,你不是说只要俺能吹赢你爹,你就嫁给我吗?可是你爹已经毁了嗓子,不能吹喇叭了,让俺周学宝怎么跟你爹比呢?心里又有一种声音在说:其实,也照样能比的。李英子,等我到时候找到你了,我就吹喇叭让你听听,最好,再把老执山爷请来裁判,如果你和他,都讲我现在吹喇叭能吹赢当年你爹了。你得嫁给我吧?
为了娶李英子,周学宝执著地追求吹喇叭技艺,在这位年青的艺人看来,吹喇叭不仅仅是一种能靠它来挣饭吃的手艺,它是一种能向人们传送美妙声音的艺术,这种声音能给人们带来愉快和精神食粮,能给人们带来愉快和精神食粮的就是一种艺术。周学宝就是把吹喇叭当作是一种让人们喜欢听的艺术来吹的。周学宝一心想把喇叭吹成全国第一,成为全国第一喇叭王。真要成了全国第一喇叭王了,李英子就一定愿意嫁给他了。周学宝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周学宝心里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周学宝就成了“喇叭痴”了。在这个年青艺人的大脑里,仿佛只储存着五个字:吹喇叭艺术。
周学宝虽然是盖四省的喇叭王,却还照样虚心好学,不耻下问,以借它山之石攻其美玉。
周学宝到苏北一带吹喇叭,有一次他路过双沟镇,正赶上双沟逢农历三月初八大会,遇上一个数门头子吹喇叭要饭的葱花眼老头子用大喇叭吹的一段子淮剧,感觉苏北的地方味道特浓,就走过去笑笑道:老师傅,你刚才吹的那段子曲目叫什么?要饭的望了周学宝一眼,因为脸上灰巴拉叽的都是灰,就显出两只眼睛的白眼珠子特别多,说,是《小放牛》哩。你吹得跟唱的一样好听。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俺要饭要了几十年了,单是这段子俺就吹了几十年。周学宝说,你能再吹一遍给俺听听吗?要饭的就狡诘地说道:你肯出一个大洋俺才吹来。周学宝说,管呢。要饭的就吹了……
回来的路上,周学宝用大喇叭就能学着吹了。淮北的集镇上那些唱坠子的,一边拉着唱着,一边用脚踩着插在地上的一个用木棍做的梆子,以增加拉坠子和演唱的节奏感。周学宝觉得这种办法很好,自己一个人却能干两个人的活。回到家里,他就到濉河岸上砍来一根刺槐树棍,用泡桐树做了一个像歪巴壳似的小梆子钉在刺槐棍上头,刺槐棍下头包了一个像铁锥子似的东西,楔在地上起到固定作用。在那歪巴壳里边放一截子小木棒棒,再在那根小棒棒后头拴一根细绳子,从歪巴壳里边通出来拖在地上留用脚踩的。脚一踩下边的绳子,绳子就拽动上边歪巴壳里的小棒棒,小棒棒就把那木壳子敲响了。周学宝再给人家吹喇叭的时候,就一边吹着,一边用脚踩着那玩意敲梆子,既简单方便,又能减去一个专为敲梆子伴奏的人。在周家班吹喇叭史上,周学宝觉得这种做法是一种革新。
周学宝记得,那次周家班到定远县南部一个叫回旋的村上吹喇叭,收获也是挺大的。周学宝学会吹花鼓戏了,又懂得一些中国历史。回旋村虽说不大,但在中国却颇有名气。因为早在两千多年前回旋村就有名了。那里的荒冢堆起一座高六丈的孤坟,孤坟里埋藏着一个凄惨而美丽的传说。相传,当年在灵璧县城南垓下一战,西楚霸王项羽的军队被汉王刘邦的军队杀得尸骨遍野,血流成河。其十万大军到定远南边的回旋村时,只有二十八人了。二十八勇士兵困马乏,项羽为了突围,才忍痛割爱地将挂在马背上的爱妾虞姬娘娘的头颅埋了。从此,就有了两个神话般的虞姬墓了。其一是灵璧县的虞姬墓(在灵璧县城以东十五里,一座又高又大的孤坟),其二是定远县的虞姬墓。回旋村子跟前的这个虞姬墓,当地人不叫虞姬墓。叫“嗟虞墩”,说,那大土堆里边埋的是虞姬娘娘,不过埋的不是虞姬娘娘的全尸,只是虞姬娘娘的头,身子被埋在北乡灵璧了。淮河以北的人管淮河以南的地方,叫“南乡”。淮河以南的人管淮河以北的地方,叫“北乡”。
那次去定远县吹喇叭,爹也去了,四个徒弟也都去了。周学宝记得,那天还没有走到县城,天就上黑影子了。那天晚黑,周家班师徒六人就在定远县城北边的山上一座破寺庙里住下来了。     
那座破寺庙是在一座小山上,前面有四间大殿,后面有两侧小偏房,周学宝记得大殿的门楣上写着“滴水寺”三个金黄的大字,院子里长着棵大银杏树,不知何因,寺庙里的和尚全跑光了。
第二天,爹赶紧从烂麦穰子铺的地铺上起了床,爹还用脚把周学宝从地铺上驱赶起来,说学宝,赶紧起来,走。周学宝爬起来,赤着两个大脚丫巴子站在地铺上,一边用手揉着发睏的眼睛,一边张着嘴打着哈欠。几个徒弟也都纷纷地从地铺上起来了。周学宝见爹从老佛爷屁股后边土圾垒的泥台子上边拎来几个装乐器的少马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每人一个往肩上一搭,就都匆匆地走出去了。
周学宝记得那天他们起得特别早。东面的天边子才刚刚发白,月亮还在天上没有落下去,又白又薄的半片子月亮,像半个洋钱沾在天空似的。一条土垃路两边净是稻田,他们就沿着土垃路,只顾地往前走着。天渐渐亮了。因为那是中秋节的前夕,周学宝望见一方方稻田都成了金黄色了。一轮金黄的太阳正从东边的山沟里笑盈盈地升起来,因夜里下了露水,在太阳的照射下,一株株金黄色的稻穗子就显得特别鲜亮宜人。迎着太阳走进了那个小山沟里,然后就走进了一个散落的村子。
定远县多是丘陵。在周学宝的眼里,定远县乡下到处都是小山窝子和小山泡子,山泡子上边净长着松树,下边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老坟,小山窝子里边,有个村子,——最多才是两个村子,不像濉河两边子满湖里的地都是平整整的,有时候,几个村子都又好连在一起,一眼都能望多远哩。可这南乡,满湖里净是高高低低跟梯子一样的稻田地,收庄稼时,连四个轱辘木大车也不能进去。周学宝记得,那天南乡正在收稻子,你瞧男男女女都是用扁担一担子一担子往家里的场上挑的。连老头子老嬷嬷和小孩子,也都用绳子把捆成捆子的稻子放在肩膀上一捆一捆子往场上背。
周学宝那天走在村子里,听到有人唱花鼓灯戏,他就凑过去听,定远县的村民不论男女老少,大多都能唱个把戏段子,特别是那些老嬷嬷,闲着的时候好坐在自家的门旁,一边看着小孙子在门口玩耍,一边嘴里哼着花鼓灯戏的调子,周学宝只要遇上,就去跟着学唱几句,周学宝那天正巧遇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嬷嬷坐在门旁的一块小石墩子上,嘴里正在哼着花鼓灯戏的戏段子“说凤阳,道凤阳,凤阳出来个朱元璋……”周学宝就走过去亲亲地喊上人家大娘,让她教他唱。人家就教了,周学宝学会唱了,一走出那个村子,周学宝就一边走着路,一边从少马子里边拿出来一支枣红木杆子的小喇叭模仿着吹出来,爹听了,说吹得像。去给哪户人家吹喇叭时候,周学宝就用喇叭吹几段子花鼓灯戏的戏段子。吹花鼓灯戏,周学宝爹就吹笙给他配音。每次一开始,都是他爹从少马子里边拿出一只扁圆的小鼓,咚咚咚地打着开场,只要打鼓,徒弟就拿出锣来敲。锣鼓一响,吹喇叭的就开始吹戏段子了。村民们听了,就都给鼓掌叫好!因为人家是带儿媳妇,周学宝接着就和爹俩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了周家班的重要曲目《百鸟朝凤》……
周学宝记得,那户人家刚一结束,就被另一户人家请去吹了。那次去定远,周家班在那里吹了一个多月,才让回来。周家班喇叭的名声在定远县的北部和南部就响起来了。
周学宝对花鼓灯戏情有独钟,他并没有满足眼前的吹技,他知道要想吹奏好人家南乡的花鼓灯戏,绝非是一日之功的事情。为了把花鼓灯戏的戏段子吹奏得更好,周学宝专为到定远县县城西边的卢家洼子拜访了定远县有名的卢家喇叭班掌门卢俊杰,绰号“卢大胡子”。卢大胡子这个人非常地孤傲,那天周学宝去他家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家院子里边教几个徒弟吹奏花鼓灯戏《说凤阳道凤阳》的段子。卢师傅是个毛胡子脸老头子,一见来人是个北侉子,就没把头上戴礼帽的周学宝放在眼里。周学宝站在院子里,抬眼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阳,又望了一下院子里的那棵大桑树把遮下来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一块块青石板铺的地面上,说,卢师傅,俺叫周学宝,是从北乡来的,都讲你花鼓灯戏吹奏得好,俺想来跟你学学。卢师傅朝他瞟了一眼没有吱声。就从他徒弟手里要过来一只大喇叭,递给周学宝,说小伙子,你先吹一段子俺听听。周学宝刚想伸手去接卢师傅递给他的喇叭,卢师傅愣怔了一下子,忙把拿喇叭的那只手缩了回来,伸手把那只喇叭的哨子取下来了,又重新换了一个哨子安在上面,才又伸手递给周学宝,让周学宝吹。周学宝明知他做了小动作,却假装着不知。周学宝问:让我吹奏哪一段子?卢师傅就说,你们北乡人有句俗话叫做“锅底下烧白芋——拣最熟的扒(吹)吧”。周学宝吹奏的是《百鸟朝凤》……
卢师傅一下子就听傻眼了。心想:俺给他换上了硬哨子,是想让他吹不响,出他的洋相的,想不到,他不但能吹响,而且还能用硬哨子吹奏《百鸟朝凤》,并且吹奏得还这么好听。若论吹奏技艺,这小伙子明显比俺强,可他却还能这么谦虚专程来跟俺学习。卢师傅受感动了,他本来就心直口快,就说:这位小周师傅,你虽年纪轻轻,可你的技艺比俺强多了,你技艺如此之高,却又谦虚好学,俺卢大胡子佩服!
卢大胡子即刻就把周学宝请进堂屋里坐了。周学宝说,卢师傅,俺这次来拜访你,真的是想向你讨教吹奏花鼓灯戏的技巧的。卢师傅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俺就在周师傅面前献献丑了。
十九
在周学宝看来,吹喇叭既然是一种艺术,是艺术就得不断地变变花样,人们才会感到新鲜唻,只有人们有了新鲜感了,才会喜欢你的艺术。才会对你吹的喇叭,鼓掌叫好。说白了,人们欣赏艺术就好比吃饭一样,一天三顿,老是让你吃一样的饭菜,即使是一天三顿净是给你大米干饭、大鱼大肉吃,时间长了你也会吃腻歪的呀!所以说,哪怕偶尔让你吃一顿青菜萝卜,或者是盐酱豆子,改一下你的口味,你也会感到新鲜的哩。艺术靠的是长久的生命力。艺术想有生命力,就得不断创新才管。作为一个吹喇叭艺人,想技艺高于人,想立于不败之地,想成为全国第一喇叭王,就得博学多练曲子,多琢磨吹奏的技艺。
一天下暴雨刚停。周学宝和爹去宿县吹喇叭回来,刚立冬大概是第六天。虽然那天是白烟天也刮着西北风,但是天气还不算冷。爹还是穿一身土布裤褂,脚上穿着草鞋,头上戴着变了颜色的旧草帽。周学宝还是戴着那顶灰巴拉叽的礼帽,穿着那件整天不离身的青灰色的细布大褂,脚上穿着牛皮底的布梆子皮鞋,嘴唇上边长出乌黑的胡子也没顾得剃掉。一看就知道是经常不沾家的吹喇叭的艺人了。几个徒弟一律穿着土布衣裳,脚上穿着草鞋。每人肩上都搭着装着器乐的少马子。那天他们是从宿县东边的官道上向东走过来的。官道上铺的是碎砂礓和碎石碴子,路上湿湿的,光光的,上面虽有泥水,但不粘鞋。一路上师徒几个有说有笑地走着。过了东边大店镇以后,又向东走了不到一里路,就能望见路南旁的那棵披红挂绿的唐槐树了。这时候,周学宝看见路边小河沟子里的水淌得哗哗的响,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了一边的小河沟边沿上蹲在那里,忙从少马子里拿出来那支小银喇叭,然后就把喇叭平放在水上让从上游淌过来的急流冲击着喇叭哨子,喇叭真的响了。接着,周学宝就站起来,等刮过来一阵风时候,忙迎着风举起手里拿的喇叭并将喇叭哨子对着风口,喇叭真的又响了。周学宝终于解开太爷爷在他住的小屋后墙上挖的那六个小洞之谜。这让他知道了,太爷爷后来虽然不吹喇叭了,却还在研究吹喇叭的艺术。周学宝明白了“学无止境”这样的道理了。后来,周学宝晚黑里再给人家吹喇叭,趁着人们两眼发睏的时候,他嘴里吹着喇叭,有时候吹高兴了,就把喇叭哨子从嘴里移开,搁在鼻孔上吹,能吹响,放在耳朵里吹,也能吹响。看的人就说,乖,这逗奇唻?周家班喇叭吹得最好,这些俺都承认。可吹喇叭的从古至今,都是用嘴巴吹的呀!哪有用鼻子和耳朵去的?乖,鼻孔能喘气,如果下功夫用鼻子练习吹喇叭,吹响倒是有可能。可耳朵是不能喘气的,用耳朵吹喇叭怎么能吹响的呢?这逗奇唻!没有谁个能解开这个谜的。看的人,就都更加佩服周家班喇叭了。
周学宝吹喇叭艺术的确愈来研究愈深。同样是一支曲子,众多人用喇叭吹奏,都是千篇一律,老掉了牙的一个的腔调。他只要用喇叭一吹,就别开生面啦,也好听啦,也精彩啦。譬如像当年他叔叔周玉武吹大喇叭跟唱拉魂腔泗洲戏的花旦——金嗓子白菜心配对子用拉魂腔泗洲戏演唱的那段《小奴家采花送情郎》,让人觉得他俩已经把那段子民间小调演奏到了极致哩。后来再也无人能逾越的了。但周学宝昨天在虹县城里给一户大户人家带儿媳妇吹喇叭时,雅兴来了,他就用他爷爷留下来的那支大喇叭,模仿当年叔叔用大喇叭吹奏的男腔唱段和白菜心的女腔唱段,吹奏的尽善尽美,妙趣翩翩,且又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看的人无不拍手叫绝,掌声雷鸣。
周学宝记得,那时候,他经常跟他爹俩去各个村子接新娘子。那时候接新娘子,不像现在都是开着小轿车去接的。现在,路又平坦,百了八十里的路程,小轿车一开,“喔拉”一声就把漂亮的新娘子接过来了。那时候,都是用花轿去把新娘子抬着过来的。花轿抬新娘子的时候,抬到半路,经常好被经过的村子的村民拦下,要闹新娘子,让新娘子散糖散烟,有时候还得给吹一会儿喇叭才肯放行。
那时候,周学宝记得,周家班无论是被那个村子请去,接待得都特别热情。特别是带儿媳妇,只要周家班喇叭一到村头,家里人就走出村子迎来了。一见面忙着上烟,还擦洋火双手捂着火苗子亲自点着。迎到家以后,若是发现没吃饭,就有人即刻端来半脸盆温水,盆里放着一条新手袱子,请你洗把手擦把脸吃饭。酒足饭饱了,办事人家就在大门口放一张大方桌子四条大板凳,桌子上放着茶瓶和茶碗,香烟小糖瓜子转莲(转莲即是葵花籽),供吹喇叭人没事消遣。
周学宝觉得,在淮北的濉河两岸,农民待人特别真诚。那时候,爹跟那些村民非常熟悉,仿佛没有不认识他爹周玉文的。无论被哪一个村子请去吹喇叭,周学宝见很多出礼的人,都走过来跟爹打招呼。有的还从身上掏出香烟递给爹,爹就从板凳上欠起身子站着,两手轻轻地握着朝那人半举两拳恭谦地笑着说,俺不用烟哩。谢谢!爹因为吸烟好咳嗽,每次回来家,娘就唠叨着说他,爹就赌气不吸烟了。那个人就自各点烟吸着,一边还跟爹说这说那,显得特别亲热。有时候,有的村民趁着拉呱,顺便跟爹预约说,周师傅,给您老提前讲一下,下月初八,俺弟弟结婚,到时候想请您老去哩。爹就说,知道喽,一定一定。答应人家以后,又总好顺便捎上一句:回去跟你爹说,请老执还是请晏路街的山爷,山爷俺跟他搭档了好几十年了,他是个能让人信得过的老执。那些年,无论去哪个村子给人家办事情,是喜事也罢,是白事也罢,只要一有闲空,老执山爷就嘴里含着老烟袋,走过来跟爹拉呱,拉的最多是淮北乡下的风土人情。周学宝觉得老执山爷见识愈来愈多,到哪个村子,他都能讲出人家村庄的一些历史,还会加些他个人的点评。譬如上天他们被请到县南韦集的丁姑眼庄去,那里有两个大土山泡子,老执山爷把嘴里含着的老烟袋拿下来,用烟袋杆子指着说,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金山和银山,还有,南边不远就是当年刘邦跟项羽最后决一死战的垓下之战的战场哩!接着,老执山爷巴叽吸了一口老烟袋,来到爹跟前说,狗日的,要叫俺说,项羽不该拔剑自杀,他完全可以渡过乌江东山再起的嘛!想当年,睢水一战就在俺们霸王城南边个那条濉河里打的,乖,刘邦败得多惨呀,狗日的,几十万大军都死光了,最后连刘邦只剩下了十几个,结果,刘邦又东山再起,最后把项羽打败了!
爹就说,山爷有主见呢。
周家班那时侯吹喇叭,有人好围在爹身边听。特别是上午和晚上,有的人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嫌累的慌。周学宝发现那些村民对周家班喇叭的曲目特别熟悉,有的人就直接点名请吹什么什么曲子,爹总是有求必应,就说,管!等学宝吹罢这支《洞房花烛夜》,就让他给你吹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
淮北人带儿媳子有很深的地域文化特点,值得研究研究。譬如说,新郎官和新娘子拜过堂入洞房,等客人们吃饱了喝足了离席了,老执就另有节目了。
新郎官要带着新娘子去湖里认祖。一路的喇叭声到了湖里,跪在老祖坟前磕头,是小两口子一起跪的,告诉他家已故的老人,从今个起,谁个谁个就是自家的人了。
即使是按现在的一套办喜事,客人们散席以后,新郎官也得把新娘子带到老祖宗坟前,跪倒磕几个头,报一报姓名,以便死去的老人知道。
按老一套办法到坟前磕头,周学宝就觉得庄重得多了。
老执山爷就领着新郎官和新娘子来到了老祖宗坟前,先是朝那里一站,老执山爷首先说谁个谁个(是报小名字),带着某某某(报姓名),向您老报喜来喽,接着又说,今个是他(她)俩喜结良缘的大喜的日子!说到这里,老执山爷就朝吹喇叭的那里一挥手,接着手再向下一按,喇叭、笙、笛子等乐器就热烈地响起来。
老执山爷让新郎官和新娘子一并排地跪在坟前的草地上,喊:
一叩首!
小两口子就朝着老祖坟磕了一下子头。
二叩首!
小两口子就再朝着老祖坟磕一下子头。
三叩首!
小两口子还得再朝着老祖坟磕一下子头。
一般说来,淮北农村的风俗,新郎官带着新娘子去认祖,无论那里有几座老坟,新郎官和新娘子跪在那里两人只是一起共同磕三下子头。


淮北的又一个冬天来到了。
二十
太阳虽然还是照常从东边升起来,往西边落下去,但是,人的命运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了。就拿晏路联保石长山保长来说吧,他唯一的儿子老扁,半个月前,在战场上以身殉职了。石保长仅仅只收到从部队寄来的一封死亡通知书,却连老扁的尸体也没有见到。这对石长山的打击真的太大了。就是说,石家从此在晏路街就断了根苗了。说白了,就是绝户哩。捱上天,因为晏路街南头小国子结婚,请周家班去吹喇叭,周学宝和爹去了,才知道石保长家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大的天灾人祸。
爹听了老执山爷这么一说,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爹是个直人,满肚子里装的都是好心肠子。爹说,他想去石府看看石保长。爹还说,自从玉武被扁头活埋以后,他跟石长山就断了来往了。老执山爷就说,周师傅,你还去看他毬嘞!石长山,现如今连裤子掉到了脚脖子都不知道用手往上提了。哎!谁也想不到在俺晏口街这么体面的一个人,一下子竟变成这么糟糕的傻子了。老执山爷还说,周师傅,你可能还不知道,石家的那个姓胡的管家是个老骚驴,老扁媳妇白菜心疯了,就被赶出家门不要了。狗日的,那个熊骚老头子,就把白菜心哄到石家门口场边子牛屋里住,一天三顿送饭给她剋。哪知,等扁头一返回部队,他就把她日了。石长山一成了傻子,那边他就把石家的钱财掠为己有,连夜把白菜心拐着一起跑了。
周学宝就感叹着说:这对白菜心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哩。
老执山爷这时候装了一烟袋窝子老烟叶,点着火吸了一口,咳嗽几声,说道:石家这下子彻底完喽。
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山爷说的是嘞。
那天下午,去给小国子接新娘子,周学宝记得,天灰蒙蒙地刮着小雪花儿,临去接新娘子之前,老执山爷领着小国子走出了家门,喇叭就吹响了。周学宝吹着大喇叭,爹吹着小喇叭,他爷俩走在最前边,几个徒弟在后边跟着配乐,老执山爷领着新郎官小国子,紧紧地跟在喇叭后边,一行子人出了村庄就朝东南湖去了。
花轿接新娘子,那是很有讲究的。老执山爷两眼珠子通溜红,说,不然话,那狗日的不就成了假洋鬼子不伦不类了吗?按当地风俗那是很有讲究的。新郎官家在临去雇花轿去新娘子家挨前边个,老执山爷领着新郎官去湖里老祖坟那里给老祖宗们挨个挨个地跪门子磕头报个喜。这不,去的时候,一路上吹着喇叭,那是想让全村子的人都能听见,都出来看看,知道明个是小国子结婚大喜的日子,今个小国子是去告诉他死去的爷爷奶奶和他娘一声。
一行人顺着村头的小河边子走到了东南湖,淮北的冬天,湖里到处是一马平川的麦地,麦苗子长得跟眼毛样了。若是春天或是夏天,老坟地里就会生长着一片虚青的茅芋草,或着生长着一铺子野蒿子土桃树稞子什么的,可眼下是万物凋谢的冬天,满湖都是一样的麦苗地,除此之外,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小国子一眼就能望见麦地里的他爷爷奶奶和他娘的那两座土坟了。
几个人就踩着麦苗地走到了那里,突然,老执山爷脸一板,拿烟袋的手朝上猛一挥喊道:新郎官小国子跪!小国子就朝地上扑通一跪。接着,周学宝望见老执山爷将他挥起来的那只手往下一按,说:奏乐!喇叭、笙、笛子、黑管等乐器就都热烈地响起来。
周学宝记得,那天下午,他爹用小铜喇叭吹奏的曲子是过去淮北民间广泛流传的拉魂腔泗州戏《小放牛》。周学宝是吹笛子为他爹伴奏的。在热烈的音乐声中,老执山爷一脸庄严的样子说,大嘴哥,豁牙子妹妹,还有凤英侄女,明个是你家小国子和虞姬墓街上鲁兰英新婚大喜的日子,小国子特来向你们报喜来着!接着,老执山爷就说:
一叩首!
小国子两手按地,蹶着腚头朝土坷拉地上着实地磕了一下子。
二叩首!
小国子又磕了一下子。
三叩首!
小国子再磕了一下子。
小国子磕了三个头以后,老执山爷就让他走了。
一行人吹着喇叭热热闹闹地前行着。路上新郎官小国子出尽了洋相。小国子不敢骑马,是骑着他家的小毛驴去的。去的路上,天突然下起雪来。周家班喇叭走在前面,小国子骑着小毛驴跟在后面,抬花轿的人跟在新郎官的后面。
去的时候,花轿里边不能空着。除了带着钱为见面礼以外,还带着公鸡鲤鱼和肥猪肉。周学宝记得,那天下午他们是带着两只红冠子大老公鸡,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和两大块肥猪蹄拐子去的。那天他们去河北后车轱李家雇来花轿抬着刚出村子,小国子就说,乖,驴这东西俺可从来没骑过。俺先溜溜瞧瞧,一撇腿就上了驴身上。小毛驴一见有人压它,就直尥蹶子拼命跑,周学宝见小国子骑在上边下得脸疮黄,嘴里还一个劲地“吁”,“吁”,就觉得这个新郎官怪好玩。雪还在下着,下着。哪知小毛驴跑着跑着就猛一低头,小国子“哎吆”一声,从驴身上栽了下来。好在是乡间土垃路,小国子才没摔成重伤留下什么不良后果,只是脸和嘴唇子都擦破皮了。让小国子更恼火的是才刚刚穿上的一套新褂子新裤子挨摔脏了。小国子气得蹦起来朝小毛驴腚上踢了一脚,小毛驴痛得一尥蹶子,蹄子一弹,差一点儿把小国子裤裆里的那个吊黄子给踢毁了。吹喇叭的,抬花轿的都停下来,在满山野湖里站着,看着他。周学宝一见小国子那副狼狈相就想笑,但是他没笑。
风不刮了,雪变得大了些,满天空都是,天地间特别地静。
小国子不服输。一手牵着栓驴脖子的绳子,一手抹了把脸上的雪化的水,硬是又骑在小毛驴的背上了。可是,小毛驴又尥蹶子跑,头一低,就又把他甩下来了。他再骑上去,还是被甩下来。周学宝见新郎官吃了不少苦,就咧着嘴巴嘿嘿地笑着看着,这才暗示他说,马要骑前,驴要骑后哩!
小国子再次撇腿骑在驴身上。不过,这回他是骑在小毛驴后腰和腚上的,小毛驴就没再尥蹶子,他也就没再从驴身上摔下来。
又朝西南拐子走了一阵子,雪下小了,渐渐地停了。接着,西边的天上就开始燃烧着一片橘红色的云彩。就有人说,前边的那个村庄就是虞姬墓街上喽。从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子里边清晰地露出一间间低矮破旧灰巴拉叽的土草屋。爹说,一会,咱们从村东边子上了那座石头桥就得开始攒劲地吹!又说,下了桥,大路挨北边个就是虞姬墓村子。周学宝觉得这个村名叫得有点怪怪的,就问,爹,前边那个村庄为啥取名叫虞姬墓呢?
爹说,过了前面那座桥,就能望着桥西边挨路南有一个大土堆子,那就是虞姬墓。相传里边埋的是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妃,叫虞姬娘娘。
爹顺着一片老荒地里的小路走着说着,说虞姬娘娘美若天仙还能歌善舞哩,她是天底下最俊溜的女子,自古红颜多薄命呐!说起来话就长啦,学宝,那晚子还没你呢,俺和你爷爷来虞姬墓村子赶集吹喇叭要饭,听集上人都这么说,说那是两千年前吧,西楚霸王项羽跟汉王刘邦争天下,最后在垓下决一死战,刘邦人多,项羽人少,讲刘邦率八十万大军把项羽的十万大军杀的尸骨遍野,血流成河。虞姬娘娘为了夫君项羽能够安全地突围,回到江东,日后重振军威东山再起,这个可怜的女子就刎颈自杀了。项羽抱着虞姬的头颅痛不欲生,讲虞姬的死,对项羽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后来,在追兵逼近的情况下,项羽只得忍痛割爱就地挖了个坑,把虞姬的头颅和身子就地草草地埋了。
周学宝看见挨前边有几座老坟,经过那里的时候,爹就说,俺琢磨着,八成当年项羽是想等他日后雄霸天下时,再来厚葬虞姬娘娘的吧?哪知他的气数已尽,项羽死了,那个大土堆子就一直孤零零地停在那片野草地里了。周学宝发现爹讲话的时候,夕阳正照在老人家的四方脸上,他那历经沧桑的皱纹里,仿佛有灿烂的阳光闪烁着。一拐一瘸地走着说着,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就有人在那片空湖里搭庵子也许是盖几间土草屋住下来,后来,人就愈住愈多。为了纪念虞姬这位刚烈的女子,那里的村庄就叫虞姬墓了。
走到了桥边上了桥,周学宝见是一座发旧的小石头桥。桥帮子上有民国多少年建桥的字样。爹就说,吹吧,周学宝就将大喇叭吹响了,爹吹着小喇叭,其他几个人也都把手里的器乐奏响了。
周学宝一边昂首挺胸地吹着大喇叭,从桥东头往桥西头走着,一边就望见了那边村头一团子人热热闹闹地朝这边迎过来了。
一到桥西头,周学宝就看见路南边那个堆得像小山样的大土堆子,上边有干枯的野草和斑斑的积雪,又见土堆子挨西南角立着跟门板一样的大石碑,这时候,夕阳的余晖像一束束闪光的带子,从橘红色的云彩缝里撒下来,落在苍凉的石碑上,让人产生了一种凄凄惨惨的感觉。石碑两边的“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对联,让人倍感伤神。
新郎官小国子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有的只是满心的欢喜,满腔的激动。
到了新娘子家,周学宝感觉这人家非常淳朴,待人热情。新娘子才十六岁,是虹县女子中学毕业的学生,去年考南京女子师范离录取分数线只差2分,按说,该复习一年再考,哪知她爹出去做生意被人骗了,她娘又突然得了痨病,家里就花干了,才草草地嫁了人,换来一笔彩礼给娘瞧病。亏了这闺女了。
周学宝甚为这女孩子惋惜。
晚饭是鸡鱼肉蛋,喝的酒是瓷瓶子上贴着大花脸的霸王大曲,爹不吸烟了,也不喝酒了,四个抬花轿的汉子既吸烟,又喝酒。周学宝和几个徒弟也吸烟,也喝酒。餐桌子摆放在家门口,晚上天晴得很好,有冰冷的风。
那天晚黑,如洗的月光,像水一样在家院子里的地上静静流淌着,几个接新娘子的爷们就在前屋带过道的屋子里边吃边喝边聊,没觉意,一顿饭就吃到了大天四亮了。新郎官小国子也喝了两把酒。天亮了,周学宝发觉小国子脸还红红的哩。紧接着,新娘子家人撤去了餐桌,重新上了一大桌子饭菜,周学宝就说都抓紧时间吃饭,太阳一出来咱们就回吧。
太阳刚刚才露出东方地平线的时候,大盘子鞭炮就放了。鞭炮一响,周学宝跟爹俩就吹响了一大一小的两支喇叭,吹奏的曲子是《抬花轿》,一行人吹着喇叭,抬着花轿,新郎官骑着毛驴子,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村子。接着,朝南朝东一拐弯,走上了水泥桥。周学宝在走上桥的同时,转脸朝西南望了一下那个大土堆,突然发现那片荒地里的草是红色的,在清早的阳光里红得像血一样。
二十一
最近周家班的掌门周学宝遇着麻烦哩。
哈哈,能怪谁呢?谁让你喇叭吹得弄么好听的。那天周学宝带着周家班去山东济南吹喇叭刚回来,一进家门,被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惊愣了。
娘笑笑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有一个细细条条的女孩子,正在一只手拿着木梳子,给娘梳头。是上午,院子里充满了明媚的阳光。周学宝这才注意看娘的头发快白一多半了。女孩子头发墨一样黑。辫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因为她背面朝着大门,周学宝看她特像李英子。心里先是猛然一愣,接着就跳得慌慌的。
可是,当周学宝心里慌慌地跳着刚想喊“李英子”时,女孩子却把脸转过来朝他看着。她一定是听见外边有动静了,才转脸朝后边看的吧。
是他……
女孩子脸“刷啦”红了。
不是李英子。
周学宝心里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的。
哥,你回来哩。女孩子露出害羞的样子说。
周学宝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说道:哎,俺回来了。
爹见家里来了个滴溜溜俊的大闺女,心里有谱了。爹就没让几个徒弟进家,在大门口就说你们几个先回吧。还说,别忘了,明天起早都来这里,咱们去淮南矿上给人家吹奏。有一个徒弟就说:知道了,师傅。几个徒弟便各自回村去了。爹进家恐怕耽误年青人在一坨子说悄悄话,就知趣地躲了。
周学宝这时刚抬腿走了几步,是想去他住的那间小屋里的,娘把他喊住了。娘说宝儿你别忙走。娘有话跟你说哩。周学宝就不走了。周学宝笑么笑么站在那里听娘说活。娘说,她今年才十九,比你刚好小六岁。家是俺们虹县城里的。我一说你就知道了,她外老(母亲的父亲)就是那年给你奶瞧病的周大先生哩。
周学宝一听娘提起周大先生,心里就想到了那年周大先生过六十六大寿……眼前就即刻闪现出那天晚黑叔叔跟白菜心配对演唱拉魂腔泗州戏《小奴家采花送情郎》……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才几年时间,好端端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废了。
娘说:她就是咱村上你大脚婶子的亲侄女,叫郁金香。
女孩子就脸上带着红的看着周学宝,说哥,你就叫俺金香哩。
周学宝一见那对目光灼灼的直朝他烤,心想这个香子比那个香子还泼皮哩。脸上就有些抵挡不住了。但又恐怕她说他是乡下老冤不敢和女孩子对看,就以伸手去扶了扶头上戴的礼帽来遮盖,然后仰起脸来假装着看太阳呢。
叫郁金香的女孩子又说话了。她说话就不再脸红了。她说哥,那天你在城里吹喇叭真好听哩。俺一听就迷上你哩。你说怎么着,俺夜里老是梦见和你在一起哩。
周学宝一听,心里就直乱跳了。虽然这个血气方刚的年青艺人有过接触女孩子的经历,但是面对这个泼皮的女孩子,说真的,周学宝还真的怯哩。
郁金香是县城西关粮食老板的千金,见的世面又多,她整天和男孩在一起玩。跟李英子样,她比男孩子还泼皮哩。她就两眼直看着周学宝,说哥哩,俺心里老是好想你,俺才来你家找你的哩。
周学宝心里慌慌的,不敢吭声。
娘说:宝儿,你俩好好说说话。娘去锅屋里斩肉泥,晌午包猫耳朵饺子吃哩。
娘说着,就一脸阳光地走了。
周学宝记得,那天晌午吃饭,爹和娘为了让他俩多说说话,加重加重感情,娘特意盛了两大黄碗饺了端到堂屋里放在大桌子上,让他俩坐在大板凳上单独在正当门子堂屋里吃。爹和娘是在小锅屋里围着小案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吃的。
周学宝和郁金香那天吃饺子,是一个面朝西坐着,一个面朝东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大方桌子。周学宝只是守着不敢进攻。所以他只顾低着头吃饺子,连喘气的声音都被他控制的特小。一大碗饺子挨他吃了一半的时候,周学宝才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周学宝见她坐在那里,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夹起来放在碗里盛的饺子上边个,左看右看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却不想放进嘴里吃。她还用含情的眼睛看着周学宝大口大口地吃饺子。当她看见周学宝一气吃完了半碗饺子抬头望她看时,她才轻轻地用牙齿咬了一下饺子,却又把那个被她咬过的饺子放进碗里,然后就用她用过的筷子把她碗里的饺子往周学宝碗里拨了一大半,周学宝乖乖地接受了,端起碗来就吃。周学宝一点儿不觉得吃女孩子咬过的饺子吃了脏。周学宝吃着饺子,心里就想:若娶她做女人真好,还没嘎的唻,就知道心疼男人哩。周学宝这才用心去看着她的脸,她脸比李英子脸白,两只眼睛长得也好看,的确是个俊溜的女孩子。但是,周学宝心里只有李英子。面对这么痴情的好女孩,周学宝不忍心即刻拒绝她对他的爱。周学宝恐怕当面拒绝她,会伤了她的自尊心的。周学宝就忍着,没吱声。
郁金香这时候也在吃饺子了。可是她吃得很慢。
周学宝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看着她吃饺子,心里就突发奇想:
她要是李英子该多好啊!
周家班到淮南煤矿去吹奏一结束,就接着去明光县参加喇叭对篷比赛了。
是明光县熊县长,外号叫熊歪嘴子,他老娘老了,出殡那天,搞喇叭对蓬比赛,奖赏跟那年石长山保长在淮北晏路街搞的喇叭对篷比赛是一样的:夺冠者奖三十块大洋,赠送县长亲笔题写的奖匾一块。不过,喇叭对篷得在熊县长的老家里搞。虽说那次熊县长在他家乡搞的喇叭对篷比赛不是全国性规模,但,在南乡也算是影响较大的一次民间器乐比赛了。差不多半个安徽省,大大小小的喇叭班子足足来了有十几一二十个,北到蚌埠,南到滁州,全椒、郎溪等几个县的喇叭班子也被请来了好几个,肥东县和肥西县的喇叭班也邀请来了好几个,明光县来的最多。凡是能来参加对篷的,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喇叭班。连最受南乡人崇拜的镇准南喇叭王刘二虎也大驾光临了哩!刘二虎的喇叭在江湖上排名第四。也正是因为他参加了那年石保长在晏路街搞的喇叭对篷,刘家班喇叭在淮河以南才出了大名的。熊县长老家在明光县南部,叫熊楼子。村子不大不说,奇怪的是,村上连一所楼房也没有。一律是土垃墙草屋脊的一排排连在一起的小土草屋。周学宝就猜:也许是很早很早以前,村上有做高官的人家在这里盖楼住的吧。
虽然熊县长老娘的安葬仪式是在乡下的老家举行的,可出嫔那天,明光县政界的官员和一些社会名流,还是不辞劳苦地鱼涌而至。太阳刚升上了树梢子,周学宝见各地来参赛的喇叭班都纷纷地到了。
说是这次从淮河北边来的几个喇叭班在过淮河的时候,遇上了下乡扫荡的日本鬼子了,枪子在他们耳边子乱飞,有的差点儿丧命了。这些民间艺人,把参加喇叭对篷比赛看得很神圣的。认为是在一起切磋技艺,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的一次极好的机会。所以说,对于那些执着地追求技艺的人来说,情愿冒着生命危险,也得来参加这次喇叭对蓬。
灵棚是搭在村庄东湖场上的。是熊县长家的打麦场。场东边是一大片平坦的茅草地,地上偶尔可见一小片一小片枯黄的野蒿子,和稀稀拉拉的几棵瘦干干的小野枣子树。周学宝看见,两三只花蝴蝶子在太阳照射下的小野枣子树的树蒲子上飞来飞去。
喇叭对蓬就设在离灵棚前边不远的那片老荒地里,老荒地紧挨着一个小河汊子的河岸边子。周学宝见那是一段子干枯的小河汊子,河底的草长得怪深的,一株株草梢梢上开着一骨截子一骨截子说红不红说白不白的花儿。周学宝认识这种草叫狗尾巴草。周学宝在老家前车轱李家村南湖小河沟子里边也见过这种狗尾巴草,它是一种水草,不开花的时候割了能喂牛。
那天,周学宝跟他爹俩带着四个徒弟到了那里,就看见来参加喇叭对蓬的艺人都围在灵棚前边排着队,一个一个地作揖拱手地跪在灵前给熊县长的老娘磕头,磕过头后,就有人发给他们每人一绺子白布条子,老执指定办事的人发给每人一个白布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他们就把白布条子系在喇叭上,朝老执指定的位置去了。
周学宝就感觉南乡人跟北乡人不一样了。在北乡,送老殡请去吹喇叭,吹喇叭人是不兴去灵前给死者作揖拱手磕头的,喇叭上也不兴系着一绺子孝布条子的。周学宝记得,只有谁家带儿媳子,那是大喜的事情,事主才给他们吹喇叭的送一块一尺来长通红的布。在北乡,这叫“披红”,那是象征着一种吉祥。
爹这时候说,走,咱们也过去给老嬷嬷磕头去!
周学宝那天跟着他爹朝西边的灵棚走着,爹还说,学宝,到了那里,你望俺咋弄,你就咋弄,记住不要忘了跪倒磕头就管。
周学宝说:噢。
周学宝一边朝灵棚那边走,一边望着灵棚。茅芋草上边的露水把周学宝的裤腿子和光脚丫巴子穿的草鞋子打得挺湿。
哇!灵棚真大,有三间大瓦屋那样大哩。灵棚的上边全部盖的是虚绿的松树枝子,松树枝子里边插的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小野花,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一朵朵,一簇簇。村里村外都是树,远远看去灵棚就像搭在一团浓浓的绿色里。
周学宝发觉人这南乡的灵棚搭得比俺北乡的要好看得多,不象俺北乡搭的灵棚要多简单有多简单,上顶子没有松树枝子,也不到湖里采小野花插在上面。灵棚顶上跟老和尚头样,啥吊内容也没有。
快到灵棚跟前了,周学宝见灵棚前边扎了好多的社火放在那里,有阴阳宅,对花厅,金银山,有骡子有马,还有牛有驴,除此以外,还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的,五鼠闹东京的,还有八仙过海什么什么。
周学宝心说,南乡人扎的社火比俺北乡人扎的社火花样还多哩,也好看一些。扎法也不太一样,譬如说扎牛,南乡人扎得牛牛犄就大,俺北乡人扎的牛牛犄就小,后来还是爹给他解的谜。周学宝这才知道南乡人扎的牛,是老水牛,大犄,北乡人扎的牛,是老黄牛,小犄。
灵棚里边放的是一口大红棺材,棺材里面睡着的人肯定是熊参议的老娘。可周学宝拿眼睛朝灵棚里边瞅,却什么也瞅不着。因为,灵棚前边的门跟前竖起一块大木板子跟女儿墙似的,专为挡凭吊人的视线的。所以,周学宝看见那些来给死者作揖拱手磕头凭吊的人,只能看见挡在灵棚跟前的那块木板子和贴在大木板子上面的白纸黑字,什么横幅啦,挽联啦,还有什么什么的。周学宝见大木板子前面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当作祭桌,祭桌子上边倚着那块大木板子,放着一张死者的画像。在死者画像的前边立着一块木板钉的灵牌,周学宝见死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嬷嬷,看上去是位怪慈祥的老嬷嬷。老嬷嬷雪白干净的,头上戴着葫芦瓢式样的黑布棉帽,帽子前侧镶着一颗绿色的珠子。灵牌前边放着一只小香炉,三根香插在里边,正冒着缕缕青烟。大桌子上边放着猪头三生,和小九碗十二碟,净是好吃的供品。周学宝朝祭桌子前边的土拉地上铺的一条苇席子上边望去,苇席子上边放着用旧麻袋装的大半麻袋稻草,是给凭吊的宾客跪在上面磕头的。那天,周学宝学着他爹的样子,走到地上铺的苇席子跟前一站,就听一个站在祭桌子左边头上戴着白布帽子的黑脸汉老头子喊了一声:“点——火——”,周学宝开始做拱手作揖的动作,接着,就朝席子上的麻袋上一跪,对着祭桌子上边的画像连磕了三个头。黑脸老头子喊:“请——起——”,然后又喊:“孝子孝孙谢——”。磕过头,站起来,就有一个戴白布帽子的人递给他一绺子白布条子,周学宝见他爹手里也都拿着一绺子白布条子,爷三个就按照嘴巴上含着老烟袋的老执指定的位置,沿着场边子的一条弯弯的小路,迎着太阳,朝东边的老荒地里走去,朝阳光里走去。
一二十家喇叭班子,全都被老执安排去了村东湖的老荒地了。
那里,别说盛下几十个喇叭班子没问题,即使是千军万马在那里会师也是没问题的。到了那里,各个喇叭班子就都随便选了一个位置守在了那里。
卢大胡子一见北乡来的周家班,就赶忙走过去向班主周学宝问好,也向爹问好,从身上拿出洋烟递给周学宝,非常谦恭地擦洋火给周学宝点烟。
周学宝见卢大胡子一走,就又见定远县的几个喇叭班子的掌门,一个个脸上带着笑,也走过来了。周学宝一眼就认出几位都是经卢师傅介绍认识的朋友。周学宝看见他爹赶紧咧着嘴巴笑着,朝他们一瘸一拐地迎过去了。
因为是中秋季节,白天还是怪热的。太阳照在地上,让人感觉热烘烘的。一阵阵微风吹过,茅草地里不时地散发着热烘烘的泥土气味和野草的气味。在周学宝的记忆里,那天在明光县的熊楼村东湖搞的喇叭对蓬,很别致的。不过,跟石长山带儿媳妇在晏路大街上搞的那次民间喇叭对蓬大赛比,就显得程序简单多了。那天在茅草地里,放了一团圈子的大方桌和一条条长板凳,大家各就各位地围在一圈子坐着,看去就是个很大很大的人圈圈了。老执说,这是熊县长的意思。说,熊县长说,他老娘跟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真的太辛苦啦!为了表示对老人家的沉痛哀悼,这次喇叭对蓬有奖打擂才有意选在荒地里搞的。老执说,熊县长的意思是说,这次把各位师傅请来,不仅要比赛各位师傅吹喇叭的技艺,同时也要比赛各位师傅对土地和农民的感情。周学宝发现老执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就站在一棵野枣子树蒲子边上,巴哒巴哒只顾按老烟袋吸。周学宝见老执连帽子也没戴,脊背驼得像当年爷爷的脊背也像背着一口大铁锅,个头很矮,两条腿也短,火辣辣的太阳把他稀巴拉叽的毛绒绒的头顶子晒得油乎乎的像他吃过的一种什么东西——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周学宝仰脸望了一下天上,就觉得秋天的南方天离这片茅草地显得特别近,连天上的白云也离得特别近。周学宝看见老执这时把长杆子烟袋从嘴巴上猛一拿掉,那只手将手上的那杆烟袋的烟袋窝子,朝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使劲地猛一磕,大喊一声:
开始——!
所有参赛的喇叭班子鼓乐就都一起在茅草地里响起来了。
老执又将烟袋窝子朝手掌心猛一磕,喊声:
擂主留各位师傅自己推荐!
老执将手里拿的老烟袋往屁股后边一背,就两腿一蹶拱一蹶拱地去了灵棚那边了。
周学宝发现,那天老执从打去了灵棚那边,就没再过来问这边喇叭对蓬的事情。
老执在那边一直忙着指挥凭吊的和安排宾客坐席的事。其实,在老执看来,吹喇叭那边根本用不着他再去了。是的,老执心里早就把擂主选好了。这不是小秃子头上别簪子——明摆的吗?第一名,非镇淮南喇叭王刘家班掌门刘二虎莫属。
刘二虎自己更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他刚才只是随便地拿大喇叭吹奏两段子拉魂腔泗洲戏,和两段子花鼓灯戏,就蹲在那里吸烟啦。心说,小舅子的,等天快晌午的时候,俺再吹两段子压台的曲段子,把冠军挣过来不就行了。
那天,从刚一开始,爹就暗示周学宝说,从今往后只要是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喇叭对蓬,咱们周家班喇叭只能赢不能输!切记住,无论到哪里去对蓬,开始吹奏的时候,一定不要张扬,绝不能一交手就给人家一个杀手锏。到了最后的紧急关头,再出其不备打败人家最妙。俺们艺人,最讲究“德”和“艺”二字,对蓬比赛,要用德和艺赢人家,人家才会打心里佩服。
从开始到现在,周学宝和他爹一直坐在位置上跟其他的喇叭班一样子吹奏着曲子,除了定远县的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在密切关注着他们周家班喇叭的演技,其余的那些艺人,对周家班喇叭,就不屑一顾了。
在那些艺人的眼里,大伙都是长着一根油条两个咸鸭蛋的男人,你会吹拉魂腔泗洲戏里的段子,他也会吹;他会吹花鼓灯戏里的段子,你也会吹;谁能比谁强,都是屌差不多的。若谁个服输,谁狗日的就不大老远地赶到这种鬼地方受罪喽。大热天日他娘呆在漫山野湖,渴得老子嗓子眼都快冒烟喽,也不见谁来送一壶茶。接着,就有人骂娘了。骂也是狗日的嘴抹石灰——白骂!还得靠自个去主人家拎来自个倒自个喝。
那边有人用喇叭吹奏拉魂腔泗洲戏的戏段子《扒砂缸》,周家班里有个徒弟就说,吹的啥屌黄子,连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吹奏《扒砂缸》,咱周家班是权威了。但周学宝却说,可别这么说,弄么多艺人赶来这里参加对蓬,比的是一种心情哩。周学宝却支起耳朵听,听过了,也说吹得一丁点儿情趣也没有。爹就说,俺过去看看。
爹到了那边,给人家鼓掌。一边鼓掌一边说,吹得怪好,吹得怪好,然后就说哪点儿哪点儿你没吹好,班主一见几个人穿得像要饭花子样,就想把他嘲弄一下子,把刚才吹奏用的那支脖子上拴着一绺子白布条子的喇叭拿过来动了一下手脚(把软哨子拿掉换上了硬哨子),让爹吹,爹接过来,随便一吹,就吹响了。动手脚的那汉子,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说,这个瘦脸瘸子还真有点儿内功唻。于是,就从身上摸索出一根洋烟递给爹。爹笑着接了,却没有点火,因为爹不吸烟,只是在手指桠里夹着,接着,就模仿《扒砂缸》里边男的唱腔,随便吹奏了两句,告辞了。
那汉子一脸的惊讶,望着爹走在阳光里的背影。
茅草地上,各路来的喇叭班子,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吹奏着。可是,到了快晌午,却突然出现了一阵一阵鸟叫声,给那片荒地带来了温馨和愉悦。
嘀咕,巴咕
巴咕,嘀咕
吱拉——
吱拉——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吱拉——
……
鸟叫的声音,把草地上其它的声音都震哑了。各路来参赛的喇叭班子,即刻都停止了吹奏。一双双目光,像闪电一样“唰——”地投向了鸟叫的地方,才发现那不是鸟叫的声音,而是一个人用喇叭吹的《百鸟朝凤》。在炽热的阳光里,周学宝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小洋草帽子的中年人正站在一棵野枣子树的树蒲子边子吹奏着一支大喇叭。旁边还有几个人正在为他配乐。
是刘二虎,有人说。
又有人说,刚才狗日的,俺一听有这么多的鸟叫,就猜着一定是镇淮南喇叭王刘二虎吹的《百鸟朝凤》。
你谁个不服气也不行。只要人家刘班主拿他的喇叭一吹《百鸟朝凤》,第一名保证是他的。有人这么说。
周学宝就朝那边拍手叫好。
接着,草地上就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爹这才用眼睛跟周学宝说话,意思是说,学宝,吹吧,是时候哩!
周学宝拿起他的大喇叭,就吹了。他吹奏的也是《百鸟朝凤》……
一连串子吹奏技巧(单吐、双吐、三吐、花舌、牙颤音、腹颤音),把所有的人都听呆了。
那个戴小洋草帽子的中年人,拿起他的那支大喇叭,再次吹奏《百鸟朝凤》,他一边吹着,一边朝周学宝这边走着,他显得特别地激动。草地上,两支喇叭里发出的鸟叫声,在天地间欢快地回响着。那里,成了鸟的集会了。
刘二虎走到周学宝跟前,突然把他的大喇叭从嘴巴上拿掉,不吹了。周学宝也把大喇叭从嘴巴上拿掉,不吹了,刘班主有些激动地看着周学宝说,你就是当年骑在你爷爷周景坤师傅脖子上吹喇叭那个留后撮的小孩子吧!
周学宝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嗯,俺是,我叫周学宝。
哈哈,果然不出所料,刘二虎伸出两只胖手,上去把周学宝的两只手给攥住了说,我是淮南的刘二虎。
周学宝就说,刘师傅好,刘师傅好。
刘二虎说道:周师傅,刚才俺听你吹《百鸟朝凤》,用的是高难度技巧吹的,音质清纯,优美动听,声音非常特别,紧紧扣人心弦,让人愈听愈想听。比我刘二虎吹奏得还棒。
周学宝忙说:刘师傅您老过讲了。还是刘师傅您老吹得好哩,还是刘师傅您老吹得好哩。
刘二虎这时候愈发激动地说:就猜可能是盖四省的喇叭王周家班周学宝师傅被请来了,果然未出所料。哈哈。接着,转过身子,将手里拿的那支大喇叭朝天空一举,大声大气地说:俺向各位师傅宣布一件特大的喜事,这位年青的师傅,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盖四省的喇叭王周家班周学宝师傅!
哇!
艺人们突然间都来了精神了。
草地上又一次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二十二
李英子还活着。她回来了。周学宝见到她了。可是,他已经跟别的女孩订婚了。
去年,周学宝从明光回来家时间不长,那个痴情的女孩子郁金香就托煤婆来周家说媒了。
媒婆是虹县城里有名的巧嘴红娘,成功率百分之一百。外号“假闺女”。早就是半老徐娘了,却还整天脸粉得像十七八的哩。这女人长了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同样也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看菜吃饭,量体栽衣,尽拣甜言蜜语往你心窝子里说,铁石的心肠,也会动心的。爹和娘又一心想早抱孙子,郁金香还是县城里名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组,想攀还高攀不上唻,现如今却送上门来,所以说,媒婆上门一提,爹和娘就都满口答应了。周学宝又是个孝子,只要是娘让他做的事,他都是百依百顺的。只是那年他拒绝了娶香子,让娘伤了一次心。这次,他没有再让娘伤心了。他觉得娘一个人操理这个家,太辛苦了。他和爹几乎常年在外头给人家吹喇叭。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都得靠娘一个人去做。有一年夏天,他去北边河岸上找娘来家。那天他见娘在庄稼地里劳动的情景,让周学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天气特热。周学宝和爹俩在外边吹奏回来,一进家,见娘不在。周学宝就说爹,外子这么热,我得出去找娘。爹说,你去吧。周学宝就去找了。到处去找也找不着。直到遇上从北边河岸上放羊——赶着羊回来的村北头老光棍汉宋秃子,才知道娘清早就扛着锄到北边河岸上的大玉秫秫地里锄草唻。周学宝这时望了一下太阳,感觉太阳毒毒的寡晒人。心话:娘万一热着了咋办?他就急急地朝北边濉河岸上跑去了。
淮北农村的夏天,满湖都是绿色的:白芋拖秧子啦,黄豆稞子上结角子啦,花生秧子长大啦,大玉秫秫冒缨子啦,还有……
周学宝一口气跑上了河岸,跳过了岸坡上的一个台田沟子,就来到了他家的地头。他家几亩大玉秫秫长势喜人,棵棵都有周学宝个头高,一望无际的绿。他站在地头朝里边看,怎么也看不到娘在哪里,就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只有台田小沟子边上的几棵小树上有嫁凉子在“知——啦” 、“知——啦”地叫着。
岸上没有一丝儿风,太阳就像掉在人身上似的。周学宝顺着娘在地里锄掉的草,一头拱进大玉秫秫稞里,找了好长时间,终于看见娘了。娘灰白的头发上扎着一条旧手袱子,两手攥着锄把,腰弯得像蚂虾样,一锄一锄地把地沟子里的草锄掉。娘穿的土布旧小褂子全部汗湿透了。周学宝呆呆地看着,心里就想:俺和爹整天在外边给人家吹喇叭,就留娘一个人在家里忙活着,忙完地里,再忙家里的,娘为这个家付出的是多么的大呀!周学宝眼泪啪嚓地喊了一声:
娘——!
娘这才受惊了似地停下手中的活,手扶着锄把,慢慢地直起腰来,转过身子就说,是俺宝儿回来喽。
周学宝不无心酸地说,是俺回来了。
娘解掉头上的手袱子,按脸上抹了一把汗。
周学宝说,娘,咱们回家吧,这么热的天,在地里会出事的!
娘说,不碍事,娘是热惯的。
娘又说,天这么热,谁叫你来湖里的?宝儿,赶紧到地头树底下避避太阳去。还剩一点儿没锄完,等娘锄完了就跟你一块儿回去。
虽说眨眼间好几年过去了,娘在大热天的好晌午头上扎着旧手袱子——两手攥着锄把——腰弯得像蚂虾样——在大玉秫秫稞子里锄草那一举一动的情景,在周学宝脑海里总是抹不掉。只要一去想这件事,周学宝心里就说:我一定要好好听娘话,将来好好孝敬俺娘哩。再说,李英子已经消失匿迹好多年了,这些年来,有关李英子消息没有一个知道的。还有,即使李英子还活在人世,快都二十四五的人了,说不定早就结婚抱儿子了呢。如今娘的年纪也大了,身子骨撑不住再这么累了,身边得有个帮手才管。可是,当爹和娘提出选日子给郁金香“过红”(“过红”就是男孩子家里给女孩子家里送去财礼,双方父母在喝酒桌上订下了这门子婚事)。周学宝心里即刻就想起李英子。周学宝就说爹和俺娘你们都先别急给她“过红”订亲,我想亲自去河北探个虚实,若真的没有李英子消息,俺也就死了心了。咱再“过红”订亲也不迟哩。可万一李英子还活着,我和别的女孩子订亲结婚了,我会心里痛苦一辈子的。因为俺心里只想娶李英子,何况我已经等她好多年了呀!
爹这时说话了。爹说:学宝讲的也在理。强扭的瓜,不甜。他想去,那就让他去一趟河北落实一下吧。娘也同意了。
周学宝就沿着家后子那条小土垃路,一步一步地朝北边的河岸走去了。那是春天里的一个傍晚,路两边的小草已经泛绿,冬天死去的茅芋草也已经纷纷长出了新芽;两边的庄稼地里,麦苗子长得绿油油的了。微风习习地刮着,夕阳下的大地上泛起绿色的涟漪。后天爹和俺娘就去给我跟另一个女孩子“过红”订婚了,周学宝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当他一走上了濉河岸上,李英子又整个占据在他脑海里。他和她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发生。


天快要下雨啦。
头上戴着破草帽子的爷爷驮着周学宝。周学宝那时候后脑勺上梳着一根细小辫,爷爷吹着一支大喇叭,周学宝骑在爷爷脖子上吹着一支小喇叭,吹奏着《百鸟朝凤》……
盖淮北喇叭王李二那天戴着西瓜壳小帽,驮着李英子,李英子那时辫着两根又细又短的小辫,李二吹的是一支大喇叭,李英子骑在她爹脖子上吹的是一支小喇叭,吹奏的也是《百鸟朝凤》……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


两篷喇叭比赛着吹着……
爷爷吹吐血了,倒下了。她那篷喇叭,还在吹……


李二有些激动地突然从板凳上站起来说,孩子,你赢了。是你吹奏时的真情打动了我。李英子爹说着,就把三十块大洋往他怀里一搁,带着李家班,一手拽着李英子的一只手,就匆匆地走了。周学宝看见李英子一边被拽着手走着,一边还回头朝他看着,周学宝看见李英子的两只眼睛凶凶的。周学宝从此记住了李英子右边脸上长着一颗黑痣……


嘻嘻嘻……
嘻嘻嘻……
从河北岸上一片小刺槐树林子里,传出来一个小女孩子和一个小男孩子的笑声。
俺叫李英子。你呢?
俺叫周学宝。
周学宝,你真坏。李英子说。
周学宝即刻把叔叔常说的那句话借过来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是李英子刚才从河北岸坐着一条小木船过来把周学宝勾引走的。其实李英子悄悄地过来把周学宝找去,是想告他讲,她在河那边的一棵大刺槐上发现了一个毛姑姑窝哩。她想找他去爬到那棵树上掏小毛姑姑玩的。
李英子虽说是小女孩子,可是她是个小皮牛,比小男孩子还调皮呢!自从那年她跟他爹李二一起去晏路街参加喇叭对篷比赛,就从心里喜欢上周学宝了。实际上,那天开始,周学宝心里也喜欢上了李英子哩。要不然,刚才他在台上演奏刚一结束,看见她躲在他爹李二身子后边偷偷地用手招呼了一下子,他不会就那么听话地跟她去的。
李英子真的没有哄周学宝,周学宝跟着李英子坐上了那烂眼的老头子摆的小木船到了河北岸,真的在一棵大刺槐的杈子上看见了一个用干柴棒子垒的鸟窝。
李英子让周学宝爬到树上去购,周学宝就说,噢——。还说,树还能不好爬吗。他把两只鞋子一脱,就赤着两只小脚丫巴子,两手搂着树干往上爬,可怎么爬也不朝上去,肚子上面还被树皮搓掉了一层皮。逗得李英子在旁边笑得两手捂着肚子。李英子见周学宝真的不会爬树了,就忽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说,喇叭吹得那么好听,咋就不会爬树哩?就脸红的过来蹲倒在树跟前,用两手托着他脚跟子,让他朝树上爬。周学宝借着李英子手托的力量,真的就能爬树了,爬得一纵一纵的。哪知,当李英子用手托着周学宝的脚只爬到树干的一半的时候,李英子手就够不着周学宝脚了。一旦失去了援助,就不能朝树上再爬了。结果是,周学宝想上上不去,想下又不会下,又恐怕滑掉下来摔烂屁股,李英子还嘻嘻笑周学宝是笨猪,周学宝趴在树上又羞又急,赶紧用两只胳膊搂着树,用两条腿夹着树,往下一突噜,慌慌地败下阵来,弄得胸脯子上的肉和大腿上的肉,又挨树皮搓掉了一层子皮,连裤裆也挨撕叉巴了。不过,周学宝裤裆里的那鸟还是完好的。
李英子羞得满脸通溜红。就拿眼睛生动地瞅了周学宝一眼。接着,把脚上穿的两只花布带襻子布底鞋一脱,就朝手掌心里吐了两下唾沫子,然后手朝树干子一抓,嗖嗖嗖,几下子就爬到树上了,周学宝见她动作敏捷得像只猴子,眨眼皮儿功夫就爬上去了,又伸手从干树枝子垒的鸟窝里边掏出来几个灰巴溜秋的鸟蛋,朝花小褂子口袋里一装,再用两只手和两只脚,嗖嗖嗖地下了树了。
给,李英子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几个鸟蛋给周学宝,周学宝伸手接鸟蛋的时候,脸上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嘴巴就咧着:嘿嘿、嘿嘿地笑着。
这时候,从树上突然传来了鸟的凄惨的叫声。
周学宝就仰着脸在树枝上寻找着,他看见了一只毛姑姑,接着,又看见了一只毛姑姑,是两只毛姑姑叫的,一只是蹲在鸟窝上边的边子上叫着,另一只是在树枝上飞来飞去地叫着。周学宝就心疼地说,怪可怜的。它俩是在找孩子哩。李英子说,逗是的。实际上,鸟和人是一样有感情的。俺们把它们窝里的蛋掏走了,就等于把它俩的孩子偷走了。不信你就看吧,这两只毛姑姑至少也得在这棵树上叫好几天才不叫哩。
周学宝说,俺把这几个鸟蛋还给它,说着就把手里捧的鸟蛋交到了李英子手里,你赶紧爬树上还给它们吧。
李英子说,想不到,你心里也是这么善良哩。说着,就嘻嘻地笑了。笑过以后,又说,爹说俺看人眼睛恶,其实,俺跟你一样,也是软心肠子哩。
李英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接着又说,俺只是喜欢爬树掏鸟蛋玩,玩过了,俺就把它们还给它们了。
两只毛姑姑还在树上凄惨的叫着。
李英子就嗖嗖地爬上了树。
周学宝说,天不早了,俺得回家喽。
李英子在树上用一只手扶着树杈子,用另一只手朝周学宝摆手,说:回吧!
周学宝刚走下河岸朝撑船的烂眼老头子那里走去,听见李英子跟他说回去吧,就回头朝那棵树上望了望,也伸出一只手朝李英子摆了一下手,说:俺回去喽。


蓝天。白云。微微的风。
太阳愈升愈高了。
河岸上,到处是亮亮堂堂的阳光。对岸那边有个小女孩在喊:
周学宝——
当爹刚想明白是咋回事的时候,儿子已经乘上了小木船悠悠飘到河当央哩。


只要周学宝哪天早晨在这边河岸上吹喇叭练曲子,那天早晨,那个小女孩子就也会在那边河岸上吹喇叭练曲子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后车轱李家的盖淮北的喇叭王李二的独生女李英子。
后来,有一天早晨爹没去北边河岸上教徒弟吹喇叭,那天天刚麻糊亮,爹就被晏路联保石长山保长喊去说事去了。那天早晨,是叔叔从大地铺上把十几个徒弟喊起来,在门口排着整齐的队行,走到了北边河岸上,叔叔教徒弟练吹喇叭。那天早晨,周学宝跟着叔叔学习吹曲子,徒弟们也都一起学习吹曲子,吹了几支,又是在互相交流的时候,李英子在河对岸喊周学宝的。叔叔一见就知道侄子跟李二的独生女好上了。叔叔是骚人。他见李英子长的俊溜,就挑逗侄子玩真的,并且还说,你若是真的想和她结婚生孩子,你把她生米做成熟饭。
可是,周学宝每次去跟李英子见面,之前他都是鼓足了勇气,怀着干柴烈火去的,李英子就用冷水把他的干柴烈火一下子泼灭了,只留下微弱的散发的热气哩。不过,李英子还是非常喜欢他的。有一次,李英子实在挨周学宝缠急了,就脸通红地说道:只要你吹喇叭能赢了俺爹,我就嫁给你。
李英子说罢,就手里拿着小喇叭朝北边的河岸下边,跑去了。她那乌黑的两根细辫子,在她身后的腰间一甩一甩。
那次,周学宝乘船回来,像霜打的茄子秧,蔫巴哩。周学宝就觉着自尊心遭受了严重创伤。心说:你爹是吹喇叭的,俺爹也是吹喇叭的,你李英子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周学宝的确很喜欢你,那你李英子不也很喜欢俺吗?你若不喜欢我周学宝,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喊我过河去跟你玩?哼!早知道你李英子是这样的小女孩子,俺才不喜欢你呢!
第二天早晨,周学宝到北边的河岸上吹喇叭练曲子,李英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喊周学宝,周学宝就赌气不乘船过去。
第三天早晨,周学宝到北边的河岸上吹嗽叭练曲子,他一边跟着爹学吹曲子,一边就在心里想:你李英子昨天也该知道被人伤害自尊心是啥子嗞味了吧?你李英子今天若是再喊我过河跟你玩,俺还不去哩。气死你!然而那天早晨,李英子没有喊周学宝。
第四天早晨,第五天早晨,李英子都没有喊周学宝。周学宝在这一连三天的早晨里,也没有听见河对岸有吹喇叭练曲子的声音。
以后的几个早晨,周学宝来到北边的河岸上,就没有心情吹喇叭练曲子,两只眼睛老是想朝北边的河岸上瞅瞅,两只耳朵老是想朝北边的河岸上听听,但是,周学宝啥也没瞅着,啥也没听着,北边的河岸上,空荡荡的。周学宝心里也空空的了。


李英子。李英子。周学宝这时候突然觉着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呼唤着。周学宝踩着金黄的阳光来到河床边子的渡口,他见船还是那条小木船,船帮子上有的地方已经换了几块新木板子了,撑船人也换了,换了个老豁牙子剃着光和尚头的老头子了。河里的水也还是虚清的水,水边边的苇子和开着小花的水草也依旧还在。周学宝乘船上了岸,就走到当年他和李英子俩爬树掏毛姑姑窝的那棵刺槐树下边愣愣地站了一回,往西边的太阳看了一下,一步一步地朝北边的河岸下边走去了。
后车轱李家村子在一片绿色的树林子里隐约着。村头有一座弯弯的小石桥,村里村外也都是树,是一排东西村子,村前有一条东西向的土路小街,村民们也都是住的一刷色的小土草屋,村子后边是一条长长的水沟,沟边子有用石板砌的石板凳,沟里水也很清,那是留村上的闺女、媳妇端着一盆盆衣掌,手里拿木棒头子,蹲在上边洗衣裳用的。有时候,也能蹲在上边淘菜。家家门口也都有树,和留村民们下湖干活回来坐在上面歇歇子的石台子。当周学宝走到村头看见小石桥下边沟里有两只白鹅在嬉戏着,眼前再次闪现着他和李英子那段美好的往事……


李二师傅这些年来,一直在家里跟他老伴俩扎社火卖,是住在村子当央的,周学宝只问了一个挑着两只水桶去村头挑水吃的胖脸妇女,很容易就找到李英子家了。
高大的木门楼子。两扇子桐油油的大木门。门楼上留有退了色的“李家班”三个黑字的字迹。周学宝见两扇子大门敞开着,李二正坐在家院子里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细麻绳子在朝苇蔑子上边扎着,像是在扎着一间小屋。李二的老伴正在往花纸上抹面浆子,朝扎好了的苇篾框子上边沾贴。多年没见,李二完全变了样了。脸上又黑又瘦,身上穿着细布的破大袍子,胡子乱朽朽的,戴的还是那顶西瓜式的小帽,脏糊糊的帽子下压着像一蒲乱蒿子的头发。两只眼睛浑浊得像一只老母狗的眼睛样,忧忧郁郁的无有一点儿光泽。唉!周学宝不由地就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他在门口朝里边看了又看,也没看见李英子。他没好意思进去问,就坐在门口的石台子上,等到了天黑也没见李英子回来。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周学宝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大天四亮,才没精打采地回到家。
第二天一大清早,爹和娘就都去了县城里“过红”,订了周学宝跟郁金香俩的这门子婚事了。
二十三
周学宝见着李英子,是在两年后的一天。
那是1945年8月15日。那天,是日本鬼子向中国人投降的一天。为了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那天,周家班被邀请去虹县城里参加淮北平原又一次大规模的喇叭对篷比赛。老执山爷那天也被邀请去了。
对篷比赛,是在虹县东关隍庙巷子里举行的。
隍庙巷子是虹县东关街北的一个很长的大巷子,那里是一条往北延伸的小街,小青石板铺地,东西是两排低矮的房屋——有小土草屋,也有瓦房,跟乡下不同的是,人家这一间间小土草屋的屋檐上苫了三路灰黑色的小瓦,两边住着城里的居民,走到了巷子尽北口的东北拐子,那里是一片很大的荒地,它靠近北边和东边的护城河边上,野草横生,遍地烂碗碴子和烂黄盆碴子,还有牲口的粪便及人的粪便。长期以来,那里一直成了牲口买卖的交易场所,和唱大鼓的、唱坠子的、玩大把戏的场所。
从8月15日那天上午开始,喇叭对篷一共是三天。
八年抗战,打败了日本鬼子。受苦受难的中国人,就像一下子拨开了乌云,见到了晴天。在那难忘的三天里,虹县城里的墙壁上,贴满了热烈庆祝抗战胜利的大幅标语,人们奔走相告,欢声笑语,数万村民一下子聚集在大街小巷。周学宝看见县城里来了很多的乡下人,连晏口街那一片的人也有不少来的呢。整个虹县城里像过大年样热闹。
为了建立革命秩序,维持社会治安,保障虹县县城的稳定,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都派来了干部和军队长期驻扎在虹县县城。
周学宝记得,那天上午,隍庙巷子里边的那片荒地上,摆放得到处是吹喇叭们的大方桌子,和长大板凳,看对篷比赛的观众乌鸦鸦站得满满当当,因为是三伏天的开始,一个个热得雨巴汗流的,但是,没有谁个嫌热。天上的太阳,往地上烤着,望过去,每一张脸膛都是水拉拉的。老规矩,对篷开始之前,头人总要讲讲话,先是共产党的代表杨政委讲的,接着是国民党的代表卢师长讲的,然后是几天前才上任的洪县长讲的,洪县长说,虹县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在这里正式宣布:日本鬼子今天投降了!下边是一片热烈地掌声。今天是1945年8月15日,请你们都要记住今天,留将来告诉你们的子孙后代,告诉他们,这一天是我们中国人,八年抗战,流血牺牲,打败了日本鬼子,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的一天!虹县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为热烈庆祝我们中国人今天的胜利,特地邀请来20班喇叭,选在今天举行一次大规模地喇叭对篷。虹县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
头人一讲完话,老执山爷刚点着老烟袋吸了几口,连声咳嗽几下,攒劲地清了清嗓子,就将手里的烟袋向上一挥,再往下一按,大喊一声:
喇叭对篷,现在开始!
一大盘子鞭炮就放响了。同时,各篷喇叭都一起吹响了。
喇叭一响,看的人就被打动了,都像忘记了呼吸似的一下子静得出奇。连护城河边子树上的麻雀子也不叫了呢。周学宝看见李二也来了,因为他挤在人群里老是张口抬肩地咳嗽,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就悄悄地走了。听说甘小三吓跑了。
白辣辣的太阳,晒在一支支喇叭上,熠熠生辉。
喇叭对篷一开始,头头们就都拱进小汽车里,一溜烟地消失在炎热的天底下了。
几十年前在这个淮北平原的小镇上因为石保长带儿媳妇搞过一次全国性的民间喇叭对蓬,几十年后的今天,虹县人民为了热烈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的胜利,又在淮北平原的一个小县城搞了一次空前规模的民间喇叭对蓬。几十年前参加过那场震撼整个江湖的喇叭对蓬的老艺人,知道虹县城里也在搞像晏路街当年搞的那样的比赛,想旧地重游。而几十年后的年青艺人,遇到了这样的机会,都想在这次对蓬的擂台上一试身手。这次喇叭对蓬,从上午开始,持续拼杀了三天。各地高手互不示弱,使尽浑身解数。在这次参加比赛的喇叭班子中,确实是高手云集:虹县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来了,泗县近年杀出来的高手十六镖(蒋玉镖、赵云镖、马成镖、王怀镖、王墩镖、张一镖、胡崇镖、晏金镖、吴兴镖、张允镖、田恒镖、花庆镖、赵大镖、刘培镖、韩武镖、井绪镖)来了,还有山东、河南、苏北等地的喇叭班也来啦,总共二十班喇叭。连镇淮南的喇叭王刘二虎老人也被请来了。
老执山爷虽说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但看上去依然还跟神棍子样。几位老人一见面,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特别是刘二虎老人,下马车时看见白头毛白胡子老执山爷站在旁边接他,嘴里巴叽巴叽地吸着老烟袋,激动得上去给他一拳头说,你这老家伙咋还这样健壮呢?老执山爷就说,你狗日的不也壮得像匹骡子吗?嘿嘿,嘿嘿,两位老人都咧着嘴巴笑了。
第一天分小组进行对篷,第二天进行半决赛,第三天是争夺冠亚军的决赛。
站着吹奏,坐着吹奏都管。吹到晌午吃饭,酒足饭饱后接着再吹。吹到天上黑影子吃饭,酒足饭饱后再接着吹。一直吹到下半夜才各自回到旅馆里睡觉。
喇叭对篷真的很有意思,一个喇叭班跟一个喇叭班比赛,一个曲子、一个曲子地吹,先吹的吹你最拿手的曲子,后吹的也必须跟着吹你吹过的曲子。说白了,乖,锅底下掏白芋——都是拣熟的扒哩。谁个不会吹了,或者你吹奏时看的人不愿意听了,就算你输了。喇叭对篷跟武术比赛不同,喇叭对篷比的是心技和技艺。看的人,有不少也都是坚持看到下半夜回家睡觉的。
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各班喇叭又都一起吹奏……
在周学宝眼里,咱们吹喇叭的艺人真是太了不起喽!白天,在阳光里,一班班参赛的人马,围着一张张大桌子,攒劲地张扬着各自的技艺,一二十张大桌子在荒地上,摆成了一个庞大的方阵。到了晚上,在月光里,各路的喇叭班,一边吹奏着各班最拿手的曲子,一边还耍着小武场,譬如:嘴里喝洋油喷火,吞剑,铁头功劈砖,等等,等等,甚是壮观!周学宝突然感觉,像这样的喇叭对篷,其实就是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战争。直到这次,他才真正地体悟到。同时,又是一次中国民间器乐的大检验和大展销。
因为都是从各地邀请来的吹喇叭的高手,所以第一天比赛,没有分出优劣。直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才决出了半决赛的高手,下午进行的是半决赛的高手对蓬。又经过一番高手跟高手的对蓬,到了晚上高手中的高手就评选出来了。
第三天是决赛。冠亚军争夺是在周家班跟泗县的喇叭十六镖之间展开的。
这场决赛对周家班极为不利。因为周家班喇叭高手只是周学宝跟他爹俩。而人家喇叭十六镖,个个都是吹喇叭的高手。若是一个人跟一个人吹喇叭比赛,周学宝跟他爹俩肯定都是赢家的。但是,这次比赛是一篷喇叭跟一篷喇叭吹奏比赛的。
周学宝记得,那天天一亮,看的人就在那片荒地里站得满满的了。对篷一开始,十六镖一下子就上来四镖(赵云镖、马成镖、王怀镖、王墩镖)。周学宝一看这阵势,就心一惊一下子了。泗县十六镖他早有耳闻,个个都是吹喇叭的高手。凭着四省喇叭王周学宝的吹技实力,倒不怯阵。有一年,周学宝也曾经跟其中的几镖交过手。周家班主力虽说只有两个人。能领着吹奏的吹来吹去只有他跟爹俩。即使跟人家硬拼,人家还有拾帽子的。四镖一上来,就玩命似的吹奏,是想以高音和气势把周家班的喇叭压倒(他们加上助手是九个人)。这对周家班是一种严重的威协。好在周学宝吹技高超,又精力旺盛,所以说,他完全可以以少胜多的。
一上场,周学宝没有主吹。他让爹先打第一炮。周学宝是想让爹再露一下脸面哩。爹心里高兴,就吹奏爷爷传下来的那支枣木杆子的大喇叭。爹吹奏的是他最拿手的拉魂腔泗州戏《喝面叶》。四镖也由一名选手吹奏《喝面叶》。周学宝觉得爹今天吹奏得特投入。从晏口街来这里看吹喇叭的一个驼背小老头就对身边站着的人说,周家班周师傅这个人,真是一条好汉唻!你知道吗,日本鬼子刚来那年,在咱晏口街南头场上搞喇叭对篷欢迎,周师傅竟敢吹丧曲子《大出殡》,你看他那条瘸腿,就是那年挨日本鬼子揍断的。想不到,周师傅还能活到把日本鬼子赶出咱们中国这一天哩。你看周师傅今天多高兴,你看周师傅今天的喇叭吹得有多好。来,咱们给他拍手,即刻响着一片掌声。这时候,四镖那边一名选手吹奏喇叭曲《梅花三弄》,周家班的周学宝也吹奏《梅花三弄》。接着,周学宝用大喇叭吹奏花鼓灯戏曲子《说凤阳道凤阳》,那边也吹奏了花鼓灯戏曲子《说凤阳道凤阳》……
对蓬了一个上午,周家班喇叭一直都是占上风。晌午吃饭的时候,周学宝见他爹突然一阵子干咳,紧接着,一下子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周学宝一下就想到爷爷那年就是吹喇叭累吐血死的。下午周学宝就不让他爹再吹奏了,让他爹敲敲锣,打打鼓就行。爹就说,你一个吹奏可管?周学宝道:我用一支喇叭同时能吹奏出几种声音,管呐。泗县十六镖一上场,就换了另外的四镖了,领着吹奏的是十八镖第一高手蒋玉镖。周学宝见蒋玉镖不到五十岁,五大三粗的个头,留光头,上嘴唇留大胡子,黄眼珠子,身上穿的很刺眼,红袄,布鞋,黑裤子。袄是布纽扣子的对襟子小袄,敞着怀,里边露出花衬衣,小袄上面用黄丝线绣着龙的图案,裤子虽是淮北农村男人常穿的大腰裤子,但做工特精致,鞋是黑色的老北京布鞋,白袜子,腰上勒着练功人勒的那种板带。他坐在板凳上显得块头特别大,嘴里用牙齿咬着一只红玛瑙的长烟嘴子,烟嘴子里插的洋烟正在燃着,在他眼前冒着缕缕青烟。他目不旁视地吸着,样子凶煞煞的。周学宝感觉这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蒋玉镖不愧是十八镖的第一高手。比赛一开始,他就把他的门面家伙亮了出来,他用大喇叭吹奏的第一支曲子就是《七将军》。周学宝心话,这个人果然厉害。周学宝知道,这是一支非常悲壮的曲子,没有很深的功力是吹不好的。周学宝也用大喇叭吹奏了《七将军》,围在两蓬看的人,一听就都拍手叫好。接着,周学宝把他的门面家伙亮出来吹了,心想:你人多我寡,我不能跟你再恋战了。
他就用太爷爷送给他的那支小银喇叭吹奏了一段子拉魂腔泗洲戏,吹的是《小奴家采花送情郎》:
麦苗子绿绿唻
绿哇绿
油菜花呐黄又黄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个俺插在俺家里人的大辫子上
虹县人最爱听的就是拉魂腔泗洲戏。周学宝吹的戏段子像唱的样,听的就觉着比当年城里的戏班子金嗓子白菜心唱的还要好听拉魂哩。更何况抗战胜利了这一天虹县人心大快,听的效果就更加地好。在场的人一起鼓掌,一起喊好。连十六镖里的其中一个竟然举双手喊好好好!!!
蒋玉镖傻了眼了。人家周家班这个小周师傅,确实不是牛毕,人家确实吹奏得真好嘞。乖,如果不是俺老蒋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绝不会相信天下竟还有吹弄么好喇叭的!狗日的,不管就是不管。不管,俺就得认输。然而,当蒋师傅正打算走过去向周家班双手抱拳认输告别的时候,从北边护城河那里突然传来了一段子精彩的拉魂腔泗洲戏的男女对唱:
什么花开白如雪
芙苗儿花开白如雪
俺的郎哩
嘎地呀
什么花开遍地黄
油菜儿花开遍地黄
俺的郎哩
嘎地呀
那边也是用喇叭吹奏的,吹奏的也是《小奴家采花送情郎》戏段子,人家是接着周学宝吹奏过的上段子吹奏下段子的。人那边吹奏得跟周学宝比不分上下,是一样的拉魂,一样的妙趣。吹喇叭的是一个美貌的男子,他头上戴着黑色礼帽,身上穿着黑色长大褂子,正从捱北边护城河岸上的小树林子里朝这边的对篷场上走来,那人一嘴同时吹着两支小嗽叭,他一边走着,一边吹奏着。
蒋玉镖这边尴尬被动的场面,被这个年青艺人一下子给解围了。高兴得身子直直地站起来,攒劲地鼓掌叫好!
周学宝心里非常吹惊。他这才知道艺海茫茫,人外有人哩。可是,就在周学宝停下来吹奏为那人鼓掌时候,周学宝一眼就望见了他右边脸上有颗黑痣。周学宝就一愣怔一下子,立即就去想李英子了……
周学宝就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可是,当他从一片模糊里清醒过来时,他仿佛记得刚才那个漂亮的青年艺人狠狠看了他一眼,就转身朝来的路上走回去了,他走得特快,一走到北边的护城河岸上,就消失在闪烁着阳光的树林子里了。
周学宝这时候突然间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他不是男的,他是女的。他是女扮男装的李英子。那颗黑痣,你瞧那双眼睛,别说才七八年没见面,就是七八十年没见面,见面俺也能认到她的骨头。
他就是李英子,李英子没有死。她还活着。李英子回来了。周学宝心里真地很高兴哩。他自言自语着。接着,就对爹说:爹,她还活着。爹问:你说谁还活着?周学宝说:是李英子。俺刚才看见李英子了。
爹就说:学宝,你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听听,周学宝说:爹,刚才俺看见李英子。那个一嘴能同时吹两支小喇叭的青年艺人,就是李英子。
爹一听,就噗哧一声笑了。爹笑的两眼泪水。爹知道宝儿肯定是想李英子想迷了,才大白天里说梦话的。
周学宝这时就说,爹,你先回去吧。俺得去找李英子。“李英子——!”周学宝朝着那片小树林子喊了一声,就往北边的护城河岸上跑去了。
二十四
那片树林子特小,只有三四十棵刺槐树和十几一二棵小野枣子树,树下边长得净是密稠的小刺槐树根上发出来的树铺子。护城河岸上有好几片这样的小树林子。因为是夏末,树叶依旧都还虚绿。树林里边,热烘烘的,夹杂着一股粪便气味直烤人。周学宝在树林子里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着那个吹喇叭的小年青人。后来,周学宝又沿着护城河的河岸东找西找,找遍了整个护城河,从阳光灿烂的下午找到了喧闹的黑天,还是没有找着像李英子的那个青年人。
李英子,你到哪里去了呀!周学宝心里酸酸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蔫地离开城里,朝他家前车轱李家的方向走去。那天黑里,周学宝却又像断了线的一只风筝在淮北的平原上飘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李英子,李英子……
那天,周学宝摸到家已是大天四亮的了。周学宝那天在护城河岸上虽然没找着李英子,可他坚信那个右边脸上长颗黑痣的小青年一定是他朝思暮想的李英子。他就暗暗地发誓:“我周学宝哪怕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着!”接着,他就乘船过河到后车轱李家李英子家里私访,到她家一连去私访好几次,见她家里没有。因为周学宝跟城里女孩子订过婚了,四圈庄子的人又都知道,就不好意思去问李二李英子可回来过家的事,爹和娘都以为宝儿是想李英子想迷了。周学宝就说娘,那天俺就给爹讲了,俺真的看见李英子了呢。从此以后,无论到哪地方去给人家吹喇叭,总是打听有没有谁个见着右边脸上长颗黑痣的青年人。
咱们淮北人有句话: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那年的冬天,周学宝终于在虹县南边的韦集村见着了李英子。
那天晚上天下着小雪。周学宝带着周家班的几个徒弟,那天下午在虹县南部地区的藕庄给一户人家吹喇叭送老殡,把老人送下地安了葬,回来已经是下傍晚子了。淮北的冬天,天又特短,天气又不好,他们就都急着想赶回家,可是他们踏着湿漉漉地湖里的小土垃路向北走,往北边最多才走了十多里路,天就黑透了。
说来真怪巧的,周学宝他们后来途经丁集村,刚走过丁集村南头的那座小石板桥,就远远地听见了吹喇叭的声音了。
丁集是泗县南部地区的一个村庄。老远就能望见在村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灯笼火把地围着一大群人了。喇叭声音就是打那里传出来的。
周学宝一听就知道吹的是歌剧《白毛女》里边的曲子,曲名叫“北风吹扎红头绳”。周学宝上个月去宿县吹喇叭,经过朱仙庄镇子时候,听过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唱的,唱得怪好听哩。就站着听了一会儿,心里就学会了,周学宝就能用他的小银喇叭吹得跟那两个人唱得一模一样好听了。
歌词是这样: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爹出门去躲帐
整七那个天
三十那个晚上
没回还


风卷那个雪花
在门那个外
……
人这谁个吹奏得真好。声音清亮,优美动听,活像女孩子唱的歌样。这是一个吹喇叭高手吹的。周学宝愈听就愈想听。他情不自禁地被那声音吸引去了。一边走着,还一边拍着手说,好好好。真好。
接下来是男女对唱:
(爹唱)卖豆腐赚了几个钱
集上称回来二斤面
怕叫东家看见了
揣在怀里头四五天


(女儿唱)卖豆腐赚下几个钱
爹爹称回来二斤面
带回来包饺子
欢欢喜喜过个年
……
在那棵树下,周学宝看见了吹喇叭的是一个女解放军吹的。心里就一惊一下子:是个女的?接着,心里就说,吹得真好,吹得太好了。周学宝见她吹的是一支枣红木的小喇叭。火光把她的脸膛映得红扑扑的,雪儿落在她的脸上和她吹的喇叭上,眨眼就化了。
走近时,就发现了她右脸上有一颗黑痣。是李英子。她真的是李英子。周学宝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周学宝激动得两手颤抖着,他赶紧从搭在肩上的少马子里拿出了太爷爷送给他的那支小银喇叭,就接着吹奏下边的(女儿唱):
人家闺女有花戴
我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扎起来
……
女解放军即刻停了嘴里的吹奏。她两眼直直地看着一边向她走过来一边吹奏的周学宝,观众都惊奇地让开了道,一双双眼睛看着从场外一边走进来一边吹喇叭的人。
接着,女解放军就把刚才她吹奏的那支枣红木杆子的小喇叭搁在嘴上吹奏下边(爹唱):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
下边是女儿和爹一对一句的对唱:
(女解放军就先吹女儿的唱)门神门神骑红马
(周学宝就后吹爹的唱)贴在门上守住家
(女解放军吹奏)门神门神扛大刀
(周学宝吹奏)大鬼小鬼进不来
接下来就是(周学宝和女解放军一齐吹奏):哎,进呀进不来
好!好!好——!!!
场上爆发着热烈叫好和热烈鼓掌。
李英子……
周学宝两眼含着泪走向那个女解放军,哽咽着说。
周学宝……
女解放军也两眼泪汪汪地朝周学宝迎着走过去。
近了,近了,两个年青人就抱在一起哭了。接着,李英子就热泪盈眶地拿一只手按周学宝脊背上轻轻地擂着,她擂一下,嘴里就呢喃地说一次:周学宝,俺恨死你哩,恨死你哩。
周学宝高兴得咧着嘴巴,泪流满面地笑着,说李英子,只要打我能解除你的恨,你就攒劲地打吧,打死我,俺也认了。嘿嘿。
嘻嘻,嘻嘻。
一个圆脸胖乎的女解放军从后台走上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俩,调皮地说道:李干事同志,难怪王团长和张营长追求你,不动心唻,原来家里早有了白马王子了。
二十五
现在,李英子已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出色的文艺干部了。
李英子那年突然离家出走,是因为她爹李二嗓子毁了再也不能跟周家班吹喇叭对篷比输赢了。
李英子咽不下这口气。爹本来是众星拱月的盖淮北喇叭王,因为从打冒出来个周家班,爹的一世英明才突然挨毁了的。这个仇,爹不能报了,俺李英子来报!虽然,周家班吹喇叭最好的周学宝叔叔死了,周学宝的爹还活着,可他吹喇叭比不过他儿子周学宝吹的好了。父债子还。俺一定要把祖传的喇叭吹好。哼!将来,有那么一天,俺跟你周学宝比。俺李英子一定要把你负心的打败!李英子带着对周家班的恨——尤其是对周学宝的恨,加上她那犟脾气,就沿着家后沟那边那条通向北湖里去的土垃路,一直往北走去。有一次,李英子曾经听她爹李二说,要说天下吹喇叭最好的,据说听讲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北京城里的那个神秘的宫廷乐师,另一个就是隐居在山东泰山里的黄道人。李英子是想去山东泰山跟黄道人学艺的。
到处是兵荒马乱的。一个滴溜溜俊的大闺女,胡乱地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难免不遇上歹人呐!可李英子就来个女扮男装,打扮成一个乞丐。身上穿脏衣裳,两根大辫子盘在头顶上戴着旧帽子压着。这还不算,还故意烧草木灰涂抹在白嫩生生脸上变成黑鬼儿。让人见了躲得远远的。饿了就走进村子数门头吹喇叭要饭吃;渴了,就用两手捧河沟里的水喝;天黑了,钻人家牛屋里睡麦穰子。冬天里,愈往北走,天就愈冷。李英子脚手很快就挨冻烂了。可是,环境再艰苦,李英子都忘不了每天早晨起来吹喇叭练曲子。走出了苏北,走进了山东,李英子看见冰雪化了,大地复苏了,草木萌芽了,春天来啦!一天,李英子乘船过了一条大河,继续往北走,从晌午走到天黑,就走进了一个山窝子里边。月亮升起来了,星星闪闪烁烁,两边都是黑洞洞的大山。连一点灯光也没有,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李英子突然害怕了。这时候,她只想找个牛屋好好地睡一觉。但是,她办不到了。这里留给她的只是黑夜里的恐怖。李英子看见山坡上有几个小火蛋子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人挑着灯笼,在李英子的眼里,那叫“鬼火”,小时候,她就听村上老人说过,说那是从死人的老坟里拱出来的,是鬼魂变的,出来吓唬小孩子的嘞。长大了她才知道那是磷火。接着,就在那几个小火蛋子一边,有两个绿荧荧的眼睛,朝她这边来了。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她见是一条狗。这是一条很大的黄毛狗,不,这不是黄毛狗。她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是一只吃人的狼。李英子虽然没有见过狼,但她早就听村上人讲过狼吃人的故事了。狼吃人,不是直接从人前面把人扑倒吃的。狼是从人的背后一纵身,先用两前腿扒在人的两边的肩膀子上,只要人一转头看,狼就一口把人的气管子咬断了。然后狼就喝从人的气管子里冒出来的血,把人身上的血喝干了,狼才开始吃人肉 ,啃人的骨头。真是太惨忍了!李英子不想站在这里情等着被狼吃了。她想摸东西去打狼,可她在山沟里连一根棍棒也找不到。山沟里,光秃秃的,连一块小石头也没有。李英子绝忘了。她知道她马上就得挨狼吃了。挨狼吃了,李家班的仇还怎么报?爹的仇还有谁来报?俺真的挨狼吃了,不就太便宜了周学宝了吗?不能,不能,俺李英子绝对不能便宜那个负心的。
哎,对了,俺听说狼怕火、鬼怕摸。李英子就想:狼既然怕火,哪,它怕不怕吹喇叭?
李英子就赶紧地从怀里拿出一支小喇叭,按嘴上一搁就吹了,吹的是热烈奔放的曲子《喜洋洋》……
狼一听喇叭响,扭头就朝山沟里跑了。


李英子喝得快要死了,突然感觉有一条清清的小溪汩汩地流进了她嘴里,甜甜地滋润着她干涸的嗓子,又慢慢地流进了她胃肠道,流进了她心里。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说话。说张排长,一个讨饭的,黑更半夜摸进山沟里来,可会是……就是嘞,刘板凳说得不假。这人会不会是小鬼子派来的奸细?那也不碍事,咱把他的两只眼睛用布给蒙上咧。
咋就是个女娃?张排长你快进来看看,咱把他脸上灰一洗掉,帽子摘了,是个俊女娃子。
被称作张排长的青年人,是个脸黑黝黝的瘦高个子。这时他披着一身阳光,低了一下头,就从面东的一扇木单扇子门走进了外边的一间屋子,还用手给那几个说话的青年战士做手势,同时嘴里说嘘——,意思是说话小点儿声。张排长一听是女的,就不好意思走进里间屋子里去了。
李英子猛地睁开眼睛,见自己是倚在老大娘的怀里,老大娘一只胳膊搂着她靠着墙壁坐在床上,另一只手正在拿着小铁勺子往她嘴里喂鸡蛋汤。我不是在沟里吗?怎么会在这里呢?孩子,你总算醒喽。老大娘眉开眼笑着说。
这是在哪里呀!李英子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里边的一间屋子,这屋跟她家屋一样的,也是草屋土墙壁。她见是天大亮了,外边的那间屋子里的土垃地上,正被一束太阳光照射着。她还看见那间屋里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男青年,有一个腰上勒着牛皮带、身上还挎着盒子枪。
孩子,你醒过来就好喽。老大娘一边用手抚摸着李英子盘在头上的辫子,一边心疼地说。老大娘又说,孩子,是昨夜里,张排长他们几个八路军,把你从山西边的那个大山沟里背到咱家里来的喽。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瘦高个子张排长站在外边屋子里,伸了一下头,朝里边屋子里问了一声。
李英子说道:俺叫李英子。
老大娘就说,英子,你一个女孩子,晚黑里可不敢去西边的那大山沟里噢?每年一开春的这个时节,到了晚黑里,那里的狼就出来吃人喽。英子,咱听张连长他们几个八路军说,是你吹喇叭把狼给吓跑喽。说狼刚吓跑,你就吓昏过去喽。多险呐!
外边屋里的那个叫刘板凳的小胖子八路军就接过话说道:幸好昨天晚上张排长带着咱们几个去山那边侦察敌情,听见有人吹喇叭,咱们就过去了。要不然,夜里山沟里那么冷,冻也把你一个小女孩冻死啰。
李英子一听,就吓哭了。
张连长在外边屋里把刘板凳狠狠训了一顿。
摸清了李英子的来历,张排长就告诉李英子,说这里是解放区。这边的山沟,叫半个沟。沟里住的都是我们八路军。我们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子弟兵。我们八路军是专为打日本鬼子的。张连长说,李英子同志,听你吹喇叭那么好听,你要愿意参加八路军,和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我就把你推荐到团里文艺宣传队当一名文艺战士,你看可行?张连长还说,我们团里文艺宣传队正缺少像你这样会吹喇叭的。
李英子说,管。俺愿意。
张连长说,好,李英子同志,欢迎你参加我们八路军。张连长一边说着一边鼓掌。那几个八路军也都跟着鼓掌。
这天下午,张连长就护送着李英子沿着一条弯弯的山路走着,他俩走过了一片柿子树的树林,又翻过了一座小山,然后来到了团部。
李英子见团部是在山坡上边一片土坪上的,有几间土草屋,是竹杆拉的大院子,四周全是密不透风的山杂树。李英子心说,生人是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团长叫王铁锤。大胡子。王团长是个性情开朗的人,见了李英子,就笑哈哈地伸手把李英子手拉过来握住了。连说:欢迎,欢迎,李英子同志。接着就让警卫员小郑把文艺宣传队姬队长找来了。
姬队长看了看李英子,就说,你吹一曲子我听听。李英子问:吹啥?姬队长皱了下眉头,说道:吹喇叭,最能显示技艺功力的应该是《百鸟朝凤》曲子。李英子同志,你就吹《百鸟朝凤》吧。
李英子站在团部的大院子里,拿出她的小喇叭就吹: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啦——
吱啦——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
一只鸟在叫,两只鸟在叫,一群鸟在叫,满院子里的小鸟都在叫。连外边树林子里的小鸟,也唧唧喳喳地叫着,嬉戏着飞来了。团部里值班干部、战士,都纷纷将脑袋从窗口伸出来,从门里伸出来,朝大院子里看着,听着。
好好好!王团长高兴得直鼓掌说好。
姬队长也高兴地鼓掌说好好好!
李英子一吹奏完曲子,王团长就大声大气地说:老姬呀,咋样啊?我给你招来的兵棒不棒啊?
姬队长道:棒!棒!真是太棒啦!不过,姬队长又道,像这么优秀的艺术人才,就怕我这庙小留不住大菩萨哟!
姬队长那天说的没错。李英子在团文艺宣传队演奏还不到一年,就被军里文工团要走了。李英子到了军里文工团,就更是如鱼得水了。部队首长一见她是个难得的人才,就培养她。她被送到延安学习了一年。回到文工团,她就能一嘴同时吹奏两支小喇叭了。在延安,李英子不但提高了吹喇叭技巧,还学会了吹奏进步的戏剧曲子和进步的革命歌曲。
李英子现在对周家班一点儿也不恨了,对周学宝的恨也在她心目中化解了。南京大屠杀,日本鬼子一次就杀害了咱们30万中国同胞。国难当头,咱们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要报仇就要多消灭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早日赶出中国去!

李英子那天是路过虹县,去泗县的。文工团有几名演员被派到解放区搞宣传教育,李英子是其中的一个。
因为就在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天,蒋介石电约毛泽东主席到四川重庆谈判,毛主席识破了蒋介石的伎俩,毛主席就没去。这是蒋介石第一次电约毛主席去重庆谈判。后来又有第二次,第三次。据目前局势分析:国民党是不可能跟共产党诚心诚意地合作的。蒋介石电约毛主席重庆谈判,是想摆鸿门宴。国共两党看来要来一场最后的决斗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实,毛泽东主席早就明察到今天的这种局势了。李英子所在的那个部队,半个月前,已从湖北的洪湖岸畔,开跋到山东的沂蒙山区了,接着,又开跋到了安徽的北部淮北平原,住扎在肖县的境内皇藏裕。李英子见皇藏裕是在一片深山老林里的。相传汉高祖刘邦在没做皇帝之前,曾经在那里避过难。后来就有了皇藏裕的御赐。由于工作的需要,上级这次特派宣传干事李英子去到泗县南部草沟、丁集一带秘密地工作。那里是个革命老区。那里有不少人参加了八路军和抗日游击队。那里的人民群众思想觉悟高,再通过宣传鼓动,让那里人极早地识破蒋介石的阴谋,然后再扩大解放区,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李英子是带着一名男演员和一名女演员一起去的。因为是秘密行动,李英子昨天就走到了她的家乡的那条养育了她多年的又宽又长的濉河了。沿着濉河向东一直走到了晏口街,后车轱李家就在晏口街东边不远,她都没去跟她分别多年的爹娘见上一面,就沿着晏口街东边的那条官道朝南走去,一直走到了虹县县城。走到虹县北关的桥头时候,李英子忽然听到从捱东边的护城河里边传来了一阵优美动听的喇叭声,吹的是拉魂腔泗洲的戏段子《小奴家采花送情郎》……这时候是太阳偏西的下午,周家班的掌门周学宝正在跟泗县十六镖的老大蒋大镖对篷比赛吹嗽叭。
那天下午因为是这次举办吹喇叭对篷比赛的最后一场争夺冠亚军的决赛,双方的艺人自然都想把各自的吹奏发挥到极致。那可不是,那边的比赛场上正在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和叫好声。
菜花儿黄
那个菜花儿黄
小奴家那个采花一朵花哩
那个送给郎
……
李英子听喇叭吹得这么好,她走到桥头就不走了,就对她身边的王小莉和张大宽说,你俩先到东边那护城河外边官道边子歇歇,等俺一会,我想到吹喇叭那边瞧瞧。李英子就从桥北头走到了桥南头,下了石桥,然后就沿着护城河里边的那条土垃路往东走去,她一边走着,还一边想着,能用喇叭吹奏好这段子拉魂腔泗洲戏的戏段子,当年在淮北平原,只有俺爹和周家班的二掌门周玉武。可周玉武早就死了。俺爹自从那年毁了嗓子,就不吹喇叭了。现如今,周家班里边能吹这么好喇叭的,只有周学宝了。一想到周学宝,李英子脸“刷—啦”就红哩。李英子不想让周学宝认出她是李英子,就从右肩上挎的那个小花布包皮子布系扎的包里拿出来一身男青年的衣帽和鞋子,赶紧地换在身上了。一走到东边的护城河拐子,她就上了河岸躲进一片小树林子里朝那边看。吹喇叭的真的周学宝。没错。李英子有些激动,心跳也加快了。
这个负心的喇叭真的吹得特好。在李英子心目中,周学宝现在的吹奏水平,明显高于当年她爹和他叔叔。李英子情不自禁地从包里拿出来两支枣红木杆子的小喇叭,就接着周学宝吹奏的下边一句唱词跟他比赛着吹起来。她先是用一支喇叭吹奏女孩子的唱腔:
那个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接着,就用另一支喇叭吹奏男孩子的唱腔:
麦苗子绿绿唻
绿哇绿
油菜花哟黄又黄
那个黄又黄
……
接下来,又来个激情发挥,一嘴同时吹奏两支喇叭,吹成了男女合唱……
周学宝听人家吹得那么好,他就不吹了。
李英子吹着,吹着,就从河岸上那片小树林子里走下来,直直地朝着木呆的周学宝那边走过去了。然而当她意识到周学宝认出她是李英子,她在岸上那片小树林子里就消失了。
李英子虽然恨周学宝,同时她也最爱周学宝,这些年来,对周学宝的恨和爱,李英子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里头。当她刚才走向周学宝时候,她把她对他的恨全都忘了,剩下的净是对他的爱了。李英子是个犟脾气的女孩子,却又非常顾及脸面,所以说,无论如何,在这众目睽睽下,她李英子绝不跟周学宝和好,认输。
其实,刚才李英子一见周学宝把她认出来了,她突然间离开他,是想考验一下他周学宝心里还爱不爱她李英子。
那天,周学宝追到小树林子找李英子,李英子并没有马上离开那里。她只是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躲着,在暗暗观察他,一见周学宝还是那么爱她,李英子就强忍着心里对他的爱,心里难受着离开了那里……
演出结束,雪下得就更大了。李英子没让周学宝走。就把周学宝和周家班的几个徒弟,安排在几户老乡的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雪就不下了。周学宝走的时候,李英子把他送到了村子北头,他俩是并着排走的,周学宝说,天气弄么冷,回吧。
李英子说:俺回。
可是,李英子没回,两个人还是并着排往北走着。脚底下的雪,被踩得“扑嚓”、“扑嚓”作响。路两边的小水沟子里也积了很厚的雪。沟坡上枯干干的茅芋草,上边一片片锋利的叶片被雪沾得雪白,路边子忽儿出现一棵小刺槐树,有时是两棵小刺槐树,上边也都沾满了雪白的雪。风呼呼地刮着,树枝上的雪就刷刷地往下掉。两个人只顾朝前走着,谁也不找谁个说话。
几个徒弟一见他俩个那么有“意思”,就都躲得远远地跟在后边走着。
一对恋人,多年没见了。按说总算相见了,两个人该有说不完的话的。可是,还能说什么呢?周学宝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他心里一直在想:俺已经跟别的女孩子订了婚约了……告不告诉她呢……
李英子见周学宝一脸受难为的样子,就不好意思说了。
愈送愈远,村子都有些望不清楚了。两个人还在并排着往前走着。
回吧。周学宝说。
李英子就说,俺回。
李英子就转身往回走了。可是,她朝南没走多远,突然转过脸站住朝周学宝喊:
喂——!还记着俺说的那句话吗? 
二十六
周学宝回到家就病了。
周学宝不是真有病,他是心病。人家李英子现如今是一名解放军干部了,心里却还在爱着他周学宝。而他周学宝却跟别的女孩子订过婚了。
周学宝倒在床上,大被子蒙头,一睡就是三天没起床,也没吃,也没喝。到了第四天,周学宝起床了。他也吃了,也喝了。吃好了,喝好了,周学宝就带着周家班出去给人家吹喇叭了。因为周学宝想好哩。他跟那个女孩子是订婚,又不是结婚……到什么山,砍什么柴。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得他满脑子乱七八糟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周学宝只要去泗县给人家吹喇叭,就去解放区找李英子。可李英子见了周学宝,她再也不谈儿女情长的事。每一次都是讲蒋介石挑起打内战的事情,说国民党反动派到处惨杀共产党和拥护共产党的积极分子。李英子还说,跟着共产党毛主席闹革命,随时都有被国民党反动派砍头的危险。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被砍头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那是1947年的一天傍晚,周学宝到泗县长沟给人家吹完喇叭,去解放区找李英子,李英子对周学宝说,要打大仗了。我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向南渡过黄河了。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了。上级让她归队,去前线阵地演出。给同志们鼓鼓劲。周学宝问:多晚走。李英子说:今天晚上就走。周学宝听了,就突然像丢了什么似的心里一阵不好受。李英子告诉周学宝,白天行军太危险,交通要道口都被国民党的军队封锁了。只有走夜路,才好闯过封锁线。周学宝知道留是留不住的了,就从肩上搭的少马子里拿出了那支心爱的小银喇叭,送给了李英子。
天黑了。
月亮升出来了。
星星也出来了。
周学宝肩并肩地把李英子送出了村子。
李英子说:再见!
周学宝说:再见!
然而,当周学宝目送着李英子他们走到了村头那口水井旁边时候,李英子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周学宝——,我爱你——!
到了1948年冬天,淮海战役就开始了。那时候,周学宝报名参加了护送伤员的担架队。可是就在一天晚上,周学宝冒着枪林弹雨,从前沿阵地上抬回来一名伤员,他一见是一名女解放军,就觉得眼熟,再仔细一想,就想起来了。那年她和李英子一起到泗县的解放区工作过,还有一个男解放军叫张大宽,哎,对了,她叫王小莉。
几天后,周学宝因为心里挂着李英子,就去医院里找王小莉,周学宝见了王小莉就问李英子这次可被派来吗,我怎么没有看见李英子?
王小莉一下子就被问咽了。王小莉将脸转过去一会儿,又转过来,才说:你叫周学宝吧?
周学宝说:俺就是。
王小莉哽咽了。她说李干事已经壮烈牺牲了。
周学宝一听吓傻了,连哭都忘了。
王小莉这才告诉他李英子死的经过。事情发生在今年夏天,那是在一天下午,李干事带着她,还有吴风花,她们三个去刘庄给伤员慰问演出,回来时候天就黑了。她们在经过前沿阵地时,正遇上我军跟敌军打仗。敌人的子弹嗖嗖叫从她们耳边子飞过去。那天天太黑,山路又滑,李干事被一块山石绊倒,滚进了一个土坑里,王小莉伸手把她从坑里拉上来,她们走了有一段路了,她才发现你送给她的那支小银喇叭被摔掉在土坑里了,她才跑回去找的。哪知,就在李干事在那个土坑里找到了那支小银喇叭,从土坑里刚爬上来时,一颗子弹射穿了她的心脏……王小莉说,李干事在弥留之时,告诉她,那支小银喇叭是他送给她的爱情信物,那就是她的生命。李干事还说,她死了,一定要把那支小银喇叭埋进她的坟坑里。告诉周学宝,我爱他……他……
周学宝没有哭出声,只是哽咽着,眼泪慢慢地从眼眶流出来,流出来,突然间,他想起了李英子第一次喊他乘船过河爬树掏小毛姑姑玩的那些事……还有那船,那是一条小旧木船,撑船的小老头,戴着西瓜壳小帽,喊着拉魂腔泗洲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