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安徽作家网  |  设为首页
安徽作家网

安徽省作协主办

“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改稿会点评(四)

发布时间:2021-10-1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前语: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精神,以文学形式凝聚红色力量,让党史学习教育走深走实,6月21-25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采风组分赴赴皖南、皖北进行主题创作采风活动,作为实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项目的工作内容,按照省文联党组要求,参加活动的作家要把此次主题创作实践活动转化成创作成果,助力安徽文学事业高质量发展、以实际行动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

为保证该活动成果的实效与品质,促进文学精品创作,9月25-26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改稿会在宣城举行。改稿会邀请《美文》《天津文学》等国内八家知名刊物主编、编辑部主任与采风组部分作家进行面对面的“结对”指导。会上,专家对主题创作文本的有关问题、红色题材创作的难度等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对作者作品提出了很多具体意见和建议,从作品前期史实材料提炼、作品语言准确性、人物关系构成、人物矛盾冲突设计等方面给予了针对性意见。现将部分参会主编的点评意见分享给大家。




秋野中篇小说《南北》一些个人浅见



《大家》编辑部主任  汪二款



  小说《南北》主要讲述了战乱纷飞、民族苦厄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发生在一个名叫荒草滩的,一对兄弟之间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作者在小说中分设了两兄弟完全不同的人生走向:哥哥向南因生活所逼和情感误会,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而兄弟向北,则在共产党的感召和教育下,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并最终成为新四军的一员。在兄弟二人迥然不同的人生走向为主线索下,作者还通过兄弟二人的情感线索,描述了两个中国农村妇女传统的形象,并借由哥哥未过门的嫂子月美的处境,呼应着哥哥向南的个体命运;借由自己心爱之人小翠,引出向北向往革命、投身革命的一些零星事迹。

  整篇小说写得较为流畅,故事情节设置基本合理,时间线清晰,人物安排得当且所赋予的象征意义基本达到。作者试图通过一个个个体,以小见大地呈现了整个国家民族在混乱的年代里,所承受的苦难,以及奋发向上、寻求解放的道路探索,也是较为明晰的。向南晚年的最终回归,也暗藏着中国人对故乡的民族情节,和民族和解的美好愿望。而月美忍辱负重的等待和坚持,则对中国传统妇女的一些美德,比如坚韧、负重、忠贞善良进行了礼赞。小说在开篇使用的倒叙、留白等手法,也较好地呈现了场景感和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包括小说结尾,向南回到生养之地“荒草滩”落叶归根,而作为向北过继的孩子的出现,这样的结尾安排也是较为成功的。

  小说在视角上也把握较好,比如向南在最后的败退过程中“跟着一辆坦克南逃”,在后文中又写道“多年后,南才闻知,当年坐在坦克车里逃跑的长官,是国民党黄维十二兵团副司令胡琏。”这种视角描述是有效的,是以一个个体人物在大事件中的视角,来呈现整个浩大的战争,从而避免了全能全知的历史大视角,使得小说的可读性和可信性得到提升。这恐怕也是作者一开始就设定的初衷,即以一对兄弟的悲欢离合和情感纠葛,来试图呈现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在那些战乱纷飞的年代中的苦难与希望。

  相对而言,小说情节设置有过于刻意之嫌,当然作者可能出于构架的需要,但过多的情节巧合的设置,让人觉得痕迹太重,反而让读者产生失真感;比如向北在向向南试图解释迎娶月美的苦衷而不得时,就让人产生了为故事而故事的感觉,不大符合现实,有悖常理。

人物形象不够鲜明,脸谱化过重,特别是月美和小翠,传统妇女的标签化太重,一味的忍受和善良,几乎已经违背基本的人情与人性,包括小翠,在文中也不够丰满,身份和性格都有模糊感。几位小说人物都需要在性格塑造上更下功夫,包括向南和向北。

  文本结构还可以更精炼有效,与开篇的以倒叙等手法的运用相比较,后面的大多内容反而显得有流水账之感。

  语言不够严谨,比如“荒草滩农民协会积极响应,随即成立了荒草滩抗日联防大队。并组织队伍骨干开进清泉山,集中培训拉练”,“集中培训拉练”一句,现代痕迹太重,即使当时也有使用,但放在一支地方准军事组织来说,让人有一种错愕感,失真之后带来的是让人觉得不够严肃、不够严谨;又如,在向北参加的一次诱敌深入的战斗中,作者使用了“其实这场战斗的目的和意义,就是打一场诱惑围歼战,挫伤日军的嚣张气焰,鼓舞全民抗日的斗志”等话语,一个小规模的地方性战斗,是不足以“鼓舞全民抗日的斗志”的,用词明显过大,欠缺考究;并在随后的大战中,作者在残酷的战争中,用到“人被洗礼着,生命被升华着”。战争是残酷的,牺牲是伟大的,但那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而使用“生命被升华着”来形容不得不为之的牺牲,是否感觉稍微欠妥?





冷鬼小小说《半坛萝卜干》《一枝红杜鹃》
阅读的一些浅见



《大家》编辑部主任  汪二款



  冷鬼的小小说《半坛萝卜干》和《一枝红杜鹃》,两篇内容都写的是新四军战士的故事,都是歌颂了在党的领导下,革命者在艰难处境中的勇敢和忠贞。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作者这两篇小说,都选自一个叫《皖南嘹亮》的一个系列小说,这种以个体故事为基础,断章式进行的系列创作,在文本架构上是比较有新意的。两篇小说语言都较流畅,叙述清晰,可读性也较好。

  《半坛萝卜干》写了新四军战士在皖南事变后,为保存有生力量,向长江以北转移的故事;故事结构较为简单,但却又在简单之处埋有伏笔:即那装着萝卜干的坛子。在线性的推进中,又因坛子而发生还坛救人的巧合,这个故事情节设置得较为合理,可以说是比较精妙。在拿坛、用坛,还坛的过程中完成了整个故事的推进,由此也可以简略看出,作为小说的核心事物的“坛子”,在小说中处理得还略微不够,在拿坛、用坛,还坛的过程中,缺少让人深刻记住的细节和情节,包括在队伍往北的转移中,作为核心的“坛子”被遗忘了,直到队伍又回到出发地。这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出现了一种流水账的、缺乏重心之感,“坛子”的核心意义也没能充分体现出来。个人建议在“坛子”这个核心上作者可以多下功夫,无论是情节设置或细节安排,可以把坛子摆在一个更重要的位置来安排,而其他的情节则可适当减少,可能整篇文章的效果会更好一些。

  《一枝红杜鹃》则写了从事地下工作的一对革命夫妇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英勇就义的故事。同理,红杜鹃也如《半坛萝卜干》的坛子一样,有着引导性的作用,象征着革命者的鲜血和忠诚之心。这类似于诗歌中的“诗眼”的作用。但读者也会发现,《半坛萝卜干》的坛子起到过小说关键性转折的作用,起到的作用是实质性的。而《一枝红杜鹃》的红杜鹃,所起作用则更多是象征性的,在小说情节推进中成为可有可无的道具,《半坛萝卜干》的坛子是功用性的,有着具体存在的合理性和法理性,而《一枝红杜鹃》的红杜鹃,则可以被其他的东西替代,比如一块红布,喜儿的红头绳;或者山上的任何一种红色的鲜花。我注意到作者在文后有一个备注:根据绩溪革命烈士张银祥事迹创作。而《一枝红杜鹃》也因为红杜鹃的实际作用被架空,加之作者的叙述语调没能从史料中演化为小说的叙述语调,导致《一枝红杜鹃》读来有一种史料罗列的感觉,从语言上来说,《一枝红杜鹃》是不很成功的,当然,《半坛萝卜干》也存在这样的问题,这就是我所说的有记流水账的阅读感的缘由。所以相较而言,《半坛萝卜干》因为坛子的功用性得到实质的体现,所以比《一枝红杜鹃》要具有小说的文本属性,如果《半坛萝卜干》一篇具有成功小说的潜力的话,则《一枝红杜鹃》相较而言要单薄得多。

  红色写作在当下具有很好的创作环境,这是党和国家的时代需求,如何写好红色题材的作品,如何在写作中优秀地呈现党在新中国建立前后直至现在,领导人民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和勇往直前的创新精神,是一个创作方向的问题,也是一个创作技艺的问题。两方面都需要我们不停地磨练自己,砥砺前行!





冷鬼《皖南嘹亮》系列小说
半坛萝卜干



冷鬼



  东方刚撕开一头发丝亮光,杨排长和郑建祥就按照连长的吩咐,穿上老百姓的服装下山“化斋”。大家饿得实在是不行了,已经十多天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饭了,有的战士身上开始浮肿。

  村庄也就十几户人家。二人连续走了几家,都是闭户上锁。走到第七家时,院门半开着。杨排长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杨排长推门进去,郑建祥后面跟着。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杨排长压着嗓子喊:“老乡,有人吗?”仍没有人应。房门也没有锁,扬排长敲了敲,无回音。这时,后面的郑建祥突然惊喜地发现房檐上挂着两提老玉米,上面已有些灰尘。他说:“排长,看!”说着伸手揪掉了一个,急急地剥了上面仅有的一层皮,在衣服上造了一下,张嘴就是一口。牙虽然被艮得生疼,但他说:“排长,香!”伸到排长嘴跟前,“你来一口。”排长两眼放光,说:“注意纪律。”但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老玉米籽在嘴里像铁豆子一样被咬得嘎嘣响。郑建祥隐蔽在门口警戒。杨排长推门进屋,屋内仍无一人,干净得找不到一粒粮食。杨排长放眼一望,心里十分失望。他知道,这几天国军在不停地进村搜杀被打散的新四军,祸害百姓。老百姓把能藏的都藏了,之后能跑得动的都跑了。杨排长走到西屋,叹口气正要退出,突然发现靠墙角桌子下面有一只封着口的坛,他心里一阵高兴,弯腰将坛取出,打开封口,一股咸萝卜气冲了出来。他闻了闻,味道还算正,又取出一块尝了尝,又咸又香,好吃——好久不知盐滋味了。可惜只有半坛。他在坛的位置放了三块银元,让郑建祥又取了一提老玉米和几只碗,自己抱着半坛萝卜干,迅速撤离。

国民党背信弃义,公然破坏联合抗日大局,悍然发动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杨排长所在的连基本被打光,最后就剩下十来个人。国军处处设卡,村村搜查,要把突围出来的新四军困死饿死在大山里。后来,敌人有所懈怠,昼伏夜行的杨排长一行才得以派两人悄悄入村“觅食”。

三十来岁的杨排长沉稳冷静,二十多岁的郑建祥机敏迅捷。二人很快返回到山上,战士们用石头砸碎老玉米,煮了一坛半生不熟的萝卜玉米粥,是十多天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饭了。

  目标是过长江。

  又走了两天山路,连长分析了一下形势,就自己带着杨排长和郑建祥,在夜幕掩护下来到了一个较大的村庄。有一户人家窗户还透射着微弱的灯光。郑建祥像一只豹子一样警觉着,连长更是全方面把握,杨排长是旌德县人,他上去敲开了门。一个五十多岁的房东很惊讶地望着他们。杨排长与之交谈了几句,发现没什么异常,连长向房东伸出了四个手指。房东一下子就明白了,知道是新四军。

  房东是一名地下党员。

  房东说:“组织有交待,估计近一段时间会有被打散的自己的同志从此路过,要注意对接,给予帮助。”

房东当即做了一大锅米饭,炒了一大锅菜,又准备了一些干粮,十名战士吃得香,吃得感动。饭后,连长说:“我们上山休息。”房东拉着不让走,说:“我后面搭了一个山棚,有情况进退方便,你们就在那里休息,我站岗放哨。”杨排长说:“如果敌人摸上来,会连累你们一家老小的,我们还是上山。”房东说:“天寒地冻的,山上更冷,你们睡不好,怎么打小日本?”

十名战士近二十天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囫囵觉。

  又走了两天,突然遭遇一小股敌人,立即交上了火。敌人越打越多,连长说:“撤!”十人就往深山里跑。敌人咬住不放。

杨排长对连长说:“敌人判断出了我们往长江方向撤,可能在某个地方对我们实行包围,我们要在深夜绕道,悄无声息地突然回撤向南,才能甩掉敌人。”

  敌人发现目标消失,分两股追踪,追了两天后,无踪可追。

  彻底甩掉追兵后,杨排长发现竟又回到了“坛煮萝卜粥”的地方,坛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等待自己的亲人。

  杨排长对连长说:“我和建祥下山还坛。”当然有侦察之意。

  太阳在西山顶上粘着,光芒努力地穿过云雾,一道道如金光。

  二人着了便装,在向这户人家走近时,就感觉情况异常,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挣扎叫喊声。杨排长将坛放在院墙边,二人猫腰迅捷地靠近院门,院门大敞,一个男人被死死地捆在院内的一个木桩上,嘴里被塞着一条破毛巾,从鼻子里发出恼怒的声响,女人挣扎绝望的声音从屋内一波波地冲出。

  那男人看到了杨排长二人,响动更大。杨排长向他伸出四个手指,接着对后面的郑建祥一挥手,二人躬身迅速向屋门靠近,手上不知何时已闪着匕首。

  两个国军正在撕扯一个年轻女子的衣服。

  杨排长用手指对郑建祥点了点右边的一个国军,郑建祥点了点头。正当两个国军忘乎所以时,突然两个影子扑了过来,寒光闪过,两个国军的脖子均被划了半圈。

  在年轻夫妻的向导下,杨排长一行虽历经曲折,但一个不少地来到江边,又在地下组织的帮助下,顺利地过了长江。这对年轻夫妻也参加了新四军。

  后来,他们经常说起半坛萝卜干的事,说那咸萝卜干真香。





一枝红杜鹃


冷鬼



  饶淑莹从怀里取出一枝风干了的扁平状的红色杜鹃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似乎有暗香缕缕;她又将杜鹃花举到眼前,凝视着;她理了理零乱的头发,带血的嘴角浮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她已被关押在上胡家乡公所十多天了,受到了严刑拷打,受尽了各种非人折磨。但她却越来越淡定,越来越坚韧。她清晰明亮地记得丈夫章金祥之言:“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做成的!”

  这枝红杜鹃是丈夫章金祥在新婚之夜送给她的信物。

  章金祥是个和尚。

  章金祥兄弟姐妹多,在章金祥六岁那年,父亲因劳累过度而亡,母亲又是个盲人,百般无奈之下,母亲把仅六岁的金祥卖到三里外的小九华银屏寺当了小和尚。

  章金祥白天到离银屏寺一里外的私塾读书,晚上回来读经。二十岁时,章金祥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但他凭着自己的与人为善、生活简朴、稳重厚道被推为银屏寺主持。

  饶淑莹小章金祥十三岁。饶淑莹十六岁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裁缝,两年后丈夫因病过世,给她留下一个女儿。

章金祥虽为出家人,但阅尽人间苦难,纵使许多善男信女烧香拜佛亦不能出离日伪军制造的苦海。一九四三年冬,他遇到了皖南游击队领导人之一的王诚信,从此踏上了革命的道路,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饶淑莹年轻守寡,孤儿寡母,日子难以为继。

  章金祥出寺化缘时,遇到饶淑莹,见其做事勤快,吃苦耐劳,为缓解其艰难生活,便招她到寺里做雇工。

  一九四三年开始,章金祥便做起革命工作,一九四四年十月,荆州麻叶岭建立第一个地下党支部,章金祥被任命党支部书记。

  饶淑莹在寺内干活,知道章金祥在从事秘密工作。多年相处,她知道章金祥是个好人,她笃定他所干的事情也一定是好事,她开始默契地协助他。

  两人积极为游击队收集、传递情报,输送粮、油等物质,同时利用银屏寺的有利条件,为游击队保管弹药、布棉等军需物质。

  一九四五年,饶淑莹也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女儿于半年前加入了新四军,走上了前线。

  共同革命让二人相处更密,渐生情愫,但和尚结婚,世俗难容。前思后想,还是饶淑莹灵性闪现,说:“金祥,别纠结了,我们向上级组织请示,服从组织安排。”

  组织很快批准了二人的结婚申请。

  结婚当晚,特殊时期,虽然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美味佳肴,只有二人对红烛,但二人仍然心如灌蜜,她双目激动地看着他道:“感谢党!”他也激动道:“党让我们重生!”随后,他从旁边的一个柜子里取出自己两个小时前从山上采摘下来的一枝鲜红的杜鹃花,双手捧着献给她。她双手微微颤抖,接过,紧紧地贴在心坎上,想想自己的苦难,幸福的泪水不由奔涌而出。

  后来,她把这枝红杜鹃干化后,贴身而藏,在艰苦的革命中,这枝红杜鹃让她温暖,给她力量,给她坚强。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饶淑莹又把红杜鹃贴身藏好,之后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坚定。丈夫章金祥比自己早被捕两天,至今毫无音信,她思念他,为他的身体担心。

  一陈呕哑嘲哳的声音逼近,随着“哐当”声响,牢门被打开,紧接着一颗人头被掷在饶淑莹面前。那正是丈夫章金祥的人头,饶淑莹当即昏死过去。

  章金祥被捕后宁死不屈,敌人所有的刑具都没能丝毫动摇他钢铁般的意志。在押送途中,章金祥趁机一脚将一敌军官揣入河中。敌军官恼羞成怒,让士兵用斧头砍下了章金祥的头颅。当饶淑莹被一盆凉水浇醒时,丈夫章金祥的人头已经挂在了她的胸口。这并没有羞辱到饶淑莹,饶淑莹揣测肯定是丈夫的坚强勇敢激怒了敌人,才使敌人采取这种人类所不齿的下流手段。她为丈夫感到骄傲、自豪。敌人逼着饶淑莹胸前挂着丈夫的人头游街,饶淑莹昂首挺胸,从容地揭露日伪军的滔天罪行,同时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敌人看看没有收到需要的效果,两天后就把饶淑莹杀害在上胡家杨树窝。敌人开枪前饶淑莹用手护住那枝红杜鹃,面溢微笑,目光向远,鲜血从她的五指间汩汩流出,她躺倒的地方,土地鲜红一片。

  第二年春天,她身下的那片土地蓬勃起一大片无比鲜艳的红杜鹃,之后,年年如此,渐成漫山之势。(根据绩溪革命烈士张银祥事迹创作)






中篇小说



南  北


秋 野




  哥,回家吧。

  你别喊我哥!

  ……

  五月的荒草滩,灰白的乡道上,一南一北站着两个人。两个人相隔不足十步,原地站着,身上和脸上染上一层亮光,远远看去,像两尊披着金光的塑像。

  此时,夕阳泛着澄黄色的光晕,给一望无际的荒草滩铺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刚收割过小麦的麦茬地,敞亮而显温暖,空旷而显寂寞。村庄被遮蔽了,河流被隐藏了,绵绵数十里的荒草滩一派辽阔和苍茫。

  哥,你听我说好吗?

  你娶了我的女人,还有脸说啥?!

  说你不知道的。

  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整个荒草滩上的人都知道,还有啥我不知道的?!

  哥,可你和人们都不知道实情呀。

  实情?哼哼,你别想哄我!

  哥,她还是我嫂子!

  你说啥?

  哥,我说她还是我嫂子。

  洒在两个人身上和脸上的亮光,渐渐地弱了下来,露出两个人的轮廓:两个人,几乎相同的个头和身材,不同的是,一个穿身粗布灰衫,一个着套黄泛泛的军装。穿灰衫的站北朝南,着军装的站南面北。

  哥,我没哄你。

  你都已经和她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了,还有脸说没哄我?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你这个混账弟弟!

  哥,你不相信我,可你也应该去坟地里看看咱爹咱娘呀。

  站南面北者,一把拽下头上缝有青天白日狗牙徽的军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眼里喷满愤怒和仇恨,鄙夷地哼哼笑了两声,笑声中透着几分痛苦,几分悲凉和几分绝望。颤抖的手指,指着站北面南者,牙齿咬得哒哒响,片刻,没能说出一句话。而后,弯腰捡起军帽,突然转过身,决绝而快速地朝南走去。丢下站北面南者,失望而无奈地喊了声,哥——

  夕阳丢下最后一片余晖,天边洇成血色。一缕晚风掠过,荒草滩上陡然罩上几丝凉意。





  年前,腊月初五,荒草滩上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一夜之间,大地披上一层皑皑银装,乡道躺在田野里,已分辨不清了。太阳迟迟躲在云层里不露脸,上午巳时,有一个人从南边朝着村庄,歪歪扭扭地走来。直到走近村口,人们才看清楚是文才。

  人们纷纷聚在文才家,不是盯着文才看,就是向文才问这问那。人们把文才当作离家多年归来的游人,多了几分陌生和好奇。其实,文才离开家,离开荒草滩的日子只有半年多。对于于人们的好奇或者说关心,文才听多答少,更没有主动向人们说起他离开荒草滩半年多的经历。人们忽然觉得文才变了,不但变得寡言少语起来,而且看人的目光里总是游移不定,恍惚不安着。

  这时,忽然有人想了起来,问,文才,你回来,南呢,南咋没和你一块回来?

  文才这才向人群中寻觅一番,低头思忖片刻,心事重重地说句,我得先去趟德贵叔家。说完,丢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

面黄肌瘦的德贵叔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了。当看见文才进屋后哭着喊他一声叔时,年近七十的德贵叔,心中刹时冒出一种不祥的感觉。随着文才趴在他病床边呜呜的哭声低低沉沉,德贵叔心中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文才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叔,本来我和我南哥已经快逃出阵地了,哪想到连长从山洞里出来,拿枪逼着我俩返回去。当时,阵地上枪打得像下暴雨,只要回到阵地,躲都躲不了掉。大家都知道阵地已经保不住了,一茬一茬的死人。我和南哥对连长说,别让我俩去送死了。连长不仅不听我俩说的,还破口大骂我俩,硬是扣着板机,顶着我俩的头,叫我俩返回阵地。没办法,我和南哥只好返回阵地,可连长他个狗日的,自己却躲在山洞里拿枪监视着我俩。叔啊,你说我俩不回去咋弄?我俩不回去,连长也会打死我俩的,我曾看见他打死过好几个人哩。

  德贵叔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

  叔,没办法,我和南哥只好硬着头皮,趴在地上向阵地上爬去。我俩爬到阵地,阵地上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战斗越打越厉害,直到只剩下五个人时,眼看对方攻了上来,连长狗日的才喊让我们撤离。撤离时,南哥跑在前面。快撤到山下了,一颗子弹打中了南哥,我眼睁睁看着南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等我走过去准备救他时,他一动不动,也看不清枪打的啥地方,浑身都是血。我喊了他半天,他也不应声。我摸摸他的脸,他已经不喘气了。这时候对方已经追了过来,连长拿枪逼着我,叫我撤退。叔啊,你可不能怪我呀,要不是对方追了过来,要不是连长拿枪逼着我,我说啥也要把南哥的尸体背走啊!

  躺在病床上的德贵叔仍不说话。

  叔,你千万不能怪罪我呀,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有一点点办法,我咋能丢下南哥呢,就是背,我也会把南哥背回咱荒草滩呀!叔啊,你知道吗,在打这一仗的前天晚上,南哥还跟我说,等明年麦收以后,我俩就找机会一块逃离队伍。南哥说他要回来结婚,日子都订好,麦收以后,五月二十六。当时我跟他说行,我陪你一块回去,喝你的喜酒。……叔啊,你千万别怪罪我呀!

  一直躺着不语的德贵叔,这时候声弱气短地问了句,你俩跟的啥队伍?

  文才说,国军。

  “唉——”德贵叔一声长叹。





  德贵叔躺在病床上慢慢地闭上眼,两滴泪水溢在深凹的眼窝里很久,终究在一阵咳嗽中,流到肌黄枯槁的脸颊上……

  回想起来,德贵叔这一生,仅有一次走出过荒草滩。

  那是他刚结过婚的第二年秋天,一日傍晚,他在河湾里割茅草,不幸被一帮从南阳过来的土匪给蒙着双眼强行掠走了。大概走了一天,当眼罩被打开时,他眼前出现一条大河,大河宽得望不到对岸,听人说这条大河就是淮河。就在这天晚上,土匪要在夜间去抢一座村庄,发给他一块白头巾和一把大刀,没容他反应过来,队伍就出发了。因路道不熟,加之风高月黑,队伍稀稀拉拉行进不畅。走到几处草垛中间,他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拽他的衣襟,看不清人面,只听身后那人小声地说,德贵,我是大荒庄的来福,别吱声,跟着我,咱们跑吧。于是,两人头也不敢回,拼命朝北跑去,一直跑到东天泛亮,再也跑不动了。两人躺在一棵柳树下,气喘不止……平静之后,德贵双手抱拳,朝来福深深一拜,以表谢恩之意。而后,德贵问,来福,你是去年成的家吧?来福说,是哩,你不也是去年成的家吗?德贵又问,你有后没有?来福说,还没有呢,你呢?德贵说,我也没有。来福说,你问这话啥意思?德贵说,咱俩订个约咋样?来福问,订啥约?德贵说,亲家之约。来福说,咱们还都没有后哩。德贵说,今后会有的,我要是生个闺女就许配给你做儿媳妇,要是生个儿子就给你做女婿,咋样?来福说,你为啥突然冒出这想法?德贵说,因为你救了我。早就知道德贵是个仗义厚道之人,于是,来福说,德贵哥,我听你的,这个约订得值得,就冲今天咱俩能跑出来,也算不死同生呀! 

  德贵说,来福兄弟,一言为定!来福说,德贵哥,千金不移。

  第二年夏天,德贵老婆生了个儿子,来福老婆生了个闺女,前后相差不到两个月,同年而又同属相。德贵和来福两个人喝了一坛子红薯烧,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心想事成,幸幸福福地醉了一场。

  儿子生下以后,德贵一直没有想好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直到一年以后又添了个儿子,他才一起给两个儿子起了名,大儿子叫南,小儿子叫北。家族姓向,向南向北,喊起来也倒顺口。村里人说,德贵生了两个儿子还不满足,还想再添个东和西呢。德贵一脸愁苦地望望茫茫的荒草滩说,能把这两个小子养活成人,我也算命好啦!

  南和北长到七八岁时,荒草滩上唯一一个私塾先生张贤蕴,拄着檀木手杖来到村里劝学招生。德贵问南和北想不想跟着先生去读书,南马上使劲地摇摇头。北看南使劲地摇头,犹豫片刻,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德贵看看两个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唉—— 算啦,你俩不去也好,一年能省下四斗小麦,两亩地也收成不了这么多呀。张贤蕴老先生在村里口溅白沫劝说了整整一上午,一个小孩也没收到。临走前,捋着山羊胡子摇着头说了句,愚钝至极,不幸不幸啊!

  过后,南问北说,弟,我看你想跟先生去念书,你咋不跟咱爹说呢?北说,咱家太穷了。

  文才走后,德贵叔躺在病床上,一天茶食未进。原本不支的病体,显见虚弱。窗外的东北风,带着哨音,忽高忽低,屋里寒气更浓。德贵叔听了一天的风声,想了一天的心事。临近傍晚,他喊了声老伴,又喊了声北。老伴说北这几天都没在家了。他问北去哪里了。老伴说不知道。

德贵叔思忖一会,正想对老伴说什么,这时,北匆匆从外边进来。进了屋,北趴在德贵叔病床边,失声痛哭起来。

德贵叔说,别哭了,老天爷就给你哥这么短的命,信命由天吧。顿了顿,又说,你去趟大荒庄,把你来福叔喊过来,就说我找他有事。记住,先别和他说你哥死了。

  北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起向外走去。

  北刚走出院外,德贵叔侧侧身子对老伴说,他娘,你坐到床沿上来,我跟你说个事。

  来福是在天黑前走进德贵叔家的。

  来福离开德贵叔家时,院里的公鸡正打着头遍鸣。

  第二天,东边的太阳升得很晚,夜间还零星散落的雪花终于停了。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德贵叔,第一次从床上起来,一步一步扶着墙走出堂屋,走到院子里的雪地上。他眯着眼睛看看刚刚升起的太阳,太阳的光芒映着地上的积雪,马上又让他闭上眼睛。这时,北从西屋里出来,惊呀地说,爹,你咋起来了呢?外边冷,你快进屋躺下吧。德贵叔说,你今天就别出去了,吃过饭,我有事跟你说。北迟疑了一下说,爹,你进屋吧,有啥事现在说说。说着就过来扶着德贵叔进屋。德贵叔说,是件大事,三五句话说不清楚。这时,娘端着熬好的中药走进来,对北说,孩子,你就听你爹的吧。

  ……

  爹,这事我不能听你的。

  你说啥?

  我说这事我不能听你的。

  德贵叔突然瞪着两眼,目光逼视着北,欲言又止,而后一阵咳喘,娘马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德贵叔要北娶来福的独生女月美,日子就订在二十天以后,腊月二十六。与曾经订过的南娶月美的日子,同日不同月。

  咳喘缓解之后,德贵叔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明天我和你娘搬到西屋去住,你把这堂屋拾掇拾掇,把我和你娘睡的这张大床重新漆一遍,扫扫墙,再把窗棂糊块新布……咱家也没啥变钱的东西,你去镇子上把王木匠喊来,把咱屋后那两棵椿树杀了,叫他拉走,价钱让他看着给吧。咱们家的客人不多,加上村里老少爷们来贺喜的,也没有几桌人……

  爹,这事不行呀。

  咋不行啦?昨晚我和你来福叔一说,他二话没说,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不让咱家置办彩礼。亏得是我和他年轻时订的约,要不然,这种好事,咱家上哪找去呀?

  爹,这事真的不行。

  哪里不行?听你娘说,月美那姑娘白白净净,又老实又能干,哪点都能配得上你。孩子呀,就咱这家境,就这年月,你能娶上个人家,就算咱家老坟地里冒烟了。

  爹,你咋忘了,她可是我哥的媳妇呀!

  她进咱家门了吗?

  原来订好的,等到明年麦收以后,我哥就把她娶进咱家的呀。

  你哥呢?

  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看娘,娘正扯起衣襟抹眼泪。见北一时语塞,德贵叔往下挪了挪身子,半躺在床上说,你明天就去镇子上找一下王木匠,这事在早不在迟,万一哪天落场大雪就不便易了。

  爹,这事真的不行呀。

  有啥不行的?德贵叔突然不悦道。

  爹,咋说她也算是我没过门的嫂子,人们会笑话的。

  咱过咱家的日子,谁想笑话谁笑话!

  爹,我不能这样干,这样干我对不起我哥呢。

  混账!德贵叔怒斥一声,而后又是一阵咳喘,且边咳边说,你要是还念记着你哥,你要是心里还有你哥,你就应该娶了月美。你哥命短,没能守住婚约,丢下人家姑娘,你哥对不起人家,咱们全家不能再对不起人家了。常言说,一女不许二家,要不是你和人家姑娘年纪相仿,那就害了人家姑娘了,我哪里还有脸见来福,咱们一家人还不亏欠人家那姑娘一辈子呀?!

  爹,我不愿意。

  德贵叔瞪着两眼,张着嘴,话噎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娘一脸惊慌说,孩子,你就听你爹的吧。

  娘的话刚落音,德贵叔噎在喉咙里的一句话终于吐了出来——你个混账东西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罢,转脸拿头就往墙上撞去。

  北和娘急忙上前抱着德贵叔。

  既没下雨,也没落雪,却是满天的乌云,厚厚薄薄,任凭东北风嗖嗖地吹着,也不见散去。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唢呐声响,门上贴副红对联,树上挂串红鞭炮,院里摆了几张方桌,但整个院子还是挤满了大人和小孩。

  北和月美拜完天地,瞟了一眼德贵叔,坐在堂前椅子上的德贵叔,二十天了,第一次露出一丝收敛的笑容。

  鞭炮响起的那一刻,喜庆和欢乐溢满整个院子……此时,村口那棵老柳树上,几只乌鸦正“呱呱”乱叫。

  酒席进行一半,德贵叔拖着病体来到院子里答谢亲朋和乡人,他扫了扫几桌客人,发现靠近院门口的一桌,全是年轻客人,而且一个都不认识。他仔细地瞅瞅,见其中一个人戴副眼镜,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家伙。德贵叔转脸看看北,北马上意识到德贵叔的疑惑,就说,那是镇子上的几个朋友。

  德贵叔点点头说,叫他们几个孩子吃好,可别喝醉了。

  晚上,客人散尽,一直等到爹和娘在西屋里睡下,北才走进洞房。看着坐在床沿上的月美,北低头向她鞠了一躬,差点脱口喊了一声嫂子,却又被他咽了回去,便说,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你先睡吧,我出去办件事。

  说完,北把门轻轻带上,蹑手蹑脚向院外走去。





  看着南决绝而快速地朝南走去,北同时看到南身上披了一层色彩纷呈的霞光,南的身影像似被晚风吹拂着一般,渐行渐远,很快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荒草滩的深处……北心里既百感交集,又伤心疾首。兄弟俩一块长大,从小他就感受到南的憨厚老实,呆板固执,但对于他这个弟弟,却总是疼着、护着、爱着,一切让着他。甚至因淘气,在爹每次要打他的时候,南都是不顾自己挨打,也要护着他。

  刚才,兄弟俩尽管相隔不足十步,但北还是忽视了没去仔细看看南。看看南是不是比半年前胖了,或者瘦了。北只看到南穿套脏兮兮的军装,松松垮垮,左肩上挎了一个布包,坠得一肩高一肩低。北看得最清楚的是,南那张充满愤怒、仇恨和绝望的脸,以及两眼喷射出的一种鄙夷和心寒……北努力向草滩深处望望,望见的只有暗红的天地一色,他无助地慢慢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头。

  南是在午饭后回来的,距他离去,其间,不足两个时辰。

  回来时,南沿着乡道,其心情可想而知。尽管离开家只有半年多,但多多少少还是让他心里有点近乡情怯,好在一路上没有遇见熟人。没曾想,还没到村口,第一个遇见的人竟是文才。文才两眼圆睁,惊呆地看着南,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南喊了他一声,文才才反应过来,仍就一脸疑惑,吞吐地问,你……你还活着?

  南说,我不活着,咋能回来了?

  文才说,突围出来以后,我找了你半天,没找到,他们都说你死了。

  南说,突围的时候,我看你跑得最快呀。我和马瘸子拖在后边,眼看着跑不出去了,马瘸子叫我和他装死。我俩就随手抓几把身边尸体上的血,往脸上身上糊抹糊抹,然后就趴在尸体中间,连喘气都不敢出声,他们很多人从我俩身上踩过去……后来,归了队伍,我问你是死是活,他们说你突围后就跑走了。

  文才不自然地“嗯嗯”两声,脸上一阵泛红,喏喏地说,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以为你真死了呢,就自己跑回来了。说完,马上回头朝村口望望,很快,面带遗憾和愁容地说,你弟弟北结婚了,你知道吗?

  南说,我没在家,咋能知道?

  文才说,年前腊月二十六拜的天地成的亲。

  南说,咱俩秋天走的时候,我还没听说有人给他说媒呀,那姑娘是哪个庄的?

  文才犹豫着,眼里露出几分畏怯,压低声音地说,大荒庄的月美。

  南问,你说谁?

  文才重复道,大荒庄的月美。

  南突然一怒,伸手打了文才一巴掌,随即,指着文才说,你狗日的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文才马上朝地上一坐,哭着说,南哥,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回到村里问问嘛。再说了,你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南觉得文才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时间,南感到天旋地转,眼里什么也看不清了,任凭他使劲地眨眼……文才坐在地上说,还有一件不好的事,南哥,我说了,你也别太难过呀。你爹和你娘也都走了,德贵叔是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走的,你娘是二月初五走的,他二老前后只隔三天……

  没等文才继续说下去,南丢下文才,便大步匆匆向村庄走去。

  殊不知,刚走不远,南的脚却不由地慢了下来,脚如灌铅,僵硬而沉重。尽管离村口只有半里路,他走得竟是那般艰难,走得心碎不堪,苦楚难耐……

  过往的荒草滩,年年非淹即旱。褐色的土地并不算贫瘠,甚至还有几分肥沃,但老天爷却一点也不惠泽草滩上的代代众生。百姓年年种下的是希望,收获的却是失望和苦难,饥荒串起一个个浑浑沌沌的日子,饥色罩在人们脸上,透着愁苦和忧伤,终年褪脱不掉。

  去年夏天,实指望长势还好大豆和红芋秋后能有一个好收成,却接连遭遇几场大雨,下得暗无天日,荒草滩成了一片汪洋。秋后,百姓捧着星星点点的收成,痛和悲聚成一种忧愁,让百姓为活着,为生命,恐惧不安。

  德贵叔家有六亩地,仅收了三斗大豆,两百斤红芋,而且豆子瘪,红芋多有烂斑。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苦难已经让他们变得麻木和没有了哀怨。最后,德贵叔说了句,就指望明年小麦能有个好收成了,到时候,就把南的婚事办了,我和来福已经把日子订好了,五月二十六。本来说的是件喜事,可一家人的脸上却看不见高兴。

  一天上午,南和村几个年轻伙伴,在西荒庄李大户家的红芋地里捡拾收漏的烂红芋,突然看见一支队伍从北边过来,远远看去,有七八百人。几个伙伴陌生而好奇地看着走过的队伍,这时,文才拽了拽南的衣服,小声地说,南哥,咱们也去队伍上吧,队伍上肯定让人能吃饱饭,总比咱们整天饿得难受好呀!南说,我不能去当兵,明年麦收后我要结婚呢,日子都订好了。文才说,不耽误你结婚,咱们先跟着队伍吃几个月饱饭再说,等到明年收完麦,咱们再跑回来就是喽。南想想问,到时候还能跑回来吗?文才说,咋不能呢,听人说,队伍里天天都有人跑走哩。南迟疑了一会说,也行。而后,俩个人假装去河堤下屙屎,丢下另几个伙伴,朝着走去的队伍撵了过去……

  村口聚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围着海爷说着家长。当南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时,几个人都惊呆了,盯着南却说不出活来。南终究还是主动招呼一声村里年纪最大、辈份最长的海爷。海爷拄着棍,朝南挪了几步,盯着南问,你这孩子是南吗?

  南点点头。

  几个人纷纷走上前去,有人问了句,你还活着?

  南说,我没有死。

  有人说,去年冬天文才从队伍上跑回来,说是亲眼看见你被打死了,你咋又活了呢?

  又有人说,文才说他还拿手摸摸你,当时你一点气都没有了。还说你全身上下打得都是血窟窿,难道是枪没打到你身上要害的地方?

  ……

  对于人们的询问,南既没心情回答,更无心思解释,只是搪塞着说,我没死,我没死。

  有人接着说,你还活着,这咋办,这咋办呀?

  马上,几个人歪头相互小声嘀咕起来。

  海爷用棍敲敲老柳树说,孩子,你准是走了不少路,先坐下来歇歇吧。说着,转脸就对一个人说,快去看看北在家没有,叫他过来接接他哥。

  那人挠着头皮说,我一大早看见北就出村了。

  海爷问,知道他去哪了吗?

  那人说,估计是去镇子上了。

  海爷说,去,赶快去镇子上喊他回来。

  那人说好好,拔腿就朝村外跑去。

  南取下包袱,一屁股坐在树根上。海爷挨着他也慢慢地坐了下来。另外几个人一直站着。这时,有人从村里不断走了出来,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很快,村口聚满了人。

  人越多,声越杂。南被众人围着,耳边嗡嗡不止,男人的声音,女人的说话,甚至孩子们戏言,想听到的,不想听到的,都飘进了他耳朵里。他低着头,时儿闭紧双眼,时儿紧咬牙齿……他不敢抬起头,心里像着着一团火,烧得他脸上又红又烫。他瞅了瞅地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伸向地下,却不见一条地缝。这时,如果有一条地缝,他会毫不迟疑地钻进去。

  海爷断断续续地问着他话,他不是点头,就是摇头,一直不敢将头抬起。

  海爷说,今天就算啦,明天一大早,叫北带着你,去坟地里看看你爹和你娘。本来应该是你为他们打幡送终的,你没在家,北替你打的幡,让他们入土为安了。

  海爷的话刚落音,人群里不知谁说了句,北还替他娶了他的媳妇呢。

  接着,又一个不会言语的家伙说,趁北现在还没回来,快回家看看你弟弟的新媳妇吧,拜过天地没到一年,还算是新媳妇呢。

  犹如坐在火堆上被炙烤了许久,突然又窜出两股猛烈的火苗,瞬间燃烧着南的身和心。他本能地一跃而起,背着包袱冲开人群,逃命一般朝村外走去。

  北从镇子上回到村口时,人群中并没看见南。听说南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北朝着南走去的方向,一路狂奔,终于在晚霞四射的那一刻撵上了南,而后,兄弟两人定格在相隔不足十步的乡道上……






  北再回到村口,天已经黑了,人们大都已经散去,只有海爷和两个年长者还坐在老柳树下。

  海爷问,撵上没有?

  北说,撵上了。

  海爷说,他不愿回来?

  北说,嗯。

  海爷说,由他去吧。

  北说,嗯……

  听见北的回话夹带着低弱的泣声,海爷说,孩子,你也别难过,他不该怪你,也不能怪你。要说怪谁,就只能怪你爹啦。唉,真要说怪你爹,也冤枉你爹。孩子,你们咋不仔细想想,你爹做主办这桩事,也实属无奈。往近了说,咱荒草滩上三天两头不是饿死人,就是病死人;往远了说,南南北北,不是战,就是乱。你爹不傻,他也是害怕呀,他是想叫你早点成个家,早点给他留个后呐!

  北没吱声。

  海爷说,孩子,天不早了,你回家吧。

  北应了句,便朝家里走去。

  刚走去几步,北听见海爷在他身后又说了句,孩子,你哥只要不死,今后,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和你一样,他总归是咱们荒草滩上的孩子!

  几年之后,还真被海爷说中了,南回了趟荒草滩。当时,南从黄棕马身上跨下来,递给海爷一根老刀牌纸烟,海爷坐在村口那棵老柳树下,一动未动。当南又迈上黄棕马,还没走出村口时,海爷把手里的纸烟揉碎撒弃在地上,而后,起身拄着棍转脸走了。这是后话。

  回到家,北进了院子便对月美说,我哥他还活着!

  月美站在门框里边,手里纳着鞋底,细声问了句,你没把他撵回来?

  北问,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月美说,可不知他能不能回家,我也就没敢做饭哩。

  北说,现在做饭吧。

  月美放下手里的鞋底,楞怔一会,心神不定的样子朝灶屋走去,走得有几分踌躇。

  北看在眼里,心中陡然一阵心酸和沉痛,一屁股坐在堂屋门口,无奈地把头埋在胸前……

  年前腊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北走进洞房低头向月美躹了一躬,差点脱口喊了一声嫂子,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因为他谨慎而不止一次地想过,暂时还不能按照他的打算去管月美喊嫂子。那样会让月美尴尬和不解,继而,以至于让她惊愕、伤心和绝望。他只能含糊其辞地对月美说,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北出门时,看见爹娘住的西屋里还亮着灯。他蹑手蹑脚走出院子,心里突然轻松许多。

  北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只是在腊月二十九,让人捎话给爹,他和朋友去了千里之外的淮城,替镇子上杂货店老板送年货去了。

  北这一走,既错过新娘三天回门的日子,又没能在家里过年,更没有和爹说上最后一句话。

  其实,北并没去千里之外的淮城替杂货店老板送什么年货,而是进了距荒草滩不到百里清泉山里。

  北躲进清泉山里,并非只是为了逃避新婚的日子。

  时年,日本占领东北三省,并有进攻内地之势。国民党不去驱赶日寇,反把枪口对准同胞,四处围剿清剿工农红军。红军到达陕北后,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和工农红军军委组织红军先锋队,联合发表《东征宣言》,庄严宣告,红军“为实现抗日,渡河东征”。很快,全国各地红军组织,农会,工运等积极响应,纷纷组织抗日队伍。

  荒草滩农民协会积极响应,随即成立了荒草滩抗日联防大队。并组织队伍骨干开进清泉山,集中培训拉练。这时候的北,虽还算不上骨干,但他主动申请进山,大队很快给予批准。

  其实,北早在几年前已经参加了农协会。

  村里人并不知晓北参加了农协会,只有他爹德贵叔知道。尽管北从来未向德贵叔透露过半句消息,但德贵叔从平日里北的言行举止和常常日不归家,还是明白许多。而真正让德贵叔彻底明白的是,北和月美结婚那天,家里平添了一桌陌生的年轻客人。当时,德贵叔什么也没多问,只说了句,叫他们几个孩子吃好,可别喝醉了。

  北和抗日联防大队队伍骨干进驻清泉山后,白天开展军事训练,夜晚学习军事理论和红军抗战思想。直到农历二月初二,骨干培训队伍才临时解散,放假回家待命。

  北回到家时,德贵叔已经奄奄一息。三天了,既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滴水不进。

  北走近病床前,月美端着茶碗,拿着小勺正小心试图给德贵叔喂点水喝,无奈,怎么也弄不开他的嘴。北接过茶碗和小勺,也努力做了下尝试,终究还是没能拨开他的嘴。

  北喊了两声爹,德贵叔一动不动。

  北又喊了两声爹,德贵叔两眼慢慢睁开一条缝。

  北再喊了两声爹,德贵叔终于睁开两眼,仅仅看了北两秒钟,很快一闭,头一歪,断了气息。

  北知道,爹这是在等他,等他回来,等再看他最后一眼。遗憾的是,他没能和爹说上最后一句话。

  埋下爹之后的两天里,北想了很多,想爹的这辈子,想有他有南有爹有娘的那些年月,想眼下的娘,想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南,想月美……当想到月美时,尽管他心里早已有了打算,但还是忧虑起来,怜悯、内疚和惶恐,一并袭进心里,涨得心疼如绞。

  三天圆坟。圆过坟的当天晚上,月美把娘侍候睡下,刚走进到堂屋门口,就闻到屋里有股酒味。再一瞅,北正端一只黑碗往嘴里喝着什么。月美猜想,他心里准还是在念着爹,悲伤着呢,便没吱声朝里屋走去。

  你先坐下吧。这时,北喊住月美。

  月美拎过一只矮凳坐了下来。

  看着月美几分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北突然又不知应该怎么张口了,想好要说的话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一时间找不到开头,就仓促地说了句,你给我当姐好吗?

  安静坐着的月美忽然一愣,抬头拿不安静的目光看看北,没敢言语。

  北端起碗里的酒又喝了两口,眼睛没有抬起,盯着酒碗说,我想,不,我已经拿定主意认你为我姐了,今后咱们俩姐弟相处,你就是我亲姐,好吗?

  真正听清了北的意思,月美“哇”的一声哭了……绵绵的哭声,将一股凝固了数日的压抑宣泄而出。这哭声,哭出了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沮丧和凄凉,哭出了新娘三天回门没有新郎陪伴的尴尬和难堪,哭出了这一个多月的忐忑煎熬和疑忧,哭出了一个新娘经受着有悖常理的新婚日子,而又无人可以言说的委屈和痛苦……

  此时,北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索性说道,我们家对不起你,我哥对不起你,我更对不起你……可有些事我也不能再瞒你了,早在两年前,我就和镇子上王木匠的闺女好了,而且我俩早就偷偷私订了终身……你放心,回头我去和娘说,我认你为我亲姐,今后帮你再找户好人家嫁了,你就是我一辈子的亲姐……

  听北这么一说,月美的哭声低了下来,满脸的绝望和悲凉……许久许久,才将低下的头摇了摇。

  北说,你不愿意?

  月美没吱声。

  北问,为啥?

  月美突然说,我不在乎今后你再把王木匠的闺女娶进家来。

  北慌忙地说,这哪行,这不行呢。

  月美仍说,我不在乎。

  北说,这不行,如今都不时兴这规矩了,再说我们也有纪律……这不行呀!

  月美弱弱地问,咋不行呢,是她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北说,这真不行,我俩都不能愿意。

  听北肯定的语气,月美似乎更加伤心起来,禁不住地泣声说,你咋能说不行呢?从小我就和你哥订了娃娃亲,去年又订了结婚的日子,哪想没到那天,他死了。我啥也不怪,都怪我命苦……可是,年前你家又叫你娶我,我啥也没说,就和你拜堂成亲,走进了你们家的门,成了你们家的人……我这辈子啥也不想了,活着是你们向家的人,死了也是你们向家的鬼。

  北说,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可你不能这样啊!

  你叫我能咋样?我又能咋样?月美把自己淹在哭声中,一直泪流满面。

  北突然无话可说了,月美的哭泣,一声声揪着他的心,他感到被揪得生疼,甚至揪出血来。

  两个人许久没有言语,只有月美的哭声。

  屋外夜晚静得凄寂,忽然传来一声狗叫,瘆得人心慌惊措。这时,月美突然止住哭泣,情绪缓缓安静下来说,我知道你已铁了心,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只要不赶我离开这个家就行,算我求你啦!

  听月美这般一说,北马上就说,行,这个家永远都是你的家,今后我就喊你姐。

  月美摇摇头说,我是你们家明媒正娶到家媳妇,你认我为姐,喊我姐,合哪条情理呢?只能让人家笑话我。

  北说,哪……咋办呢?

  走进向家的门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是她第二次看北,不能不让月美心生猜疑。当这种猜疑随着时日变得逐渐清晰之后,她无奈只能做出选择。因此,她在心里也早有了一种打算,便说,我最开始就是许配给你哥的人,虽说他人死了,算我命苦,该当寡妇。我不在乎,我认了,你今后就把我还当成你嫂子吧。

  北心里漆黑而阴沉的天空,突然一片大亮,上前扑通一声跪在月美面前,擅抖地喊了句,嫂子!

  月美伸手扶起北,眼里已经没了泪水,却带有一丝顾虑地说,我想把这事瞒着咱娘,瞒着所有的人,暂时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北说,嫂子,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

  月美想瞒着娘和所有的人,其实,娘什么都知道了。娘一直披着棉袄站在窗下听完他们的讲话。当娘默默返回西屋时,夜黑得很,不慎拌倒在水缸上……等到北发现时,娘已经断气了。

  月美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堂屋时,北迟迟没有动筷子,且面带愁容。月美说,吃饭吧。

  北愧疚地说,嫂子,我没能把我哥撵回来。

  月美问,你没跟他说清楚?

  北说,他不容我说清楚。

  月美说,那你也要说呀。

  北说,我说了,他不信。

  月美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

  北说,嫂子,他会回来的,你放心!

  月美说,你说他这辈还能再回来?

  北说,是的。海爷也说了,只要他不死,这辈子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总归是咱荒草滩上的孩子!





  几天来,北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南还活着;难过的是,他没能把南撵回家来。面对月美,他还是挥不去心里那份愧疚和亏欠。反倒是月美安慰他说,听天由命吧。

  三天后,北又要离开家了。临走前,他对月美说,嫂子,我这趟出门,怕是半年不能回来,家里如有啥事,你就去镇子上王木匠店里找小翠,如果找不到小翠,你就去镇北头铁佛寺里找一个叫无根的和尚……记住,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帮镇子上杂物店老板去外地做买卖了。

月美说,我记住了。

  北说,嫂子,你一个人在家里多保重!

  月美说,你放心去吧。

  哪想,北这一走便是一年多。在北不在家的这一年多里,家里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

  北从家里走后没不到两个月,一天上午,月美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忽然听到院外有人说话。没等月美走出院子看个究竟,一群人就拥进了她家的院子。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文才,紧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西荒庄的李大户,另一个,穿身黑制服,戴着大沿帽,腰里别着盒子枪。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几个穿黑制服的人,人人扛支长枪。文才对腰里别盒子枪的人说,大队长,她就是向北的女人,叫月美。

  大队长和李大户两人朝月美跟前走了两步。李大户说,月美,这是咱们县大队的马队长,今天能来咱荒草滩上,不仅是咱荒草滩的光荣,也是你们的荣幸。马上,马队长向你问话,问你啥,你就说啥。但是,一定要如实回答马队长。你听清楚了吗?

  月美颤抖地点点头。

  马队长问,你男人离家几个月了?

  月美摇摇头。

  马队长说,不能点头摇头,你要说话回答我!

  月美再点下头。

  马队长问,他以前是不是参加过农协会?

  月美说,我不知道。

  马队长问,你咋不知道?

  月美说,以前我还没有进他家的门。

  马队长问,平时他常去哪些地方,又常和哪些人有来往?

  月美说,我不知道。

  马队长问,你咋不知道?

  月美说,我没看见过。

  马队长问,他没和你说过他在外边干的事?

  月美说,说过。

  马队长问,说的啥?

  月美说,说他在镇子上杂货店干活的事。

  马队长问,他在杂货店里当伙计,镇子离你们家这么近,他为啥经常不回家?

  月美说,他常年帮老板去外地卖货进货,一走就是半年多。

  似乎再没什么要问的了,马队长两眼在院子里扫了扫,马上想起什么来,就问,听说他还有个哥叫向南,以前在国军里干过,你知道现在他人在哪里吗?

  月美说,不知道。

  这时,文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马队长跟前,趴在马队长的耳朵边小声地说,她本来是南的女人,叫北给娶了。说罢,望着马队长意味地一笑。

  马队长哼哼一笑,然后故作生气地训斥道,胡扯!他们共产党人哪能干出这种事情来!然后一摆手说,撤!

  李大户忙问,不搜搜家啦?

  马队长说,凭我的经验,你瞅瞅,就这个破院子,能搜出啥鸟玩意?!

  一行人很快走出院子,走出村口。而月美还惊愣在原地,一动没动。

  月美不明白这些人来找北干什么,更不清楚这背后的隐情。但她隐约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事,和北有关的事。究竟什么事,她完全不清楚。于是,连续多天,她变得忧心忡忡,神情惶恐不安。她本来想去镇子上找小翠,或者是无根和尚,对他们说说这件事,也向他们打听打听北的情况。可她觉得这样做有些冒失,毕竟她还没见过这两个人,也弄不清这种事该说不该说。又过一些日子,再没见这帮人来找她,她也就打消了去镇子上找小翠和无根和尚的想法。

  月美没去找小翠,没想到,小翠倒是主动来村里找她了。

  第二件事。

  临近年关,月美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小年。天空中落起小雪,不大,却飘个不停,院子里像撒上一层盐。当时,月美正在灶屋里做饭,听见有人敲院门,疑虑了一会,这才走了出来。

  月美刚打开院门,见是个姑娘,没来及询问,姑娘主动先说了句,我叫小翠。

  月美不免几分惊诧,看看小翠手里拎着几包东西,一边点头,一边把小翠领进堂屋里。

  放下手里的东西,小翠说,嫂子,快过年了,我来给你送点年货,一家人要过年,一个人也要过年,估计这个年北回不来了,你就一个人好好过个年吧。

  月美这才放下心来,问,妹子,这黑灯瞎火的,你咋摸到这个家的呀?

  小翠说,嫂子,前年,北带我来过两回。

  月美说,妹子,你先坐会,我去烧饭去。

  小翠说,嫂子,我去灶屋里帮你一起烧,今晚咱俩一起过个小年。

  吃饭时,月美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把几个月以前,县大队一帮人来家的事对小翠说了。小翠听了,脸上一点也不见惊讶,淡淡的口吻说,那是他们男人的事,说不清楚。嫂子,咱们不问他。听了这话,月美觉得,小翠毕竟是镇子上王木匠的千金,与荒草滩上的姑娘们就是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

  当夜,小翠陪月美住下没走。

  第三件事。

  这件事发生在第二年春天。是个下午,月美正在小麦地里拔草,忽然听到“嗷嗷”两声,随即便传来“哒哒”的响声。她探起身子朝乡道上望望,只见一匹黄棕色的大马,驮着两个人。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看见马身上坐着一男一女。因为他们身上衣服的颜色不同,一黄一花。月美做梦也都没想到,骑在黄棕马上的那个男人竟然是南。月美继续拔着草。

  很快,村口炸开了的锅。

  南回来了,领回来一个穿花旗袍露大白腿的女人!

  南发达了,骑大马回来的!

  南当官了,当营长了!……

  南身着军装,腰间系了根牛皮带,皮带上拴着盒子枪,脸上堆着苍白的笑容,一边向人们散发着老刀牌纸烟,一边回答着人们的好奇,并时不时地炫耀着自己的身份。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在四处寻觅,既希望寻觅到那个人,最好还有另一个人,他们两人也能出现在村口的人群里,可又怕这两个人出现在人群里。最终,让他失望了,也让他满意了。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南就和那个穿旗袍的女人,骑上黄棕马又走了。

  与上次回来一样,南仍没有回家里看看。

  有人跑到麦地里,把南领个女人骑着大马回来的消息告诉月美时,马蹄声早已消失在荒草滩深处。随后几天,月美不断地听到人们有意无意地谈论着南,她装着什么也没听见,默默而安静去麦地里拔草,回到家里却是心乱如麻。

  然而,对于南短暂的荣归故里,村里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因为他所在的队伍里,不仅没有村里人,连整个荒草滩上也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

  南所在的队伍是三天前驻扎在临河县城的。队伍既不是为了战事,也不是城防,名曰休整。一进县城,一些当官的和当兵的就像解了僵绳的野马,纷纷跑进饭店、酒铺和妓院。一天中午,南和几个兵从一家小饭馆里出来,只见他们营长骑匹黑马,怀里搂着一个穿旗袍露大腿的女人,正在大街上悠闲地溜达观景,惹得大街两边的众人惊奇不已。同样,也让南看得瞠目结舌,看着看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马上问人,临河县城离荒草滩有多远?有人回答他说,小百十里呢。他又问,要是去的话,来回要几个时辰?有人说,少说也得走大半天。他再问,要是骑马呢?有人说,骑马就快了,多说两个时辰。

  南很快回到营房,马上找到连里的伙夫谢老歪,把他几乎所有的积蓄往谢老歪面前一放,爽快地说,老歪叔,帮我借几件东西用三个时辰,我要回趟家。谢老歪拿起南放在他面前的积蓄,在手里掂量掂量,问,你要借哪几样东西?南说,一匹马,一根牛皮皮带,一支盒子炮,不装枪,光是枪盒也行,再找个窑姐。

  虽说已是多年走南闯北的兵油子了,谢老歪还是一愣,然后,斜着眼看了看南说,你小子是想演一出锦衣还乡,抱得美人归,光宗耀祖的排场戏呀!就要三个时辰,你家在哪里?

  南说,荒草滩上。

  谢老歪收起南的积蓄说,那好吧,看你小子是个老实头,老子成全你,不过,你要快去快回!

  在北离开家一年多的日子里,月美常常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一个问题,可始终也没想明白。越想不明白,越想去想。她被这个问题困惑久了,就觉得这个问题是个谜。

这个问题便是:向家这兄弟两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年冬天,北回来了。

  北是被一辆牛车拉回荒草滩的。月美又惊又愣,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直到牛车在院子里停稳,护送跟来的两个人招呼她,她才反应过来,走过去帮两个人把北从牛车里抬下来。

  刚抬到堂屋门口,只听躺在担架上的北说,去西屋。

  护送跟来的两个人,对月美交待一番,丢下一些药物,赶着牛车就走了。

  月美拎着水壶走进西屋,倒碗热水放在床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半天,才忽然想起,问了句,你想吃啥,我去做。

  北说,我现在不饿,不慌做。说着努力翻了一下身子,又说,嫂子,你去趟镇子上吧,把小翠喊来。

  月美说,好,我这就去。

  北是在一次战斗中受的伤。虽说伤势不是太重,但还是不得不离开新四军游击队,被送回来养伤。想起这次受伤,北不仅懊悔,还有一份愧疚,就禁不住在心里自责一番。如果不受伤,他就不会离开游击队,就能继续参加很多战斗,就能打死更多的鬼子和汉奸。同时,也不会连累分队长周浩东了。

  其实这场战斗的目的和意义,就是打一场诱惑围歼战,挫伤日军的嚣张气焰,鼓舞全民抗日的斗志。当时,游击队制定的战术是,先扰后伏击,然后且战且退,并假装兵力和火力不济,吸引日军追过黄河故道,然后再进行合围全歼。

  当游击队即将退到黄河故道时,分队长周浩东不幸被日军射来的子弹擦伤左耳,鲜血马上流到肩上和衣袖上。北向后方瞟了一眼,只见两个日本兵正拖着枪,继续向周浩东瞄准。北本能而快速地朝两个日本兵一阵猛烈开枪,虽然击毙了两个日本兵,而他自己也被其他日军击中大腿。他被人背着和游击队过了黄河故道时,后面的日军已经明白过来,放弃了追击,没有追过黄河故道来……一场战斗,就这样没能成功实施作战前的计划和部署。

  为此,分队长周浩东受到上级批评和停职检查处理。

  这也是北让月美去镇子上喊小翠的一个缘故。

  月美领着小翠从镇子上回到家里,北迷迷糊糊睡着了。两人没去喊醒他,就一起去灶屋里做饭。月美到了镇子上,在没去木匠铺找小翠之前,她先去了趟药铺,一个老中医告诉她,黑鱼炖胡萝卜最有利于伤口愈合,这是吃的。另外,把大蒜捣成蒜泥,涂到伤口处,伤口既不会发炎溃烂,也能好得快。当时,集市已散,有人帮她出主意,让她去一家饭店里问问有没有黑鱼,如果有,就多给店主几个钱。也是巧,这家饭店正好上午买了两条黑鱼。店主说勾给你一条吧。月美就哀求店主将两条黑鱼都给她。店主心软,见月美也面善,就把两条黑鱼都给了她。至于胡萝卜和大蒜,家里有。

  月美和小翠在灶屋里把黑鱼炖好,又把蒜泥捣好,这才把北喊醒。

  北睁开眼看见小翠,第一句话就说,我违犯纪律了。

  小翠说,我不懂你们啥纪律,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北又说,我让三舅受了连累。

  小翠说,我不管啥连累不连累,就要你好好活着。

  北说,我对不起三舅呢。

  小翠说,从小我就听三舅说过,他干的事,就是叫咱们老百姓好好活着的事。你好好活着比啥都好。

  三舅就是周浩东,确切地说,周浩东是小翠的三舅。

  只有在小翠面前,北才管周浩东叫三舅。除此之外,北都是喊他周队长。最早几年,喊过他周委员,周书记。

  北是认识了周浩东以后才认识小翠的。第一次见小翠那天,周浩东领着北去木匠铺取一只木箱子,后来北才知道,那只木箱子里装的是一部发报机。当时,两个人还在木匠铺里吃顿饭,小翠给他俩倒茶时,指着北问周浩东,三舅,他叫啥?周浩东说,他叫向北。小翠听了扑哧一笑,说,向北?向北可向南呢?北腼腆地说,我哥叫向南。小翠几分俏皮地说,向南向北,怪有意思,还有没有向东西向西呢?北摇摇头。后来,再需要去木匠铺里办事,周浩东就去的少了,多数时候安排北一个人去,或者让北带人过去。如此以来,北和小翠见面的机会就多了。机会一会,小翠就喜欢上北,北也喜欢上她。

  幸亏子弹只打穿了大腿肌肉,并没伤到骨头。北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伤口基本痊愈。在这一个多月里,只要小翠不在,都是月美端吃端喝,倒屎倒尿。小翠隔三差五就从镇上过来帮忙照顾。

  一天上午,小翠从镇子上过来,北正在院里来回走动做恢复性锻炼,却不见月美。小翠问北,北也不知道月美去了哪里。临近中午,月美才回来。小翠问她去哪了。月美说她回了趟娘家看看,别的再没多言语。

  晚上,三个人吃饭间,月美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咱爹咱娘都不在了,你哥也不回家,嫂子想跟你俩商量一件事。

北说,嫂子,你有啥话就直说吧。

  月美说,你这伤也好了,估计过不几天你又要走了,我想趁你没走之前,把你俩的婚事给办了。你们俩也都不小了,放在别人家,早就办了。

  北刚要说话,月美紧接着又说,我盘算过了,也花不了几个钱,上午我回娘家和爹商量过了,我叫他把他养的那头猪卖掉,卖的钱咱们先用着,爹也答应了。

  北说,嫂子,真让你操心了。不过,我俩眼下还不能结婚。

  月美问,那为啥?

  北说,嫂子,现在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咱们大半个中国,全国都在抗日,我马上就要回到队伍上,现在结婚不合时宜。

  月美问,那你俩啥时候才能结婚?

  北坚决的口吻说,啥时赶走日本鬼子,我俩啥时再结婚!

  月美问,那啥时才能赶走鬼子呢?

  北说,只要全国人民团结一心,共同抗敌,要不多久,就一定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月美看看北,又看看小翠,忧虑地说,我想早点成全你俩,也想早点看见向家的后人……

  北明白月美的担心和顾虑,同时也被这份担心和顾虑感动着,噙着眼泪水说,嫂子,你放心,我不会有啥意外的,我一定会活着。等赶走日本鬼子,让你好好地给我俩办场婚事!

  月美看看小翠。

  小翠说,嫂子,咱们就听北的吧。

  月美想了想说,行,等打走小鬼子,嫂子给你俩排排场场办个婚礼。

  三天后,北就迫不及待地又走了。





  北走后不到一个月,驻扎在县城的日本小分队,在伪军和汉奸的协助下,一路南下,对荒草滩进行一场扫荡。幸亏小翠在镇子上及早得到消息,马上跑到村里,拉着月美跑进草滩里,藏在河湾的草丛中,才躲过一场劫难。后来,每逢鬼子来荒草滩上扫荡,都是小翠提前来村里,和月美一起躲避扫荡。经历了一次次日本鬼子在荒草滩上烧杀抢夺,也让月美终于明白了北为什么放弃结婚,决心要把鬼子赶出中国去。

  对每一次日本鬼子去荒草滩扫荡,北都能在扫荡前,或者扫荡后得到消息。开始,他总是愤怒不安,整个心都飞回到草滩上,他最担心的是小翠和月美。在如今的荒草滩上,虽然他和月美小翠都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把她们俩个人视为最亲的人。事实也是如此。后来,好在小翠常让人捎话给他,说她和月美知道怎么安全躲避鬼子扫荡,让他放心,北心里这才少许踏实一点,但仍不放心着。以至于在多次战斗中,他仇恨的子弹都能精准地让鬼子们毙命。

  一年以后,为了执行一项任务,北才得以又回了趟荒草滩。任务完成后,他只能和小翠在木匠铺里短短见上一面,已经没有时间回趟村里了。可是,当小翠向他说起村里的一个人时,北忘记了时间和纪律,怒气匆匆地回了趟村里。

  北并没回家看月美,而是直接走进文才家。

  文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北就拿枪顶着他的后腰,逼着他走出家,走过村口,然后走进一片坟地里。文才早已吓得全身哆嗦不停,听到北在身后叫他站住时,他哪里站得住,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文才甚至不敢抬头看北,哭着腔说,北大兄弟,你这是干啥呢?

  北说,今天让你死在这坟地里,省得费人费力再从村里把你抬过来了。

  文才这才嗷的一声真哭了,脸吓得苍白,哆嗦着说,大兄弟,我哪错了,你打我骂吧,可、可不能要我的命呀。

  北说,我问你,鬼子来扫荡时,你带过几回路?

  文才说,大兄弟,我那都是被逼的呀!

  北怒斥说,快说,你带过几回路?

  文才吞吐道,总共就带过两回。

  北问,你从啥时当的汉奸?

  文才一脸委屈的样子说,大兄弟,我没有当汉奸,我没有当汉奸呀!都是西荒庄的李大户逼的我。

  北说,他为啥没逼别人,偏逼你?

  文才说,前些年我爹吸大烟,把几亩地都吸给了李大户,另外还欠李大户几十块大洋,我爹白纸红血按的手印。我爹死了,李大户就找我还钱,可我上哪弄钱还给他呀。大兄弟,你不知道呀,其实我爹就是叫他李大户给逼死的呀!我恨他,可……大兄弟,李大户是啥人,咱们荒草滩的人谁不知道呀!我早就想杀了他狗日的……

  北问,今后还给鬼子带路不?

  文才马上说,不带了,再带我就不是娘养的!

  北说,另外,我问你,你知道月美是谁吗?

  文才唯喏说,她是你的女人。

  这时,北突然抬起脚,狠狠地踢在文才腰间,问道,也是李大户逼的你,叫你去骚扰她?

  文才马上坐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北面前,拿手打着自己的脸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再也不敢了!

  北声色俱厉地说,你给我听着,今后再听说你给鬼子带路,我就把你两条腿给锯掉,叫你站不起来,走不了路。

  文才说,再带我就不是娘养的!

  北接着说,今后你要是再去骚扰月美,我就一枪毙了你,把你扔在这坟地喂野狗!

  文才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不停地磕头,连声说,大兄弟,我再也不敢了,啥也都不敢了!

  北随即又问,我再问你,当年你并没有亲眼看见到南死,为啥回来说谎,说他死了。

文才马上又打了自己两耳光说,我混蛋,我混蛋!当时还没突围的时候,我怕死,就偷偷先跑了。突围以后,我见南哥没出来,就问了一个人,他说,别说一个南了,就是一个连也跑不出来。他还说南能死个全尸就算命好了。当时我就信了。后来,我从队伍上偷跑回来,怕村里人问我,俩人一块跟着队伍走的,为啥没能一块回来,就瞎说一气。心想,反正南哥也死了。大兄弟,我混蛋,我混蛋呀!

  北已经来不及回家看看月美了。他离开坟地走出两里路,文才吓得还坐在坟地里没起来。

  几个月后,从荒草滩相继传来几个消息。

  一是,村里的海爷走了。海爷走得很威武,走得顶天立地。那是日本鬼子对荒草滩进行第五次扫荡时,村里人纷纷都逃走了,唯独海爷没走,站在村口那棵老柳树下,两眼眺望着从草滩上走来的一队鬼子,骂了句,这群狗娘养的,咋没完没了啦?!随即,拿出一根红绳子系在村口两边的树上。而后,海爷拄着棍,挺挺地站在红绳子里边,看着日本鬼子一步步走近村口,走近红绳子。待鬼子们距红绳子仅有一米远时,海爷把装满火药和白酒的瓷罐扔了过去……等到村里人回来给他收尸时,海爷脸上还漾着安详的笑容。

  二是,李大户死了。有人说是日本人干的,有人说是伪军干的,有人说是新四军游击队干的。众说纷纭。

  三是,李大户死的第二天,文才也不见了。包括他瞎眼老娘,全村人,乃至整个荒草滩上的人,都不知道文才去哪了。有人说,是不是和李大户一样被人害了。有人说,就是被人害了,也应该有尸体呀。

  四是,荒草滩有个人去淮城走亲戚,在淮城一条街上看见了南。当时南走在队伍里,还朝这个人招招手。马上就有人问,南不是当官了吗,应该骑在马上的,咋能和当兵的一样走在队伍里?这人便说,就是南,他就是走在队伍里,还朝我招招手呢,龟孙儿哄你!有人就接着说,现在队伍都在打鬼子,哪还能像从前,当官的整天骑在马上享福快活!







  北没想到,后来,他也见到过一次南。

  皖南事变的第二年春天。

  那天,是赵王集逢大集的日子,分队长周浩东带着北和几名战士,为了防区划分,与国民党军队驻扎在赵王集的一个团进行协商谈判。当时街上一派空荡冷清,非但不见往日的热闹繁华,且笼罩着一股皖南事变之后的阴霾,走在街上的商贩和行人寥寥,皆是神情惊恐,步履匆匆。

协商谈判未果。当分队长周浩东带着北和几名战士走出国民党军队团部时,已是下午两点。一行人顾不上吃饭,准备回驻地。正走在街上时,只见几个国民党士兵喝过酒,歪歪扭扭从大街对面一家饭店里出来,其中一个士兵好像喝醉了,被另一个士兵搀扶着。那个喝醉的士兵两脚趿拉着路面,边走边骂,狗日的向南,喝酒就是喝酒,你他娘的说啥子你老家,啥子荒……荒草滩呀!弄得老子也忍不住想家了,老子我十年没回过家了!搀扶他的士兵说,班长你也不能怪向南,咱们大伙哪个不想家嘛!醉酒的士兵班长说,你小子想家咋没喝多呢?搀扶他的士兵说,我不会喝酒嘛。

  北不禁向大街对面扫了一眼,看见其中一个国民党士兵,人又黑又瘦,佝偻着身子,也是一副醉态,踉踉跄跄地走在几个士兵后面,不停地拿军帽擦脸……北差点脱口而出喊了声哥,终究还是没喊出口。走出十几米,北回头再看看,几个国民党士兵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了,唯有走在后边的南,那佝偻的身子,那踉跄的脚步,还清晰地留在他的眼里。北忽然一阵心痛,一阵酸楚,在心里默默喊了声,哥——!

  北这一喊,非但南没有听见,而且一晃六年,他再没见过南。

  立秋过八,晨不吃瓜。秋天刚至,荒草滩上仍是一派生机盎然,郁郁葱葱。此时,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全国抗日战争胜利了。

这时,部队驻地离荒草滩不到百里。北思量了几天,终究还是向三舅周浩东开了口。北说,周营长,我想请几天假。

游击队早已经改了编制,为新四军第四师所属,分队长三舅周浩东已变成了周营长。

  周营长问,请假干啥去?

  北说,现在抗战胜利了,我想回家看看。

  自从上次为了训诫惩罚文才,匆匆回荒草滩一趟,由于抗战形势严峻而紧迫,这几年,北也一直没能回过家。

  周营长犹豫了一下说,只准你三天假,快去快回。现在虽说抗战胜利了,但国民党政府对我党发表的《对目前时局的宣言》不承认,不接受,国内形势还十分复杂,部队休整和训练任务还不能放松。

  北说,我知道,一定按时归队。

  北出门时,周营长又喊住他,说,顺便也替我去镇子上木匠铺里看看我姐他们一家人。

  北说,我知道,我肯定会去的。

  刚说过,就意识到有几分闪失,好在没说太多,便不好意思地走了出去。

  其实,北多虑了,周营长早就知道他和自己外甥女小翠相好了。

  回到荒草滩上,北先去了镇子上的木匠铺,而后喊上小翠一块回到村里。当他第一眼看见月美,不禁一阵惊讶,心酸地喊了声嫂子。

  仅仅几年的光阴,月美已经不是过去的月美了。长挑而不失丰满的身材变得削瘦干瘪,后背微微佝偻,面带菜色,肌黄憔悴,看不出过去的一点容颜……北还是忍不住又地问了声,嫂子你生病了?

  月美看出了北的感受,笑笑说,生啥病呀,就是老了。

  其实月美只比小翠大三岁。小翠说,嫂子不老呢,这些年还不是担心你们兄弟俩,弄得整天提心吊胆的。

  北想说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今后的日子就平安了,我和哥要不多久就都能回家了。甚至还想告诉月美,他又见过南一次。但转念一想,还是没能说出来。

  反倒是月美先开口说,现在赶走了鬼子,日子也太平了,最近挑个日子,嫂子我来帮你俩,把你俩的婚事给办了吧。

  北说,嫂子,现在抗战刚刚结束,部队还有很多事情要干,今年没时间了,等明年吧。

  月美又看看小翠,小翠说,就听北的吧。

  月美略显一丝遗憾地说,行,那就明年办吧。

  这时,北和小翠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会意一笑,心中既生一份甜蜜,又传递出对明年那种幸福时刻的憧憬。

  然而,时势难料。





  第二年春天,国民党军向东北民主联军发动大举进攻,全国人民震惊而担忧。

  一天上午,几个老乡拉着两板车货物,找到北所在的部队驻地,点名道姓要见北。有人通报给周营长,周营长就派人把正在值班放哨的北换了下来。北走进营房看看几个老乡,一个也不认识。便问他们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老乡说,俺们从淮城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北。北展开信,内容如下:北大兄弟,现在虽然赶走了日本鬼子,可国民党还要打内战,还不让老百姓过太平的日子。知道你们队伍往后的日子还很艰苦,送去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写信人竟是文才。北问老乡,车上装的都是什么货物?老乡说,大米,盐,猪肉,还有几捆布匹。北又问起文才,几个老乡皆摇头不语。再问,几个老乡回答道,俺们只是替人送货的。北只好对几个老乡说,请你们回去转告文才,就说我谢谢他了。几个老乡走后,文才像个谜,缠在北的心头,让北久久不得释解。

  夏天,国民党不顾全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又大举围攻中原解放区。

  在一次战前动员会上,北看到周营长眼里噙着泪水,愤慨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国民党这不是简单的逼我们,是要彻底消灭我们啊!是让我们中华同胞兄弟相互残杀啊!刚刚结束的抗日战争让全国人民饱受多年的苦难,人民大众正指望我们为他们带来太平,为他们谋取幸福……中华民族的大江河山不是他国民党的,是人民大众的,我们要誓死保卫中华民族的大江河山,保卫人民大众……为民族而战,为人民而战!

  此后一连几天,周营长的讲话,在北耳边挥之不去。他几乎一句不落地记在脑海里,每句话都触动着他的心。然而,最让他揪心的是那句“是让我们中华同胞兄弟相互残杀啊!”

  他不由地想到南。

  又是几年过去了,南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活着,他是否还在国民党军队里?如果还在国民党军队里,现在又在哪支队伍里呢?连日来,不知为什么,北脑海里总是不断地再现着几年前的荒草滩的乡道上,南愤恨地摔下军帽,和他决绝而去的背影,以及在赵王集上,南那佝偻的身子和踉跄的脚步……他心中就撕裂般的疼痛。再往深处想,北心里就不免生出一种恐惧。

  渐渐,随着战事不断升级,从一个战场奔赴又一个战场,残酷的战斗让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再去想了。

  战役越打越大。

  戊子鼠年冬天,天寒地冻。这天,北和他所在的部队赶赴到指定地点时,天空阴云蔽日,北风嗖嗖,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不透的荒凉和苍茫。他突然觉得这地方很像他的家乡荒草滩。于是,他问战友这个地方叫什么。战友告诉他,这地方叫宿西地区,属淮北大平原,部队刚刚路过的一个集镇叫临涣集。还说,临涣集上有两样好东西,一个是马蹄烧饼,一个是棒棒茶。北说,哪天有时间,咱们也去临涣集上尝尝这两样好东西。

  然而,他还不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战斗很快打响了。

  北记不清战斗从哪天开始打响的,他只知道,这场战斗已经演变成一场罕见的战役,激烈而残酷。数日来,炮火轰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硝烟弥漫在空中,遮云蔽日。人被洗礼着,生命被升华着。

  战役接近尾声那天,残余的国民党军队开始突围逃跑,战斗更加激烈,硝烟弥漫在战地上,几乎分不清楚了敌我。一边是拼命逃跑,一边是英勇阻击。

  是个没有晚霞的傍晚,在一处被摧毁的战壕里,北突然发现一个国民党兵正向南边逃去,身影极为熟悉。由于天色暗淡,加之硝烟弥漫,他不能确定那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于是就喊了声,站着,缴枪不杀!

  尽管枪炮声不绝于耳,但那个国民党逃兵似乎还是听见了,迫于急于逃命,他本能地回头打了一枪,转脸继续朝南跑去。北的左胳膊当时被击中,他却一时没有感觉到。这时,周营长奔了过来,瞄准就向那个逃兵开枪,北上前按下周营长的拿枪的手臂。周营长一枪打在泥地上。

  周营长惊愕地问道,咋回事?

  北本能地脱口而出,那个人是我哥。

  在那个国民党逃兵回头开枪的一瞬间,北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就是南。

  ……





后   记
之一



  在那个没有晚霞的傍晚,南逃出阵地,看见一辆坦克也正向南边逃去。南和另几个逃兵就跟在坦克左右一同逃跑。没逃多远,坦克里的长官害怕人多目标大,立即叫随从把几个逃兵赶走。南和几个逃兵不能再跟随坦克,就朝东南方向逃去。幸好遇上没被解放军包围的骑兵团。后,一路逃往南京。再后,逃到台湾。

  多年后,南才闻知,当年坐在坦克车里逃跑的长官,是国民党黄维十二兵团副司令胡琏。



之二



  淮海战役结束后,北因左胳膊受伤致残,不仅没能参加渡江战役,也无法参加后来的抗美援朝。作为一名军人,他一生遗憾着。

北退伍回到荒草滩,是个秋天。月美为他和小翠置办了婚礼。婚礼那天,突然一阵唢呐响,声音由远而近。正当北诧异自己并没请唢呐班子时,文才领着一支唢呐班子,吹吹打打走进了村庄,走进了北家的院子里。身份已是县工商联合会副会长的文才,进了院子,先是毕恭毕敬地朝月美喊了句嫂子,而后深深躹了三个躬。接着,才双拳紧握,向北一番道喜。

  第二年冬天,小翠生下一个儿子。北让月美给儿子起个名字,月美说不应该由她给孩子起名字。北坚持就要月美给孩子起名字。执拗不过,月美给孩子起名叫善,大名叫向善。起过名字,北把孩子抱进月美屋里,对月美说,嫂子,从今天起,这孩子除了喂奶的时候你抱给小翠,其他时候就由你抱养了。不管我哥是死是活,不管他今后回来不回来,今后善就是你的儿子,叫你娘,叫小翠婶子,叫我叔。我和小翠今后再生个我们的孩子。

  月美一听,忙说,这不行,这不行呢。

  北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啥也别说了,听我的。

  小翠说,嫂子,你就听北的吧。

  月美眼泪汪汪,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动容地哭了。

  十八年后,月美果断拿定主意,把向善送往部队,当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之三



  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

  一天午后,荒草滩安静地躺在蓝天白云之下,阵阵清风欢跃地吹在田野上,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一个成熟而丰收的日子尽快吹来,庄稼泛起一层层绿波,由远而近,此起彼伏。

  曾经的乡道已变成一条柏油大路,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从车上缓缓走下一位身着西装的老人。没等站稳脚步,老人一把拽掉脖子上的领带,取下印有“台湾”二字的遮阳帽,面朝村庄扑通一跪,把一头白发紧紧地贴在地面上,久久不起……

  南终于真正回来了,回到了荒草滩上。

  时年七十四岁,颠沛流离几十载,凄苦大半生,仍然孤独一人。

  晚上,南和北坐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端起酒杯,兄弟俩一阵又一阵的泪水盈眶。月美和小翠同样是眼里噙满了泪水,端茶上菜。待月美和小翠上完菜,在他们兄弟俩旁边坐下时,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戒指盒,轻轻地放在月美面前,嘴里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送你迟了。月美顿时热泪而出,埋头把几粒泪水滴落在桌面上。小翠忙说,大哥,不迟、不迟。

  正在这时,匆匆从外边赶回的向善,恭敬地走到南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喊了一声,爹!